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文化革命初起不久，一些无产阶级的新鲜事物就陆续登场了。首先是毛主席语录歌，听着高音喇叭里雄壮的男声把一段毫无歆律的话当歌唱，还唱得那样煞有介事，高低起伏，心里真是哭笑不得。但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因此一个屁也不敢放，只有洗耳恭听。跟我一起在当社会青年待业的陈三罗----他和我一样，平常喜欢唱唱歌的----表情奇怪的说：“真想不到毛主席的话还能当歌唱？”----他的出身好，因此可以稍稍抬起屁股放一个闷屁，但也不敢尽情放。到了后来，人们语录歌听多了，习惯了，初听的那种别扭的感觉也就没有了。我有时也会唱：“……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几个月的功夫，城市里到处墙上都刷上了一片红油漆，再用黄油漆写上一段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屁话。整个城市到处是一片红色，据说是可以促进人的思想革命化云云。不知别人到底革命化了没有，反正我觉得自己还是没变什么，不知怎么思想那么不开窍。

再就是毛主席像章。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热衷于毛主席像章了，自己戴了还不算，还要收集、交换。文革前本来市邮局门前是人们交换邮票的地方，到了文革开始，变成了人们交换毛主席像章的地方了，我有时从那里过，看着人们一脸的虔诚，互相品鉴、欣赏着对方的像章，对那捞什子发表着恭恭敬敬的评论，就觉得好笑，这些人是老天真，还是装天真呢？邻居的易大伯收集了几百个像章，把它们别在几块布上，挂在墙上，似乎当作艺术品，但我实在看不出那东西有什么好看，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无艺术品味？

66年文革刚起时，像章还做得比较小，大概只有一元加币的钢蹦那么大，后来就越做越大，有的大到象一个小脸盆一样。到67年武斗开始时，我们厂里参加武斗的一些革命青年的标准装备就是一把钢钎，一顶军帽，一副墨镜，一件黑背心，一条军裤，再用细绳吊着一个20厘米大的毛主席像章，挂在脖子上，挡在胸前。那用意一是向毛主席表忠心，二是用作护心镜，以挡过对方致命的一击。我们厂里也自制了毛主席像章，是普通口径的，约4、5厘米大，发给每一个职工，要求每天上班一定要戴，不然不许进厂门。我实在是不喜欢戴那玩艺。有一次忘了戴，就被一位三代贫农出身的某人挡在了厂门口，坚决不许我进去。这位某人是从乡下参军，当了几年和平兵，复员后进城里当了工人。此人相貌活象个猴子，又矮又瘦，眼窝深陷，两只眼睛就在那两个洞里滴溜溜转。他是坚信毛主席的话，贫下中农打天下，坐天下的。因此平时在厂里耀武扬威，穿着个旧军衣，提着杆枪到处转。——说是护厂。后来还是别的师傅说好话，才帮我这惶恐的学徒解了围，进去上了班。我总共在文革期间得到了四、五个像章，有的是单位发的，有的是别人送的，别人要送，又不好不收。但转眼我就把它们送了人，我不喜欢那东东。

发现母亲也收集了毛主席像章是在我68年回家乡一趟的时候。那时因武斗，厂里已经没几个人上班了，我带着表妹到故乡玩一趟，到母亲机关里坐的时候看到母亲领着同办公室的同事们向毛主席早请示，大家肃立，我和表妹也只能肃立，请示完毕，母亲领着同事唱语录歌，母亲起个调后，用家乡土话说着：“预备，上起。”后来笑得我表妹肚子疼，她学着土话，说“什么预备上起呀？！”母亲是一个谨慎的人，思想单纯，一天到晚埋头工作。她相信领导，相信党，相信毛主席，虽然有时也有一点疑惑，但从不许自己去多想，也不许我在她面前多说一些落后话。她后来也说，这样也好，不是这样她也逃不过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要没了她，我还有今天吗？我想想也是。那次发现她有四、五十个毛主席像章，拿一些棉花垫在装针剂的纸盒子里，再把像章放在棉花上，当宝贝收藏着。

71年我再回家探亲时，正赶上林彪事件爆发，母亲一定要我写信回厂里表示对毛主席的拥护，对林彪的声讨和义愤，我心里好笑，毛和林狗咬狗，关我什么事啊，但母亲不允，一定要我写，我只好奉命写了一篇寄去，母亲才安心。这就是被毛共长期高压、灌输弄得思想扭曲的中国的知识分子，所以她收集毛主席像章也就可以理解了。那一方面是出于对毛的盲目相信，一方面也是一种自保的行动。

76年毛主席死了。78年我考进了大学。79年的某一天我又从箱子里翻出了母亲保存的毛主席像章。母亲也忘记它们很久了。我想怎么处理它们呢，我先把其中的铝质像章挑出来，送到废品收购站去，想多少卖几个钱，也让毛主席戴罪立功，但不想废品站不收，大概那时人们思想还没那么解放，对于熔烧毛主席像还有顾忌，所以不收。他们只是收了我送去的几套毛泽东选集，一毛八一斤，我就把毛泽东思想给卖了，罪过啊罪过。那些像章呢，被我不小心，都掉到茅坑里去了。那是母亲那宿舍的公共厕所，老式的，一个大坑，木板隔的坑位，粪便就在下面，谁都看得见那粪便上美丽的毛主席像章，宿舍里住的干部们来来往往，没一个人对那些像章吱一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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