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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llor在1989】二十、几件小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新学期开学后,我陆续见到了很多同学和老师,聊了很多事。这里摘记几件。

党委宣传部的马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说:罗乐,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其实,学生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如果早点找我,把话谈开,事情就能早点解决。邓卫国的事你知道吧?他正在入党考察期,现在参加闹事,肯定不能入党了。可如果档案里写上因参与动乱未通过考察,那可就是负面记录了。他来找我,我跟他们系书记说了,把入党的事给他抹了,这以后不就没事了?

马老师在我大学期间给过我很多帮助,我不找他是因为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给别人惹麻烦。虽然如此,我仍然很感激他。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我返校后不久。有一天,在操场边遇到了同样滞留学校的张建新,他神秘地说,给你看样东西。然后,把手里的书打开,我看到一张照片 —— 一条宽阔的马路,几辆自行车散乱倒在路旁,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像是死了,另一个则好像在睡觉,还有个站着的人,正要从自行车中间跨过去的样子。天气不好,有雾,也可能是烟,透过雾气,隐约可以看到一辆坦克车的轮廓。

我对画面一点也不震惊。没有人否认杀人的事,一张杀人的照片并没有给事实增加更多的证据。何况这张照片这么不清楚,没有日期,没有地点标志,画面中人物状态也不好确定,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睡觉?坦克车的影子很模糊,不能完全确定就是坦克。

我们一边看一边说,突然有一个人疾步向我们走来。我一把合上书,抬起头来。来人是研究生部的老师,虽然面熟,却不相识。他笑眯眯地问我:

你们在看什么?

我说:我们在看书。

他说:什么书?

我把封皮亮给他看:这本书。

他伸过手来: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紧紧攥住书向后退了一步:这不是我的书,我不能借给别人。

他继续向我逼近:我就看一下。

我把书夹在腋窝下,不成。这不是我的书。

让我看看有什么关系?看完了我就还给你。我知道你那里面有东西,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不成。我不认识你,我不能给你看。

我感到了强大的压力,我知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顶不住着压力。但现在,我这么一个留校受审查的人,还怕什么压力呢?

我死死地坚持住,绝不放松。他最终没有愣抢,返回办公室了。

后来我得知,他是研究生部的党委书记。他肯定看到我们有照片,但他到底为什么想看这张照片,我就无从知道了。也许就是好奇,像我们一样想了解真相。但我不能冒险,万一他把这做为证据,说我们造谣传谣,不又凭空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不管怎么说,在后来的审查中,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多,我正在女友宿舍里“谈恋爱”,楼道里突然一片嘈杂,人声伴随着敲门声。我们连忙收拾房间,把插销打开,每人拿了本书,假装阅读。几分钟后,一帮人进入我们的宿舍,“检查,检查!”他们嚷嚷着。

他们检查的是学生证,对是否违反校规不感兴趣。得知我不住在这座楼,就让我回自己的宿舍等候检查。后来家住西安的同学告诉我,那天是全市统一行动,目的是要抓捕流窜的动乱分子和暴徒。不知道抓了多少人。

说到抓人,我们学校有两个同学被抓。叫夏义广和郑荷馨。但不是在学校被抓的。

几年之后我在深圳见到了他们。他们俩六四凌晨从天安门广场撤出,夏义广胳膊挨了一棒子,无大碍。两人乘火车回老家途中,向人讲述在北京的见闻,在四川被抓获。在收容所里圈了一年。一年后,放他们出来时,他们问:需要签字吗?答:不用。
有什么证明给我们吗?
没有。
有释放证吗?
用不着,你们没有被捕。
那我们这一年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我问他们:在天安门广场看到打枪了吗?

他们说:没有。听见枪声了,但没看到。我们算撤的最晚的,后来又离开队伍从小胡同回到广场那边看了看,没看到死人。不过,那帮当兵的挺坏的,我们排着队往外走,他们在旁边拿着棍子打。我胳膊挨了一下倒没什么事,有个女孩腿都给打瘸了。

我问:那后来你们在监狱过得怎么样?

他们说:不算太坏。挨过几巴掌,都不重。别的犯人有的挺惨的。不过,那不是监狱。不知道是什么。谁知道叫拘留所还是收容站,可能还不如监狱呢。我们也没被捕,也没释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就是中国。

他们两人返校后好像也没受什么处分,继续学习,然后毕业、结婚,然后到了深圳。夏义广为民族资本家打工,挣着比打工仔打工妹高十倍二十倍的工资、津贴,郑荷馨则开了两家小生意,当起了剥削打工仔打工妹的小资本家。我对他们来说,虽然没有实现民主自由,但你们的资本主义已经初级阶段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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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枫下拾英 / 人生足迹 / 【Rollor在1989】二十、几件小事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新学期开学后,我陆续见到了很多同学和老师,聊了很多事。这里摘记几件。

    党委宣传部的马老师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他说:罗乐,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其实,学生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如果早点找我,把话谈开,事情就能早点解决。邓卫国的事你知道吧?他正在入党考察期,现在参加闹事,肯定不能入党了。可如果档案里写上因参与动乱未通过考察,那可就是负面记录了。他来找我,我跟他们系书记说了,把入党的事给他抹了,这以后不就没事了?

    马老师在我大学期间给过我很多帮助,我不找他是因为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给别人惹麻烦。虽然如此,我仍然很感激他。

    还有一件事,发生在我返校后不久。有一天,在操场边遇到了同样滞留学校的张建新,他神秘地说,给你看样东西。然后,把手里的书打开,我看到一张照片 —— 一条宽阔的马路,几辆自行车散乱倒在路旁,地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像是死了,另一个则好像在睡觉,还有个站着的人,正要从自行车中间跨过去的样子。天气不好,有雾,也可能是烟,透过雾气,隐约可以看到一辆坦克车的轮廓。

    我对画面一点也不震惊。没有人否认杀人的事,一张杀人的照片并没有给事实增加更多的证据。何况这张照片这么不清楚,没有日期,没有地点标志,画面中人物状态也不好确定,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睡觉?坦克车的影子很模糊,不能完全确定就是坦克。

    我们一边看一边说,突然有一个人疾步向我们走来。我一把合上书,抬起头来。来人是研究生部的老师,虽然面熟,却不相识。他笑眯眯地问我:

    你们在看什么?

    我说:我们在看书。

    他说:什么书?

    我把封皮亮给他看:这本书。

    他伸过手来: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紧紧攥住书向后退了一步:这不是我的书,我不能借给别人。

    他继续向我逼近:我就看一下。

    我把书夹在腋窝下,不成。这不是我的书。

    让我看看有什么关系?看完了我就还给你。我知道你那里面有东西,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不成。我不认识你,我不能给你看。

    我感到了强大的压力,我知道,如果是以前,我肯定顶不住着压力。但现在,我这么一个留校受审查的人,还怕什么压力呢?

    我死死地坚持住,绝不放松。他最终没有愣抢,返回办公室了。

    后来我得知,他是研究生部的党委书记。他肯定看到我们有照片,但他到底为什么想看这张照片,我就无从知道了。也许就是好奇,像我们一样想了解真相。但我不能冒险,万一他把这做为证据,说我们造谣传谣,不又凭空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不管怎么说,在后来的审查中,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多,我正在女友宿舍里“谈恋爱”,楼道里突然一片嘈杂,人声伴随着敲门声。我们连忙收拾房间,把插销打开,每人拿了本书,假装阅读。几分钟后,一帮人进入我们的宿舍,“检查,检查!”他们嚷嚷着。

    他们检查的是学生证,对是否违反校规不感兴趣。得知我不住在这座楼,就让我回自己的宿舍等候检查。后来家住西安的同学告诉我,那天是全市统一行动,目的是要抓捕流窜的动乱分子和暴徒。不知道抓了多少人。

    说到抓人,我们学校有两个同学被抓。叫夏义广和郑荷馨。但不是在学校被抓的。

    几年之后我在深圳见到了他们。他们俩六四凌晨从天安门广场撤出,夏义广胳膊挨了一棒子,无大碍。两人乘火车回老家途中,向人讲述在北京的见闻,在四川被抓获。在收容所里圈了一年。一年后,放他们出来时,他们问:需要签字吗?答:不用。
    有什么证明给我们吗?
    没有。
    有释放证吗?
    用不着,你们没有被捕。
    那我们这一年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我问他们:在天安门广场看到打枪了吗?

    他们说:没有。听见枪声了,但没看到。我们算撤的最晚的,后来又离开队伍从小胡同回到广场那边看了看,没看到死人。不过,那帮当兵的挺坏的,我们排着队往外走,他们在旁边拿着棍子打。我胳膊挨了一下倒没什么事,有个女孩腿都给打瘸了。

    我问:那后来你们在监狱过得怎么样?

    他们说:不算太坏。挨过几巴掌,都不重。别的犯人有的挺惨的。不过,那不是监狱。不知道是什么。谁知道叫拘留所还是收容站,可能还不如监狱呢。我们也没被捕,也没释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这就是中国。

    他们两人返校后好像也没受什么处分,继续学习,然后毕业、结婚,然后到了深圳。夏义广为民族资本家打工,挣着比打工仔打工妹高十倍二十倍的工资、津贴,郑荷馨则开了两家小生意,当起了剥削打工仔打工妹的小资本家。我对他们来说,虽然没有实现民主自由,但你们的资本主义已经初级阶段了。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It makes me cry :((
    • 都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写嗯,不过还是握个手吧,多年前的那段时间,在北京,我们没准擦肩而过
      • 不写就忘了,忘了就没了,没了就等于没有过。你不是也写了吗?不过,我不可能与你擦肩而过,因为我没去北京。
        • 不写就等于没有过?这话从何说起? 实际情况是:写了也等于没有过。但写总比不写好,尽管现在写了也“白写”。
          • 你说得有理。我的意思是,历史上很多事没有记录下来,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现在资讯这么发达,这么方便,很容易就记下来了,何乐而不为。
        • 只是有拨弄了心中深处的那个阴影,才脱口而出的,不要见怪:P
      • 还是写的好。我当年还在念高二呢,没机会参加这些,连热闹都没的看,整天界地关在学校里上课
    • “我们也没被捕,也没释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典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果留下证据,在当时的环境下不知道他们还有什么前途。
      • 证据肯定是留下了的,但当时的政治环境已经远远好于毛时期,各单位对这种事的态度千差万别。但在深圳,好像没有几个单位雇人时查阅人事档案。两人被非法拘禁一年,却不想、也不能申诉,这也得算中国特色。
        • ”两人乘火车回老家途中,向人讲述在北京的见闻,在四川被抓获。“,6.4后还有一段时间是传播火种期,那时,北京的同学下到其它城市宣传。照理,这期间的宣传应该没事儿。他们要是闲聊的话被人举报,实在是挺邪门儿,命不好。
          • 哈哈哈哈。
          • 那个“两万”的肖斌也是在闲聊啊,不是被判了9年还是10年吗?你那时还在幼儿园,没看过新闻连播吧
            • 肖兵人家可是上了电视的,他们俩就在火车上唠唠嗑,这命没法比。
    • 庆幸他们是去了收容所,要是监狱,嘿嘿。。。
      • 这个是我的主观臆断,也可能是监狱,也可能是拘留所,肯定不是双规用的招待所。我特别没有说他们“被捕”而只说“被抓”,但对关押机构还是太武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