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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忆录(删节版) 第一部分 童年(9)文昌阁/ 庙 会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文昌阁

村子的东头有一个高高的寨门,门扇早没了,只剩下个石头和砖混合砌的门楼。有一条很陡的石梯通往上面,门楼上修着女儿墙,还有个小庙叫“文昌阁”,老乡们把它读作“文章阁”。也许是文昌阁里的文曲星高照,东寨村出的大、中学生比其它几个村都要多。

文昌阁券门外有一片不大的空地,路北有个土地庙 ,庙东面是一盘供全村人碾米的石碾。再向东是油坊,能把芝麻、棉籽等榨成油。路南是东大坑,坑底的淤泥里常年沤着麻杆。大坑的南面有几个老榆树,东面是一大片菜地。

夜里,文昌阁内外最热闹。村东头的孩子都集合到这里玩,他们手里举着玉米秆,大声地“嗷、嗷”叫着打仗,或者嘴里唱着“浇、浇,浇白菜,一碗水,一碗油,浇浇花子列列头”,玩“浇白菜”(类似“丢手绢”的游戏)。因为我家在西头,家里人还怕夜里会掉到东大坑里淹死,不让我到这里来玩。村西头的孩子也不少,时间长了自成一帮,东西两头的孩子为抢地盘常常结伙打架,由比我大一些的孩子挂帅,有时竟打得头破血流。

村西头年龄和我相仿的有赵书章、许全来、侯其章、许石壮、许北方、许振营、何金箱、侯福有、侯其章、郑济河、郑济武,吃过晚饭后孩子们就一个个陆续从家里出来集在一起。街上有很多铡成一段一段的玉米秆,铺在地上让来往行人踩踏,踩碎了就堆起来发酵沤肥。刚铡过的玉米秆很松,孩子们扑进去,打打闹闹,十分快活,不大一会儿,头上身上就全沾满了玉米秆的碎屑。有些孩子还从家里拿来布单,披在身上,帽子上插两根公鸡尾巴上的长毛,扮山大王。月色下,孩子们唱戏、打仗、捉迷藏,邻居郑家大门口有两块大平板石头,白天大人们蹲在上面吃饭聊天,晚上就是孩子们捉迷藏时的隐身处。冬天孩子们在一起玩“斗鸡”,搬起一条腿,用另一条腿蹦着,向对手冲击,以撞得对手两脚落地为胜。

解放后为扫除文盲,村子里办起了民校,教大人们读书识字。当时有个叫祈建华的人发明了注音符号,叫“速成识字法”,ㄅㄆㄇㄈ,ㄉㄊㄋㄌ,ㄍㄎㄏ……念起来挺顺口。我在民校大门口听了几遍就背下来了。还有个高玉宝,没有上过几天学就写了一本书,不会写的字就画个符号代替。政府号召大家学习高玉保,积极学文化。政府宣传说:有一个贫农,文盲,地主叫他给官府送信,信上竟写着:“此人欠债,见字逮捕”,让大家明白不识字的害处。也有歌唱道“学文化,好处大,不识字就是瞪眼瞎”。我母亲和三婶上民校挺积极,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在民校读书。爷爷对她们上民校表示支持(邻居郑家就不许他家的媳妇们出来读书),“看物识字”,家里的门、墙、窗户,缸、盆、锅、勺,耧、犁、叉、耙上都贴着写有字的纸条。多亏了那段民校,母亲认了很多字,可以看书,达到了小学文化程度。

我上学前已经读了几本书,爷爷怕我只是顺声念曲,为了考我,他在一张纸上用香头烧一个洞,把周围的字盖上,一个一个让我念,我全都念对了,他才相信我是真的认识了。三岁那年冬天我读完了第一册,第二年春天,在观沟的庙会上又给我买了第二册。不到半年又读完了,接着读第三册。我在上小学前共读了三册书,认识了四五百字。


庙 会

竹川镇上有几间铺面,天不亮人们就忙碌起来了。开染坊的把夜里用靛兰(一种植物)染过的土布,高高盘挂在门前的竹竿上。粮食坊的伙计们赤着背,表演似地反复地从盛粮食的笸箩里把木斗装满,再用直尺刮平,等候着粜粮食的人。老裁缝脖子后的衣领里斜插着尺子,戴着圆圆的老花镜,俯身在大案上,飞针走线。丸子铺的掌柜一手拿铁勺扬着翻滚的汤锅,一手从铁圈里夹出热腾腾的烧饼,一股诱人的香味顿时飘散出来。这虽然说不上繁华,倒也像一幅小小的《清明上河图》。

竹川农历逢单日有集,集市不大,只不过比平日多了两个豆腐摊和几个卖青菜瓜果的挑子。村东头油坊的卖油郎挑着一个担子,卖油梆子敲得“帮帮”响,有人招呼时,他就放下担子,卖弄似的用油提子把香油穿过铜钱的方孔倒进油葫芦里。也有几个小贩摇着货郎鼓走街串巷,嘴里吆喝着“洋油(煤油)、洋火(火柴),芝麻糖、三角(三角形的水果味硬糖)”,“鸡蛋换盐,两不找钱”、“破铜烂铁,换瓷器喽!”

竹川每年还有好几个庙会(简称“会”),差不多每个月都有一次。

赶庙会时就很热闹,周围十来里地的商贩都来参加,农户则借机会互相串门走亲戚。会上卖东西的很多,一里多长的街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商贩,有卖铁货的(铁锨、锄头、火钳、镰刀、菜刀、马掌),卖荆货的(荆条编的各种容器,荆筐、荆篮、荆席、荆拍、箩头)、卖竹货的(竹篮、竹帘、竹筛子、竹爪篱)、卖洋货的(“洋火”即火柴、“洋油”即煤油、“洋硷”即肥皂,“洋布”即机织布、“洋铁货”即镀锌铁板焊成的漏斗、油灯芯等),还有羊市、猪市、牲口市,煞是热闹。牲口市上的经纪人头上瓜皮帽下掖着一条手巾,宽宽的袖口,把手伸在衣衿下面,暗地里和对方摸手指头讨价还价。

赶会的头一天,卖小吃的就开始抢地盘了,先挑来黄土,拍成一米来高圆柱状的灶,中间挖空,在里面生好煤炭。第二天一大早,搭起布棚,胡拉胡拉地拉响小风箱,不一会儿火苗舔着锅底,冒出各种各样的香味。炸丸子的、烙烧饼的、煎包子的、炸油条的、卖胡辣汤的,一边卖弄着手艺,一边大声地吆喝着。乡下人赶会,大都自带干粮,吃饭时候买一碗丸子,将干馍泡了,添些丸子汤热热乎乎地吃上一顿。奢侈一点的买个烧饼夹肉,刚出锅的热烧饼夹着切得很薄的肉片,或者买一碗胡辣汤外加几根油条。一种用碗豆面和柿饼块熬成的碗豆糕,在大盆里凝固后倒出来,表面光光的,切成片,黄得透亮,用竹签插了吃,又甜又香。一些人天黑散会时再买几根油条,用柳条穿了,编成一个圆环,捎回去孝敬爹娘或给孩子老婆。大人们讲过一个笑话,会上,两个都没吃过汤圆的老太太商量好合买一个,一人一半,第一个人先吃,另一个着急地问什么味道,那个说,“我还没有品到味道,它就‘骨碌’一下下去了,烫得我倒喘气。”还有笑话说“吃糖包的烫了脖子”,是说那人咬了一口糖包,糖汁顺着胳膊向下流,急忙举手舔胳膊上的糖汁,却忘记了手里的糖包,把糖汁倒在脖子上。

会上还有吹糖人的,卖膏药的,拉洋片的(通过一个玻璃透镜一幅一幅地观看彩色图片),推八字看手相算命的。最吸引人的是那个卖老鼠药的,他在地上铺一块布,神秘地打开留声机的盒子,把唱片放上,用摇把儿摇几十圈,挪过来带唱针的弯头,轻轻放在旋转的唱片上,突然锣鼓齐鸣,生末旦丑,像唱大戏一样,好不希罕。招揽的人多了,那卖老鼠药的就把留声机关了,扯开嗓子唱起来了“老鼠药,老鼠药,快来买我的老鼠药,要是不买我的老鼠药,老鼠上你的房上打侧脚,蹬烂你的瓦,砸烂你的锅,啃坏你的桌子啃吃你的馍,看你明儿个咋生活。”
正月十三的会最热闹。刚过罢年,小孩子们的口袋里还有几个压岁钱,做生意的就想办法把你的钱掏出来。卖皮老虎的用泥巴做成老虎的头和屁股,中间用一段带毛的羊皮连上,老虎的屁股上有一个“咩”,来回拉动头尾就发出声响。有卖竹龙的,竹子刻成龙头、龙身,一节一节用铁丝连起来,稍一晃动,那龙就神气活现地摇摆起来。“琉璃嘎嘣”是一种用玻璃吹成的长颈烧瓶一样的东西,底儿非常非常薄,含在嘴里轻轻地鼓气,瓶底儿来回振动,能发出清脆的响声。但这东西非常娇嫩,用气稍大一点就破了。于是孩子哭闹,大人呵斥,卖“琉璃嘎嘣”的趁机嘻皮笑脸地将琉璃嘎嘣合在手心里,靠手掌挤气弄得“嘎嘣、嘎嘣”作响,兜揽生意,勾引小孩再买一个。此外,还有卖风车的,卖响棒棰的,卖竹笛的,卖灯笼的。最使我感兴趣的是那卖画片的,这种画片在“老刀”牌香烟盒里有,上面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因为爷爷和叔叔都只抽旱烟,很难搜集到这种画片。庙会上买的画片一大张能剪成许多片,像小扑克牌一样。不但有人物,刘备、张飞、关羽、诸葛亮,及时雨宋江、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还有各种各样的动物和花卉。

庙会上有时还有演猴戏、练杂耍的,下腰弯背、舞枪弄棒、顶碗、顶缸,吞玻璃碴子吐火,手指头钻砖,往往在玩到兴头的时候就停了,有人托着个钵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来收钱了,这时多数人一哄而散,只有少数人丢一些小钱。逢到年节或中秋,庙会上还搭台唱戏,常由跑江湖的或县专业文工团来演。有“梆子”、“曲子”、“越调”、“二夹弦”,演出的剧目有《白蛇传》、《西厢记》、《王宝钏》、《桃花庵》、《四进士》、《劈山救母》、《狸猫换太子》等,一部大本头戏要连唱好几天,夜里,台子两边点上“老鳖灯”(一种用桐油油过的柳条编的罐形容器,内装煤油,当灯点),接着白天的戏演。老乡们天不黑就拿席子、小板凳去戏台前占地方。台下的观众常常挤得满满的,前面的人席地而坐,后面的人站着看。拥挤起来,站着的人像波浪一样东倒西歪,压在前面坐着的人身上。在中间坐的人因为既出不去又进不来,最怕憋尿,害得不敢吃晚饭,更不敢喝水。小孩子被尿憋急了,就在地上刨个坑,尿完了用土埋起来。台上的人在唱,台下的人跟着叫好,一出《铡美案》能把老太太们唱得泪流满面,散了场还在骂那个忘恩负义的陈世美。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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