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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回忆录(删节版) 第二部分 小学时代 (7)公私合营

公私合营 竹川镇上共有两家药铺。

我家对门的药铺是西沟的张成开的,他不是医生,只管照方抓药。我爷爷、叔叔都是中医,看病兼抓药,生意还算不错。

我家临街房的大门里面有两个柜台,呈“L”形排着,一个临窗子放着,一个顺着大门放。正面的柜台是新的,用生漆漆得黑明发亮。柜台上黄铜“纸镇”压着要配的药方,柜台上方吊着一个滚轮,缠着包药用的纸绳,绳头倒垂在柜台上方。两个药橱子并排放着,几十个带铜拉手的小抽斗,每个分成四格,分别存放着不同的药材。扇面形的红纸上工整地写着药名。橱子前方有一个铁药臼,捣起药来叮叮当当响,像一阵欢快的歌。铁碾槽里的铁轱辘用脚来回蹬动可把药材碾成碎面。带长座凳的切刀能切出各种各样厚薄不等的饮片。院子里摆着好多个大盆,里面浸泡着桃仁、杏仁、槟榔、枳壳;平台上铺着苇席,上面晒着生地、熟地、菊花、红花。铁锅里炒着药材,发出一种特有的香味。爷爷诊病,二叔配方,母亲和三婶因上过一段民校,认得处方上的药名了,也学着站柜台,学习根据切片的形状、花纹、气味辨认药材,练习提戥子抓药。黄色的草纸铺在柜台上,于是白的山药、红的枸杞、黑的熟地、黄的甘草、棕色的桂元;片的、丝的、块的、粉面的,一样一样称好,再分别包成猫耳朵形的药包。

后来集上来了个西医,挂牌“车中原诊所”。老车穿着白布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卖起“天马”牌头痛粉、三溴片、磺胺、阿司匹林。他会用镊子棉球把红汞、碘酒涂在病人的伤口上,他会用玻璃注射器把小瓶里的药水注射到病人的屁股里。在他家倒出来的垃圾里,有污秽的纱布、棉球,一些气味特殊的玻璃瓶和带瓦楞纸的小药盒。但是,习惯了喝中药苦水的老乡们大多不相信那小药片会治病,还要到我们家来求医抓药。

根据毛提出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中“逐步实现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要求,55-56年开始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公私合营。

城里的大资本家是如何被改造的,我长大后,看了一本《上海的早晨》才有了一点印象。公私合营政策颁布以后,在强大的压力下,业主们不管如何不情愿,都不得不敲锣打鼓,高举红旗,欢庆“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据说,城里凡雇用三个以上工人的老板都属于剥削者,被划成了资本家。工厂和店铺的财产作价入股,实行联合经营。资本家的财产名义上没有被没收,还允许他们拿定息(这点“不拿不行”的微薄定息使资本家和他们的子女们戴了几十年“剥削阶级”的帽子)。经营方式名义上是公私合营,资本家还是股东,实质上,资本家像农村的地主富农一样被彻底打到了,一切经营权力都属于政府派来的工会干部。

在小集镇的政策是将各行业的小业主集中起来,财产合并,实行集体经营。因为大多是小本经营,没有在农村小城镇划“资本家”。

何玉镜和许山、吴九龄夫妇三家的小杂货店合营了,统一从国营供销社进货,营业收入归集体所有,店员们各自按月拿固定工资。我家和张成、车中原、吴沟村的医生吴同寅等成立了联营诊所,我家的柜台、器具、中药被作价入股,统一搬到村东头被赶出门了的地主许梦兰家的院子里。二叔参加了联合诊所,每月领18元的工资。爷爷说他老了,没有参加联合诊所。两个新药橱入股了,家里还有两个旧的,也还有些药底子,凭着爷爷在乡亲们中间的威望,他自己在家行医。

到春节时,领了工资的二叔给他的孩子们每人买了一双洋袜子,却没有给我买。奶奶看不过,对他说:“四妮,你就这么一个侄子,一个没了爹的孩子,你就能黑下心来不管?”二叔不置可否。妈妈气了,在集上买了一节用土线在手摇机器上织的袜筒,回来缝了个底,给我穿了。

那年冬天,爷爷因药铺联营,心中失意,就领着奶奶、母亲、三婶和我,第一次从汜水乘火车去郑州。在郑州住在老坟岗麦囤叔(麦囤的爷爷和我曾祖父是亲弟兄)家里。麦囤叔和我八爷(爷爷的堂兄弟)都在郑州当医生,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我认识了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国栋、国梁两个堂弟,第一次见到电灯。那电灯比我们家的煤油灯亮多了,特别是那一按即亮、再一按就灭的开关更是十分稀奇。郑州给我留下的印象是风沙很大,路上尘土飞扬,刮起风来更是飞砂走石,街上拉洋车的人几乎每个人都像坦克车手那样脸上捂着个大玻璃风镜。

公私合营后,我家原来开药铺的房子空了,一时间这里成了我们孩子们的天堂。我曾经在墙上钉了钉子,把穿了线的小人书一本一本地挂起来开图书馆。后来这几间房子被农业社占了作幼儿园,再后来供销社用来当货品仓库。管仓库的老高不爱说话,人挺好。他在大门里砌了一堵墙,只给我们留下一个过道。仓库的门经常锁着,他隔几天来取一次货。他来时,我常在他那里玩,看他记账、盘点、开发票。我注意到屋子里堆放着一筐一筐的食盐、红糖、碱面,也有一些好吃的蜜枣、核桃。和仓库相连的平台屋上有一木门,虽然也锁着,但那门是用薄木板做的,已年久弯曲变形。一天,趁老高不在,我试了试,身体竟可以从门缝里挤进去。好,这下可像是阿里巴巴“芝麻开门”进了宝殿。我两眼各处一扫,然后把一个筐子盖撕开一点缝,伸手进去一摸,啊,里面是蜜枣。第一次做贼,心里怦怦直跳,我抓了一大把装进口袋里,又悄悄地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从此以后再见到老高,我总是心虚地像老鼠见了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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