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如果他是一朵花，那么也一定已经凋谢了。
拿起桌上的最后一个病例，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4，5个病人，4，5个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背景，中午午休前的这最后一个，希望不用太费脑筋。敲门声，然后一个大男孩在一个中年妇女的陪伴下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沉稳，眼睛明亮，意识很清楚，心情也很平和，没象早上第一个病人那样不停嘴的躁狂，也不象第三个小姑娘那样的阴郁自闭，完全是个正常的人。
一起进来的中年妇女是他的母亲，说没几句就开始擦眼泪，他则有点不好意思的听着，略垂着头，好象在研究自己的手。问了他几句，觉得他的思路还很理智，我就让护士带他母亲出去，这样我们俩可以好好谈谈。他目送她出去，眼光里很多的歉意似的，因为她还在不停的擦眼泪吧。
“你看，你妈妈挺为你担心。”他回过头来面对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知道，我其实只是。。克制不住。”“为什么呢？”他顿了顿，于是开始叙述了起来。一切都是从两年前的一个课间开始的。因为下了雪，不用上课间操了，几个男生没有下楼打雪仗，而是靠着楼窗看女生们在下面玩儿，一边东拉西扯的聊天。“你看，这下面的雪这么厚，象咱们体育馆的大垫子似的。”他说。“是啊，蹦上去不知道舒服不舒服。”另一个人接过来，大家都哈哈的笑了。“可能跳下去试试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说，不停的打量着那一片雪白的地。
最终，在大家的起哄之下，他武装了两件军大衣，一顶棉帽和一双别人的很厚的雪地靴，威风的站在了三楼的窗口。“高不高啊？。。”一个男生担心的小声儿嘀咕，他几乎没有听见。站在那儿，伸平了双手，象个赛场上的运动员做好了准备一样。“跳吧，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嘛，唐塔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轻轻一纵身，在楼上的笑声还没落，楼下的惊呼声刚起中，他已经落在了那片雪地上，身子蜷着一动不动。楼上的笑声和楼下的惊呼声一下子都停止了，很多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那蜷缩在雪地上的身影，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件发生。然后，他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象运动员完成了动作后举起了手，然后扯下了头上的帽子，冲楼上楼下做了个V的手势，然胜利的笑了。
“你那次一点儿伤都没有受？”我承认我挺好奇，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描述。
“没有，连脚都没有扭，虽然我记得我是脚先着了地，可是太快了，可能我也记不清了。”他又笑了笑，抱歉似的说。“不过，别的我记得挺清楚。大家看我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特别崇拜那种。借我军大衣和鞋的那两个人也都很自豪，就好象这么猛的人是他们，一有机会就到处说。。。后来，这种事儿成了一种时髦似的，大家都找军大衣穿，然后裹严实了跳着玩儿。不过，不少人就敢跳二楼，最多跳跳三楼，敢从四楼跳下来的就两个人，包括我。”他停了下来，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所以，你觉得自己很成功？”
“也不是，开始一次两次有点骄傲，后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召唤我，说：来吧，来吧。。声音轻轻的，可我能听见。第一次跳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的，的确有点害怕，后来习惯了就不闭了，看自己迅速的扑向地面，然后‘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在地上，突然有特别踏实的感觉。”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某种狂热的东西：“原来都唱，‘大海啊，就象妈妈一样’，可我觉得大地更象妈妈。我们的脚踩在土地上，那么安心；我们的家，建在地上；我们吃的东西，从地的长出来。。每次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在奔向什么东西，一种我追求的东西，不在天上，不在别处，而是在地上。真真实实的。。当我落在地上，感觉和大地贴的那么近，就象，回家了一样。。。”他的声音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温柔，我好象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是在抒发他自己，无可抑制的抒发他的热情。
过了一阵，我问：“我们一直是生活在地上的呀，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为什么只有跳下来才算回家呢？”“不一样不一样，”他有点烦躁，嫌我打断了他的热情，“在地上的时候，虽然你走路，你做各种事，可是，你注意过它么？它好象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根本不会去想到它，你又算什么回家呢？最多是身体在家里，心却不在。可是，当你离开了它，和它产生了距离，才会真的想念它，它的召唤声你才听的见。于是，你就会要回来，奔向它。。就象树一样，它的根在土里，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树叶才会有落叶归根的感觉，因为它离开了。”他梦游一样的站起来，自顾自的走到窗前，略欠着身向下看着，脸紧紧的贴在窗上的铁栏上。
为了他无可抑制的跳楼冲动，他的母亲给他办了住院手续，他住进了3楼的一间病房。病房窗户上也是有铁条的，楼门也通常是锁着的，他算是安全的了。他的生活不算枯燥，有电视看，有书看，还有一些和其他病友聊天的机会。因为他比不少病人要有理智的多，小护士们常常也喜欢和他聊天。只是从楼下走，偶尔能看见他的脸贴在某个窗户的铁栏上，痴痴的往下看，眼睛明亮，象个想家的孩子。
去别的医院调研学习回来，他已经出院了，听护士说他恢复的不错，出院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他的母亲也不用再擦眼泪了。“主任怎么说？”我问。“强迫症，也有点妄想症，都不重。”小护士说，“现在我们三床的那个，我的妈呀，才能说呢，每天不够他贫的。小张说，应该让主任给加量呢，吵死了。。”我们接着讨论，把他的事完全放在了一边儿。
一天在门诊部外面，竟然又看见了他。他一个人，手里提着个背包，静静的看着前面的某处。“你是XXX吧，今天路过这儿？最近怎么样”我走过去问他。“挺好，今天路过。”他看着我，缓缓的回答，原来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全然没有那种神采。他好象被人窥探到了心事，抿抿嘴，略点点头就拖着步子走开了，头也低着，不到一年时间，他竟然已经象是个年过中年的人了。他不再有他的狂想了，也许药物早就把他的狂想消灭掉了。而且，也许药物消灭掉的，不光是他的狂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拿起桌上的最后一个病例，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么溜走了，4，5个病人，4，5个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背景，中午午休前的这最后一个，希望不用太费脑筋。敲门声，然后一个大男孩在一个中年妇女的陪伴下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很沉稳，眼睛明亮，意识很清楚，心情也很平和，没象早上第一个病人那样不停嘴的躁狂，也不象第三个小姑娘那样的阴郁自闭，完全是个正常的人。
一起进来的中年妇女是他的母亲，说没几句就开始擦眼泪，他则有点不好意思的听着，略垂着头，好象在研究自己的手。问了他几句，觉得他的思路还很理智，我就让护士带他母亲出去，这样我们俩可以好好谈谈。他目送她出去，眼光里很多的歉意似的，因为她还在不停的擦眼泪吧。
“你看，你妈妈挺为你担心。”他回过头来面对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也知道，我其实只是。。克制不住。”“为什么呢？”他顿了顿，于是开始叙述了起来。一切都是从两年前的一个课间开始的。因为下了雪，不用上课间操了，几个男生没有下楼打雪仗，而是靠着楼窗看女生们在下面玩儿，一边东拉西扯的聊天。“你看，这下面的雪这么厚，象咱们体育馆的大垫子似的。”他说。“是啊，蹦上去不知道舒服不舒服。”另一个人接过来，大家都哈哈的笑了。“可能跳下去试试才知道。”他若有所思的说，不停的打量着那一片雪白的地。
最终，在大家的起哄之下，他武装了两件军大衣，一顶棉帽和一双别人的很厚的雪地靴，威风的站在了三楼的窗口。“高不高啊？。。”一个男生担心的小声儿嘀咕，他几乎没有听见。站在那儿，伸平了双手，象个赛场上的运动员做好了准备一样。“跳吧，昭仓不是跳下去了嘛，唐塔也跳下去了，你也跳下去呀。。。”在大家的哄笑声中，他轻轻一纵身，在楼上的笑声还没落，楼下的惊呼声刚起中，他已经落在了那片雪地上，身子蜷着一动不动。楼上的笑声和楼下的惊呼声一下子都停止了，很多双眼睛都直勾勾的看着那蜷缩在雪地上的身影，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亲眼目睹了这样的事件发生。然后，他慢慢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是象运动员完成了动作后举起了手，然后扯下了头上的帽子，冲楼上楼下做了个V的手势，然胜利的笑了。
“你那次一点儿伤都没有受？”我承认我挺好奇，忍不住打断了他的描述。
“没有，连脚都没有扭，虽然我记得我是脚先着了地，可是太快了，可能我也记不清了。”他又笑了笑，抱歉似的说。“不过，别的我记得挺清楚。大家看我的眼神儿都不一样了，特别崇拜那种。借我军大衣和鞋的那两个人也都很自豪，就好象这么猛的人是他们，一有机会就到处说。。。后来，这种事儿成了一种时髦似的，大家都找军大衣穿，然后裹严实了跳着玩儿。不过，不少人就敢跳二楼，最多跳跳三楼，敢从四楼跳下来的就两个人，包括我。”他停了下来，歪着头似乎在回忆什么。
“所以，你觉得自己很成功？”
“也不是，开始一次两次有点骄傲，后来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召唤我，说：来吧，来吧。。声音轻轻的，可我能听见。第一次跳的时候我是闭着眼的，的确有点害怕，后来习惯了就不闭了，看自己迅速的扑向地面，然后‘通’的一声，结结实实的落在地上，突然有特别踏实的感觉。”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浮现出某种狂热的东西：“原来都唱，‘大海啊，就象妈妈一样’，可我觉得大地更象妈妈。我们的脚踩在土地上，那么安心；我们的家，建在地上；我们吃的东西，从地的长出来。。每次从上面跳下来的时候，我都觉得，我在奔向什么东西，一种我追求的东西，不在天上，不在别处，而是在地上。真真实实的。。当我落在地上，感觉和大地贴的那么近，就象，回家了一样。。。”他的声音一会儿激昂一会儿温柔，我好象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是在抒发他自己，无可抑制的抒发他的热情。
过了一阵，我问：“我们一直是生活在地上的呀，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为什么只有跳下来才算回家呢？”“不一样不一样，”他有点烦躁，嫌我打断了他的热情，“在地上的时候，虽然你走路，你做各种事，可是，你注意过它么？它好象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你根本不会去想到它，你又算什么回家呢？最多是身体在家里，心却不在。可是，当你离开了它，和它产生了距离，才会真的想念它，它的召唤声你才听的见。于是，你就会要回来，奔向它。。就象树一样，它的根在土里，一直都是这样，没什么特别。树叶才会有落叶归根的感觉，因为它离开了。”他梦游一样的站起来，自顾自的走到窗前，略欠着身向下看着，脸紧紧的贴在窗上的铁栏上。
为了他无可抑制的跳楼冲动，他的母亲给他办了住院手续，他住进了3楼的一间病房。病房窗户上也是有铁条的，楼门也通常是锁着的，他算是安全的了。他的生活不算枯燥，有电视看，有书看，还有一些和其他病友聊天的机会。因为他比不少病人要有理智的多，小护士们常常也喜欢和他聊天。只是从楼下走，偶尔能看见他的脸贴在某个窗户的铁栏上，痴痴的往下看，眼睛明亮，象个想家的孩子。
去别的医院调研学习回来，他已经出院了，听护士说他恢复的不错，出院的时候说说笑笑的，他的母亲也不用再擦眼泪了。“主任怎么说？”我问。“强迫症，也有点妄想症，都不重。”小护士说，“现在我们三床的那个，我的妈呀，才能说呢，每天不够他贫的。小张说，应该让主任给加量呢，吵死了。。”我们接着讨论，把他的事完全放在了一边儿。
一天在门诊部外面，竟然又看见了他。他一个人，手里提着个背包，静静的看着前面的某处。“你是XXX吧，今天路过这儿？最近怎么样”我走过去问他。“挺好，今天路过。”他看着我，缓缓的回答，原来明亮的眼睛里现在全然没有那种神采。他好象被人窥探到了心事，抿抿嘴，略点点头就拖着步子走开了，头也低着，不到一年时间，他竟然已经象是个年过中年的人了。他不再有他的狂想了，也许药物早就把他的狂想消灭掉了。而且，也许药物消灭掉的，不光是他的狂想。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