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嗨，你。我回来了，回到这异乡的家。连同那重的行囊一起拖回来的是一份卸了别恨
又载离愁的心绪。
你知道吗？在加国，每年的秋天人们除了看枫叶以外，还会去看一道风景--那就是
三文鱼的回游。三文鱼本出生在内陆的溪水里，却在少小的时候乘着波浪去了大湖
大洋。成年的她在快要产籽的时候，要做一次赴死的旅行。她选在枫红滚落溪谷的
日子，怀揣着鱼宝宝逆流而上，奋力地游向故乡，遇到人工水闸，她会只身跃出水
面，向上，向前，跃上倾泄的激流，就算碰伤了身体也全然不知，只是一意要返回
故乡，将儿女生在那里的河底，然后欣然死去。每想到三文鱼，总觉得她们的生命
很悲壮；也总觉得思乡、怀旧，或许是所有的生命，包括人，共同的本能。
也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本能吧，去国十几载，心一直被一根绷紧的线撕着，扯着，
扯向地球的另一面--那第一次心跳开始的地方。而今终于禁不住那撕扯，在六月的
暑气里，回中国，回辽西我的老家，缘着旧时的痕迹找寻来时的路...
中国，回不去的家之三----走过不再流淌的小河
嗨，你。请你告诉那孩子，曾经，确是有过那样一条小河，她宛延流淌。水清，草绿。
当年我们有八九岁吧？只消出了家门走上几百步，登上那条土坝，就是我们的天堂
了。土坝的南面就是那条河，它喧哗，舞动。土坝的北面就是生产队的菜园子。
春天里，我们背着或者花布做的，或者洗得和干草一样颜色的“军绿”书包，一步
一颠地跑过黄菜花上学去，学校就在唱过评剧的妈喊一嗓子就能听到的地方。有时
黄菜花的旁边有刚破出土来的青葱，那叶子嫩得就象婴儿的胖手指， 可看上去却不
知怎地好象在跟谁拼力气。长大以后读了老子的书方知，越是骨弱筋柔的越是强盛，
可当时我们可不管这些，想都没想就把那青葱给抓了一把，直到被生产队长拧着膀
子送到家里，才知道那抓了青葱的手原是长在自己的胳膊上。
到了夏天，可做的事就多了。河里发过水之后，昏黄的水几乎平了那土坝。后来河
水慢慢地给澄清了，我们就爬到自家的菜地里揪一个又大又圆的茄子，然后象一群
野马呼啸着冲进河里，马蹄过处水花飞溅。到了河里，大家就胡乱地扑腾起来，有
人作“狗刨式”，有人仰面躺在水上做“大肚子漂洋”，余下的则把个茄子投来抛
去，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水球比赛吧？打够了“水球”，大伙儿起着哄把
那茄子分着啃掉，不知是因为茄子的颜色还是水有些凉，人人的嘴唇都是紫的，还
轻轻地抖着。吃过茄子，再一头扎到水里，比赛谁在水里憋得最长，顺便也看看摇
进水底的阳光，那一条条光影是弯弯的，斜斜的，亮亮的，有暖意，就象老虎身上
的花纹。如果再仔细看，才发现那水底还有跟沙子一样颜色的小鱼，就躲在那卵石
的下面，我们于是给小鱼起了名字叫“沙趴子”。
在那些日子里，太阳仿佛是一个被巨人一手托上天去却再也落不下来的火球，我们
于是有了长长的，有鸟鸣缀着熏风的午后。住在城里的女孩子们，也会三三两两地
到河里洗她们的长头发和蓝白条、粉白条子的被单。我们这些在水里滚惯了的泥鳅
可不知什么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只知道她们不识水性，却故意钻到水底摸她
们的脚踝，吓得那些胆小鬼尖叫着奔出河去。
黄昏时分，晚霞象个凝妆的姑娘，朝明镜一样的河里探着头端详自己的花容。一条
条白色的小鱼，就从那绯红的中跃出来，身上还一闪一闪的。大人们见到了这个时
候野马们还不知道回家，就索性到沙滩上把我们乱丢在那里的背心、裤子卷成一团，
夹在胳膊窝下一声不响掉头就走。我们这才着了急，忙忙地赶在大人的后面，还洒
了一路水珠子。
天黑下来了。大我们几岁的哥哥们会握着手电筒，摸着土坝根下的大石头，在那缝
隙间照来照去。现在想来那石缝里的螃蟹真是太傻，只知道沿着光柱子爬上来，还
没等回过神来就被那些男生一把抓起来，随手又撇到旁边的水桶里...
秋天的晨光就象有谁散了一捆金针在河面上，那金针在水上跳着，却耀着凉意。我
们趁着大人们不留神溜出家去，将一把短镐连同鞋子举过头，淌过清冽的河水，到
河对岸的田地里去翻地瓜。所谓的“翻地瓜”就是生产队的社员们把地瓜起过之后，
就把那块地给“解放”了，旁人就可以随便进去把他们落下的小块地瓜给扒出来，
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碰上大个的呢。
一场大雪之后，河水被冻成了由西天到东海那么长的一条白练，一动不动，却不知
怎地，总是让人觉得它随时都会飞起来。当时教小学的大姐不知从哪弄来本已经黄
了书页的唐诗叫人背。那天胡乱翻到：青女素娥惧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人恍然
大悟，于是在作文里写到，原来是那专管结霜落雪的女神们和婵娟动手打架，还扯
落了一只霓裳的袖子，才有了冰冻三尺却舞动不止的小河。虽然后来被大姐骂成是
歪解唐诗，但至今仍是怀念在神女们的袖子上滑冰车，抽冰猴时光...。
可是，如果我把这一切讲给五岁的浩远听，他那对有着淡蓝色眼白的眸子一定茫然
地望着我。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房前有过什么清澈的小河。有的是两条低矮的土坎夹
着一股黄沙，就象是一个久病的人瘫在那里。沙滩上有三两个水坑，里面汪着又稠
又黏的黑水，还散着臭气，仿佛是那病人生了褥疮。水坑旁边竟还有人突发奇想种
了一小片玉米，那令人疼痛的新绿仿佛在嘲笑那小河，她没能与黄沙共老，她再也
不会龙腾虎跃般的发大水，也更别提她会潺潺地流淌，任孩子们在她的怀抱里嘻戏
长大了。
辽西的六月应当是热的，但那份热应是令人沉醉，就象一群婴孩用他们滚圆的身体
拥着你缠着你。可今天的辽西，当热风抖动时，贴在腿上的裤子让人觉得发烫。几
个和浩远一般大的孩子在路边的水泥板上生了锈的单杠上爬来爬去，旁边形形色色
的车辆扬长而过，孩子们的汗水冲开了脸上的尘土，流成一条条油腻的小虫子。
我好想走过去告诉他们，老年间，他们的脚下曾是一条土沟，沟沿上是一棵枝条拖
地的柳树，沟底有或紫或黄的小花，秋天那里堆满了柴火，我们就躲在月亮下的有
高粱竿和苞米桔的柴火垛里玩“藏猫猫”。虽是这么想，我仍是摇摇头没有走过去，
害怕他们会说我这口音土气的陌生人在撒谎。
可是，我至今仍不忍看那孩子无色的童年。所以，能否请你帮忙告诉他，天原本是
蓝的，水原本是清的？能否告诉他，十九岁那年，你在那河边还牵过一个女孩子的
手，还在有月无风的夏夜曾与她相拥？
可是你说，不久之后你和那女孩就分手了，因为她家里不同意她跟你 。你说，二十
六年后的一个黄昏，从天边回来的她和你打赌，说大桥西面的杨树林，那铜钱大小
的绿叶应还在风中沙沙作响，于是你们走过不再流淌的小河，去寻曾经漫步过的林
间小路。末了，突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形容丑陋的居民楼。返回的路上，你有些怅
惘，为那千万里的追寻，为那被沙尘揉碎的太阳，也为与长林共逝的风华正茂。
你说，离开她之后你独自去过那河边，还蹲在那里哭了很多回。你说，尽管这样，
在那个黄昏，你们没有牵手，因为再也没有那样的年龄和心境，彼此间保持着的只
是一段僵硬的距离。
听了你的话，我很想悄悄地问，嗨，是不是你把条小河哭得不再流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又载离愁的心绪。
你知道吗？在加国，每年的秋天人们除了看枫叶以外，还会去看一道风景--那就是
三文鱼的回游。三文鱼本出生在内陆的溪水里，却在少小的时候乘着波浪去了大湖
大洋。成年的她在快要产籽的时候，要做一次赴死的旅行。她选在枫红滚落溪谷的
日子，怀揣着鱼宝宝逆流而上，奋力地游向故乡，遇到人工水闸，她会只身跃出水
面，向上，向前，跃上倾泄的激流，就算碰伤了身体也全然不知，只是一意要返回
故乡，将儿女生在那里的河底，然后欣然死去。每想到三文鱼，总觉得她们的生命
很悲壮；也总觉得思乡、怀旧，或许是所有的生命，包括人，共同的本能。
也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本能吧，去国十几载，心一直被一根绷紧的线撕着，扯着，
扯向地球的另一面--那第一次心跳开始的地方。而今终于禁不住那撕扯，在六月的
暑气里，回中国，回辽西我的老家，缘着旧时的痕迹找寻来时的路...
中国，回不去的家之三----走过不再流淌的小河
嗨，你。请你告诉那孩子，曾经，确是有过那样一条小河，她宛延流淌。水清，草绿。
当年我们有八九岁吧？只消出了家门走上几百步，登上那条土坝，就是我们的天堂
了。土坝的南面就是那条河，它喧哗，舞动。土坝的北面就是生产队的菜园子。
春天里，我们背着或者花布做的，或者洗得和干草一样颜色的“军绿”书包，一步
一颠地跑过黄菜花上学去，学校就在唱过评剧的妈喊一嗓子就能听到的地方。有时
黄菜花的旁边有刚破出土来的青葱，那叶子嫩得就象婴儿的胖手指， 可看上去却不
知怎地好象在跟谁拼力气。长大以后读了老子的书方知，越是骨弱筋柔的越是强盛，
可当时我们可不管这些，想都没想就把那青葱给抓了一把，直到被生产队长拧着膀
子送到家里，才知道那抓了青葱的手原是长在自己的胳膊上。
到了夏天，可做的事就多了。河里发过水之后，昏黄的水几乎平了那土坝。后来河
水慢慢地给澄清了，我们就爬到自家的菜地里揪一个又大又圆的茄子，然后象一群
野马呼啸着冲进河里，马蹄过处水花飞溅。到了河里，大家就胡乱地扑腾起来，有
人作“狗刨式”，有人仰面躺在水上做“大肚子漂洋”，余下的则把个茄子投来抛
去，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最原始的水球比赛吧？打够了“水球”，大伙儿起着哄把
那茄子分着啃掉，不知是因为茄子的颜色还是水有些凉，人人的嘴唇都是紫的，还
轻轻地抖着。吃过茄子，再一头扎到水里，比赛谁在水里憋得最长，顺便也看看摇
进水底的阳光，那一条条光影是弯弯的，斜斜的，亮亮的，有暖意，就象老虎身上
的花纹。如果再仔细看，才发现那水底还有跟沙子一样颜色的小鱼，就躲在那卵石
的下面，我们于是给小鱼起了名字叫“沙趴子”。
在那些日子里，太阳仿佛是一个被巨人一手托上天去却再也落不下来的火球，我们
于是有了长长的，有鸟鸣缀着熏风的午后。住在城里的女孩子们，也会三三两两地
到河里洗她们的长头发和蓝白条、粉白条子的被单。我们这些在水里滚惯了的泥鳅
可不知什么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只知道她们不识水性，却故意钻到水底摸她
们的脚踝，吓得那些胆小鬼尖叫着奔出河去。
黄昏时分，晚霞象个凝妆的姑娘，朝明镜一样的河里探着头端详自己的花容。一条
条白色的小鱼，就从那绯红的中跃出来，身上还一闪一闪的。大人们见到了这个时
候野马们还不知道回家，就索性到沙滩上把我们乱丢在那里的背心、裤子卷成一团，
夹在胳膊窝下一声不响掉头就走。我们这才着了急，忙忙地赶在大人的后面，还洒
了一路水珠子。
天黑下来了。大我们几岁的哥哥们会握着手电筒，摸着土坝根下的大石头，在那缝
隙间照来照去。现在想来那石缝里的螃蟹真是太傻，只知道沿着光柱子爬上来，还
没等回过神来就被那些男生一把抓起来，随手又撇到旁边的水桶里...
秋天的晨光就象有谁散了一捆金针在河面上，那金针在水上跳着，却耀着凉意。我
们趁着大人们不留神溜出家去，将一把短镐连同鞋子举过头，淌过清冽的河水，到
河对岸的田地里去翻地瓜。所谓的“翻地瓜”就是生产队的社员们把地瓜起过之后，
就把那块地给“解放”了，旁人就可以随便进去把他们落下的小块地瓜给扒出来，
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能碰上大个的呢。
一场大雪之后，河水被冻成了由西天到东海那么长的一条白练，一动不动，却不知
怎地，总是让人觉得它随时都会飞起来。当时教小学的大姐不知从哪弄来本已经黄
了书页的唐诗叫人背。那天胡乱翻到：青女素娥惧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人恍然
大悟，于是在作文里写到，原来是那专管结霜落雪的女神们和婵娟动手打架，还扯
落了一只霓裳的袖子，才有了冰冻三尺却舞动不止的小河。虽然后来被大姐骂成是
歪解唐诗，但至今仍是怀念在神女们的袖子上滑冰车，抽冰猴时光...。
可是，如果我把这一切讲给五岁的浩远听，他那对有着淡蓝色眼白的眸子一定茫然
地望着我。因为他从来没见过房前有过什么清澈的小河。有的是两条低矮的土坎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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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黏的黑水，还散着臭气，仿佛是那病人生了褥疮。水坑旁边竟还有人突发奇想种
了一小片玉米，那令人疼痛的新绿仿佛在嘲笑那小河，她没能与黄沙共老，她再也
不会龙腾虎跃般的发大水，也更别提她会潺潺地流淌，任孩子们在她的怀抱里嘻戏
长大了。
辽西的六月应当是热的，但那份热应是令人沉醉，就象一群婴孩用他们滚圆的身体
拥着你缠着你。可今天的辽西，当热风抖动时，贴在腿上的裤子让人觉得发烫。几
个和浩远一般大的孩子在路边的水泥板上生了锈的单杠上爬来爬去，旁边形形色色
的车辆扬长而过，孩子们的汗水冲开了脸上的尘土，流成一条条油腻的小虫子。
我好想走过去告诉他们，老年间，他们的脚下曾是一条土沟，沟沿上是一棵枝条拖
地的柳树，沟底有或紫或黄的小花，秋天那里堆满了柴火，我们就躲在月亮下的有
高粱竿和苞米桔的柴火垛里玩“藏猫猫”。虽是这么想，我仍是摇摇头没有走过去，
害怕他们会说我这口音土气的陌生人在撒谎。
可是，我至今仍不忍看那孩子无色的童年。所以，能否请你帮忙告诉他，天原本是
蓝的，水原本是清的？能否告诉他，十九岁那年，你在那河边还牵过一个女孩子的
手，还在有月无风的夏夜曾与她相拥？
可是你说，不久之后你和那女孩就分手了，因为她家里不同意她跟你 。你说，二十
六年后的一个黄昏，从天边回来的她和你打赌，说大桥西面的杨树林，那铜钱大小
的绿叶应还在风中沙沙作响，于是你们走过不再流淌的小河，去寻曾经漫步过的林
间小路。末了，突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形容丑陋的居民楼。返回的路上，你有些怅
惘，为那千万里的追寻，为那被沙尘揉碎的太阳，也为与长林共逝的风华正茂。
你说，离开她之后你独自去过那河边，还蹲在那里哭了很多回。你说，尽管这样，
在那个黄昏，你们没有牵手，因为再也没有那样的年龄和心境，彼此间保持着的只
是一段僵硬的距离。
听了你的话，我很想悄悄地问，嗨，是不是你把条小河哭得不再流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