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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江南(一)--— 草莽沉浮

水墨江南—草莽沉浮

刘铁球年轻时候,是个江湖艺人。

没人关心他的真名,民国初期,他一直在苏南浙北一带走街串巷,打拳头,卖膏药。他成名,是靠他的一个绝活。

颈绕钢筋,掌劈石板等传统节目做完后,他掏出两个蜜桃大小的铁球,光着膀子拿铁球抛来转去,围观人群开始鼓噪:丢,丢。。。刘铁球用力往空中一扔,一定要高过小镇酒肆二楼的窗檐,
两铁球一前一后往下掉,刘铁球大喝一声,张开大嘴,亮出一个天狗吃月亮的姿势,用嘴接住第一个铁球,一半在嘴里,一半在外。大家还没回过神,就听到‘砰’一声,第二个铁球稳
稳的浮在嘴上面,把第一个铁球完全砸进嘴里。人群中掌声雷动,或给赏钱,或买他的狗皮膏药,满意的离开。刘铁球这号,就百里闻名。



当年小镇还有另外一位卖艺的高手,人称吴江湖,会硬气功,拿手好戏是躺在两石板中间,徒弟拿大锤砸上面的石板,看客们跟着大锤举起落下一起喊:一,二,三。。。听到框一声,上面的
石板和夹在中间的吴江湖完好无损,而下面的石板一裂为二。吴江湖原来的生意不错,打刘铁球来了之后,看客越来越少,喊声也稀稀拉拉。他的徒弟不服气,暗中练了铁球功夫,也出
来玩这绝活,结果被砸掉了颗门牙,满嘴鲜血,狼狈收场,从此再也不来小镇卖艺。

刘铁球后来在老家小镇定居下来,是遇到了媳妇小翠。

小翠是跟父母从安徽逃难过来的,当年大旱,田里没收成,一路敲着凤阳花鼓要饭过来,到老家小镇时候,父母都病得奄奄一息,再也走不动。老镇长看这一家可怜,小翠又长得水灵讨人喜
欢,就动了隐测之心,答应父母收养小翠,并且找个厚道人家嫁了,小翠父母这才闭了眼。

小翠那时候年纪还小,老镇长做主,先在自己家里养着,让刘铁球两年后娶小翠。从此刘铁球本分做人,两年后娶了小翠,在小镇住下,也管老镇长叫岳父大人。

打那时起,小镇有了二宝: “打线弄的姚长子,石灰桥的刘弹子”,姚长子大名是姚学明,住在打线弄,他两米出头的身高,在民国时期的江南小镇,可谓鹤立鸡群,不用梯子就能摘路灯点
火。点路灯是更夫王瘸子的差事,但在唐家栅和打线弄一带,姚长子帮忙做了,引来小孩的围观。他平时为人低调,是烟纸店的一名伙计,没啥特别的故事。
现在小镇上的老人还在石灰桥边的酒肆茶馆,刘铁球平时卖艺的地方谈起他,主要是他总共三次救了小镇。

民国时期,江浙交界处,政府无力管理,有太湖强盗经常来影无踪,看哪个小镇空虚,冲进去抢一把就走。那年太湖强盗冲进小镇,刘铁球搏命相斗,掀翻了三位小弟,正要和强盗头子交手时
候,听到强盗头子大喊一声:住手。刘铁球定眼一看,原来太湖强盗头子是以前江湖把兄弟王大奎。这次抢劫是以喜剧收场。王大奎刚劫了一条船,全是书本文具,不能吃,没法用。那
帮强盗正犯愁不知道咋办,于是就顺手做个人情,给小镇上每家每户读书的男娃,发一个算盘,几本诗书。告诫年轻的后生们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做官发财。并且对天发誓,永不骚扰。



老镇长不久调去南京任职。乱世时期,还是草莽英雄比较管用, 乡绅们把南京派来的书生镇长架空。虽然不在官场上出头露面,但小镇上的事情,刘铁球还是出来主持公道,大伙也私下管他
叫刘镇长。

第二次救了小镇,是日本人来的时候。当时日本人攻下上海,扫荡周边的城市乡村。书生镇长临阵脱逃,带着老婆孩子乘船去了香港。刘铁球组织大家退避到王家浜,那里河路复杂,不通公
路,只有小船才能进去。自己带了几个乡绅,准备了一船大米和腊肉,在公路边等日本人的部队。日本人因此没有进入小镇,小镇周围也没有死一个人,毁一间房。

第三次救了小镇,是国民党败退的时候。当时长江防守溃败,国军撤退时候要经过小镇,刘铁球又准备一船大米和腊肉,在公路边等他们。这次可不行了,军队要进驻修整。刘铁球在小镇外拖
住了军队半天时间,通风报信,让小镇上15岁以上,40岁以下的男人全避到王家浜,第二天国军走的时候拉壮丁和伙夫,但只有拉到几位乡下来赶集的男丁,小镇上的男人一个也没带走。

刘铁球做事讲江湖义气,广结善缘。自己是卖艺出生,对路过卖艺和做生意的人,特别照顾。瞎子阿炳每年都来小镇卖艺,刘铁球总是端一篮子饭菜招待。瞎子阿炳脾气很怪,不说一句话,用
二胡拉出奇怪的三个音,懂行的人说那是吴语‘谢谢侬’。二战时期,有一船犹太人在上海避难,有时候也来到小镇做小生意,卖些针线,犹太人做买卖善于表演,拿榔头砸针,
刺穿袁大头的铜板而针不折断,引来一片惊呼,他们说的简单吴语有很重的口音,围观的小孩们就大声模仿嬉笑。刘铁球特别关照淘气的孩子,不能欺负他们。



但有件事,刘铁球作了孽,后来还为此送命。

离开小镇50华里,有个村庄叫成舍,当地人叫它‘成三漾’。地理位置独特,分前中后三漾,前漾是10多华里深的湿地,中漾有些可以建房的小岛高地,后漾就靠着太湖,这个村庄没有路通
进去,四面环水,层层的茅草,迷路就出不来。全村男人善射,都是猎户。祖上是明末从北方逃避战乱迁移过来的,性格彪悍,在成舍生活了将近3百年,长相,口音和周围的江南小镇居
民都不一样,很少和当地人交往。清政府,民国的政府官员,都不进去打搅他们。日本人打下周边城市后,一直进不了成三漾。担心抗日组织藏躲在那里,就派人进去喊话,但里面人坚决不投降。

日本人发了脾气,开铁甲船进去,迷了路,卡在浅水沟里进退不得,被当成活靶子打。

刘铁球江湖卖艺时候,进成三漾几次,熟门熟路的。日本人找到刘铁球,刀架在脖子上的买卖,想干得干,不想干也得干。刘铁球软了,答应带路。他能做的只能是跟日本人谈个条件:不杀人
不烧房。日本人答应了。


日军进去后,兽性大发,全村男人几乎没逃出来几个,房子全烧毁了。自从日本人放了这把火,四散的孤儿寡母艰难的在其他小镇挣扎生存,成舍这村庄在以后的官方地图上消失,再也没有人住在那里。

这件事,当地人都知道:刘铁球作的孽。

寒来暑往,春去冬藏。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小翠给刘铁球生了3个儿子。刘铁球一直想要个女儿,那年小翠怀上后,接生婆过来看了,郎中也号了脉,都说:是闺女。

当时正是国共内战之时,国民党败退的军队和小镇官员逃出小镇不到10天,解放军就追来了。刘铁球以小镇自治管理会主任的身份,和乡绅们一起,在公路边欢迎解放军。部队南下追国军,
干部留下来成立新政府,接管了小镇。

刘铁球见多识广,他在小镇呆了20年整,也是经历了风浪,但是这一页,他翻不过去了。刘铁球被枪毙,离开新政府成立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有人向干部举报,刘铁球是国民党政府的人,也投降日本,是汉奸,刘铁球开始还据理力争:“我不穿军装,不是军人,何来投降?不拿汪伪政府的俸禄,何谈汉奸?”但是等到成三漾的
幸存者在公审大会中哭诉时候,刘铁球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宣传干事上台带领群众高呼口号,群情激愤,刘铁球当场就被绑了。干部批了红勾,拉出去,立即执行。



刘铁球被五花大绑,穿过当年卖艺的大街,周围是一张张熟悉的,看热闹的父老乡亲的脸。这次,他没有喊“有钱出钱,没钱捧场”。路过石灰桥,他年轻时卖艺的地方,他突然大喊:“我不
是汉奸,新政府杀人立威,天理难容,天理难容。”

执行的是名年轻的新兵,开枪时候离得太近,血溅到脸上,吓得扭头就走。刘铁球跪在地上,屏住那最后一口气,半分钟没倒,干部正准备上前补上一枪时,刘铁球喷出一口鲜血,轰然倒地。
时年41岁。

小翠在家听到消息,哭得死去活来,肚子里的孩子,流产而死。。。

××××××××××××××××××××

后记:太湖强盗王大奎,抗战时候被蒋介石的敌后特务收编,杀了几个汪伪汉奸后,被日本人杀害。老镇长死于南京保卫战。小翠艰难把3个儿子拉扯长大,一辈子没离开小镇,1995过世。
‘姚长子’抗战时期移居上海,年老退休回小镇居住,后来再次被人关注,是因为他的孙子姚明。

至于那个吴江湖,离开小镇后一直在县城生活。据说他老实做人,从来不乱说乱动,历次政权变迁和运动都与他无关。10年前,还有人看到他,90多岁高龄,耳聪目明,在县城湖边小公园遛
鸟喝茶。如果今天还活着,该是百岁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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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plies, comments and Discussions:

  • 枫下沙龙 / 谈天说地 / 水墨江南


    爸爸每次回老家,就有感叹:邻居顾家姆妈过世了,当年嫁到顾家可真是风光啊。。。 或者说,同学王二年初中风,这次回去,没几个小学同学可以见面了。

    妈妈开始不耐烦:你讲的那些故事和人物,我都记不得了,说给小辈们听,谁有兴趣啊?

    可爸爸还是兴致不减,饭桌上又开始滔滔不绝谈小镇上的事情。妈妈叹口气离开,妻子一脸困惑,孩子们更是拍拍屁股玩电脑游戏去了,只留下我一人,静静地听着.

    因为我深信爸爸讲的这句话:

    老家清晨路边小店,一杯豆浆,几块黑豆腐干,跟乡下进城的亲戚聊聊收成,婚嫁,此时此刻,和附庸风雅小资们去赛纳河边喝咖啡,吃蛋糕,岂不有同样的生活情趣?
    临湖茶楼窗沿边,抬头看到对岸怀春的少女低头发呆,远处传来婉约的苏州评弹,此情此景,岂不是同样让直来直去的洋人们着迷?

    那天,爸爸喝了杯老酒,兴趣又来了,迷糊着双眼,喃喃的嘀咕:小镇的老宅,古街都拆得不成样子,连门口的谭子河都填了,但那些故事要不说出来,我们的后辈,就没人知道了。。。

    • 水墨江南(一)--— 草莽沉浮
      • 非常好看。。。谢谢。。。
      • 哇,简直像看连环画了,写的好画的也好。
        • 谢谢你的支持。是想画成连环画的形式,但起码要20-30幅图片,业余水平,有点困难。
      • hao!
      • 后记:瞎子阿炳后来成为全国排名第二的杀手,比刘铁球厉害多了,受雇上海斧头帮,被狮吼功击败。我一看水墨画就认出来了。
        • 这形象跟我以前想象的阿炳是有点距离。但是我是根据阿炳生前留下来唯一的一张照片画的。是日据时代拍的良民证上的照片。
      • 看得过瘾!真真遇到高人,竟不知如何去赞美了。。
        •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有人愿意看,就要说声谢谢。
    • 水墨江南(二)---- 风云父子
      • 你的家乡真是人杰地灵啊。。。还有么,很期待后文。。。
        • 小镇故事多,等我慢慢写出来。网友的鼓励是动力。
      • 太血腥了,不再看了。。。
        • 真是不好意思。大过年的,不够喜庆。
      • 故事讲的真不错!
    • 抢到沙发,慢慢品。。。
    • 不错, 鼓励一下。继续努力:))
      • 都是老家小人物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 +1
    • 你的小文总是平实无华,满是生活气息。图文并茂的享受,谢谢分享。
      • 谢谢偶像的支持,看到你的精彩演出了。
    • 潦撩几笔,像淡淡的水墨画,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人物的性格特征,传神般勾勒出来。末尾不经意的点睛,更让人眼睛一亮,啊!原来他们也都在这里。。。
      • 在童年的回忆里,小镇很美,远超过现在热门乌镇,西塘,周庄等的江南旅游景点,只是小镇靠公路太近,改革开放后动手早了些,全拆得不成样子了。而乌镇周庄等地,不通公路,动手晚了些。贴张小镇标志建筑的照片:慈云寺和慈云塔
        • 真不错!
    • 从小就羡慕会画画的人。
      妙文没时间拜读了,明天出行,还有很多事要做。提前给您全家拜年了:)!
      • 谢谢,也祝福你全家新年快乐。好久没联系了。
    • You are so adorable.
      • C_W 新年快乐。
        • 你们全家亲年快乐!幸福的一家!
    • 水墨江南(三)— 肥水不流外人田
      • 稍加修炼,LZ 这些东西可以结集出版了。
        • 谢谢你耐心看完。网上文章,超过两页就不容易读下去了。
      • 喜欢听你讲故事。。。不能就这么结束啊。。。还没听够呢,呵呵。。。
        • 年前趁一股劲写了三篇,圣诞节开始再收集资料画图,都挺花时间的。不是专业创作,自己写作绘画水平也有限,目前没有更多的了。谢谢你的捧场。
      • 阿珍画的还真漂亮:)儿女长大不中留,该放手时就放手啊。
        • 那个年代的人,大家庭的思维,哪能轻易放手呢?
          有关阿珍的身世,她其实不是逃难人家。她生长在网船上,是以船为家的人家,在江南水乡捕鱼为生,生活贫困,地位低下。父亲把她卖给汪家,没要几个钱。其目的是为了和汪家结亲,以后有灾有难时候,可以求汪家帮忙。网上文章不想写得太长,就没有展开。
          • 那就加一段:阿珍:不得不说的故事:)
      • "肥水不流外人田"...太有意思了.你写的东西真有张恨水的风格呢
        • 不敢当了,我只是讲了几个老家故事,哪里能和大作家比啊。
    • 文画俱佳,堪称精品。佩服,佩服
      • 也是佩服,佩服。
        • 谢谢楼上两位,文章中的人物,是我祖父辈,父亲辈的街坊邻居,有些人我还见过。而生活的环境都是我熟悉的地方。一幅幅图画都在脑海中。
          • 木有夸张?
            • 基本上都是父亲的描述。我如实记录。
              啊嘟嘟被杀,我父亲那年6岁,亲眼看到处决。我父亲没看到过王瘸子,他死的时候,我父亲刚出生。不过我查了震丰丝厂的历史,的确有门卫在日本人的空袭中丧生。
              刘铁球家就在我们家斜对面,小翠年老时候,我还见过她,不知道啥时候她得了病,脸有些风瘫,大家叫她‘赖团’(蛤蟆)娘娘。后来我奶奶和小翠都瘫痪在床,每天早上晒尿布,互相对望,只要尿布晒出来,就知道对方还活着。我奶奶比小翠多熬了一年。
              姚长子家离开我们家也就50来米,我父亲小时候也看过他点路灯。
              我爸爸和汪家兄弟都很熟悉。曾经租他家2亩半地耕种,补贴家用。
              • 嗯嗯写得非常有意思。。。
              • 你父亲很会讲故事啊!
    • 一口气读完,华丽得无以言喻,美!
      • +1
    • 佩服,文画皆佳。
    • 出版吧。。。故事很有时代感。。。写的好,画得棒!
      • 谢谢大家的鼓励。其实我是自娱自乐,打发些业余时间罢了。也谢谢Rolia给我这个地方分享。
        荒废自己的绘画已经有十几年了,前年开始恢复了自己的素描,今年圣诞节,出国后第一次打开调色板。慢慢恢复吧。
    • Cool!!~~
      • 谢谢美牛的捧场。
    • 一口气拜读完毕,目瞪口呆,唏嘘不已,望眼欲穿……
      看似三言两语,实为功力雄厚,轻轻松松似无意之间,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故事讲述的跌宕起伏,害得我心绪打乱,无法在安心工作啦…….只有静静地恭候下文。

      还有啊,文笔之中看得出你真是一个对家乡,对老父亲有着浓浓的敬意,尤其是对老父亲,说实话,这年头能静下心来和老父母聊天的不多了,能真正静下心来听老爸讲故事的更少了,能把老父亲的故事记录并以如此有魅力的语言功力写下来,真是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还有,文中穿插的多幅插图,貌似你的功力不错,但,实则透着你的真心投入,四处搜集了那么多的资料,反复掂量之后才画龙点睛!

      总之啊,佩服,真是佩服啊。好好整理一下,出个集子吧,为老爸,为自己,也为孩子。
      • 谢谢你,回复了那么多。
        其实我跟我爸每天都有谈话,更多的是争吵: 如何解决钓鱼岛,对法轮功的看法,台湾的选举。每个政治议题都要争论。
        好在父子之间,吵完了就一起研究牛肉汤的做法,如何修钟表什么的了。
        有个健谈,开朗的老爸,是做子女的福气。
    • 我对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川流不止啊!
      • 你,你。
    • 讲故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复述书上的故事容易,但把别人的一生总结成几句话,也只有饱经历练的智者才说的出来。水墨画笔触大气简洁,看似随意,但每一笔都举足轻重,是很有功力的作品。
      • 谢谢姑姑,好久没见你的作品了。
    • 写的好。是中国人的真历史。看来真正的胡传愧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 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