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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期: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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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七周年专刊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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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八十九期 ——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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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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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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⒈【六四纪实】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任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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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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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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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纪实】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任逸夫·

○ 访谈之一:北京某大学著名教授,七十八岁,民盟中央委员

  “六四”之后我讲了四个少见:一届政府昏庸无能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代学
子忘我献身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个政党专横残忍到这个程度,少见;一种制度误
国误民这个程度,少见。五月中,我的学生都去绝食了。我自己根本吃不下饭,睡
不着觉。我要去天安门看我的学生,家人不让去。但我非去不可。四十年了,中国
读书人吃尽了苦头。前三十年是唾面自干,自我羞辱。后十年开始想做出点人样子
来,给斯文挣回面子。现在是官逼民反。我活不了几年了,再不能任人家拎着脖子
耍来耍去了。季羡林先生,中国的大学问家,世界知名学者,可怎么样?一辈子没
离开过书斋的人,五月间也去天安门广场看他学生了。在广场上老泪纵横。我在校
园里碰见他,真是神色凄惶,痛心疾首。知识份子联名上书,要求释放政治犯。我
的学生拿来找我,我当仁不让,签名。我已是老朽之人,不能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凭良心,又有许多事情可做。学运期间,多少老知识分子都出面劝政府,差不多
全国学术精英异口同声。钱钟书先生从来不问政治,这次也亲自出面呼吁政府。但
只因为邓小平一人的面子,共产党一党的私利,硬是罔顾民意。这是真正冒天下之
大不韪呀!从前都知道共产党独裁专制,今天更知道它视天下人心、人命如草芥。


  从前我在北大作学生时,有一次见到蔡元培先生。他见我正在读康德的《道德
形而上学基础》,蔡先生便问我,康德哲学的精义是什么?我答是“批判精神”,
蔡先生说,批判精神只是康德哲学的工具,而康德哲学的中心是“人是目的”。蔡
先生说,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作目的。凡信奉基本人
权,宏扬人性的政府,即使有错误,也可以挽救;而凡是无视人权,挑动人的仇恨
,残害人的精神活力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两件留名历史的大事,也仍然是坏政府
。依这个标准,共产党政府就不是一个好政权。我读书做学问几十年来,心中常存
一点疑问:为什么共产党建国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批判人道主义。文革结束后
,邓小平又搞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化,其中心议题还是反人道主义。六二年,学
术界批人道主义,我还出来说话。我说,人道主义是反神道的,有进步意义。一个
政府讲人道主义,可以提高它的国际地位。而且,人道主义同中国传统也不矛盾。
孔夫子一部《论语》,其中仅“仁”一字而已。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共产党
政权的实质是政教合一,其中心意识是神道,而神道离兽道又仅一步之遥。学运前
,我正读《布鲁诺传》,学运之后似乎更解其中深意。宗教裁判所就是由神道转入
兽道的样板。共产党正是一个大的宗教裁判所。它的意识形态中有自己的圣经,有
最高解释权,有异端审判。只是共产党的圣经和教会不一样。教会只有一部圣经,
共产党的圣经却总和最高统治者的名字联在一起。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现在的
名字是邓小平。而且共产党的圣经是不要原本的。比如,如果邓小平的思想和马克
思的思想发生冲突,权威解释一定是援引邓小平,马克思究竟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这就叫“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主义”。我认为,马克思是讲人道的,真要坚持马克
思主义就应该坚持人道主义原则吧?可相反,现在共产党的官方意识形态恰恰是反
人道主义的。这说明共产党的理论并无原则,只以当代教宗的信念为转移。不变的
只有一点,权力一定要在自己手里。有权在手,才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六四之后
,我读报上的文章,实在想不出个词来形容它们。那天,听我的小孙子说他的小朋
友“你不讲理”。我心头一惊,觉得共产党的理论可以用“不讲理”三个字尽括。


  你问民主党派的情况,我可以说,在这次学潮中,民主党派的表现已经很不错
了。几乎所有的民主党派领袖都公开肯定了学生的民主爱国行动,都呼吁共产党和
学生平等对话。这是建国以来破天荒的事。民主党派敢和共产党唱反调。结果怎么
样,你也知道了。六四之后,我知道农工民主党里有人被抓,关了几天又放了。在
公安局里主要问他农工党在学运中的情况。民盟前几天开会,让大家拥护共产党的
屠杀,但在会上唱高调的人不多。有几个人唱高调,但他们不是真正民盟的人,是
共产党派驻民盟的,有双重身份。民主党派中共产党派了不少负责搜集情报的假党
员。这些人统统归公安局领导。北京市公安局一处就有专门机构,负责监视民主党
派的活动。这种监视是公开的。所以外面有人骂民主党派骨头软,其实他们不知内
情。谁敢当着公安局的面给共产党提意见?

  我是经历过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对知识份子的监控是共产党做得最仔细
,国民党差远了。学生们想让政府能增加教育经费,可你想想,国家这么穷,又要
花这么多钱用来监视异端,哪有钱用来办教育?我常和朋友们开玩笑,中国的民主
党派是世界上最成熟的政党,它可以有不是自己政纲的政纲,可以在最严密的监视
下自由活动,可以永远不执政但永远为政权效力。反自由化那阵子,邓小平表扬了
费孝通。开会传达文件那天,我和费孝通坐在一起,听统战部的人传达邓的讲话。
我和费孝通开玩笑说,祝贺你,小平同志不轻易表扬人的。费老面无喜色,尴尬得
很。果然,费孝通事后升了官。这时是做给民主党派看的,只要听共产党的话,你
就能升官。共产党做的一点也不掩饰,真象绿林中的山大王。

  四十年前,共产党入城,当时我在燕京任教。看到老百姓“箪食壶浆”,“以
迎王师”的热情,心想中国可能得救了。五十年代洗脑,诚心诚意批判自己的资产
阶级思想,把自己多年的学术成果骂得一钱不值。文革十年,大半时间住牛棚,反
而心平气和,也开始想共产党是不是也会犯错误。改革十年可谓大梦初醒,觉得四
十年前我并无大错,是共产党错了。想想这些,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六四之后,
我们彻底明白了共产党四十年来真是祸国殃民。戒严令颁布之后,青龙桥一带农民
带头堵军车,我跑去看,觉得是中华民族不死的象征。这些工人、农民没受过什么
高等教育,只因为觉得事情不公就以肉身阻挡坦克。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让我吃
惊的是那么多普通老百姓给军人做工作,讲道理明白浅显又意味深长。比我们学校
哲学系的教员要强得多。我晚上曾亲眼看见市民自动组织起来,轮流值班。我问他
们为什么这么热情,一位青年工人对我说,军队要真进城杀了学生,这个国家就完
了。你看他多有远见。六四之后,我倒比从前更有信心了。中华民族是优秀民族,
它肯定会复兴的。今天共产党已走到最后关头,因为它全凭暴力支持。古往今来,
单凭暴力支持的政府没有长久的。何况信奉暴力的人已都是风烛残年。我想多活几
年,看到给这次学运平反,我希望平反和惩罚同时进行。不能让那些帮凶心安理得
地继续混日子。我很欣赏以色列人不屈不挠搜捕纳粹战犯的精神。只有让当罚的受
罚才有正义。这是一条公理,但大家多不注意,以为宽恕才是人道。其实,宽恕和
指认罪行并不矛盾。宽恕的前提是犯罪者已经用良心的刑罚代替了肉体的刑罚。天
网恢恢,疏而不漏,历史是最后的仲裁者。

○ 访谈之二:北京某单位知识份子,三十六岁,目前正取保侯审

  我是×月×日被捕的。那天我去上班,有人叫我,说办公室有事找我。一进门
,见两个陌生人,身着便服。他们态度很客气,说想找我了解几件事,希望我跟他
们走一趟。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公安局的。我说今天下午我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四点
以前必须回家,否则要打电话通知我爱人。他们说这办不到,我必须跟他们走,而
且要去一段时间,家人可由单位通知。我问他们,这是否意味着要抓人,如果是,
请出示证件和拘捕证。他们笑着说我们只是请你去帮助工作。我心里虽然明白,却
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跟他们下楼。就这样,在一无说明,二无法律手续,三不通
知家人的情况下,我被拘捕了。楼下一辆二一二吉普在等着,一上车发现车里坐着
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是戒严部队的。六四之后,戒严部队随便抓人,抓住之后痛
打。后来实行军警联手办案,由公安局牵头,借助戒严部队的武装抓人。我就是用
这种方式被拘捕的。

  这两名便衣态度一直很客气,我看见他们衣服里面有手枪和手铐,但他们一直
没有铐过我。北京正是大热天,吉普车里闷得很。戒严部队的士兵还戴着钢盔,汗
直往下淌。他们面色严肃,目光呆滞,双手握着冲锋枪。显得极紧张。吉普车绕来
绕去,走了两个多小时,下车的地方挺象一座宾馆或高级招待所。院子里花草掩映
,挺幽静。我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心想不知今后还能看见吗?两个便衣过来,叫我
跟他们走。在院子里拐了好几个弯进了一座楼房。楼里有几个人身穿警服,有两个
警官很年轻,看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岁,挺象警官大学去游行的学生。进屋后有人
喊×××到了。不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人,看样子是个领导。他走到我面
前看了看我,指着墙边的沙发说:“请坐吧”,客气得让我吃惊。他和我谈话的大
意是,这次动乱期间,我的一些朋友陷得很深。对他们的问题,中央很重视。所以
要我来谈谈这些人的情况,从四月到六月,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我自己有问题
,也要交代清楚。我问他,我在这里算什么,是逮捕,是拘留?他说,根据中央精
神,这次可根据情况收容审查一部分同动乱有牵连的人。我问他这样做有什么法律
根据。他说你不要管这些,我们既然能抓你,就有根据。随后,他就开始询问我一
些事情。从他的问话中我感到,有许多人多年来就一直在公安部门的监控之下。他
们对许多情况很熟悉,只是把正常活动当作了阴谋。我的原则是凡可能给人家构成
罪名的话一概不说,凡自己没有亲身参加的事一概说不知道。就这样开始了我的“
收容”生活。

  对我们这些人,说实话待遇不错。我住的屋子有两张床,除我之外,还有一个
看守。房间里有卫生间,能洗澡。伙食质量也不错,基本细粮,有菜有肉。每天还
给烟抽。公安局派来和我们打交道的人似乎都有一定文化,说话挺客气,时常流露
出抓我们这些人并非他们的责任,而是“奉命行事”。我不知这情绪是真是假,所
以不敢和他们接近。每天无非是被提出去审问,能感觉出来,审问者的目的是抓后
台。我想这和共产党的几个首脑人物的疑心有关。他们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么大规模
的一场运动会是几个学生发动,而且是全民自觉参加。公安人员主要追问三个问题
,一是持不同政见者有没有秘密的地下组织,谁是幕后人;二是知识份子中的改革
派同赵紫阳的智囊班子是什么关系;三是外国人在北京文化圈内的活动情况。他们
特别注意问美国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的活动。美国大使夫人是个作家,同北京的
许多文化人关系密切。经常在家里开些和艺术有关的小型讨论会。她那里是北京最
著名的文化沙龙之一。显然,美国大使和夫人的活动早在中共密切监视之下,因为
公安局的人问我的几次活动,他们早已充分掌握了情报,只是通过我来核实细节。
有几次审问,能明显感到中共首脑怀疑这次学运是美国大使通过中国一些著名知识
份子策划挑起的。布什访华邀请方励之出席宴会被看作是有意挑起动乱,给邓小平
难看。特别有趣的是,中共似乎已经编造好一幅美国中央情报局插手动乱的图画,
想让我们提供材料来证明。所以公安局的问题有些就是诱供。例如,他们几次问我
包柏漪同知识份子们谈过没谈过纪念法国大革命的事?谈过没谈过美国学生的示威
活动?

  在这座“宾馆”里舒舒服服住了一个月,一天半夜里来了几个警察,让我起床
,说要换地方。糊里糊涂穿上了衣服出门,外面停着七、八辆汽车,我坐的车里有
两个武警,司机旁边有一个便衣,手拿步话机,似乎和其他车辆保持联系。车行踪
诡秘,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到了目的地,天色已微亮。下车才知道到了秦城监狱


  秦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好几个人同囚一室,睡铺板,伙食也很差,经常吃粗
粮。秦城看起来好象长时间不用了,院子里蒿草很高,牢房的墙上都长了青苔。文
化革命中这里的使用率最高,共产党关共产党。等把四人帮关进来,大家好象松了
口气,可现在又用上了。我想,共产制度下经济生产效率最低,可监狱使用率最高
。身为中国人,又有点自由思想,不坐坐监狱似乎不算活了一场。我的同牢难友中
都是大学生,好几个人是六四后跑外地宣传鼓动被抓的。他们都挨过打,有一位学
生不过十九岁,身上的背心全是血迹,后背上用军用皮带的扣头抽烂了。这些学生
生机勃勃,每天在牢房里嘻嘻哈哈,或者读书讨论问题,或者砸门和看守吵架。他
们之中最大的才二十一岁,最小的才十八岁。我想共产党这下子造出了一批职业革
命家。你就是判他们二十年徒刑,出狱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壮年,可真够共产党
头痛的。有一次,菜汤里有苍蝇,几个学生砸门抗议,说是虐待。而且他们都挺熟
悉中国的法律,随口背出刑法第××条,说虐待犯人是犯罪行为。门口的看守是个
年轻武警,一个朴实的乡下人,他打开风门,隔着铁栏,诚恳地对学生们说,别闹
了,再闹拉出去打一顿,白受苦。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将来出去了都是大人物,
不象我,今儿在这儿看你们,三年复员后回大山里种地,一辈子劳碌命。你们年轻
,现在应该知道多保重。别看今天我看着你们,今后恐怕想见你们都难呢!学生们
挺感动,不再砸门了。后来这个看守和同学关系挺好,还教他们挨打时应该如何保
护自己。比如,两腿夹紧生殖器,两手护住后脑勺,这两个地方不经打,打坏了不
是绝户就是傻子。

  在秦城住了一个多月,又要我换地方。这次去的地方很象刚抓我时住的那个招
待所。这次看我的警察似乎对我更好。他和我住在一起,自称是大学毕业生,喜欢
理论。我开始很警惕,和他说话都站在共产党官方的立场,后来警惕性渐渐淡了。
一天早晨,我朦朦胧胧听见他问我,你认识×××吗?他现在在哪儿呢?我一下子
差点随口回答他,但猛然醒悟,这小子套我话呢!立刻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说
话特别警惕。又关了一个多月,材料写了一大堆,多半是废话。终于,我进来时见
过的那个官员又出现了。听人叫他×处长。这次他竟然和我谈起放我出去的事。条
件是取保候审。还得填一张悔过书。我坚决拒绝了,要求结案,无罪释放,否则我
宁愿关在里面。这位处长和颜悦色地劝我,关了好几个月了,出去看看家人吧,何
必这么认真,我们是例行公事,总得给个台阶下。中央对如何处理和动乱有牵连的
人至今没有统一意见,我们也不愿意老关着你。彼此照顾一下,大家都方便。唉!
明知公安机关违法抓人,但也真想出去自由自由。而且这位处长真有办法给你吃软
的,弄得你不好意思不出去。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抓,关了好几个月,又不明不白被
放了,还留着个尾巴。中国的法律如此混乱,社会又怎么能有秩序?

○ 访谈之三:北京某中央大报某部主任,中共党员,四十三岁,大学文化

  “六四”之后,在一次总结会上,杨尚昆的儿子破口大骂新闻界,说这场学潮
是“笔杆子出卖枪杆子。”平心而论,他这话并不全错。共产党的新闻界有史以来
第一次以独立的姿态站了出来。可以说在这次学潮中,笔杆子基本上站到了人民一
边。今后中国新闻史上会专门记上这一笔的。现在,我一想起五月份新闻界的勇敢
行动,就特别激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几个记者曾经现场采访北京市民对学运的
看法,而且他们在午间节目现场直播了这次采访。几乎每一个被采访者都高度赞扬
学生,批评政府。这是第一次人民的真正呼声出现在大陆传播媒介体中。共产党四
十年来几乎没说过真话。封锁消息,大欺天下是他们统治的第一工具,而军队是藏
在后面的。但这次,欺骗的一套失灵了,只好把军队推上前台。

  我在共产党新闻界干了二十年,太熟悉他们的舆论宣传手法了。他们把新闻、
思想、文化领域当作“阵地”,这就是说,他们把新闻宣传当作战争。既然是战争
,当然就是你死我活了。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口号中,最常用的一句叫作“让马列
主义、毛泽东思想占领宣传阵地。”占领阵地当然只能靠武力,所以共产党的宣传
实际上也是暴力。第一,它靠武力支持;第二,它靠语言的暴力。说这种暴力是强
奸民意并不准确,其实它是制造民意。

  新闻界这几年进来大批新人,他们较少意识形态框子,还比较有良心。所以在
共产党的宣传部门天天憋着一肚子火。人都想作正派人,可是如果你的工作就是专
门编造谎言,时间长了,人会发疯。所以,这次新闻界打出的口号是“不要逼我们
撒谎了”“我们想说真话”。一个人想说真话都不行,要上街游行来争取不骗人的
权利,仔细想想,有多可怕。在这次民运中,各家报纸都出了不少好文章,真是用
尽了春秋笔法。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些文章都是血泪凝成。《人民日报》有关六
四的那条报道肯定会成为历史文献。它无一字写屠杀,但字字血泪。我一直收藏着
它,有时拿出来一读,真想哭一顿。

  六四之后,我们新闻界的朋友见面,无不痛心疾首。《人民日报》换领导之后
,又开始骗人。我知道,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女编辑拿着总编室签发的稿子痛哭流
涕。《人民日报》许多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十月份,人民日报社在大礼堂放映“最
后的贵族”,这是根据白先勇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几个外景是在美国拍的,其中
有自由女神像的镜头。当时礼堂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我当时在场,仿佛受感染,
也拼命鼓掌。我身边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编辑、老记者也拼命鼓掌。大家在黑暗中
好象心心相印。当时礼堂前面坐着上百名驻守《人民日报》的武警,大家似乎全没
看见。这件事当天就报到政治局,李鹏大怒,说《人民日报》烂透了,非全换人不
可。这次共产党整宣传口的方法和过去不一样,过去主要是搞运动,让自己检讨、
认错、心悦诚服。可这次,他们知道无效,就用换人的方法,主要从外地调入。而
且先调来试用,觉得可靠了,再调户口、档案、家属。

  六四之后,李鹏政府集中全力打了一场宣传战,我常拿它同希特勒上台前后,
戈培尔亲自操纵的宣传战相比,其无耻程度恐怕要超过戈培尔。有一天,我上初中
的女儿对我说,爸爸,今天上语文课,讲“指鹿为马”这个成语,老师说“指鹿为
马的意思就是硬说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比如有关六四的新闻报导……”我真
佩服这位老师。我们报社还流传着一个字谜“指黑为白——打一人物”,谜底是袁
木。应该说袁木这个人是共产党宣传工具的象征,厚颜无耻,道德败坏到极点。他
从前真干过记者,报导过大跃进。李鹏找到这个人当代言人,也真算是物以类聚,
同气相求了。六四宣传战的主要工作是编造历史,反复辩白自己没杀人。颠倒因果
,比如那些电视片,把六月四、五日的镜头放到六月二、三日,好象是群众烧坦克
、烧军车、杀军人,而军人并没有杀人。北京人因为亲眼所见,自然不相信,可外
地人就极有可能受骗。我曾说过,只要有一张自由报纸,共产党的统治就危险了。
这绝非夸大。只要要有一张报纸报导真实消息,人民就会明白自己以往所知道的东
西都是假的。比如,共产党最爱说他们的江山是两千多万人的生命换来的,可建国
以来,他们自己又害死了多少人?大跃进全国至少饿死二千六百万人,历次政治运
动迫害无辜逼死人命少说五千万。要说该还共产党的血债,也早还清了。文化革命
中,有一个曾在中央档案馆里查看过资料的人对我说,若把中央档案馆的材料公布
出来,老百姓非吓死不可。共产党几十年,活生生造了一部假历史。

  六四之后,当局最着急的是重新控制新闻界。但新闻界绝大部分人对共产党是
绝望了。高压之下,不得不沉默,这种沉默隐藏着愤恨,避开官方渠道,自己收集
、录制了许多八九民运的真实资料,妥善保存。他们相信,终有一天,这些材料会
公之于世。这些资料对李鹏政权来说都是炸弹。我们部里有一位年轻的记者,在部
队屠杀时冒着枪林弹雨捡子弹壳,收集了好几种弹壳,机关枪、自动步枪、手枪、
催泪弹。都可以证明当时的镇压用了多残酷的手段。

  一个政府如果公开编造谎言、封锁消息,那它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最佩
服胡绩伟,他提出人民性高于党性,这是一个伟大的口号。李鹏之流对他的批判也
集中在这个口号上。胡绩伟是中国新闻界的英雄。他主持《人民日报》时为邓的改
革路线呐喊,为真理标准讨论冲锋陷阵。这次,身为人大常委,要求召开常委会有
什么错?邓小平忘恩负义,在共产党里找不到道德标准。

  共产党的新闻理论最荒谬的是,人民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统统要由共
产党规定。这实际上是剥夺了知情权这种基本人权。袁木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中国把新闻从属于党,叫作“党的新闻事业”。这就明摆
着不可能有真实的新闻。报纸要依从政治需要,撒谎就成了必然。我们自己办的报
纸连自己都不愿意看,看到一些报纸主编撒谎成了习惯,心里真害怕。人不能老在
谎言下生活,更不能为制造谎言生活。六四之后,新闻界好象更堕落了。但人民知
道,新闻工作者是有良心的。

○ 访谈之四:北京某法院工作人员,获律师资格,女,三十九岁,中共党员,大
学文化

  昨天报上来的材料已经抓了五千三百六十一人。拘留所原来住十个人的房子现
在住三十多人,正是大热天,昨天我们去看守所提人,一进大门臭气熏天。这次抓
的知识份子和市民分着关。对知识份子还比较客气,不过也有倒霉的。中宣部理论
局在六部口,大门正对着北新华街。坦克辗人就在那里,一下子冲上去,当场倒了
七个。中宣部有几个人看见了,实在忍不住,向当兵的喊了几声“打倒法西斯”。
后来戒严部队把人抓了,打得惨透了。问“你看见坦克辗人了?”答“看见了”就
打,一直打得你说没看见,是自己造谣才住手。这几个人里有毕业的博士,打了个
半死。中宣部去了个领导,好说歹说才要出人来。还不知往下怎么处理。上边发指
示,让重证据,又发指示让从重从快。让法院怎么执行?处理案子最后要报党委,
让党组织定刑期。所谓政法委员会就是党介入干涉司法的专门机构。六四之后,人
抓了不少,有的根本没经法律手续。有人乘机报私仇,随便检举。最要命的是那个
举报电话。李锡铭挺得意,说举报电话最管用,简直是混蛋。凭举报电话抓人,最
不符合法律,举报电话十个有八个是胡打,可现在北京市委疯了,看全北京都是敌
人,自己编个大神话骗自己,不抓几千几万人没法交代。

  共产党这几年没少加强法制,可他们心目中的法制就是让老百姓服服贴贴的,
谁也别闹事。所以宪法中的各项基本权利全是一纸空文。比如,这次邓小平给学运
定性,市委对学生情况的汇报,全是直接违宪。若是法制国家,有人游行,受法律
保护,若有违宪行为,也应由公安局处理。可在中国,上来就是政治解决。共产党
北京市委员会上报中央政治局,然后再由他们告诉行政、公安、司法部门应该怎么
办。上来就说成动乱,又抓黑手,全是违法行为。我在法院里,知道一开始法院就
有许多人有意见。这次司法系统的情况同以往不同。据我估计,完全站在学生一边
的,认为政府错了的大约占百分之五十,有百分之三十说双方都有错,但司法系统
应该听党指挥。真正的政府派大约有百分之十左右。学生绝食期间,法院、检察院
都有人上街支持学生。市局也有人想去,但硬被阻拦了。司法系统的人大部分愿意
司法独立,讨厌党组织的干涉。所以只要有可能,他们就援引法律,冲淡处理案子
时的政治色彩。我们心里都知道,在混乱时期,谁办案谁倒霉,判轻了,说你立场
问题;判重了,将来在司法界遭人嘲笑。比如肖斌,不过就是传闲话,本来不犯法
。他是个采购员,干这行的就得能吹,可这次让人家逮住了。肖斌的图像是从美国
电视新闻中录下来的,美国人想不到他们的报导坑害了肖斌。一下子判了十年。这
事儿将来不好交代。法院里办案的人不愿意让人家说是共产党的奴才,从业务、良
心两方面都对这种办案方式不满。在司法界,你能觉出那种暗中的抵制。上海一下
子枪毙了三个,本来是一场骚乱,可说杀就杀。北京法院里有吗?枪毙了七个,第
八个是法院力保下来的,说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看了一个卷宗,一个十七岁的孩
子,捡了顶钢盔戴着玩,罪名定成抢劫军队,最少判三年。我的意见是教育释放。
其实我们厅长也同意。但又不敢说,只好把案子放下,等等看。可关着一个人,多
少人揪心?

  咱们国家的法制混乱,根子出在宪法上。一国根本大法前后矛盾处多得很。说
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又说由共产党领导。共产党领导最高权力机构,共
产党当然就是超级权力机构。把四项基本原则写进宪法大纲,更容易造成法律混乱
。因为在政治生活中的口号不明确,可以随意解释,把它变成法律,法律就成了橡
皮图章。在宪法中规定一个党派居于领导地位也成问题,这等于说党派执政的合法
性不需要人民认可,它干得不好也不能有其他力量来取代。这就迫使合法的权力角
逐变成革命。非闹成你死我活不可。共产党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活着多累得慌。
再说,咱们国家的法学理论始终不承认“无罪推定”。这就麻烦了。只要公安局抓
你,就非整出罪名不可。否则说我抓错了人,面子往哪放?只要抓了,就得整点罪
名,这样,律师的地位就挺可笑了。我进法院前曾在律师事务所干过。律师让法院
整治的事多了,还有法院院长下令把律师抓起来的事,整个乱成一团。前几天法院
传达市委关于暴乱份子的处理意见,说这次公检法要团结协作。特别是律师也应该
“配合办案”。有个案子开庭前指定好律师,然后公、检、法一起开会商量定罪,
最后叫律师来,告诉他应该怎么辩护。纯粹是演戏。背后的导演是党组织。这次学
潮中抓起来的人至今无法处理,就因为不能依据法律,只能等中央的统一意见。这
次司法界里有许多人都有良心。只要你说要“依法惩处”,“重事实,重证据”,
好,我就依据证据学的要求,搞细致的调查取证。本来有些人已认定是证据不足,
应该放人。但市委说先不能放人,现在应该造成威慑力。结果这些人还关在里面受
罪。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真正按法律办案?法制建设喊了好几年,还是人治。


○ 访谈之五:北京某医院外科主治医生,中共党员,四十五岁,大学文化

  这次学潮,医务界卷得很深。倒不是因为医务界的人脑后有反骨,而是因为当
局一步步把事挑大了,要闹出人命了。从绝食开始,医务界就象上满了发条的闹钟
,走个不停。那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去广场值班,好多医生都是自觉参加。看着
年轻的孩子一个个生命垂危,医生们没有不骂政府的。等到开枪了,医生个个都惊
呆了,一面抢救,一面骂李鹏。这次屠杀对医务界震动最大,因为他们是救人的,
而政府是杀人的。我的老师是北京外科界的权威,许多共产党首脑的手术就是他亲
自掌刀。医术高明,人也正直。六四屠杀时,他听见枪声,自己从家里赶到医院帮
助抢救。人家告诉我,那天夜里,他看到医院急诊室走廊里停了那么多尸体,人都
有点神经了。一边抢救一边落泪。到了早晨,有人看见他躲在休息室里痛哭。这次
死伤人数我估计统计不全。有些受伤的又不敢在医院治伤,怕遭报复。我就知道一
个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六三晚上好好在街上走着,就被开车过来的当兵的一枪打伤
了腿。在医院住了两天,怕遭人暗害,自己回了家。结果得了坏疽症,整条腿都锯
了。看这么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在外面念了这么多年书,回国才一年,就落得这
么个下场,心里真难过。你说这政府是不是自掘坟墓?六月三日晚上,本来不是我
值班,但十一点钟听见外面枪响,心想坏了,这么密集的枪声,少不了死人伤人,
就准备上医院去。可当时外面那么乱,我爱人怕当兵的乱开枪,不许我出去,我说
我穿上白大褂儿,拿着红十字旗,当兵的不至于打。其实后来才知道,当兵的根本
不管你是不是医护人员,他们毫无纪律、规矩,真正是乱打。我们医院一个护士在
长安街上救人,被打伤了胳膊。最惨的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在现场抢救,正弯腰
给一个伤员包扎伤口,一个当兵的从背后就是一刺刀,挑开一个大口子,一直伤到
肺。抢救了好长时间,才算把命保住。我是坐救护车赶到医院的。自己做梦也没有
想到会亲眼见到这么惨的情况。急诊室里外都摆满了伤员,断了气的有七、八个。
家属哭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大骂共产党,什么脏话都用上了。我们医院离杀人最多
的地方不算近,可也运来伤员百十号。最后一共死了十二个。别处什么情况可想而
知了。我估计死人最多的医院是复兴门医院,它正在木樨地,那儿打得最热闹。这
次外国记者犯了个错误,他们都等在天安门,其实打得最激烈的地方是木樨地、南
礼士路、六部口一线。复兴医院抢救组的人白大褂儿都让血浸透了。现在你从木樨
地过,抬头就能看见二十二楼,国家计算中心的楼上有好多弹壳孔。这次老百姓真
英勇,先是堵着,讲道理,不让过,当兵的就用木棍乱打。老百姓急了,有性子暴
躁的就开始还手,一打开就收不住。当兵的早准备好开枪,可市民不知道啊,还围
着讲理呢。人家是正规军,上边一声令下就开枪。枪响了,老百姓都不信是真子弹
。一看血出来了,老百姓就红了眼。但冲上去的大部分人不是和当兵的对打,而是
抢救人。而且不光救市民,士兵有受伤的也一样救。有死了亲人朋友的,红了眼,
拉着不让救,说不能救杀人的人。可也有头脑冷静的,说当兵的是听命令的人,没
罪,受伤了一样该救。我那天在医院里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推进手术室一个当兵
的是枪伤,我当时要给他取子弹,可心里奇怪,老百姓没枪啊?这当兵的说是乱打
走了火。当兵的痛得直叫唤,护士故意动作慢不给上麻药,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
问他,“谁让你开枪的,你是人不是,你也知道痛?”我亲眼看见这个战士直掉眼
泪,说:“大姐,我要是开枪打老百姓,我不是爹娘养的。”那些死了亲人的家属
听说手术室里有当兵的,非要砸门进来。好家伙,这不是明摆着要这个当兵的命吗
?结果,门口有几个大学生,硬拉着、劝着,听说还有人挨了打。这些学生真不错
,自己受了伤,已死了同学,可不记恨,还救当兵的。后来医院周围的老百姓把医
院围上了。非要找当兵的算帐。我们只好用救护车把当兵的从后门送走了。其实,
当兵的和老百姓无冤无仇,可不就因为李鹏和那几个老东西的利益,让军队和老百
姓结了血仇。我跟同事开玩笑说,这会儿要是日本人打来,老百姓非帮日本人不可
。这就叫丧失人心。

  六四之后,有几天,我们医院候诊室里用扩音器播放美国之音。医生、护士、
病员全听,听完了就讨论。今后共产党的日子不好过。老百姓要是不喜欢你,变着
法子给你找麻烦,让你下不来台,老百姓鬼主意多了。你看,从六四到现在,五个
月了,一天也没平静下来。你总不能把全北京人都关大狱里吧?和天下为敌,总不
是长远之计。我入党十几年了,刚入党那会儿,还觉得挺光荣,也真是事事处处都
为党着想。后来,我发现这个党和普通党员关系不大。这次学运,全党绝大多数党
员和中央意见不一致。该听谁的?要真是注意党心民心,早就不这样干了。可就是
为了少数人,最多加上他们的子女,完全不顾民意、党意。你想想,绝食七、八天
,从早到晚救护车把人心都叫碎了。老百姓明白了,这共产党真没人性,几千口子
人都快死了,硬是看不见。李鹏那家伙,天生一副丧门神的模样,老百姓怎么会喜
欢他,听他领导?我想他是注定不得好死的。

○ 访谈之六:人大常委会某副委员长之子,四十岁,中共党员,某局级公司总经
理。

  在我看,对学生的态度首先不是个政治观念问题,而是个良心问题。学生不为
名不为利,把命都陪上了,究竟为什么?说到底是为了国家好。他们对共产党的看
法比起大多数党内干部子女,要天真得多。据我所知,共产党的高干子女,不论在
这次学运中态度如何,不论是政府派还是人民派,全都对共产主义嗤之以鼻。但为
什么会态度不同?全是因为利益。我最看不上那几位左派,自己从生活到思想全都
西方化了,可口口声声说别人是资产阶级,不坚持马列主义,真是虚伪透顶。群众
恨那些胡作非为的高干子女,情有可原。但其实问题很复杂,高干子女是个极不清
楚的概念,照我说至少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现在当权的人的子女;第二类,虽
不当权,但有相当影响力的元老子女;第三类,在共产党权力分配中被排挤、贬斥
的倒霉派子女;第四类游离于权力圈子之外的离休干部子女;第五类已经去世的老
共产党及烈士子女。这五类人对中国政治都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且这里的第一、二
、五三类子女有许多是身居要津,直接干政的。邓小平、杨尚昆等党内元老的子女
在这次学运中可谓态度一致,都是清一色的政府派。但其实也有区别。比如邓的子
女一开始态度比较温和,但当邓讲了话之后,他们就只能跟着老爹了。邓朴方这个
人我说还不错,思想开明,工作认真,生活也朴素。外边传说他在国外有存款,说
实话,我不信。邓朴方一直力主推动改革,在他身边有一批改革派。比如当初成立
华夏出版社,就是想开辟一块自由化园地。由他挂名主编的二十世纪文库,大力介
绍西方思想,编委会中多是自由化干将。实际主事的李盛平,六四之后就被捕了,
但邓朴方这次对学生意见极大,后期力主镇压,这主要因为他和老邓站在一个立场
上了。邓楠曾在一次会上流着眼泪说,这些学生忘恩负义,要不是她老爹,哪有今
天。这话也不错,但谁让老邓一下子站在学生对立面上了呢。学生的矛头本来还真
不是冲着邓的。杨尚昆的孩子和邓的孩子就不太一样。比如说杨绍明,人称杨老二
,就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这个人很能干,但从思想到立场都比较僵化。在他脑子
里,这个国家就是他们几个人的私产,不容他人染指。六四之后,他大骂赵紫阳反
马克思主义,主要因为赵和邓杨的关系闹崩了。杨绍明和邓小平关系密切,邓小平
画册就是他搞的。那里收的许多相片都是他亲自拍的。据说当时邓并不同意搞,但
杨绍明自己搞了个计划送胡启立,胡就批了。杨就搞了个样本送邓,邓再没有反对
。邓杨两家关系极好,外面传邓杨之争,纯属胡扯。杨是靠邓上来的,现在是大权
在握,他没有必要和邓争高低。邓八五年后在党内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越发倚重杨
家。现在杨家已经完全控制了军队,杨家人活动力强,将来中国大半得握在杨家手
里。邓家人都是知识份子,今后难有大作为。

  陈云的儿子陈元很象他爹。不说话,心里有主意,人也用功。在社科院研究生
院读经济学,成绩也不错。后来在北京市主管经济,可选举时市委干部不投票,落
了选。他好窝囊了一阵子。现在调中国银行当副行长了。反正经济这块地盘是陈云
的,他来正是子承父业了。在这次学潮中没听见陈云说什么话。我想他是有话不说


  薄一波的孩子在这次运动中态度就很激烈。在北京市当旅游局长的薄熙成就是
政府派。其实薄熙成这个人思想相当解放,是个实用型的人。但这次他表现得太过
了点,组织人上街卖《北京日报》,让所有大宾馆都挂大标语拥护共产党惹得老百
姓反感,丢了分。我想他是怕学潮闹得影响了他的生意。可他不想想,真要是镇压
了,旅游还不全吹了。果然,六四后受打击最重的就是薄熙成。大饭店开房率不足
百分之十,我看小薄也有点惨,事与愿违,白折腾半天。宋任穷好几个孩子在国外
,象宋彬彬,在外头呆了快十年了,也没有打算回国。李先念这几年受杨尚昆排挤
,但这次看船快要翻了,还是站出来帮邓一把。他女儿跟我说,这次学生要赢了,
大家都得吊死。这是这批子女的一种心态。主要是从前他们父辈整人都是这么个法
子,所以自然想到人家会反过来整他们。但也有人态度不一样。象统战部的陶斯亮
、马文瑞的女儿马瑞莉都不主张镇压,后来全受批评。我就知道有些大军区,部委
一级的实权人物的子女,反对镇压态度十分坚决。你和他们聊天,就听他们数落共
产党。这批人有文化,接受西方民主价值观,离权力核心又远一点,所以看问题比
较客观。这个级别的干部子女百分之六十以上是激进改革派。比如白介夫的两个儿
子就是体改所系统的,六四之后全被捕,吴学谦的儿子吴晓镛,这次就是英雄。干
部子弟情况相当复杂,不好一概而论。这次学生搞的那张裙带关系图就有问题,错
误多,也不说明问题。比如万润南,是李昌的女婿,但万又是共产党的敌人。再有
,这几年许多高级干部的子女都外放,在地方上当市长、县长,有自己的一小块地
盘。这么干的人心里多少都有点抱负,想从基层作起,积累从政经验。将来这批人
是不可低估的力量。

  照我看,共产党子弟中最不争气的是现在这批当权派。什么李鹏、李铁映之流
。这是共产党第一代子弟,思想僵化又无能。全凭关系一步登天。现在共产党是任
人唯亲,陈云、邓小平都说过,要把权交在自己子弟手中,因为他们对共产党有感
情、听话。可你看看历史,搞家族统治的没有不垮台的。这批子弟怎么能治国?据
说叶选平、邹家华两人给人印象不错。但这两人是宁愿偏安一隅,不愿问鼎中原的
。只剩下一个李鹏,整个一个低能儿。丢中国人的脸。总之,高干子弟中也有开明
派、顽固派、自由派、保守派、逍遥派,和老百姓一样。只因为他们地位有点特殊
,人们挺关注他们。六四之后,这些人也开始有变化。有人也想退路了。中国会变
,但也许要等十年。到时候干部子女可能发挥特殊作用呢。

○ 访谈之七:国务院计委官员,四十岁,中共党员,大学文化水平

  “六四”之后,邓小平反复强调,经济不要滑坡,但这话等于白说。六四之后
,中国经济形势一塌糊涂,这就是政治领先的后果。如果真为中国社会发展着想,
一定不会出此下策,在首都戒严。你想想,戒严意味着战争、暴乱,这些都是经济
生活的大敌。只有在经济生活停顿,国家面临崩溃时才会使用戒严这种非常手段。
可北京怎么了?学生上街,若处理得当,根本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政府一上来
就定性成动乱,开大会,要镇压,搞得人心惶惶,也激怒学生,跟着就戒严。邓这
个人经济不内行,熟悉的是刘邓大军打仗的那套方法。可社会经济问题从来不能靠
武力解决,只要动刀动枪,肯定是两败俱伤,而且后遗症严重。六四之后,国家的
经济生活一下子停滞了,接着就是大滑坡。我们计委干着急没办法。因为说到底,
活儿是要人去干的。人心惶惶,对国家绝望,对共产党愤怒,怎么能安心工作?李
鹏来劲了,搬出陈云那套“鸟笼经济”方法,以为国家凭计划经济就能发展,真是
做梦。你看看哪个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经济发达?明明破产了的一套方法,可就是
闭目不见,或者装看不见,因为计划经济适合极权统治。共产党有什么经济学?它
的全套经济政策都是为政治服务的。随政治需要而改变。这哪能靠得住?经济发展
要以长期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为前提。但建国四十年了,共产党没让中国消停过一
天。刚见点好,他就给你找事。毛泽东讲政治工作是经济工作的生命线;邓小平讲
改革为了巩固社会主义制度,都是把主义、意识形态放在经济活动之上。只要这套
方法不变,中国经济断无希望。

  前不久有人讨论什么东亚模式,说在专制制度下也能发展经济。但他们忘了,
台湾、新加坡、南朝鲜是奉行自由经济的,不管政治上怎么专制,政府不随便干涉
经济生活,经济生活有自己一个稳定的环境。可在咱们这儿全不一样。政治专制的
一个主要方面就是干涉经济生活,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乱七八糟。我在
计委工作快十年了,每年都得注意中央精神。中国没有独立的经济活动领域。这几
年,赵紫阳放权开始有自主的经济活动了,但还没走上正轨,出了不少毛病。其实
,下一步的任务是继续放,放到底。可这会直接影响共产党的专制权力。所以党内
对赵紫阳的意见大了。我们计委是陈云的老窝,权放多了,计委这个衙门就清静多
了。得,许多人就难受。从前计委多威风,财权一手抓,说给谁就给谁。大家争着
给计委磕头。这几年指令计划少了,各地自主权多了,计委就不那么风光了。照我
看,计划经济明明是个火炕,可因为它对共产党有好处,对大批官僚有好处,所以
共产党就非逼着人往火炕里跳。

  现在经济形势坏透了。如果说开枪前的经济是感冒,开枪后就成了肺炎。昨天
我看了统计局公布的数字。同去年同期相比,工业生产七月份增长百分之九点六,
八月份增长百分之六点一,九月份增长百分之零点九,十月份增长百分之二点一,
真是逐月下滑。李鹏竟然说这是治理整顿政策的必然结果,是经济良性发展的好势
头,简直太可笑了。最要命的是工业经济的主体,就是李鹏最喜欢说的骨干企业十
一月份是负增长。真是给了李鹏一记耳光。你记得吧?六四之后,李鹏的宝全押在
全民所有制企业上了。又是提高地位,又是大力扶持。这些企业却不争气,一个劲
往下跌。这里其实反映出工人对“六四”的态度。工人虽然没有上街,但全国范围
普遍怠工,结果是今年的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速度仅仅百分之二点一。而且这几年势
头最好的轻工业一蹶不振。老百姓也绝了,真不买东西。六四前为了弄一台彩电得
走后门,六四后,返本销售都没人买。本来当前正面临还债高峰,六四之后西方联
合制裁,这可是中共没想到了。原来他们估计可能是口头谴责,至多是有几个国家
制裁,可有些国家不会行动,还有余地。可现在是普遍制裁。最滑头的是日本,口
口声声说不要孤立中国,但说大话使小钱。到现在第三期日元贷款一点没松动。日
本人是不会和你讲什么友谊的,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投出去的钱不保险他才不会
干。国内公开摊派国债,不买不行,直接扣工资,怨声载道。国际上又借不来钱,
还债成了大问题。六四把共产党坑死了,真是自作自受。东欧最近的变化给中共雪
上加霜。许多国际游资原来有到中国投资的意向,但六四之后,立刻改变主意,一
是往东南亚,一是瞄准了东欧。上面对这个趋向提心吊胆,让我们搞个有关这个问
题的报告。五中全会讨论经济问题,大家一筹莫展。除了让老百姓勒紧裤带之外,
什么招也没有。

  我断定治理整顿非失败不可。银根太紧,资金短缺,工厂开不了工,一放松又
会引起新一轮争贷款、争投资的斗争。地方势力这几年大膨胀,现在和中央谈判态
度都很硬。李鹏要各地用党籍担保,回去清理在建项目,支持中央的紧缩政策。五
中全会后,我和我们计委的一个副主任去看南方一个省的省长,他根本不把李鹏的
话放在心上,说起李总理,他直撇嘴。他说中央要我拿党籍担保服从中央,可我回
到省里,省里老百姓又要我拿党籍担保为他们谋利益,你说我该听谁的?中央自己
的事处理不好,就找地方救驾,我不是不想救驾,我是没这个力量。我明显觉出地
方干部对赵紫阳相当有好感,对处理赵紫阳很不满意。赵在中央工作,其实代表着
地方利益。他在台上就一个招,放权。中央有人对他放权不满,可地方高兴坏了。
这几年地方上真肥了,所以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干部拥赵不拥李。赵紫阳如果不让李
鹏杀了,今后还是不可忽视的力量。你仔细看看就明白,赵紫阳下去了,只有鲍彤
一个人陪绑,赵系人马基本没动。赵紫阳经营了十年,这十年地方上差不多全换上
他的人。你李鹏有多大本事?江泽民上来根本不敢动赵的人马。他自己就是赵紫阳
提名到上海去的。他在电子工业部当部长的时候,曾给赵紫阳提交过一个改革计划
,很大胆,赵很欣赏他。你说他能对赵怎么样?他对赵的态度和李鹏就完全不一样
。李鹏又坏又蠢,江泽民可比他滑头多了。现在凡事李鹏都争先,江则顺水推舟,
反正目前经济这个烂摊子,非要了李鹏的命不可,你等着瞧吧。

○ 访谈之八:北京某中学学生,十六岁

  六月三日晚上,我父母不让我出门。但我们班不少同学都出去了。我们学校离
木樨地近,开枪最激烈的时候,二十二号楼里当时有人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一下子大家都急了。说实话,学潮期间,大学生游行,我们中学生不关心。也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上街。后来绝食好几天,政府没人管,我们学校老师急了,领着
同学去声援。我也去了,当时是想去看热闹,但到了长安街上,见人山人海,旗帜
飘扬,心里不由自主激动起来。好象也传上了点政治热情。说实话,这几年来。中
学生最不关心政治。学校里两件大事,谈恋爱、考大学。谁要是讲马列主义没人听
。政治考试是公开抄卷子,你抄我,我抄你,老师在一边装看不见。因为升学率高
就能当重点中学。重点中学好处不少,第一是能拉来不少赞助,第二是老师地位高
。甭管你是不是当官的,只要你孩子想升大学,就得巴结重点中学的老师。请客送
礼,歪门邪道多了。

  我是个“中游生”,功课在班里总是第十名上下。我有时候也想过人为什么活
着,但想不明白,反正活着就应该轻松愉快。共产党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楚,
就知道它厉害,爱整人,别惹它。但这几年共产党好象也不太整人了,或者是想整
也整不动了。学校老师提起共产党不是讽刺就是嘲笑,好象不拿它当回事。我们没
经历过共产党最厉害的时候。上了中学主要是学霹雳舞、看琼瑶的小说。中学生真
不关心政治,可不知怎么搞的,一升上大学,人好象立刻就变了,天下兴亡,匹夫
有责这话整天挂在嘴边上。本来我想国家的事有共产党管,咱们自己管自己得了。
可这次我明白了,人家非管你不可。你不想让人家管,那人家四千万党员吃干饭呀
!这个国家说到底是人家共产党的,人家想干嘛就干嘛。大学生要是明白这点,准
不闹事了。他们老觉得这个国家有他们一份。其实,他们是太爱国,太想帮共产党
的忙了。可惜人家不领情。

  你问我们关心不关心国家的发展?关心有什么用?你起不了多大作用啊。你提
意见没人听,弄不好人家还整你,闹大发了,人家动军队,杀你白杀。你怎么有办
法对抗共产党?我也知道这事不对,可总觉得没办法,索性别打听。所以我看大学
生游行,老觉得跟看戏似的,自己不是这舞台上的人物。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不少
人去天安门游行,我正好骑车从天安门过。看见一个老太太,模样有七十多岁了,
头发全白了,还是个小脚。自己推辆竹子做的儿童车,车上放着一个水桶。她跟着
游行队伍,谁喊口号,她就给谁送水。我挺奇怪,这老太太哪来这么大热情?好家
伙,她硬是跟着游行队伍从天安门走到北京市委。天挺热,老太太衣服全湿透了。
我看她也不象有文化的样子,她真是为民主自由才这么拼命?我想不明白。

  六四之后,北京人最讨厌的就是又搞什么思想教育。电视里全是过时电影。什
么“上甘岭”、“红孩子”、“南征北战”,恶心透了。这几天上头有什么文件,
说是政治思想工作需从儿童抓起,中学生是关键。说是不能往大学送反对派。可我
想这肯定是瞎耽误工夫。哪个大学生不是从中学升上来的?谁没在中学上过政治课
?可怎么一上大学就成了反动派?我琢磨着,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动不反动这回
事。在我们学校,谁最显得“革命”,谁准是功课不行,考不上大学。没能耐没本
事的人才去搞什么政治思想工作。咱们国家有个怪现象,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越聪
明的人活的越费劲。就是傻子活得好。李鹏傻不傻,可他能当总理。最近有个笑话
,不知你听说没有。有一个人游行喊口号,打倒傻总理李鹏,给公安局抓走了,判
了十五年徒刑。他不服,上诉了,说喊一句口号就判十五年,太重了。人家驳回了
,说你的罪名是泄露党和国家的核心机密。在我们学校里,最聪明,最受学生爱戴
的老师准是牢骚最多。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好象这个国家里人人都不满意。可报
纸上永远是形势大好。

  我最近怕看咱们那些领导了。没一个象样的,不是老糊涂,就是摆官架子,打
官腔。有时候看电视,咱们国家的头儿和外国人见面,人家尽是年轻、有风度的,
咱们的头儿又老有蠢,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次戈尔巴乔夫到中国来,我们同学都觉
得他也变得呆头呆脑了。本来他是个多潇洒,有风度的人,可见了中国领导人之后
,好象也变木了。我们有个同学说他有重大科学发现,就是痴呆症也传染。现在,
大人在政治问题上都不重视中学生,觉得他们不关心政治。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共产主义在学校里根本没市场,可考试时都说共产主义好。家长在家里教我们不
许说谎,可政治课上全是谎话。老师明知道骗我们,我们也知道他在骗人,可还全
得照着说。比如,一说台湾就是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前几天,我们同学的
大伯从台湾来看爷爷。他对我们同学说,没想到你们在大陆生活得这么苦,真对不
起你们了。后来给我们同学家留了不少钱。可见台湾人比大陆生活得好。咱们领导
人嘴里就没真话。李鹏说王丹没搞动乱,可后来又通缉人家。你说孩子还能不学撒
谎?

○ 访谈之九:解放军某部班长,二十二岁,初中文化程度

  唉,最近我心里总觉得别扭。人家看我们当兵的象看土匪,眼神都不对。平暴
之后,驻扎在城里,一开始不许上街,后来三人以上可以上街,我第一次在北京坐
公共汽车,就有好几个小伙子堵着门故意不让我们上。他们倒没说什么,但你能觉
出来人家心里恨你。其实我在的那支部队根本没开枪。我是山东蓬莱人,在沈阳当
兵,十九岁入伍,现在也算是个老兵了。五月上旬,部队就开始动员,说要去执行
重要任务。可没告诉时间地点。出发的时候都没说。坐在闷罐子车里,下车才知道
到了北京。然后是战地动员,说北京有坏人,要推翻政府。十九日上午,我们部队
到了北苑。晚上十点开始运动,一开始,军车走得挺顺当,后来就停停走走,后来
干脆就不动了。这时外面一片人声,仔细听是喊不许镇压学生,人民子弟兵不打老
百姓。我掀开车蓬一看,吓了一跳。军车给数不清的老百姓团团围住。当时给我印
象最深的是有好多上了年级的人,老头老太太,个个红着脸,使劲喊让我们回去。
我们一点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一会儿,见我们连长从人群中挤过来,有人两边护
着,他帽子也没了,衣服扣子全扯开了。一个中年人非要他保证不对老百姓开枪,
连长说,上级要我们来保卫首都,我们军队怎么会向老百姓开枪。好家伙,群众揪
着他不放,非让他向车上喊话,让大家把枪放下。我们连长急了,对一位老大爷说
,大爷,你比我爹岁数都大,我能向您开枪吗?群众就鼓掌,这才放连长上车。他
一上车就说,把枪都放脚下坐好别动。这是他妈怎么了,和老百姓对上了。我们从
来没见过这阵势,当时真有点害怕,有个刚入伍的小兵脸都吓白了。我担保这是解
放军历史上头一遭,老百姓拦着不让执行任务。在车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周围
老百姓开始给我们做工作,让我们看报纸。我们这才知道是闹学潮,政府收拾不了
,才要戒严。听市民讲讲,我也觉得学生挺有道理,这几年,在部队也知道不少腐
败的事。当官的吃小灶,搞不正当收入,拿士兵不当人的事挺多。战士闹情绪,不
听话的也不少。这时,好象是上边又发命令了,让前进。有的车开始发动,马达一
响,群众又围上来了,有的躺地上,有的上了驾驶楼,真是水泄不通。结果车是一
步也没挪动地方。后来来了几个学生,头上缠着布条,给我们讲学潮的起因和目的
。我听着也觉得他们不象反革命。也奇怪,老百姓都听学生的,学生让大家闪开一
条路,让车上战士下来上厕所。我们这些当兵的,就象当了俘虏,走到哪儿都有人
跟着。我们当时又困又累,连长让大家下车休息,道旁边住家的老百姓还给我们送
饭,战士们就坐那儿和老百姓聊上了。一聊不得了,不是老乡就是同学,部队一点
斗志都没有了。天快亮了,上边传话,说士兵不许和市民说话,不许听市民宣传。
到了早晨才来命令,说撤退。往回走的时候,可真热闹,到处是路障,坦克上都贴
了标语。

  等部队在驻地安顿下来,马上就上政治课。说这次学潮是国内外敌人挑动的,
要推翻政府。我们听着将信将疑,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搞清楚。私下里大家都议论,
说真要是反革命挑动,怎么这么多工人、农民全来了,有老头老太太,还有妇女儿
童。我们班一个战士问我,“班长,这全北京人怎么全归顺了反革命了?”我和连
长关系不错,偷偷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连长说听领导命令。我说要真让咱开枪怎么
办,真往老百姓身上打?连长说那怎么行?国际法规定军队不能打平民,真要打了
,军队就变质了。

  六月二日那天,我们部队没入城。那天兄弟部队便衣入城,有的部队发了棍子
、菜刀,看来是不想动枪。但下午突然全体集合,团长训话。说上午部队偷袭没有
成功,有人向学生泄露了情报。现在学潮性质已变,成了反革命。我们部队是从城
北入城的,车到了安贞桥,又走不动了,还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当时我觉出部队里
有人对上边的命令不满,群众一拦,我们就不动,气氛并不紧张。晚上十点左右,
安贞桥一带的群众齐声喊“回去,回去”。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部队真掉头往回
走了,而且车里有战士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做V字。没撤多远,就听见城里枪响了,
我们部队又来命令,让往城里冲。我们部队那天晚上是有的团发子弹,有的团没发
。我们团就没发子弹。所以老百姓围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十二点左右,我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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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夏文摘作为全球第一家中文网络媒体, 几乎每年都有出版"八九民主运动纪念专辑", 对有心了解这一历史事件的人来说是宝贵的文献资料.
    • 增刊第4期: 《人民日报》号外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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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                   ◆
             ◆      (六四纪念专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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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第4期 ——
                 (一九九二年六月四日出版)

            献给 三年前为中国的民主、自由而死难的华夏儿女
      ————————————————————————————————————
                   本期目录(cm9206z)
      ————————————————————————————————————
      ⒈【珍贵图片】 勇敢的中国人                   柏尔龙
      ⒉【血染京华】 新闻图片——历史的真实记录
      ⒊【挽  歌】 纪念六四                     图 雅
              再生                       白 桦
      ⒋【史  评】 从“二·二八”到“六·四”            万年青
      ⒌【国内来鸿】 嘻怒笑骂皆成文章                 彼 德
              “六四”的创伤                  肖 华
      ⒍【历史一页】 《人民日报》号外                 夏天宁
      ⒎【八九诗抄】 没有抽烟的日子                  王 丹
              有没有脑袋都一样了——北京戒严有感        老百姓
      ⒏【人物介绍】 身陷囹圄的吴学灿                 夏天宁
              记我的朋友王军涛                 张 伦
      ⒐【长诗节选】 白玫瑰组曲(恐怖的夜/怒潮曲/我的梦呢/白玫瑰) 钱跃君
      ————————————————————————————————————
         敬请读者注意:请避免在高峰期使用联网打印机打印《华夏文摘》。
         本刊欢迎读者踊跃投稿,来稿请寄:CND-CM@DJOHN-SUN.KENT.EDU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名字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谢谢!
      ————————————————————————————————————
      【珍贵图片】
      [图片登在本刊 Postscript 版。1989年6月5日,一位中国青年只身阻挡在北京长安街上行进的一列坦克。美联社]

                    勇敢的中国人

                    James Barron

        他一个人举起右手向街上走去,举得不见得比纽约人叫出租汽车高。

        几周来从中国传来的许多图片,总是一幅幅拥挤的画面,给人一种人群从画片的一个边缘挤到另一边缘的印象,满是决心已定的示威者与心情矛盾的士兵。这一幅,却以它的简单明了而表现出巨大的力度:一位穿白衬衫的青年只身拦住了隆隆开往天安门广场的坦克。

        站到领头的坦克前,这青年只有它一半高。但他的行动和手势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图:他想停住缓慢推进的这列坦克。履带的碾磨慢下来,庞然大物果然被拦住了,停在他面前几尺远的地方。

        这几尺,简直是毫厘之差——晚停一两秒钟,也许那坦克就会碾死他。这画面包含、概括了近几天来市民与军队的对峙,那种一触即发的局面:士兵们不知该何时推进、何时退却;示威者则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们的勇气、那种毫不畏惧的态度,在几周前也许还不可思议。这幅一点都不喧哗的画片,显示的也是一场对峙。规模没那么大,却象征着政府立场的虚弱。

        从邻近一座建筑的屋顶上,摄影师们在拍摄这无可比拟的僵持局面,可这青年说的话全都被学生们的叫喊和到处传来的枪声所淹没了。

        坦克一停,就开始了体育比赛般的堵截,简直象有个教练指挥一样按步就班。领头的坦克把头掉向右边,显然想绕过这青年,他即刻快步移向他的左边,再次坚定地拦在坦克的正前方。

        坦克向左拐去,这青年跟着移动,两腿叉开,身体又将之堵住,毫不退让。

        领头的坦克再度起动。引擎加速,废气喷向第二辆坦克,第二辆也加大油门,废气喷向第三辆,就这么传下去。但引擎的加快转动并没将它们带向前多少,这青年还是不想让开路。

        领头的坦克正停在大街上的黄线上。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就那么站着。突然他跳到坦克上,跳向盖顶,倚向舱口,跟里面的士兵们说话,大概在恳求他们舍弃坦克走吧。

        在坦克顶上来回走了几步后,这青年爬了下来。另一个人骑车过来,停下跟他说些什么。然后又有两个人跑向街心,其中一位穿深色衬衫的,高举起双手,象是在说:“别开枪。”

        这两人抓住穿白衬衫的人的双臂,将他架走,这场对峙就结束了。坦克继续前进。

        这穿白衬衫的青年是谁?什么触动了他,使他试图去停住坦克?这些都还不知道。

      (家树 译自1989年6月6日《纽约时报》第8版。原标题为:One man can make a difference: this one jousted briefly with Goliath.)

          ~~~~~~~~~~~~~~~~~~~~~~~~~~~~~~~~
      【血染京华】
                  新闻图片——历史的真实记录

      『1989年5月23日,中央电视台一度恢复卫星对外电视传送服务,次日再度中断。此后,新闻媒介只能靠电话做现场报导。6月3日夜、6月4日晨,我们听到了记者们关于大屠杀的报导,电话传来,背景是枪声!密集的枪声!!使千百同胞倒下的密集枪声!!!

        新闻封锁无法掩盖血写的历史,终于有一些勇敢的摄影记者,拍下了恐怖之夜的真实记录。屠城之惨,以这几名记者所见,已是如此;以天安门之大,长安街之大,北京之大,思之怎能不令人痛心疾首!及至辗转传出众多目击者的见证,已欲哭无泪矣!下面是一组照片的原说明,〖〗中的文字为摘者对画面的描述。 ——摘者』

        ⑴ 六月三日晚至四日凌晨,军队以机枪、坦克对付民众,最后装甲车冲进天安门广场“清场”。谁说没有死一人?图左下角是学生尸体。〖背景是天安门城楼〗[今枝弘一 摄]

        ⑵ 士兵自人民大会堂冲出,枪口指向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的学生,一边开火一边推进(其中一军人枪口可见火光)。[今枝弘一 摄]

        ⑶ 穿迷彩军服的特种作战兵冲上人民英雄纪念碑驱赶学生。〖有北方交通大学、西安交通大学和红十字会的旗帜;碑上尚有“召开人大,推进民主”等横幅标语〗[今枝弘一 摄]

        ⑷ 长安街上市民企图阻截横冲直撞的装甲运兵车。[亚洲周刊图片]

        ⑸ 兵临十里长街,群众愤怒到极点。一辆装甲运兵车在长安街上被焚。[钟琼华 摄]

        ⑹ 血腥的晨曦下,大批装甲车在广场列阵,与民众对峙。[今枝弘一 摄]

        ⑺ 一市民被装甲车撞得肝脑涂地,曝尸街头。〖一群愤怒、惊谔的市民、学生在近旁〗[美联社]

        ⑻ 遭坦克碾过的死者,肉泥一团,惨不忍睹。[亚洲周刊一读者提供]

        ⑼ 学生抬着鲜血直流的中弹同伴到医院抢救。〖伤者以带血白布捂头。共七人。几人身上衣服上都是血〗[K&W图片社]

        ⑽ 子弹无情,以千计市民血溅街头。图为一名死者被群众抬走,放在街角。〖死难者的T恤整个被血染红〗[今枝弘一 摄]

        ⑾ 后面是机枪、坦克,前面去路茫茫。大学生清晨含泪撤出天安门广场。〖前排六名同学手搀着手〗[大冢敦子 摄]〖此日籍记者名字的冢字带土旁——摘者注〗

        ⑿ 装甲运兵车如临大敌,列队向天安门广场推进。[今枝弘一 摄]

        ⒀ 在天安门城楼附近,民众以血肉之躯对抗军队的枪炮,结果伤亡枕籍。图为市民用平板三轮车运走受枪伤者。〖另有八名骑车护送的群众〗[弗列·斯科特 摄]

        ⒁ 受侮辱者群起反抗。四日早上军队在长安街上扫射,市民则仓惶走避。〖此照片为天安门附近的长安街上极其清楚的大幅度场面,远处可见两横列坦克,其前是一队列队整齐的军人,再前面的一队较零乱;近处,街上尽是市民丢弃的自行车,可见到一市民蹲在一黄色障碍物后;两人骑车、另外数人跑,几位想抬起倒下的自行车,还有两人半搀半拖着一名生死未卜者从街心往街边走去。街旁树下有三五成群的民众。画面最近处的街当中有两辆市民设做路障的推土机,各有十来人躲在后面。〗[弗列·斯科特 摄]

        ⒂ 战火稍歇,惊魂未定的市民向记者展示军队开枪后遗下的各种口径弹壳。[今枝弘一 摄]

      (沐青华 摘编自《亚洲周刊》的彩色图片特辑:《现场报道——惊心动魄的一百天》。此外,还有不少照片见于《新闻周刊》、《时代周刊》等等。)

          ~~~~~~~~~~~~~~~~~~~~~~~~~~~~~~~~
      【挽  歌】
                纪念六四

                 图雅

            静静地,花的飘落是这样
            死亡被表达着是这样
            世界如一出缤纷的悲剧这世界
            我读史--
            有如在黑夜中走过巨大的刑场

                    1991年

          - - - - - - - -
                再  生

                 白桦

            对于在十字架上流尽鲜血的上帝,
            死是漫长的疼痛的熄灭,
            是人世苦难的集中体验,
            是大悲意念的最后完成。
            对于在风雪中终于倒伏的小草,
            死是暴虐下的极度屈辱,
            是难以瞑目的强烈愤怒,
            是千万次抗争经验的积累。
            但上帝和小草都能够再生,
            当春水从人们眼中涌向大地的时候,
            上帝微笑着从十字架上走下来,
            小草挺起最柔弱也最具韧性的腰肢,
            复活必然成为一个庄严的节日,
            欢歌一如生命,无所不在。

                 八九.六.六 (上海)

           (蓝剑 摘自《虽然那夜无星——心系天安门》)

          ~~~~~~~~~~~~~~~~~~~~~~~~~~~~~~~~
      【史  评】
                 从“二·二八”到“六·四”

                     万年青

        1945年,台湾结束五十年的日本殖民统治,政权转到国民党政府手中。然而,当时国共正展开内战,加上接收台湾的国民党官员的腐败及治理失当,使得台湾经济萧条,物价飞涨,百姓的生活比光复前更加困难。从大陆来的官僚相互维护,欺压人民,导致本省人(民)与外省人(官)的关系日益恶劣。

        1947年2月27日,台北的缉私员与宪警在查缉私烟的行动中失当,直接导致2月28日台北市民请愿示威,罢工罢市。由于示威者遭到当局枪击,群众的反应更大。加上潜伏已久的危机,在短短几天,事情便迅速曼延到全岛。同时,本省人与外省人的对抗也不断上升,部分地区更发生武装冲突,地方势力乘机要求政治改革。

        面对这些危机,国民党当局迅速采取铁腕措施。首先,政府认定这是“叛国”事件。接着从大陆调兵来镇压民众,在高雄等地对聚集的人群开枪扫射,同时实行戒严。下一步是清乡。在“宁杀一百,不漏一个”的政策下,许多嫌犯不经审判,就地枪决。加之军纪败坏,或公报私仇,或趁机索财,以致冤案累累。

        军事镇压之下,“二·二八”事件很快便平息了。可是,对于受害的台湾人,不死于日本侵略者之手,而死于自己政府军警的枪下,真是难以瞑目。“二·二八”事件在台湾人心中留下了不可弥补的创伤。蒋家掌权的日子,“二·二八”是一禁忌:皇帝的疮疤是不可揭穿的。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历史中,因犯上、造反、叛国、颠覆、反革命而入罪的人真是如恒河沙数。人类是健忘的,历史不断重演。在现代通讯技术的帮助下,“六·四”悲剧也就栩生生地展现在世人眼前。

        四十多年过去了,国民党终于在去年重新研究“二·二八”事件,并在今年正式举行纪念活动,对受难者的亲属作慰问。正如李登辉所说:“要勇敢面对现实,才能化解心结。”我们不仅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更要有走出这历史悲剧巡回的大智。“六·四”的心结何时能解?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yby0l@charney.gsfc.nasa.gov 供《华夏文摘》专稿)

          ~~~~~~~~~~~~~~~~~~~~~~~~~~~~~~~~
      【国内来鸿】
                   嘻怒笑骂皆成文章

                 Peter 供《华夏文摘》专稿

      彼德老兄:

        在北美生活得“别有滋味在心头”的哥们儿:你是否还想到北京这个词儿?或北京人?一定还想吧?看来你的良心还不大大地坏。

        北京虽说不象外国那样儿自由,可在这儿混水摸鱼那准保有大收获。所以我们还在这儿瞎混。而且还算过得去。如果说这城里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交通比以前可好好些。这是真的。托“共产党”邓大爷的福啊!

        想必老兄也是个“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人,至少也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吧?不管怎么说,去年南方遭灾的事儿也曾“关心”或“入耳”吧?那可是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呀(永远是“多灾多难的中国”)!未知老兄是否也掏几个$出来?89年我跟你说要有场“六月雪”吧?这雪憋了两年,成灾了不是?

        在国内,好象这财政永远是赤字,所以咱们爷们儿就老得掏腰包儿。亚运会要捐款;奥运会要捐款;遇水灾要捐款;“动乱”镇压也要捐款!你说邪乎不邪乎?这算没辙了。

        北大现在挺平静,正在整顿“校纪校风”,杜绝“有伤风化”的现象。不许满世界拥抱,kiss,草地上打滚儿之类的。您说这春暖花开,阳光灿烂的,能不有 urge down there 吗?非逼出一大堆同性恋不可。得,同性恋就更褶子[北京俚语,指“麻烦了”、“糟了”——收信人注]啦,非法不说还说你有毛病。这可要造就成百上千的甘地呀!进出校门要查证儿,骑车上街随时有人叫住你问你懂不懂交通常识。新生先去军训,学会开枪(It's gonna be very fair NEXT TIME!!)。青年教师也要军训或到工厂去“改造”,曰:锻炼。你想想我在工厂“锻炼”是什么滋味?不用去体育馆练壮了是吧?真有你的,他大姑!不过我们还得装孙子,大气不敢使劲喘,有屁不能轻松地放。表面上嘻嘻哈哈,歌舞升平,混日子呗。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搂一眼,咱们哥们儿也两年没见啦。好歹也是一起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过一回。一些“精英”们全把祖宗当垃圾拍卖,如果有的话,你在那边见了他们,冲他们多骂几句难听的!

        回来咱们去学五[北大食堂——收信人注]吃小炒,还有扒肘条儿。怎么样?

        回见了您哪。多保重。

                            XXX
                            北京,1992年2月

      (编者注:标题系本刊所拟。应收信人的要求,本刊隐去其姓和电子邮址)

               ----------------
                   “六四”的创伤

                    肖华 供稿

      小华:

        你好!春节将临,此时我更加思念离去的小夏以及远在异国他乡的你和小奇。以往的一切既然已非人力所能改变,那么未来的应尽最大努力去争取。这一段时间我虽然还时常腰疼,无法多行走,且还得了流感,个把月才好;但我过得很充实,也很累——累得心里舒缓。

        近月来,我通过间接介绍,认识了一些朋友,其中有执着追求中国民主化进程的共产党内的“老革命”;共产党培养大的叛逆者;还有“六四”屠城留下的年轻的寡妇、年幼的孤儿以及伤残者。我真切了解到现实生活中尚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们,他们还在苦苦地挣扎。小夏走后,我接受了来自国内外的份份爱心,现在需要我拿出勇气和毅力,赋予他们以爱心,帮助他们坚强地活下去,与暴政抗争到底。我苦苦思索:大概只有这样做,才符合小夏的遗愿,才能宽慰小夏的在天之灵。

        这些人的处境的维艰出乎我意料,也令我心颤。仅举数例:

        有位三十来岁的北京某研究所的工程师,年轻有为,他的研究项目数度获国内外奖。他有个美满的家庭,与妻子感情甚笃,上有残疾父母,下有学龄幼子。这位有思想见地的青年,目睹六月三日白天戒严部队在北京六部口用催泪瓦斯对付手无寸铁的群众的行为,被激怒了,吃饭后便离家加入了保护天安门学生的行列。六月四日凌晨在天安门东侧的历史博物馆与南池子之间,那里的戒严部队与群众对峙,扫射了九次。他是第一批被射倒下的,当时未死,子弹从左下肋穿出,伤及肝、肾、肺等,擦伤脊柱,被群众送往附近的协和医院,先后九次大手术,摘去一肾,抢救二十多天,一直高烧不退,终因不治于八九年六月三十日去世。其妻是个普通会计,在他死后患上心肌炎,心力衰竭,胆、肾都有结石,无法上班;本来只有七十元基本工资,病后住院按病休发工资百分之六十,连各种补贴在内,月收入仅八十多元。

        令人难过的还有,死者在家是长兄,他死后不久,其父母便逼迫媳妇、孙子搬走,把房间让给其弟结婚用;而其妻的父母也不予接受,竟认为死的人都没有头脑,死了也活该。由此,其妻与娘家也决裂,投亲无门,孤儿寡母在友人的帮助下,借了一间十平方米的简易楼栖身。九一年秋,遗孤上小学一年级,母子相依为命。母亲在精神极度痛苦的情况下皈依天主教,从神父那里得到安慰。开学后母亲为生计起见,拟把这一年级的儿子送寄宿学校,好设法出外谋职,找些临时工干干。由于死者之死未有政治结论,因此不仅没有抚恤金,而且也无人负担其遗孤的每月生活费。

        另外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研究人员,大学毕业后留美三年,学成便于八八年回来报效祖国。未料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在府右街(中南海大门外面)当戒严部队向人群扫射时,他被击中膝盖处,经救治左大腿以下被截去,现在装上义肢,成了残疾人,但他仍在奋争,心更热了。

        另一名不幸者,其状更惨。他三十六岁,本来是某进出口公司的业务经理,精明强干,自己又会驾驶汽车,上有父母,下有一女,夫妻生活也很美满。八九年六月三日夜于木樨地被戒严部队的子弹击中胸以上的脊柱,虽被海军医院救活,但已造成高位截瘫,四肢不能动弹而头脑清醒,现在是求生不能,欲死不得。其妻与他离婚,独自担负小学三年级的女儿生活。他本人只好由其退休父母照料。后来他父母也不愿意接受,听说被送往一家福利院。

        另外,从探监者处得知,北京东郊的第二监狱中还关有大批名为刑事犯实为政治犯的人。每月一至九日是对他们的探监日。听探监父母讲:他们不少是十八、九岁的孩子,都是与屠城后戒严部队留下的军车、坦克、枪枝、衣帽等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重者已被判死刑枪决,而关在狱中的“死缓”、二十几年的不等,最轻的也判十四年。我间接认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屠城后出于义愤点燃军车回家,没想到当时被便衣拍了照,不久被捕,判死缓,留下妻女。现在家人只盼望能减刑,哪怕减到二十年也好。

        你可以想象到我面对这些现实时的心情。我别无选择,为了小夏,为了那些“六四”的死难英烈,我决心不惜任何代价,竭尽全力——哪怕是微薄之力——去帮助那些受当局残害又被遗弃、遗忘的不幸者。我受的是精神创伤,经济生活不成问题,而他们除了心灵创伤外,还要承受生活的煎熬。

        ……这就是屠城之后北京市民正在承受着的种种苦难。我想得知真情后,还应该成为激励海外学子勤奋学习、献身中华民族民主化事业的鞭策力。炎黄子孙再不能散沙一盘了,“命运”既然安排我们来承受“六四”的苦难,我们就承受吧,因为我们不受也会有别人受的。我只企盼未罹“六四”之难的人们,每人能够用自己有限的生命去做死者以及我们这些人在国内不能做的事。

        我在信中描述的实情,你可向你的朋友转达,让他们了解国内的真情。同时,我也想让你和你的朋友们帮助我为这些不幸者做些事,以减轻他们所承受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痛苦。……我想黎明前的黑暗不会长久,这是个拼意志、拼毅力的时期,现在需要团结、需要齐心协力、需要真诚和爱心。

        春节来临,遥祝安康、快乐,并祝学业有更大的成绩!

      (选自《中国之春》一九九二年五月号)

          ~~~~~~~~~~~~~~~~~~~~~~~~~~~~~~~~
      【历史一页】
                    《人民日报》号外

                      夏天宁

        今年二月二十五日,前《人民日报》编辑吴学灿被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判处四年有期徒刑。颇具轰动效应的“《人民日报》号外事件”就此打上了句点。

      ◆《人民日报》号外事件

        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李鹏宣布在北京部份地区实施戒严,尽管如此,北京市当天仍有数万人走上街头举行抗议游行。这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和牺牲精神的事情。在这数万人的队伍中,非常引人注目地出现了《人民日报》的旗帜,当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刚从金台西路该报西大门出发时还是一支势单力薄的队伍,但一走出大门,便立即引起了北京市民的驻足。市民们先是惊讶,但随即低声叫好。当行至呼家楼一带时,市民们已开始对这支不畏强暴的队伍,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实事求是地说,敢于在戒严令颁布之后仅三小时就走上街头,必须做好在枪口下献身的准备,气氛很沉重,也很悲壮。队伍行至光华路北京汽车制造厂厂门口时,这支队伍中的几个人突然开始向路旁的市民抛撒传单。这是正式排版印刷的传单,使用的是与《人民日报》相同的新闻纸,十六开单页。如果仅仅是传单,恐不会有太大的轰动,因为自五月十三日绝食以来,北京市已是传单满天飞。令人震惊的是,这张印刷品上赫赫冠以“《人民日报》号外”字样。这张印刷品由《人民日报》的游行队伍加以散发,其真实性似不容怀疑。

        这份号外的印刷量不大,总数当在几千份。但是,当天这份号外便被北京市民大量复印,市民们以各种方式扩大这份号外的影响。

        这份号外在最下方注明“转自北京大学传单”,所以事实上也是一张传单。主要内容是辗转传出的中央政治局会议精神,赵紫阳将不保,局势将进一步变化。事后证明这份号外上的内容均属实。

        这一消息立即从北京街头传到了《人民日报》社社长钱李仁办公室。颇有政治意识的钱李仁马上预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即安排了三件事。

        一是向李鹏、胡启立汇报,澄清此事《人民日报》官方并不知晓。钱李仁希望以此得到李鹏谅解。

        二是起草《〈人民日报〉声明》。钱李仁亲笔起草的这份声明非常简短:“本报十余年来从未刊行过任何号外,请各界台鉴。”此“台鉴”送新华社发全国通用电讯稿,送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组,并通过广播电影电视部部长艾知生“亲自关照”于当天播出。

        三是在《人民日报》内预先通报这一号外的严重性,并明确表示将进一步弄清事实真相。

        至此,《人民日报》号外事件酿成。

      ◆号外事件之缘由

        追根溯源,号外事件与“四·二六”社论有极大关系。强奸民意的“四·二六”社论使《人民日报》的编辑记者蒙受了不白之冤,《人民日报》在自行组织的第一次大规模游行中便打出了“四·二六社论不是我们写的”的大字横幅,这一横幅在天安门广场一出现,便赢得了排山倒海的欢呼声。

        “四·二六”社论是事实上引发后来一系列事态的导火线。《人民日报》各个年龄层的编辑记者纷纷站出来公开反对这篇社论。这一事实的集中体现是五月十六日那次在海内外颇具盛名的“对话会”,对话的一方是钱李仁及两位副总编辑陆超祺(现已免职)及保音钧(现留用),另一方是编辑部的工作人员。

        对话的焦点是《人民日报》在当前这场严重的局面中应以什么样的姿态有所作为,以有助于局势的缓和乃至彻底扭转。当时学生绝食进入第四天,事态愈发严重,北京红十字总会人士透露,发展下去有可能出现植物人,并可能流行传染病。对话会中途北京城黑云压城,一场大雨在即,自然的天气也加剧了会场的气氛,大家担心风雨中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会怎样?

        海外版卅八岁的编辑吴学灿向钱李仁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他问:“‘四·二六’社论不能纠正,事实证明邓小平已经错了,那么是要邓小平服从全党,还是要全党全国人民保邓小平的面子而置国家命运而不顾?”他的这个发问博得全场的掌声。

        钱李仁冷静地说:“邓小平同志是改革开放总方针的制定人,我对他很尊敬。”钱的迂回战术引起了一阵嘘声。

        此时,一位在《人民日报》工作了四十余年的老编辑向钱李仁提出:能否搞一次《人民日报》内部的签名运动,凡是反对“四·二六”社论的均可签名,然后在《人民日报》上公布这个名单。

        钱李仁答日:“不行。”

        这位老编辑退一步,提出另一议案:“我们反对四二六社论的人集体出钱,买广告刊登这个名单可不可以?”

        钱李仁答日:“不行。只要我还是《人民日报》社社长,我就不能让《人民日报》的版面上出现任何形式的与中央精神不一致的内容。”

        钱的强硬与不让步又招致一阵嘘声。此时钱李仁坦言:“大家不要以为我是保乌纱帽,再有几十天就是我的生日,我马上就到离休年龄了,这顶乌纱帽对我没有什么意义。再说我在中联部工作得心应手,《人民日报》社长这顶乌纱帽是中央强加给我的。”

        一个高级官员言已至此,属下不予理解便有些不近情理了。大家沉默不语。此时,秘书通知钱李仁到中南海开会。钱李仁退场,对话会结束。

        对话会引出的一个问题便是:有人提出以号外形式报导每日动态。《人民日报》一位高层领导人指出:《人民日报》号外仍然是《人民日报》的声音,与《人民日报》本身并没有太多不同。但这位领导人稍有让步,认为号外之事可以再议。

        在当时的局面下,《人民日报》内部同时也兴起了形形色色的签名运动。包括呼吁召开紧急人大的签名,呼吁召开党代会的签名,也包括呼吁出版《人民日报》号外的签名。关于号外的签名与众不同,这份呼吁书是写在牛皮纸上的。据粗略估计,在这份呼吁书上签名的有数百人。《人民日报》官方自始至终不承认可出版号外。

      ◆“号外”产生经过

        在当时中共中央已事实上分裂的情况下,《人民日报》也基本上处于茫然的状态。人们的行为依据便是个人的道德与良心判断。

        在这种状态下,吴学灿等青年编辑记者对形势有了判断。他们断定官方不可能有任何积极行为来支持他们的强烈的爱国愿望。一个毅然决然的想法产生了,与印刷厂工人合作,自行印出号外,迅速直接介入局势。

        《人民日报》不少编辑与印刷厂的工人师傅们有着非常好的密切关系,合作的基础具备。排字环节、校对环节、印刷环节迅速解决。

        从内容上看,这份号外并不完全是北大传单的内容。这份传单的原稿上有号召“全国性罢工、罢课、罢教、罢市”字样,在《人民日报》印刷时这一句被删去,据了解内情的当事人认为仍应以理智方式面对局势。

        “五·一九”夜李鹏在“党政军干部大会”上为局势定性,局势急剧恶化。“五·二○”上午,戒严颁布,与号外事件有关的《人民日报》部份青年人马上加足马力,“《人民日报》号外”问世。

      ◆大小三剑客

        有人戏称《人民日报》有“大三剑客”和“小三剑客”。“大三剑客”指胡绩伟、王若水、刘宾雁,“小三剑客”指因号外事件而先后入狱的张抒、吴学灿、宋斌三人。

        从“五·二○”号外东窗事发,到“六·四”军队开枪,其间李鹏等人还腾不出手来过问这件事。但钱李仁起草的《〈人民日报〉声明》使吴学灿等人明确意识到了问题之严重性。

        中央电视台播出《〈人民日报〉声明》后,吴学灿沉思良久,然后对朋友们说:“我们越权了。”

        “六·四”屠杀后,北京局势极不明朗。直至六月十日前后,军队在北京仍肆意开枪,大有继续屠城的味道。面对这样严峻的局势,号外事件参与者各自采取了不同的对策。

        张抒,《人民日报》体育记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五七年出生。张抒被认为是一条血性汉子,上大学前曾在安徽家乡当载重货车司机,性格豪放。他向他的上司告假,明确说明把女儿送回安徽老家,然后回北京等待发落。此时他得知李鹏亲定号外事件为全国大案,但他有一种“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气慨,六月中旬回到北京,每日等待警车的到来。他在中国体育界有不少知心朋友,大多是体育界知名人士,大家都非常担心他的命运。张抒有很好的身材本钱,中日联合登山队登珠峰,他随登山队到达近海拔七○○○米的大本营。

        六月三十日,公安部门正式前往《人民日报》,八名彪形大汉做好了擒拿格斗准备,因为听说被捉拿者是身高力壮的武林好汉,所以精神很是紧张。但一见张抒毕竟是舞文弄墨之士,温文尔雅,倘以八:一的阵式大动干戈,实在不光彩。于是警方放弃了警棍及手铐,代之以簇拥,把张抒带上警车。自此,张抒开始了十个月的被“收容审查”的生涯,地点据说在宣武区看守所。

        张抒在看守所内被允许阅读围棋类书籍,他得以有时间潜心研究“中国流”以及日本棋界的一些名谱。看守是非常严格的,家人可以送牙膏,但必须挤在塑料袋中方可,以避免“互通情报。”

        直至一九九○年二月十一日,《人民日报》群工部记者宋斌才被警察抓走,时距“六·四”已八个月有余。据信警方掌握的材料表明宋斌也是号外事件的主要责任者。

        宋斌,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六八年出生。与四川人典型的矮小身材形成鲜明对比,宋斌高大魁梧。他受到了不规格的“礼遇”,被送入著名的秦城监狱。

        关押重要政治犯的秦城监狱,犯人每日可以阅读《人民日报》,但看管极严。几位曾在文革中落难入秦城监狱的中国知识界名人曾回忆说,那里的监室廿四小时不许关灯,所以说来令人难以置信,监狱内的人向往黑暗--向往能关灯在黑暗的情况下休眠--人正常的生存条件对秦城内的人们而言是无法得到的侈奢品。

        宋斌在秦城度过了四个月,他和张抒两人都是以“交保候审”的身分离开了监房。回到《人民日报》后,二人可以编发一些稿件,但不得以该报记者身份进行采访工作。

      (摘自《新闻自由导报》第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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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诗抄】
            没有抽烟的日子

              王丹

            没有抽烟的日子
            我总不在你身旁
            而我的心里
            一直以你为我的唯一的
            唯一的一份希望
            天黑了路无法延续到黎明
            我的思念一条条铺在
            那个灰色小镇的街头
            你们似乎不太喜欢没有蓝色的鸽子飞翔
            手里没有烟
            那就划一根火柴吧去抽你的无奈
            去抽永远不会再来的
            一缕雨丝
            在你想起了我后
            又没有抽烟的日子

         - - - - - - - -
            有没有脑袋都一样了
              --北京戒严有感

              老百姓

            菜篮子是您给抓的,
            鸽子窝是您关怀的,
            闷罐车是您提供的,
            就这脑袋是咱自己的。

            眼睛您又给蒙上了,
            耳朵您又给堵上了,
            嘴巴您又给封上了,
            手脚您又给捆上了。

            咱百姓还剩下甚么?
            动弹不了啦,一无所有了。
            可您还说咱动乱了。
            干脆,这脑袋也给了您吧!

            有没有脑袋都一样了!

      (蓝剑 摘自《虽然那夜无星——心系天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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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介绍】
                   身陷囹圄的吴学灿

                     夏天宁

        江苏籍的吴学灿被中国公安机关的通缉令描述为“尖鼻头”。

        据来自公安机关内部的消息说,更令他们印象深刻的是外观看不见的他的反骨。

        吴学灿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与《人民日报》合办的新闻研究生班,获罪前是该报海外版从事香港台湾事务报导的记者。

        吴学灿不愿束手就擒。他“六·四”之后离开了北京,公安系统掌握的最后一个线索是他七月六日乘飞机从天津到了广州。公安机关为捕获吴学灿,先后发了两次通缉令,第一次于八九年七月七日下达。通缉令下达之后,他不再有可能乘飞机。因为在中国大陆乘飞机,对身份证的查验极为严格。一时间,由于《人民日报》有一位记者被全国通缉,使得各地对《人民日报》的证件及人士十分敏感,据悉也闹出过不少笑话。

        公安部于一九八九年十月下达第二次通缉令对吴学灿的通缉予以确认,在这份通缉令上还有王军涛、陈子明、柴玲、封从德等人。十月廿九日,吴学灿在海口市被捕。

        由于吴学灿是中共通缉的“要犯”,公安部决定,押解回京只能乘火车,以避免乘飞机所可能出现的空难及飞机被劫持事件。十一月初,吴学灿被押解回京。吴学灿在北京火车站遇到一位老朋友,那位老友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吴学灿轻松地和老朋友打了个招呼,然后说:“一刀砍下来碗大个疤”。

        吴学灿在新闻研究生班的两年学习期间及后来的工作期间多有表现出一些被认为是很“超前”的意识,对中共的不少在港台问题的方针政策提出过直言不讳的批评,他在《人民日报》被认为是很有个性的人,对很多问题他敢于提出鲜明的与众不同的见解。

      (摘自《新闻自由导报》第99期,标题为本刊所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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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我的朋友王军涛

                      张伦

        流亡他乡已一年多了。这一年,我无时不想写、不想说,又常常不敢写、不敢说。既怕自己的笔和言给军涛带来麻烦和折磨,也是因为心中有一块净土——那就是我们的友谊,我们真诚的友谊。搅动它是让我痛苦和惭愧的——军涛身陷囵圄,而我却生活在自由的土地上。

        今天,法国中部这个寂静的小城里充满了节日的氛围,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在暮色中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想着我的祖国、我的亲人,想着我的朋友们,想着军涛……

      ◆出身将军家庭的西单民主先锋

        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黄昏,当时我还在北大读书。我们斗室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是军涛和侯晓天(军涛的女朋友)。他们激动地把我拉出门外,告诉我:“我们登记结婚了!”啊,一下子我真的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紧紧拥抱了他们,祝福他们。我想:这下可好了,军涛有个家了,今后的生活会正常一些。那晚,我送他们回去,踏着积雪,我们畅谈着,送他们上了公共汽车。

        一九七六年,年仅十七岁的他,还是一个中学生,就参加和参与领导了举世闻名的“四五”运动,后被四人帮以要犯捉进监牢,关押近一年。出狱后,他到北京郊区插队,接着于七八年考入北京大学技术物理系,同时成为中国共青团团中央最年轻的委员,而且是当时最有文化水平的委员。他又出身于将军家庭,有着一个在别人看来最辉煌的前程。然而,对中华民族的责任和他的正义感、良心却促使他走上一条充满风险、坎坷崎岖的道路--为中国的民主奋斗。

        七九年,年仅二十的他,就由于其正直、诚实、献身精神和敏锐的政治头脑,被朋友们推举担任了他们自办的后来成了西单民主墙最有影响力的杂志之一《北京之春》的代主编。那时,为了稿件和校对、印刷,一天或骑自行车,或乘公共汽车跑上几十公里、上百公里是经常的事。如果仅仅是疲劳算不了什么,更麻烦和令人痛苦的是他所必然受到的误解和忍受的孤独,自然还有中共公安部门的威胁。那时,如此年轻的军涛就以敏锐的政治判断力看出中国改革的潜在危险。当中共开始对西单民主墙运动进行清算的时候,军涛曾对某位“理论务虚派”人士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能够平安无事,整完我们之后就是你们。”历史证实了他的预料。

      ◆用现有体制的空间进行斗争

        民主墙运动遭扼杀后,他又在北大利用一九八○年县区人民代表选举的机会,发起著名的竞选活动,用现存体制的空间去进行合法斗争,宣传民主。以“三评毛泽东”的惊人题目,在北大校园乃至北京、全国的学生竞选活动中掀起了狂澜。他认为毛泽东是一个伟大的农民革命家,此论成为北大著名的三大竞选话题(即王军涛的“评价毛泽东”,胡平的“论言论自由”,张曼萝的“东方女性美”)。大学毕业后,他辞去公职,南下江汉,几年内走遍半个中国,建学校,育人才,宣传民主,从此开始了与陈子明共同创建领导民办研究所、办沙龙、出丛书、搞研究、撰写“公民论”、办报纸等活动。

      ◆“第一眼看他就是诚实的”

        今年五月,在巴黎一次中国民主讨论会上,胡平谈起对军涛的印象,他说:“军涛这个人,你第一眼看他就知道他是诚实的,过后再看看,他还是诚实的。不象有些人初看诚实,过后看不诚实;有人看上去不诚实,但过后一看这人还诚实。而看军涛,你总是感到他是诚实的。”正是因为这种诚实,军涛赢得了许许多多的朋友。

        在北大那个雪夜后的不几天,朋友们搞了一个餐会,为军涛晓天的新婚贺喜。朋友们要军涛讲几句话,军涛满怀感情对大家说:“我这些年经了不少事,闯荡了不少地方,对我个人来讲,真是觉得没什么值得骄傲的,我只不过做了点我认为该做的事。唯一要我珍视的是,我有这些朋友,当着现代生活的脚步逐渐冲淡了人们彼此之间的情感时,我更觉我这些朋友的珍贵。我不说什么了,给大家唱支歌吧。”接下来,他给大家唱了他最喜欢的那支《出塞曲》:“请听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被遗忘了的古老言语,请用颤音轻声地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慷慨悲壮的歌声撞击着朋友们的心房,冲出屋门,在北京寒冬的夜空中回荡。

        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一起谈天,谈到将来年纪大了退休做什么。军涛说:“我什么也不做,办一个幼儿园,整天同小天使般的孩子们在一起。”在场的朋友们都笑了。他热爱生活,却有时无法照顾自己的生活。结婚几年,一直没有固定的地方住,东借半年,西住半年。而以我们这个集团当时在北京创下的条件来说,解决一下自己的住房是不成问题的,而他却没为这事操心。八九民运期间,一次因工作需要,老木要从当时管财务的一个学生手里支取二千元人民币用,军涛听了,要老木只取一千元。他说:“这钱来得不容易,这是许多同胞捐来的血汗钱,不能乱花,能节省就尽量节省。”这正是军涛的性格、军涛的心灵。

        流亡海外后,一次与林希翎女士谈天,她向我讲起她如何受胡耀邦先生的辗转委托,到北大找军涛介绍情况,保护了军涛等一批朋友在七九年没有第二次入狱的经过。我也听军涛讲起过,胡耀邦先生怎样约军涛去家里谈天,怎样激动地鼓励军涛“不坠青云之志”。我常想,在对我们民族负责的有良知的人们当中,也包括许多象胡耀邦先生那样的中共中正直人士。我曾问过军涛,为什么不把过去他的一些经历整理写出来。他笑着对我说:“我们是创造历史的,写历史的事就交给别人吧。”

      ◆投身八九民运不希望天下大乱

        八九民运暴发后,四月十九日夜,我在广场遇见军涛,(他当时刚从外地办事回来,中共说军涛策划了这场运动,纯粹是无稽之谈),他问了我一些情况,同我又谈起了胡耀邦先生。此后数十天,我们开会研究问题,做了一些我们应做的事。如果说这些事是旨在颠覆政府、搞乱天下的话,那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以说,军涛以及这批朋友参与这场运动的动机,就在于我们不希望天下大乱,出于对中国问题复杂性的认识,我们希望这场运动能和平过渡,有一个良好的结果。一方面,投身运动,凭良知,尽责任,组织民众,组织学生,协调运动的发展,也就是说,根和立场站在人民这一边;另一方面,也曾做了许多沟通工作,力图向中共当局某些人解释,使他们明白这一点:“群众上街游行、抗议,这是现代化的必然产物,正常现象,不要认为丢了面子。”“如果经济发生大的崩溃,流民四起,将造成对整个文明的摧毁。协商,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军涛原话)这也可以说是军涛及这批朋友一贯的思想立场——根是站在人民这一边的,但却不排斥在某些情况下的合作;立场是民主的,方式是策略的。当中共(或中共中某些人)愿意进步,愿意改革,我们欢迎,我们支持;当中共倒退、停滞、反动,我们反对。不进体制,坚持体制外的道路,坚持民主的旗帜,拓展体制外的空间,发展壮大民主力量——这就是军涛及这些朋友这些年走过的道路,一条艰难却将是辉煌的道路。我相信,只有这条道路才能将我们导向我们最终所要达到的民主的彼岸。这也是出于对历史、现实、未来的深刻认识,出于对民族负责的态度而做出的选择。在这条道路上,军涛及朋友的艰难跋涉,历经磨难,没有投机的欲望,没有发财的梦想,没有鲜花、掌声、电视镜头;有的只是人们的误解和动荡不安的生活,有的是公安人员十几年的盯梢、监视、有的是妻离子散和铁窗监牢的等待……

      ◆为中国前途吃不下饭

        八八年,中国大陆弥漫着一种末世之感。一次军涛和我的另一位朋友杨晓一快吃饭,其间谈到中国的现状和前途,军涛忧心不已,几难下咽。杨晓后来同我讲,他真感到有些惊讶,在中国现在这样一个功利物欲泛滥的环境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我笑了,对他说:“你过去不了解军涛。”我想,“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我们的民族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才历百难而不死,壮峨奇伟,仍然耸立在这个世界上。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向世人证明,中华英魂未泯,生命常在。

        ……

        窗外的雪依然下着。我的内心在痛苦中久久难以平和。我的耳边仿佛又回想起军涛的歌声:“……而今我们一唱再唱,向着草原,向着黄河,向着长城外……”

      (加拿大卡尔加里 张军供稿。摘自《争鸣》一九九一年第六期)

      〖编者注:本刊第七期(cm9105c)载有另一篇介绍王军涛其人其事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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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诗节选】
            白玫瑰组曲

             钱跃君

           ★恐怖的夜★

        魔鬼不会轻易放下手中的屠刀,一场轰轰烈烈的学运,正面临着一片恐怖,一片杀机。黑云压城城欲摧。听,这是广场上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在劝说他心爱的女儿,回家吧,姑娘,回家吧……

            一、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何苦忍着饥饿顶着寒风
          坐在五月绵绵的雨中

          不 我不回
          我要站在夜的广场上
          追求一线民族的希望

            二、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妈妈为你流尽了泪
          饥饿摧残着你的身

          不 我不回
          寒冷的夜我也想妈妈
          我饿 但我吃不下

            三、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惊心的急救车声催人泪下
          饥饿会夺去你的生命

          不 我不回
          我是只无力的小鸟
          向往那蔚兰色海空

            四、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别再苦求魔鬼的同情
          他们只有冷酷的心

          不 我不回
          看那天边飘去的乌云
          迎来一阵自由的风

            五、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那林中达达的脚步声
          那路灯下恐怖的身影

          不 我不回
          我要迎着黎明前的细雨
          唱一支黎明的歌

            六、

          回家吧 姑娘 回家吧
          快逃出死神的魔掌
          那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

          不 我不回
          为了自由民主的中华
          为了千千万万个爸爸妈妈……

            黑暗
            笼罩了大地
            黑暗
            吞噬了星辰

            恐怖的广场上
            只见血迹
            不 见 姑 娘

           ★怒潮曲★

        天安门广场隆隆的坦克声震憾了世界,中世纪的黑暗竟降临在八十年代的中华。从巴黎纽约,到香港台湾,一把北京政府的利剑,刺在人类的心脏……

          大地在痛泣
          黄河在怒吼
          一幕中华悲剧
          一道历史创口

          祖国啊
          坦克从你身上压过
          鲜血从你身上奔流
          人们啊
          迎着疯狂野兽
          伸出愤怒双手
          鲜血淹过了专制的巴士底
          鲜血溅红了腐朽的金字楼
          鲜血润饰着中华的一年一度
          鲜血染黑了民族的一朝一暮

          哦 问长江 问黄河
          漫漫苦寒何时休
          问青天 问大海
          无限苍生无限仇
          大地在痛泣
          黄河在怒吼
          大地在痛泣
          黄河在怒吼……

           ★我的梦呢★

        夜深了,恐怖的广场上,笼罩着层层阴影,笼罩着一片墓地般的死寂。昏暗的月色,稀落的路人,在那带血的泥土里,缓缓地伸出几朵惨白的玫瑰。一丝幽灵从花中渗出,随着夜风恍惚地飘荡,飘荡…… 没有人类的语言,没有可见的身影,只有一片恐惧的梦幻,只有一缕轻轻的旋律,飘忽在凄凉的夜空……

          我们走了 我们走了
          留下广场上一滩殷红的鲜血
          我们走了 我们走了
          化作碑下一朵洁白的玫瑰
          寒风里默默招手
          月光下轻轻地问路人
          我的梦呢
          我的梦呢
          梦里的家园
          梦里的自由
          我的梦呢

           ★白玫瑰★

        一年过去了,花开花落,驮起这沉重的岁月。野外依旧是一片冷静的小树林,几朵惨白的玫瑰在风中低语。在这片绝望的黄土地上,我似乎看到的是昨天,又似乎是明天。难忘的五月,难忘的六四,带着心灵的创口,走入苦难的史册,中华,这就是你吗?这就是你吗?面对一朵朵含泪的玫瑰,只能唱起一曲悲凉的挽歌。一曲悲凉的挽歌,在寒风里,在夕阳下,在每一个白玫瑰开花的季节,在每一个白玫瑰开花的季节里……

          白玫瑰 白玫瑰
          雪白的玫瑰春风里
          白玫瑰 白玫瑰
          雪白的玫瑰沉心底

          你们开在静静的山上
          却听不到往日笑语
          你们开在清清的河边
          却找不到往日踪迹

          你们在那里默默哭泣
          就为这一线民族的希冀
          你们在那里绝望离去
          就为这一片黄黄的土地

          白玫瑰 白玫瑰
          你们在流血 我们在流泪
          白玫瑰 白玫瑰
          心中的玫瑰梦里的泪

            一九八九年七月下旬初稿,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底终稿

      (摘选自1991年6月《莱茵通信》,原组诗共十篇:序曲/黄土地之歌/风曲/告别/自由之歌/中华惊醒曲/恐怖的夜/怒潮曲/我的梦呢/白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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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第12期 (一) ——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日 出版)

             本期分两个文件(cm9301y1.gb 和 cm9301y2.gb)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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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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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编者的话】
      ⒉【特  稿】 也谈春夏之交 (上)               戴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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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的话】

        戴晴这个名字,对广大读者来说,大概并不陌生。本刊第二十一期、四十期等曾刊登介绍戴晴的专文,最近戴晴还接受了本刊记者朱高秋的独家采访。

        《也谈春夏之交》一文,以作者的亲身经历和详尽的事实,记述了那一历史性学生运动期间的一系列人物和事件,具有一定史料价值。

        王超华也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她由于参加民运被通缉,并亲历了许多历史事件。她的回忆,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这场波澜壮阔的民运。

        承蒙戴晴和王超华女士向本刊提供本文,特出增刊,以飨读者。  

                              《华夏文摘》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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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  稿】
                    也谈春夏之交 (上)

                      戴 晴


             (一) 四月十五日 前总书记胡耀邦辞世

        我是在当天上午得知胡耀邦前总书记辞世的消息的。

        那天,我陪台湾一家杂志总编辑到北京饭店去见前中共中央对台办负责人汪锋,在座的还有中共中央统战部新任命的副局长陶斯亮。亮亮是我从小的同学。她一见到我就说:“德平爸爸……。今天早晨。”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又是一个好人不在了。”


        “德平”即胡德平,胡耀邦前总书记长公子是也。中共高干的孩子也是孩子,相互间谈到小伙伴的父亲时,并不用总书记、总司令等公称,也象山里或海边的孩子一样呼为“狗蛋爹”或者“海娃大”。

        我什么也没说。不但汪锋先生顺利见过了,甚至接下来的某些娱乐活动看起来也都照常进行。比方,就在那天晚上,即将卸任回国的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和夫人在他们的官邸开的一个告别派对,我们就都去了。照常开逗、照常跳舞、照常吃冰激凌。

        但我总觉得心头有些异样。虽然这里用不上诸如“五色无主”这类字眼儿,但笑着的脸与紧抽着的心总不是一回事。就算不能说是两个人的,也差不多是两个魂的了。

        我并不认识这位总书记。我和他唯一的一次直接交道是为了一名被“搞”掉的——请原谅这样用词,可那人确确实实被这么弄下台的——前福建省副省长路东明的问题。促使这名精力充沛、猛打猛冲的著名改革家去职的最后与最关键的一击来自胡总书记的一段充满无产阶级义愤的、感情色彩浓烈的批示。我作为一名实地调查记者则打报告请求他在事实面前否定自己。他在一定程度上这样做了。这在处于极盛期的中共高层干部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抵消了我对他其它一些细节上的不满,赢得了我对他一定的尊敬。

        现在,他去了。按照“中国特色”,以他所处的地位,尚属“英年早逝”的年龄。

        那天春意融融,没有人哭。也许人们还不知道。但就算他们知道了,以我的判断,中国的老百姓也再不会为任何一名政坛人物哭了。他们以宗教般的虔诚把政坛人物奉为自己的理想与幸福的化身的时代已经结束。

        但我无法化解掉心头的梗噎。这似乎不是悲愁,而是某种内恫,因为我知道中国人历来轻新生而重丧葬,这一古老文明不但一直为守旧派所控驭,新派为了“革命”的目的这时候也不避嫌了,你只须想想本世纪初湖南的革命先锋怎么为蹈海而死的陈天华大开祭坛。

        我总觉得,中国人特别是现代中国人之重丧葬其实是找个口实寻个通道,舒泄他们憋在心里的尤怨与愤懑。他们要么忍着,一旦爆发准在送葬的时候。

        可年轻人已经不大想忍了。与世界在精神及物质生活上的反差再加上他们对自身能力的估评使他们对这个压抑着他们的心灵和才干的社会怀有一种强烈的要求变革的冲动。中国的年轻人有不少欠缺,但如果说他们过于激烈、不懂克制与忍让则无疑是最不恰当的评价。

        然而“耀邦”去世了,这唯一的看来对他们还有几分理解与容忍的长辈,这唯一一个觉得自由与人性还不那么刺耳的政治家。他们以年轻人所独有的、甚至可以说充满孩子气的固执与率真认定了他是猝死、他是中道崩殂、他是为了他们而遭贬抑最后郁闷身亡的。他们觉得对他不住。他们扯起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这种条幅。他们快要忍不住、要喊出点什么了。

        但那天在大使官邸跳舞的文化人似乎没这么激烈。这是一批小有名气者或者小小得意者,过上了稍稍高于今日中国普通人生活水准的小日子。我猜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包括大使夫人本人也都如我一样知道了那死讯,但大家都小心翼翼地避着——也许有人出于对政治的绝望,但大多数人恐怕更倾向于远远地绕开那随时都会引爆的地雷。我不认为这是因为惜命,而是我们都太疲倦了。而且谁都知道,如果不是经过精密计算的定向爆破,其后果无非一片废墟。

        但也有人不是。老鬼,真诚地写着虚伪的小说的女作家杨沫的儿子,文坛上新跳出来的一条粗汉。那天晚上他也在大使官邸,穿了一件脏衬衣和一双懒汉鞋。他一脸茫茫然的怒气。他抓住我的肩膀一个劲摇——没准儿在他眼里我是当时在场的唯一一个还算是人的人。

        “X他个祖宗,戴晴,怎么办哪,真把人给憋死了。我X他个祖宗!”

        我无话可说,只任他摇着,朝他喊“老鬼”也象没听见。果然,没几天,他到天安门广场去了,带着一份血书。

        苏炜那晚很轻松,特别与他一个月后的激烈相比。五月中旬以后他基本上与严家其持相同的观点,和我不但在对形势的分析上,甚至在交情上也已经分道扬镳。那些日子,他基本上已经不大回家,据说一直把牙具、内衣背在身上,时时等着警察抓他。6月4日以后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苏炜,我觉得他一定不在了。

        李陀那晚浑浑然。他不会跳舞也不会说俏皮话,但对于二者,据称都有超乎常人的鉴赏能力。他那晚正向我们展示他的太太怎么通过一种气功消掉了多余的皮下脂肪。我望着他的确实小了一圈的太太,一位不那么聪明却很纯朴、很细腻的电影导演,心想消掉脂肪恐怕不止这一种耽误功夫的办法吧。不知张暖忻今天是不是更瘦了,如果李陀6月4日出走之后至今未归的话。

        那天冯骥才也在场。他是女主人大使夫人的好朋友,专程从天津赶来的。他带着他的慈眉善目、显得有点怯生生的贤妻坐在角落里,不加入我们这热闹的一群,虽然在他没有当文联全国副主席,民进全国副主席,外加别的这个那个主席副主席,特别在他还没有对新华社记者讲“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对我的创作很有帮助”这种话之前,曾跟大伙互认铁哥们儿。
        那天晚上我是我们那自得其乐的一小群中唯一一个主动上前与他和他的太太搭话的人。不为别的,只为我曾在文章里骂他骂得非常狠。大冯很客气、应当说也是相当亲切与真诚地与我握手。我敢说那文章他一定是读过了。后来听说他在天津一直为学生们说话,很与他们那澎湃的精神共鸣。这时我才觉悟到我是多么刻薄,我太爱骂人了。


            (二) 四月十九日 两份被封掉的刊物的最后一次座谈会

        果然,学生们上街了。

        与此同时,在官方的默许与实际协助下,前总书记家里设了一间小小的灵堂,供普通百姓鞠躬道别。我得知这一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即是:很棒!胡德平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大禹的子孙终于明白,堵,不是治水的唯一办法。

        大约在27日晚,《世界经济导报》的张伟国给我打来一个电话,让我出席由他们和《新观察》杂志联合召集的一个悼念胡耀邦的座谈会。

        “要发言么?”我问。

        “那当然。”他说。

        “这次我就免了吧?”我求他。我不知在这种场合说什么好,而绝不说没劲的话一直是我这几年出席各种会的准则。

        在悼念“耀邦”的会上正式发言,除了成套路的废话而外,还能说什么呢?更何况他有那么多显赫与才华横溢的战友外加部上部下,和他们比,我只能算个零。

        说说路东明事件?没劲。第一,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第二,在这一个案例中,前总书记的形象不够光辉,我与他全遭败北。他的失败在于一开始的偏听偏信;待到他不想偏听偏信时,又遭到了欺蒙与利用他的人的坚决抵制。我则如一头勇气十足的一岁半的小狼掉进陷阱,让那批“具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的路东明的死敌给玩了个底儿掉——手持一纸总书记的敕令也白搭。

        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张伟国不依不饶。

        要是换了别的报刊,由别的编辑出面请,我也许会坚决拒绝。但钦本立是我最尊敬的党内办报专家,《世界经济导报》是当代中国最有头脑的一批人读的一份半民间报纸;张伟国又是我非常喜欢的记者。

        应该说,完全因为与张伟国的私交,我才同意出席4月19日的座谈会。当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是,我在这个会上的即席发言,后来竟成了在全国范围被点名批判的依据。

        那天的会场依旧选在老《红旗》杂志社的一个破礼堂二楼以过厅加堵墙改成的会议室里。没有沙发、没有地毯、更说不上空调,仅有的几张桌子拼成U型,只容得下十多人,大部份“小字辈”都要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一张张排着的木椅上。

        那天我到得略晚了一点,会场已经布置好,U型的桌的周边和后面的椅子差不多已经坐满了。我一进去,就觉得气氛不一般。因为主持人《新观察》杂志主编戈扬女士的面容不但庄重悲切,还有几分内在的紧张。

        她预感到什么了?

        应邀者阵容空前:胡绩伟、李昌、李锐等开明高干都到场了。我立刻想到延安的“青委会”,还是他们这帮子人,可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世纪。他们依旧是中共高干队伍中最能接受新事物、最活跃、最开明的一批。

        在举行了简单的三鞠躬式之后,大家开始发言。虽然在前一天的晚上我曾就发言事极为勉强地算式应允了,但因当时正忙着采访联名吁请特赦魏京生等政治犯的33人,并没有作准备。况且,就算我拿出一天时间来,也未必就找得到好话题。于是狠狠心,决定到会场上再说。要是运气好,没准别人的哪句话就能勾出一篇不错的感慨来。

        我放下心来,开始静听他们讲。第一位好象是李昌先生,他是胡耀邦青委会时候的老战友了。他讲了前总书记一生如何坚持原则、如何好学、如何平易近人等等。接下来谈的还有谁记不清了,总之也是这种通用的话,直到苏绍智。我想学者而非官僚的苏先生总该来两句带劲的了吧,没想到他在说了一番通话之后,竟把对前总书记的赞扬集中到他的修养上。他盛赞“耀邦同志”在被撤了职务之后极为难得地“坦然处之”。这真让我大吃一惊。

        接下来发言的另一位前辈就更绝了。他回忆一次党组织请党外人士开会的情景。他使用了这样一个字眼,说那党外人士的讲话“放肆得很”,转而赞扬耀邦如何气量大云云。我的天!

        我当党员也有二十几年了,真是闻所未闻。是你共产党请人家来开会的,人家进上逆耳忠言之后当主人的不发火也成了功德!

        我这时已经有点忍不住了。我忽然觉得,胡耀邦身上的优点其实也不少,他们怎么专捡顶没意思的说?当然我不想“扰乱会场”——象在其他座谈会上一样挑起热闹的辩论,这不仅因为那天是一个以悼念为主题的会,还因为胡德平在开头的几句致词中一再强调“祥和”,这个词儿在他不到一分钟的讲话里重复了3次。

        但我不能不说。胡耀邦两度当我的总书记——共青团的和共产党的,我有资格悼念他,讲他的挫折与悲哀,讲共产党应该汲取的最深刻的教训。因为,并没有谁规定,对死去的人只能用放在哪儿都象那么回事的话来赞扬。我给会议主持人写了一张条子,要求尽快发言。
        我决定就从“心怀坦然”谈起:共产党员,特别是党的高级干部,在遇到不符合原则的事情的时候,应不应该“坦然”地站在一边。什么是不符合原则的事情呢?我想,近年来党内最严重的非原则事件莫过于他本人的突击式的去职——他在走进那次将他开销的会的会场的时候,还在问“今天的日程安排”。据说,当那一闷棍打下来的时候,他连为什么都没有问。当然,这里用“坦然”二字是不够的,应该用“很镇定”、“很克制”才对;而几天之后交出的检讨才称得上“坦然”,其实这里也不该用“坦然”,而是“绳趋尺步”、“委曲求全”;但正是这份检讨,构成了这名本来很有朝气、很有特色的政治家生命史上最没劲的一笔。悲剧更在于,他还未曾“坦然”地以他的新建树将这一笔勾去,死神上门了。

        作为一名普通党员,我坚决反对以“修养”、“策略”等等苟且借口偷换党的原则。如果连党的高级干部在最高层的党内会议上都不能充分发扬民主、坚持原则,这原则要它还有什么用?或者换句话说,你留在党内还有什么意思?总书记是全党的大总管,说拿掉就拿掉,如果这还不算践踏党员意志,那只能说明一个现实:以如此之高位,也不过一名小厮而已。

        那天,我坐在陈子明旁边,我看他正紧张地写一篇密密麻麻的发言稿,顿时觉得自己这么胡乱一想就开讲实在有点大不敬,于是决定不再听发言,也写将起来。

        正在心神不定之际,隔座的章乃器先生的公子发言了。我研读过不少右派行止,章先生是我最敬重的一位。仅就当时报上披露的“反动言论”而言,他的才华和骨气无人可比。不料章公子讲的竟是……恕我直言,竟是很辱没他先人的小里小气的话。他说他怀着悲痛与感激之情怀念耀邦,因为总书记在他给他的信上作了批示,使得章乃器先生的名字得以从已经定下的永不改正的中央级右派分子名单中撤出。这实在太离谱了!如果出了名单的人的子女要为此感激批示人,那被列为永不改正的章伯钧、罗隆基、储安平的子女,是不是该怨恨他了?

        我提纲也不写了。在接着章公子之后发言的诗人刘湛秋刚把他的诗念完,那悼亡的韵味还和着香烟之雾在会议室上空飘荡的时候,我开始向苏绍智、章公子开火了。

        我想我的发言一定给与会者留下很坏的印象。而且,党史界的朋友如果想挑我的毛病,那真是太容易了。因为我那十分钟所包含的内容,足够一名严肃的学者研究好几年的。我放机关枪般地把那几盘子弹打完之后,将小本塞进书包,转身就走了。还没下楼梯,一名高大的青年追了出来:章公子章立凡。他对我的唐突一点不介意,表示愿意和我交朋友。我真高兴我尊敬的章乃器先生有这么大气度的后代。

        今天,在狱中,根据今天听一点、明天听一点的官方新闻和提审时让我写的材料分析,这批聚在破礼堂会议室的人已如晨星般寥落。人大常委胡绩伟是给彻底开销了。

        无论干什么——包括写诗——都象回事的李锐正在被调查,想来他的命运正与阎明复、朱厚泽二位同。宋平干得很彻底,将来在中共组织史上定会记下一笔。

        李昌有了万润南这么一个女婿,不可能再得到任用,既使他还有另一个在改革大潮中走红的女婿也白搭。

        苏绍智和戈扬恐怕近年难于归国了吧?我是已在监狱中。当时坐在我右首的于浩成想来也免不掉这一命运,因为他也被陈希同点了名,而且在14日的会上他就已经告诉大家公安部党委通知他不可随意离京。

        坐在我左首的陈子明在躲藏了半年之后,出境未成,已经落入广东省公安厅之手。温文尔雅的章公子呢?我曾被要求写出我们加在一起不足三分钟的三次交往,想来他也失去自由了吧?


           (三) 四月二十六日 四月二十七日 《社论》与大游行

        学生们借悼念耀邦以表达他们的某种愿望和愤懑的行动,在胡的公祭那天达到高潮。当时有两名有资格乘专车穿过戒备森严的通道到人民大会堂参加葬礼的人向我描述了他们所见到的静候在广场上的学生的情景。他们都为中国有这样的好青年而被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们都不明白,作为公仆的领导人在那样的时刻何以不能稍稍随和些,和人民靠近一点。

        如今这一个不但向你的智慧,同时也向你的心地挑战的场面已经被用最肤浅的语言轻轻带过。但我敢说,历史一旦揭出整个1989年春夏之交这一场蓄意制造的以完成“非程序权力更迭”的全部真相的话,那“蓄意”自这时已经开始了。

        《4·26社论》及文中所引用的邓的原话,无疑是这“蓄意”的再次升级。我不否认邓有极为独特的个性,不乏开朗与开明的一面;但作为一名独裁者,也不可避免地必有压制不同意见的一面;而这压制在中共党内,已那么习以为常,用起来已经那么谙练,全套人马干别的不行,干这事已经那么驾轻就熟,连整人的语言都已经那么规范化,任何领导者,稍不加勒制,不管他驶进驶出的那部车漆成什么颜色,立即就掉进这旧辙。

        按照中共政治运动的老路子,戏唱到这里本来可以收场了:大部分人被吓住,剩下的几个随便从档案里抽出几条顺手收拾收拾了账。

        不料时代毕竟不同,本该被吓住的一大群居然豁出去拼了。其实,这时候调集军队也没什么不可以,不料邓本人不知怎么居然又倾斜了一下,表现出了他开明的一面。

        如果北京的大学生在四月底能稍稍明智一点,对自己角色的估计能准确一点,能把中国国情看得透一点,赶快回校复课,让邓把句号画在他的面孔尚未变过去的时候,那“蓄意”可能就给憋回去了。想搞掉赵紫阳,只好另寻机会。但这时候出现了一批人,王丹、刘晓波诸君,不知出于什么,他们确实不甘心就这么完了,好象非把事情闹大才过瘾——用他们的话说,叫做“民主运动不能流产”。赵的两次讲话无疑使他们受到鼓舞,这鼓舞没准还幻化成一种政局上的憧憬,于是运动拉拉拽拽地到了五月十三日——开始绝食。

        这可真是正中下怀。

        《4·26社论》让我反感,也让我看不起,但今天细细回想起来,我对中共高层与人类文明文化割断的程度还是估计偏低了。不错,邓体制奉行改革开放。但中国的改革虽然表面上看来先走了一步,但不过为解决数亿农民眼看就要饿饭的燃眉之急,并未推开千年农业古国的老思路,并不具革新观念。那仅有的辉煌的第一步,也用不着太多的学问,只要不人为地用各种红头文件对延续了千年的农业生产力加以破坏就行了。再往下走就没那么简单了,除了领域特征等诸般因素而外,总体上讲,因为受到意识形态模式的牵制,居然迈不出任何果敢的、具有战略意义的一步。

        但在1989年春天,在中国连文官政府与国家化军队等现代民主国家必不可少的构成物的影子都没有的时候,用群众运动的方式要求思想自由、言论开放,要求决策的透明度与进程的民主化,只能让真正的开明派为难而授顽固守旧派以柄。

        所幸这次军队内的开明力量没有象文化界和政界那样被一网打尽。


            (四) 四月二十九日 统战部的高茶会

        四月二十八日,亮亮打电话来,通知我第二天到一家叫做什么龙的饭店参加一个知识分子聚会。近年来,各种刊物、出版社常邀知识分子们,即被他们盯上了的撰稿人,一起聚聚谈谈,还吃点东西作为索稿之饵,但亮亮是官员。

        “谁主办?”我问。

        “我们局。我们部长也到场。你一定要来。”

        我知道统战部新成立了一个知识分子局,陶斯亮是该局副局长。

        “你一定得来,非来不可,就这么定了。”陶副局长下了命令,不是因为她官大,而是因为她有这个把握:她的三把火不许我不捧场。

        我按时去了,没有请柬,打一声招呼就往里走。名签已经写好摆在登记台上。我扫了一眼那分成三堆摆放的名签,方知今天的来客除了知识分子,还有北京市和海淀区的干部——恐怕主要是统战系统的干部。

        会场熙熙攘攘,生面孔居多。所幸我一下就在打扮得最漂亮的人里发现了南宁——《人民文学》最干练最活跃的编辑。

        “怎么回事?‘4·26’?”我一上来就问她。我们之间用不着废话。

        “谁他妈这么混蛋,把邓老爷子推出来。”她愤愤地说,本应续在后边的那句“这下栽惨了”没有出口。她是抱着对邓小平及他的改革全部的爱与惋惜这么说的。

        宾客渐渐到齐了。作家们来了不少,都是亮亮的朋友。他们大都有着显赫的名声与与之相配的地位,足够把外省的文联小干部吓个半死。我没往他们那儿凑。我瞄住一个空位,恰在我喜欢的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身边。他也愿意与我为邻,我们开始喝茶吃杏仁。他没怎么讲话,但我能体会出他隐隐的不安与不耐烦。

        那天的那个有东西吃的茶会,即所谓高茶(high tea)会,由副局长亮亮主持,到场的大人物一共两位:阎明复与李铁映。

        陶副局长站在麦克风前。她从小就是个细致温存的女孩,虽然对文学有着超乎寻常的爱好乃至憧憬,但我不认为这就是能作漂亮讲演的充分必要条件。然而她并非脱口而出的话还是让我们大吃一惊。她几乎一上来就说:“二十七日平平安安过去了,孩子们——我们的青年学生太可爱了,我们党也经受了一次民主的考验。”大家先是怔了一下,接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接下来是几个“大腕儿”唱歌。他们当然唱得很好,也令人感动地开宗明义地宣称这是献给学生们的。但我们似乎不是那种大白天听歌之辈,于是一个个溜了出去。后来南宁告诉我,这也是貌似敦厚的亮亮的诡计之一:她何尝不知道我们无闲心听歌,但她掐指一算,这high tea要从3∶00开到6∶00,时间是极具危险地长了一点,她很担心哪位名人一高兴或一不高兴,跑到麦克风前说几句让人难堪的话,于是在早上9∶00就把南宁从被窝里提溜出来,令她火速找几名歌星把可能出问题的时间填满。

        我溜到酒店宽敞华丽的走廊,立刻被中新社的耿军咬住。还好他使的是快刀,几分钟后我就从他的利爪下脱开了。就在这时,我见到迈着方步慢悠悠地荡过来的包遵信。

        “小老包,咱们得给党中央来一份致敬电,27号没动手在中国历史上非同小可。”

        他很同意,立刻掏出纸笔,我们俩坐下来开始想开头。

        不幸的是此时陈鼓应先生又踱了过来。他是台湾的教授,我的邻居,还是病号。我们不得不放下电文,向他嘘寒问暖。

        于是,这份电文没有出笼,又是一个偶然。

        夏末,包遵信以最激烈的反政府面目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并且进了监狱。有谁知道他在四月二十九日那个乱哄哄的下午曾打算真心帮助政府、赞扬政府的开明呢?

        就在这些偷偷溜会的人还没有说到酣处的当儿,工作人员跑过来了:

        “快,快回去,要向大家介绍你们了。”

        当我们像鸭子一样被赶回原位的时候,麦克风前的陶副局长已经有点不耐了。

        她先介绍李铁映与阎明复,她用在他们二人名字前边的头衔是高级工程师和高级翻译,大家又报以掌声。

        接着她又把几名有头有脸的官员点出来给我们看,不过我都没记住。然后转向知识分子们。文坛星斗好象最先被她提溜起来几位,著名这著名那的,我没大注意。然后转向我们这张桌。

        李泽厚被她点了起来,形容为“著名的美学家,看上去就像个小伙子。”55岁的李先生只好频频点头致谢。下边轮到了我。

        她除了将“著名”二字也慷慨地赠给我之外,又加了这么一句:“她在文坛被认为领导服装新潮流,你们能想象得出她是一个那么厉害的铁嘴钢牙的女记者吗?”我连李先生般地点头致谢都不可能了,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恭维还是挖苦。

        一一介绍过之后,亮亮还嫌不够成色,开始让两位大人物演节目。

        高级翻译先唱了一首《卡秋莎》,又唱了一曲比较现代的,可能流行于六十年代末的苏联歌。他唱得不错。他能在这种场合将嗓子放松到那种程度是很不容易的。

        接着轮到高级工程师。他声称不会唱,但可以指挥,因为他是运动员。李铁映留学期间在布拉格坚韧的长跑是很有名的,但就算我们认可了双腿的移动能力可以推演为双臂的挥动能力,但再把它推至对音乐的理解与把握,未免太牵强了一点。好在他决定指挥的是一支名叫《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而不是德彪西的《海》,这确实只要运动员的肌肉就行了。

        唱完歌,鸡尾酒会式的谈天开始。阎明复简直是径直朝我们坐的桌子走来。我想他是冲着李泽厚来的,因为李先生的《美的历程》,他的三大部中国思想史和近期的研究,一直为国内外所瞩目。但这些显然都不是在这种场合下好抖出来随便谈谈的题目;李先生更不是一个爱把自己的肠子肚子亮给人看的人。他就从来没跟我谈过一句美学方面的话。但局面不能干着,只好由我这个刚被册封的“铁嘴钢牙”的来打圆场了。

        “阎部长,我们可都是共产党啊!共产党员成了中共统战部的工作对象,究竟什么发生了变化,你们还是我们?”

        这时周围已经围了好几层人,有人叫道,“好厉害的记者!”阎明复则转攻为守:“你说呢?”

        我不想在这个貌似促狭的问题上和他较量,因为我知道,我们双方都明白,这本是一个眼色就能沟通,但也足够写一部专著来论述的问题。我发起第二攻击波:

        “四月二十七日的处置,统战部作了不少工作吧?究竟谁在哪个节骨眼上起了关键作用?”

        这回他不笑了。他的面容非常严肃,眼睛里似乎还含着一丝忧愁:“大家都作了工作。大家。”

        不知道周围的人有没有像我一样感到这其中的艰苦与沉重,说不定还潜伏着只有亲历者才知道的深深的不安。但我感到了,这使我绝没有心境再去为难他。还好这时有一位社科院新闻所的女研究人员挤上前:

        “阎部长,我们新闻界也要和中央对话。”

        阎明复的反应非常干脆:

        “好,可以。你们要见谁?”

        大家七嘴八舌点出了当时中国意识形态四巨头:政治局常委胡启立、书记处书记芮杏文、中宣部长王忍之、新闻出版总署署长杜导正。

        阎部长说:“好,我立刻联系。你们这边也提个名单。”他说着用手一指,把我与陈女士划了进去。

        在他走向别的桌子以后,陈立刻找我商量。应该说,这事我本不愿介入。因为我不但对新闻界人头不熟,对新闻业务与新闻理论也很陌生。只因为在中国当个记者实在太容易了,容易得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也就那么胡乱充了个小数。但此时我不忍扫她的兴。同时,我也觉得,如果那时真的存在新闻界与中央协调的这种必要性的话——我认为无此必要,新闻是党的工具,这早已说得明明白白,斧头能向手要求什么吗——而且中央也真的想向新闻从业人员了解点什么的话,首当其冲的就是《世界经济导报》。我于是向她建议请《导报》的张伟国一道商量。

        那天茶会,张伟国作为在北京最活跃的记者之一,当然到场了。我看见他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好象在散发什么——后来知道是在发他们329期,也就是最后一期的复印件——我一直没机会与他讲话,直到陪着陈女士把他抓到了。

        抓住他之后我向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给老板拍了一封电报。”自四月二十六日之后我们还没有讲过话,包括通电话。

        “看见了,”他笑着说,“这是编辑部收到的第一封,大家都觉得真好玩。”说毕,我和陈告诉他阎部长答应联络新闻界与中央对话事,我们三人开始拟名单。

        我因为对新闻界不熟,当时只提了一个我认为选人时应遵奉的原则,即“部主任以下在第一线从事新闻业务工作的人”。

        当陈女士在中间为了什么事情跑开一会儿的时候,张伟国告诉了我严家其起草的对上海市委抗议一事,并请我也联署。他没有把那份抗议的原文给我看,我至今也没有读过这份文件,也不知当时都有谁签了名。

        我在前面说过,张伟国是我私交很好的朋友,对他的请求,我一般都不拒绝,但我认为他此时之举实属“当事者迷”。这抗议是无论如何不该做的。我这样认为不是因为这是一件对极了的好事,上海市委在处理这件事上当然有不妥之处,甚至可以上升到越权违宪;中共中央可挑的毛病多了,都抗议?严家其怎么想不到,从策略角度看,此刻这么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把事情做死;从道义上考虑,即便没有这抗议,真理与正义在哪方,世人自有公论,更无须多言。当前,最重要的是保住这张报纸,哪怕再吃些委屈,哪怕眼睛一闭出它几期废话,只要班子在,刊号在,就值得。

        这是我近年来第一次拒绝他,他没有讲话。不过以后事实发展证明,我的“不抗议主张”同属白搭。因为如果要消灭这张报纸的决心已下,而且这消灭之意并非来自这张报纸本身和它所居的层次,再忍让后退也不会使对方手软了。

        这时大厅里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走散,连桌上的残食都已经收拾干净了。我告诉张伟国此事与陈女士直接联系,我就不管了,然后我们一同下楼朝外走去。

        在饭店门外的车道上,门卫突然向我大声喝叫。我回头一看,一部漂亮的黑色轿车正从我身后驶来。我向右边跨出一步,那轿车却在我身边停了下来。车门开了,阎明复先生已跨出车门。他与我握手道别,很诚恳地说:“以后常到我们这里来。”态度如此谦和的高干真是不多见。我点点头。我想,一定是我的单刀直入给他留下了印象。

        十月份以后,最后在黄镇的葬礼上露了一面,他的名字从此从报纸上消失了。

        1989年春夏之交,他是最勇敢、最热忱、最不计一己之私利、最不念官场的沉浮,以最坦诚与积极的态度一心为党为国效命的高级干部。共产党居然连他都容不下,真是不可思议。


           (五) 五月十三日 与前政治局常委胡启立的见面

        从四月底到五月上旬,北京的学术界很平静。研究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学者们显得很疲倦。不能说他们对半个月来发生的事已经兴趣全无,只能说他们很矛盾:他们爱学生,也觉得社会不改造不行,但他们对纷乱怀着一种本能的反感。他们是作学问的人,而作学问需要环境安定、空气自由,饭桌上有几样菜倒还在其次。

        但他们有话还是不能憋住不说。五月初,李洪林起草了一篇为纪念“五·四”运动七十周年的《倡议》,苦口婆心建议中共对前一段学生运动作出正确评价以理顺民心。我带着这份《倡议》到一大批中外学者的聚集地——卧佛寺,他们正在那里开一个国际学术交流会。我把那《倡议》拿给两、三个人看,他们的反映竟是冷淡又疲倦。

        “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研究比较文学的北大教授乐黛云说。记得1981年,北大的学生竞选海淀区人民代表的时候,即将赴美研习的乐先生就亲口对我说过,“要是对学生动手,我们是要说话的。”但此刻她已颓惫至此。可是不过半个月后,我看到一张发在报上还是刊物上的照片,她和几名长者站在天安门广场,头顶上的横幅是:“与同学共存亡。”
        我在这里可以比较肯定地说,那时,正宗学者中,没有人成立组织,没有人想过要过深地介入学生的行动。即使在五月八日深夜,当北大的学生列队到教工宿舍区,“恳请恩师”对他们予以声援的时候,学者教授们依旧沉默着。当然,到了后来,五月底、六月初,有一部分人,恰如诚朴率直的乐黛云教授一样,被感动了、被激怒了,参加了一些活动,说了一些所谓过头话——若使用人类共同认可的标准,只属于最自然的正义与同情的流露——但硬把他们说成是煽动、策划、组织“动乱”,包括烧汽车和用碎砖块打士兵的“暴乱”的罪首,真是不知处于何种居心。

        当我得知五月四日学生们要大游行而记者们决定“集体旁观”、“集体采访”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与学者们比,这已经又是一个领域。在“春夏之交”,无论就联系面之广还是涉入之深,记者们比学者们不知要多出多少倍。这本来也最自然不过。有了热闹而不往那儿跑,怎么称得上好记者?但这回当局似乎是轻轻地饶过了他们,只在仅仅属于他们的领域,比如新闻导向问题适可而止地点了点,“坚持资产阶级自由化”,外加“颠覆”“推翻”等,都没找他们的麻烦;待到重点打击的时候,对新闻界也轻得多。

        无庸讳言,记者们的“集体采访”给了学生与市民极大的鼓舞。

        我体会,以《中国青年报》为代表的革命热情高涨的一批,所怀的主要是不受信任、不被重用的痛苦;而另一批冷峻些、阅读面也广一些的记者,则更倾心于全世界都认可的标准:新闻的独立与客观。

        那天的游行有人打电话通知我,但我没去。应该说不是对自己的同行的藐视,也不是对这件事有多么目光如炬的反感,更没想到悠着点劲给自己留条后路。恐怕又是一个巧合,一个技术问题:我家离市中心太远了。我的新闻界的朋友对我的消极很失望,他们调侃我:“队伍里有条横幅你看见了么?”我问是什么,他们说:“‘戴晴,你在哪里?’”

        这次“集体旁观”、“集体采访”产生了一个很具体的结果,即记者们也要求与中央对话,并立即有1031名首都各报记者在请愿书上签了名,我的名字也被朋友们代签进去了。

        五月十二日,统战部一名工作人员打电话到我家,通知我四月二十九日阎部长所应允的事已兑现,第二天在统战部会议室新闻界人士与胡启立见面。我忙问他知不知道千名记者请愿事,他说知道。我说若只见一次应以他们为准,因为他们代表的面更宽。他说这事和他的工作无关。我因特别不愿被人指斥为侵吞他人斗争成果,哪怕仅仅出于误会,一再表示请他再与1031人的代表联系一下。那名工作人员已经很不耐烦了:

        “告诉你,完全是两码事。明天的会属我们部的工作范围,好不容易才安排上的,已经定下了,你一定要来。”我还没有想出应对的话,他那边已经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我正点踏进统战部会议室的门,没想到竟是被大家等候着的最后一名。胡启立、阎明复、陶斯亮都已在座;除我们六名被邀的新闻界——更确切地说应是新闻理论界——人士而外,记协的两名头头也到场了。

        我一进门,胡启立先生不但站起身、还走出座位、绕过桌子上前与我握手,并且说了一句所有的女性都爱听的话:“哟,这么年轻,吓了我一跳。”他是北大物理系的毕业生,知道怎么尊重人。这与我的同行孟晓云到王震副主席家请他审听一篇她写的关于他的文章的情景完全相反。据传,那天孟晓云坐在一边念,王副主席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听。文章读完了,老人家一动不动,良久,突然嚷了一句:“我X他祖宗!”孟晓云不知哪里出了毛病,正不知怎么才好,秘书在一边提醒她:“这就是说很好,通过了。你快走吧!”

        在那天的见面会上,他们五人都作了很好的发言。我因为对新闻理论不大通,一直没有插嘴。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社科院新闻研究所年轻的所长孙旭培谈到的新闻立法问题。他从这部法的动议、搭班子、换马、数易其稿一直谈到迫在眉睫的送交人大审议。他认为这里边埋藏了很多问题,恳请提交前将草案公诸于世,给新闻工作者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我当时觉得这真是新闻界的头等大事。

        胡启立频频点头,当场答应一定认真研究、慎重对待。但我觉得,这番话对他说来并不新鲜,这一部重要的大法的份量,他心里很清楚。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已经快到中饭时间了。我先匆匆将昨天深夜张伟国给我打电话要我在今天的会上转达的《导报》编辑部的意见如实报告,一共四条,具体内容现在已不能确切,总之很强硬。接着谈了我对这一问题的见解。我力主淡化处理:钦本立不必检查但也不必复职;工作组撤走,保留第三审的顾问权甚至暂时的三审权;编辑部恢复正常工作。

        接着我开始谈我们魂牵梦系的民办报纸——我自己倒并不想办,我受不起这份苦,但我知道很多人想办,也一定能办得非常出色,我只想替他们撰稿并当读者——我从来没提过新闻自由,不是不爱它,只是此生对此已不抱奢望,恰如我不期求登月,不期求觐见教皇一样。

        我那天提出,如今政府将所有的报纸杂志全包下来,财金负担过重了。我提出能否按报纸的重要性从财政上分为三种管理办法,第一级,党报,如《人民日报》,各省党的机关报,对这级报纸,政府财政全包,包括人员工薪、住房、差旅、发行、生活娱乐设施等等,他们则完全起传达党的指令的喉舌作用,各级干部也完全由组织部门直接任命;第二级为比较重要的专业性报纸,如工、青、妇的机关报,经济日报、科技日报、光明日报等,对他们,国家只负担员工的基本工资,剩下的一切就得靠自己挣了。为此,在版面上,能否给他们一点自由度,允许他们发表一些使人愿意掏腰包订阅的文章;对这样的报纸,主要干部上边任命,但应充分考虑本单位职工的意见,因为经营好坏直接关系到大家的饭碗问题。第三级为零杂小报,对他们,我建议政府原则上不要管,由他们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干部任免也由自己的董事会决定,但要严格接受新闻出版法及各种法律法令的约束。

        这意见,我估计胡启立也早有所闻,但他很耐心地听,并且亲自做笔记,不过没有象对孙旭培的意见那样当场表态。

        我谈的第二个问题是新闻报道的社会舒泄作用。我绝不谈舆论监督,恰如我不谈新闻自由一样。我知道中共宁肯要一万只麻烦死了的举报箱也不肯容纳一块经调查核实后刊出的要害举报版面。原因是明摆着的,能看到举报信的有几个人?想要抛出什么人与瞒住什么是很便当的。

        吃饭时,我被按照西方的boy-girl-boy的习惯,安排坐在胡启立右侧——这又是一个偶然,因为如果不这样坐,我的发言就算结束了。但既然这样坐了,我又来了情绪,得以将我的舒泄发展到实际操作的地步。

        当时在饭桌上,我对他说,我本人自四月十五日以来,接受过不下十次外电外报采访;为什么我们自己的报纸不能发表自己的学者与文化人的意见呢?这意见与官方口径可能不尽一致,但完全可以通过版面处置使读者了然,比如说放在二版或者三版,用小号字,加具有倾向性的编者按语,甚至还可以剪缉——这样做当然很缺德,我本人就常因被剪缉而气得房颤加室颤,但站在政府的立场看,总是可用的一招。他说他也认为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在最近的一次会上就说过,中央的精神摆在那儿,版面完全由各报主编自行处理。我问:真的?真是这样?他说这还有假,前几天开会我刚刚说过。

        其他行业的人听到我们这几句对话一定觉得很奇怪,主编管版面还有这么多麻烦?恰如后来在五月十七日那天,《光明日报》的职工游行经过设立在宣武门外中宣部大楼时,呼的口号竟是令路人莫名其妙的,“不要打电话!不要打电话!!”——中宣部动辄打电话到光明日报总编室干预版面已是家常便饭。

        当时,我觉得只领受这一原则性答复是不够的,于是紧追不舍:

        “我们报纸常用请学者们来开座谈会,会后发纪要的办法向读者介绍他们的见解,这次能不能用这个办法?”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他说。

        “这么说你不反对?”我追着问。

        “我已经说过版面的事由报社自己定。”

        谈到这里,我已经很激动,激动得连令统战部的骄傲担担面(也许是酸辣汤)都没有细细品尝。

        和阎明复一样,胡启立与我握别时,特别告诉我一个电话,他念了两遍,让我用脑子记住。他嘱我有什么想法直接找他联系。这个电话我只用过一次,是转达冯友兰、王瑶等十位北大名教授对政府的吁请的。

        今天,胡启立先生也从报面上消失了。这可真是!不但自由派知识分子不见容于中国,连愿意与我们这类人交朋友的官员也不见容于官场。我们对他曾有过许多误解。新闻界当时曾流传,有他主管意识形态,各报主编都好当了,因为他们已经用不着自己亲自出马压制那些一线记者的创造冲动,他们只须将启立又“左”又“僵”的话原封搬出来就行了。出于同样的见解,北大的学生在“春夏之交”还以他作校友为耻,开除了他的校籍。我好象还听过赵紫阳班子里的人对他的不满。

        那天,统战部好象有好几拨子客人,车子分派不过来了,只好让我与另外两名西返的客人同乘一部,我于是第一次见到绝食到六月三日的周舵。

        这部车本应先送我回家,然后再载着他们办事。但我的住处更偏西就拉我来到师范大学的一栋小楼前。他们进去了,我等在车里。就在这时,成队的、头上扎着白布条的学生正从车边走过,好象要到什么地方去集会。绝食开始了。

        我感到很沉重。我的心情与4月27日已完全不同。就在这时,一小批人从小楼里走出来,其中一位我认识——王超华,王瑶教授的幼女,社科院文学博士候选人。我知道她一直没有离开过这次学运的领导核心。这么说,这小拨人就是行动的组织者了。

        我问她:“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

        她没有回答。我从她脸上也看不出其他青年那种激愤神情。我当时已经知道周舵到这里来是找刘晓波,原来他们在策动这件事。我很生他的气。他是四通的人,万润南的助手,他应该懂得克制,懂得分寸,就算想介入群众运动也该有点韵律。可他居然和刘晓波搅在一起搞这种事。

        我估计王超华不同意这次行动,但她劝不住他们。她劝不住,还是和他们一道,艰难地扮演着激进的学生运动中保守的反对派的角色。后来我又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座谈会上,这在下面就要说到;一次是她到我家来找我。当然在电视屏幕上还见过一次,剩下的就是那幅全国通缉的照片了。最后那次,她的喉咙全哑了,人又黑又瘦,焦黄的头发仅贴在头皮上——而过去,她曾是一个白白胖胖、神情活泼的少妇呢!6月4日以后,她丢下5岁的儿子,不知藏匿在何处,至今音讯全无。连差不多为她而死、最宝爱她的老父的葬礼都没敢露面。她坚忍、谦和、能吃苦,极具耐性和牺牲精神。如果她早生30年,一定是一名职业女革命家。她一直把我尊为“老师”,但我知道我各方面多不如她。不知政府在了解了她的全部思想与言行之后,能否撤销对她的通缉。

        周舵走了,他基本上已被定为共和的敌人。刘晓波在狱中,居然在狱中还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这连慷慨悲歌之士都不是了。

                (六) 五月十四日 广场斡旋

        我回到家时,已近4∶00。那天是周末,在中国,在各个大大小小的机关,任何公休日都被自动提前休。我怕找不到人,一进家门就扑向电话机。

        我的部主任还在,评论部主任陶铠(即化名撰写长篇批判文章《动乱“记者”戴晴》作者之一),我告诉他与胡启立见面的情况,我当时的建议等等,“他不反对!”我说。

        跟陶铠用不着废话。他没有读过大学,但他在新闻系统工作的时间太久了,又是前任总编辑杨西光的秘书,还经历过《光明日报》最辉煌的一页——“真理标准讨论”的全过程,外加眼看着《光明日报》从120万份掉到不足70万份(1989年秋天,革命“左”派张常海超龄接任总编辑以来,《光明日报》已成为全国发行量下跌最历害的报纸之一,两年来,已降至30万份上下),早已成就为一名“报精”。

        我自认为陶铠对我不但是理解的,也是相当支持的。《学者答问录》一问世,他就是责任编辑。他非常清楚一篇文章里哪些话上边通得过,哪些话会惹麻烦。他总是毅然删去那些非删不可的话,而发善心把一些“擦边”文字留着,给它们一丝生的希望,让他们自己去闯总编室、主管副主编、主编这三道关。陶铠几乎没有命令或建议我去作过什么。在我层出不穷的主意面前,陶铠只行使否决权。对此我是很服的,因为他的判断与事后的结果总是非常接近。

        我和他的关系很融洽,我以为我摊上了一个好头儿。没想到他后来成了署名“邝岩”、撰长文欲置我于死地者之一,这使我很感到意外。我记得在狱中第一次被允许与我丈夫见面时,那已是1990年1月底,我有那么多家话要说,可直逼着他问的是:“邝岩是谁?有没有陶铠?”

        我之所以一下子想到他,不为别的,只为文中使用的大量材料,特别除我之外别人不可能知道的材料,都来自陶铠让我写的一份关于我本人从1989年4月到6月的全部活动的“汇报”。

        “没别的意思,”他当时说,“你一件件如实写清楚,报社心里有个数,上面问下来好说。”我当时想都没想,提起笔就写了。我至今认为,他那时并未有意骗我。但当他决意以批我而邀功的时候,也并未想到,我会这么快出狱;当然也没有想到,这样干,就算我被这篇洋洋大文钉死在牢里了(这情形在中共治下一点都不新鲜),他本人在良心与道德上的损失。

        王德嘉拒绝回答:“别问了,别问了,以后再说。”其实,他的不否定等于就是认可了。这无疑对我的信念是一个打击——真下得去手!哪怕面对着的是朝夕相处的伙伴。我想,解释只有一个:不是我太低能,就是共产党,特别是她那打一拉一的政策太伟大了(由于化名撰文和其他优秀表现,陶铠由评论部主任升任总编室主任,另一名作者刘志达由总编室主任助理升任总编室副主任;几乎同时,被认为表现不好的文艺部主任秦晋、理论部主任张义德、政经部主任李树喜均被罢免)。

        13日下午,陶铠不用我多解释就全都明白了。他让我在家里等着,待他请示后会给我回电话。我体会所谓“请示”,起码要通过编委会,闹不好还会问到中宣部直至胡启立本人。
        两小时后,陶铠打电话来:“可以,就定在明天下午2∶00,十人左右,《著名学者关于形势的座谈会》,老方(即方恭温,《光明日报》主管理论部和评论部的副主编)主持,你先拉个名单出来。”

        “名单已经有了,”我忙说,开始一一给他报。我所选的都是当时在社会上声望最高、影响力最大、最为读者特别是青年学生所熟悉与景仰的,包括:

        社科院 马列所所长 研究员 苏绍智
        社科院 文学所所长 研究员 刘再复
        社科院 哲学所 研究员 李泽厚
        社科院 政治学所前所长 研究员 严家其
        社科院 历史学所 副研究员 包遵信 (小老包学术职称虽然不高,但主编过的《读书》和《走向未来丛书》影响甚大,届时还是中国文化书院的导师。)
        福建省社科院 院长 研究员 李洪林
        法学家 于浩成 (老于还有许多头衔,有不少颇有生气的机构还是他开创的。但自1987年以来,已经一个一个地被夺走了,夺不去的,只剩下了他的学问。)

        还有一些同档次的别的学者,因为当时没联系上,现在已不能确记。陶铠说可以,让我以编辑部的名义正式邀请。

        苏绍智那天不在北京,到长沙讲课去了,具体地址不详。我于是请他的太太帮助,一旦联系上就作一个电话采访。

        李洪林、于浩成、包遵信三位立刻就答应了。严家其有点犹豫,让我容他考虑一下。李泽厚不肯。除了他所说的身体不好(他身体确实不好,后来在广场上还到处找硝酸甘油),和我所体会的他本来就不愿搅进这类事情之外,他很讨厌《光明日报》,他与这张报纸已多时不来往了。考虑到我们学者的阵容,我在电话里苦劝了他有10分钟,最后总算勉强应允了。为防他明天随便找个小借口不到会,我立刻给陶铠打电话,让他明天安排专车接李先生。他是这次邀请的客人中唯一派车接的一位。

        给刘再复打电话时,李陀和苏炜恰在他家,刘还未表态,他们二人先兴奋起来:“你小子真他妈太棒了!”他们说。

        他们二人不是学者,本不在邀请之列,见他们如此看重这件事,我只好顺势邀了他们三人。

        放下电话,我立刻拨陶铠,请示可不可以,陶说:“就这样吧!”

        就在这前后,温元凯给我打来电话。

        1983年,报社曾派我到合肥采访当时正如一颗巨星般上升的温元凯。和他谈过之后我什么也没有写。我不是对改革无动于衷,而是感到我对此人的为人和一系列做法都还没有吃透。我宁愿站在一旁在揣摩一阵,掂掂他的份量。几年下来,我认为有些事他作得很漂亮,比如作为人大代表提出“旁听制”提案;而有些就显得毛躁了些,有“作秀”之嫌,如最近一次和严家其在《导报》上的长篇对话。总的说来,我觉得他对自己在社会上的角色担当不大把握得住。

        他说没什么事,就是告诉我他到北京了,还说想来看看我。我不希望他来,于是告诉他当晚在一个什么公园有一个知识分子聚会,我可能会去,要见就在那里见吧。我确实没有耍弄人的意思,但这聚会不但我自己未去,还把时间说错了,让他扑了一个空(这就是山西作家郑义到北京来召集的知识份子日坛公园聚会。正是在这次会上决定了所谓《知识界5.16宣言》)。我没请他出席《光明日报》的座谈会,不为别的,只因他是理工科大学的教授,而我们此刻并不存在向社会展示著名持不同政见者之意。我希望学者们的发言都有较深入的、具有专业特色的理论表述,温元凯就算有很精彩的见解,和我拟的这个阵容也不搭界。

        当时我算了算,请定的人一共9位,开两个钟头的会,发它半版到四分之三版,也足够了——没想到这时又生出一个支叉来。

        当时,美国人权委员会亚洲观察的一名调查员西德尼正在北京度假,不意碰上了这场学运,也就无心游山逛水。由于我大约半年前见过她的委员会的主席夫妇,并且与他们有过很有意思的谈话,西德尼这次来京也就见到了我。

        5月14日上午,戈尔巴乔夫访华团的文化先遣团已先期到达,要在国际大厦开一个记者招待会。随这个团来华的一名《基督教科学箴言报》驻莫斯科的记者恰恰是西德尼的好朋友,她于是主动提出,由她牵线,让我们与相当于苏联的《红旗》杂志的主编见个面。

        那天一大早,我还在床上,NBC的一名雇员,前北京姑娘刘白方已经为此驱车来接我了。虽然下午还有那么重的节目,但我觉得第一机会难得;第二西德尼盛情难却,也就同意去了。刘白方告诉我还要再接上苏晓康,这使我想到,在我们的座谈会上,已经搀进了苏炜和李陀,他们显然不是学者,只能算是作家,但读者对他们又太陌生了一点;苏晓康本来就很棒,加上《河殇》的几上几下,已经弄得他无人不晓。所以,当我随刘白方到了他家,在她讲过来意之后,我也随即发出了下午的邀请。苏晓康犹豫了一下,又和他的太太商量了一阵,最后同意了。

        我之所以在这里不厌其烦地细述温元凯和苏晓康出席座谈会的经过,是因为国务委员陈希同在他那一锤定音式的报告中,把我们12个人一下子点了9个,说我们“给学生撑腰打气,给动乱火上浇油”,而无论是我们的《紧急呼吁》,还是我们出发到广场,其目的都是劝学生回校。这件事不但一个证人都没有死,证据也白纸黑字摆在手边。

        在国际大厦门口,我们又遇到赶来参加招待会的麦天枢。他是《中国青年报》记者,还是最近《中国潮》报告文学头奖得主。为了同样的理由,我把他也邀上了。麦天枢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有我和苏晓康。

        按照我对戈尔巴乔夫改革思路的理解,我本以为在招待会上会见到一批全新的苏联文化人,没想到他们的面孔与我们中国出访的文化官员竟所差无几。举一例,我曾站起来提问。我的问题是:“在改革的今天,苏联当局还会不会仅仅因为思想与作品就对自己的知识分子加以惩戒,比如说,把他们送到西伯利亚?”台上的苏联人交头接耳一番,推举一位剧作家作答,她的答案是:“西伯利亚现在不那么冷,也不那么荒凉了,到那里去我看没什么不好。”这可真是鲜红的幽默。当我问到“民族问题会不会成为戈尔巴乔夫改革的最大难题”时,他们又商量了一阵,结果是干脆拒绝回答。我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一个“主义”居然能将两个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民族揉捏得如此相类,也算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吧。
        没有人愿意在这儿浪费时间,我们都鱼一般地溜了出去。和那位主编的谈话也不甚理想。我们三人都是记者,又是在这么特殊的情况下的单独会面,向苏联人的提问坦白、恳切又犀利。但那人防守得滴水不漏,显然没有交换意见的诚意——这也难怪,他不可能读过我们三人中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部作品,有着三十年代大清洗记忆的苏联人,凭什么相信我们?时间已过正午,我们决定找点东西吃,快快赶到《光明日报》会场。

        我是组织者,不敢在外边耽搁太久,把苏晓康他们送到《光明日报》对面的前门饭店,就匆匆来到会议室。客人们还未到,但报社方面,副主编、理论部和评论部主任,以及负责录音并记录的记者,基本上已到齐。除了“名正言顺”的与会者,门口还拥着很多人,有生面孔也有熟面孔,都来求我让他们进去。我处理这类事顶不在行,干脆躲进去不管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王超华。

        “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这个会?”我克制着自己的不快,一连声问她。我不是不喜欢王超华,也不是不信任她,我只是不欣赏那种什么事都一哄而上,什么成色的人都一搭拉瓜子搅在一起的做法。我不记得她说了些什么,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回答我;我只记得自己当时的惊愕和她那一脸焦虑之色。

        接着,温元凯也来了,身后还跟着四个陌生人。

        “你看,你没请我,我自己来了。你不反对吧?”他说。

        “哪里,当然,欢迎欢迎。”我说着,转到陶铠身边,低声问怎么办。温元凯过去不止一次到《光明日报》作客,总编辑一直很客气地接待他;我那年虽然没有写他,但我们的驻省记者写了,算是报社联络的老对象。“来就来吧!”陶铠说。

        温元凯指了指那几个人:“这是著名企业家牟什么,和什么什么,他们有很好的见解,也想谈谈。”我对这位著名人士没有一点印象,我们可以拒绝,而且本该拒绝,但我和陶铠还有副主编方恭温都太软弱,不忍当面驳人之请——哪怕很没道理的请求——这又是一个偶然:如果我们当时拒绝了根本不曾邀请的王超华和温元凯,这个座谈会开到5点就散了,以后的事情也都不会有了。

        我到今天也没有弄清王超华是怎么得到这次会议的消息而赶来的,因为这不是一个筹备了很长时间的会——礼拜六晚上决定的,礼拜天中午就开。至于温元凯,我直到在狱中被提审的时候,还不解地和专案人员探讨,那次座谈会怎么一下子就离开了它的主旨被引到广场上去了。后来,直到温元凯带来的他的那位至交,即所谓著名企业家牟某某,为了撇清自己而在人民日报上大骂与会学者作家时,我才知道,原来是他!是他怕乱子闹大了,使他这样一个从普通工人爬到著名(?)大老板位子的人赚不到钱了,而找到温元凯,让他到广场去劝学生;温元凯觉得自己势孤力单,打电话给方励之,方表示不介入学生的事;温又找严家其,严让他到我们的会上去商量。但无论是温还是严,还是那个从工人爬上去的“著名”家伙,都不曾在会上开宗明义地讲出自己的意图,他们利用学者们的同情心、正义感和书生气,极有心计地把大家引到这一步,然后再跳出来为保自己而大骂。这实在是我自去年以来见到的最丑的一副面孔。与会的一批有成果、有价值,应属中国学界与文坛的骄傲的人,现在顶着煽动的罪名,被审查、被批判、被监禁、被放逐……而如果非要用“煽动”这一个字眼儿的话,学者们是被他煽到广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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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12期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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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物与回忆特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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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12期 (二) ——
                (一九九三年一月十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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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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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特  稿】 也谈春夏之交 (下)               戴 晴
      2【特  稿】 我与十二学者上广场                王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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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  稿】

                  也谈春夏之交 (下)


                    戴 晴

        我那天没和编辑部的人坐在一起,而坐在我的朋友苏晓康和麦天枢中间。我刚刚还开玩笑地问他们:“我算哪边的呢,报社一边,还是你们一边?”他们说当然算我们的。我那天也没有发言。我觉得他们讲得太好了,我不可能讲得更好。

        这批发言后来《光明日报》没有用,我一直在追那几盘录音带,也未追到手,否则,就可以郑重地附在本文之后了。我一直认为《光明日报》把这批发言用出去没有问题,直到陶铠这当儿讲了一句话,使我隐隐悟到我策动的这件事有多么艰难,也就是说,在学者们和编辑部的期望之间?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增刊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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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十九期 ——
                (一九九三年五月三十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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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30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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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 绿岛狱中诗三首:读史·忆王孙·金缕曲             柏 杨
      ⒉ 对侵犯人权者的起诉书                     刘 刚
      ⒊ 我的紧急呼吁                         刘 刚
      ⒋ 我哥哥刘刚的现况                       刘 明
      ⒌ 绝食声明                           王军涛
      ⒍ 王军涛病情诊断证明书              三○二医院、阜外医院
      ⒎ 请求将王军涛保外就医的公开信                 侯晓天
      ⒏ 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黎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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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来稿若为文摘,请详细注明原文的出处和发表时间。谢谢!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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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岛狱中诗三首
                      柏 杨

      【年初收到柏杨先生题名惠赠的新版《柏杨诗抄》。书中收录了柏老于一九六八年至一九七七年间在绿岛监狱中所作的五十二首古体诗词。当我静坐灯下吟诵这些用血泪铸成的文字时,顿然领悟了两千年前屈原写《天问》时的心情。读罢掩卷沉思,从屈原到柏杨,从谭嗣同到天安门广场的青年,他们的“通病”就是爱中国爱的太深,太纯情。想到他们的下场,不由涕泪满面流,悲从心底生。天安门英烈已随同先贤渐渐远去。今天,为了使活着的良心得到安宁,特恭录柏杨诗词三首以祭典六四烈士在天之灵。并祈祷魏京生、陈子明、王军涛等正在为中华民族服刑的人们身体健康。再祝愿柏杨、王希哲、刘晓波、杨巍等曾经对中华民族问心无愧的人们后半生平安吉祥。——欧阳明 于一九九三年六四前夕】

                       读史

              每一展史册 触目自心惊 所谓礼仪邦 更诩最文明
              有记四千载 冤狱染血腥 侠义若郭解 豪迈若李陵
              精忠若岳飞 诤谏若田丰 大勇若李牧 大智若文种
              大识若于谦 大名若孔融 功如周亚夫 亲如司马宗
              财如士孙奋 学如王阳明 才如苏东坡 史如庄亭珑
              文如司马迁 诗如薛道衡 赤心伍子xu 割肉杨继盛
              肝胆袁崇焕 雄谋封常清 曲端活烤死 李斯具五刑
              荣爱灌铅汁 崔浩囚铁笼 郑曼生剥皮 杨涟耳贯钉
              铁铉化焦骨 彭越烹肉羹 一读一落泪 一哭一抚胸
              献身系囹圄 爱国罹刀锋 中华好儿女 几人有善终
              不如懵懂人 扶遥到公卿 此中何缘故 欲言又无从

                —·—·—·—·—·—·—·—·—·—

                       忆王孙

              头颅盈斗血盈腔。赠与人间识货郎。
                遍数男儿无刘邦。少张良。便是曹瞒也思量。
              绝域斗室自彷徨。今世但求遇宋江。
                忠义堂前定八荒。焚阿房。跨马插花下洛阳。

                —·—·—·—·—·—·—·—·—·—

                       金缕曲

              问梦迷何处,恁孤魂绕遍斗室,欲飞无路。
              一霎数惊不成寐,举目更添凄楚。
              想那人正相笑语。
              紧倚栏杆北望月,把新仇旧恨齐吩咐。
              多少事,恁谁诉。
              奈何天,生生又缺,岂能为主。
              千载女娲炼青石,今日难重补。
              寂寞了当年萧鼓。
              流水落花空有恨,这痴情总被无情误。
              恩与怨,都尘土。

          ~~~~~~~~~~~~~~~~~~~~~~~~~~~~~

                 对侵犯人权者的起诉书
                     刘 刚

      行政[][]刑事诉状
      自诉人:刘刚

      被告:中国司法部、吉林省司法厅、辽宁省司法厅、凌源第二劳改支队、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凌源二支队警察张爱晴(支队长)、杨国平(大队长)、王银山(付科长)、刁烈(原中队长)、刘国东、王世军、“刘[]儿”(绰号,中间一字原稿看不清)、李扬

      请求事项

        一.被告人王银山、王世军等人犯非法迫害,严重侵犯人权罪,请求依法判决。

        二.被告司法部伙同辽宁省与吉林省司法厅,将原告人由原籍吉林省长春监狱强行转送到远离家乡的辽宁省凌源二支队,违反就近就地服刑原则。请求法院裁定,该行政决定和行为是否合法。

        三.请求尽快调离凌源二支队,转到离家乡较近的正规监狱。

        四.凌源二支队对前来探视家属百般侮辱刁难,经常违反规定,禁止我同家属见面,禁止我同外界通信联系,严重侵犯人权。

        五.请求保外就医,以治疗由于遭受非法虐待而导致的痔漏、心肌炎、胃炎,关节炎等疾病,医疗费用全部由被告承担。

        六.原告人由于异地服刑,家属来探视极度不便,给家属带来严重的经济损失,按每月探视一次,每次探视多花费一千元计,因此造成经济损失至少两万元。请求判定被告赔偿此损失。

        七.北京市中级法院在1991年1月12日的判决中,无中生有地说我已认罪悔罪;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在次日的报导中对此加以传播,扩散,造成了我的声誉损失,玷污了我的人格,构成诽谤罪。要求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公开发表声明,纠正上述歪曲报导,为我恢复名誉,公开向我道歉。

      事实和理由

        1991年4月,我被由北京秦城监狱转送到原籍长春监狱,但于当月便又无故被强行转送到远离家乡的凌源二支队。此行政决定当由司法部和吉、辽二省的司法厅作出,违反了就近服刑的原则,无任何法律根据,属违法行政决定和行为,造成了我与家属接见的不便,并造成了严重经济损失。到凌源二支队后,我虽然几次要求转回原籍,但有关方面从不理会。

        到达凌源二支队后,我备受歧视、侮辱、打骂和虐待。1991年4月22日到达二支队当天,我们便遭到众多警察打骂。外号“刘[]儿”的警察,一边用电棍电我们,打耳光,一边还恶狠狠地说:“要电废了你!”,并将此次殴打说成是给我的下马威和见面礼。

        1991年5月29日,我与吉林来的十一名政治犯,不堪忍受经常不断的旨在洗脑和折磨人的考试,拒绝参加考试答卷。杨国平、王银山、刁烈、李扬、刘国东、邹干事等警察,率众多的刑事犯,当晚对我们毒打,并被戴上脚镣手铐,受押严管矫正三个月之久。每天强制坐凳体罚达十四小时之久。在监狱中,押严管小号一般不得超过一个月,就连那些喝酒打架等严重违纪的人,一般也只是押严管半个月,一周了事。可对我,在1991年5月至1993年1月的一年半时间,先后共押严管三次,累计八个多月。

        1991年6月4日,我进行绝食。当晚王银山便率邹,刘、王、杨,等干事对我百般毒打,刑讯逼供,口出污言秽语,说要扒我一层皮,并扬言:“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一系列暴行就发生在凌源检察院在二支队的“住察办公室”中。

        1991年6月至8月间,在警察的指使授意下,刑事犯人王连生等人多次私设公堂,对我拳脚交加,进行所谓夜审。在中国南方发生水灾期间,狱方强制我们为灾区捐款,起初我捐款二元,司纬等政治犯无钱捐款,由于我们捐款太少,没完成规定的指标,警察便指使王连山等刑事犯人对我们进行殴打,直至我答应捐款十元才罢手。

        在二支队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被强制进行糊火柴盒劳动,每天劳动时间都在十小时以上,星期天也不准休息,在规定的娱乐休息时间里,也不准我们进行娱乐活动,不准读书,看报,看电视新闻,却代之以各种形式的体罚和加班劳动。

        1991年11月15日,我与其他十四名政治犯不堪忍受长期的迫害和虐待,进行集体绝食,要求回原籍和改善服刑条件,但狱方当晚便将我们全体押进小号严管,每天强制坐凳十四小时,直至1992年1月19日才解除严管。在此期间,我多次进行绝食,抗议对我们的非法虐待,但每次遭受毒打;我拒不接受坐凳体罚,狱方便指使十多个刑事犯人轮番强制我坐“人工老虎凳”,就是拧臂,拉腿,锁喉,捂嘴,踩肚子地强按我坐在一条长条凳上。警察唆使刑事犯人李传波、张跃、胡伟等人每天对我拳打脚踢和恶意侮辱,致使我头部,胸部多处受伤。当几个月后,我将头上残留的伤痕让我姐姐看时,杨国平竟一口咬定是冻伤。就在李传波等人对我大打出手,并强把我按在地上时,警察站在旁边观看,拒不制止,还说他们并不在打我,仅仅是帮助我提高认识,促使我认罪悔罪(彭士龙队长语)。

        1992年10月2日,我与父亲、妹妹接见时,讲述了王银山、李扬、刁烈等人打骂虐待我的事实,在场的李、刁二人当时便暴跳如雷,对我进行辱骂。当晚,王银山科长便到我的监舍门外,寻衅对我进行打骂,在其警校同学杨宝玺科长及杨军等十几个刑事犯人的帮助下,将我按在厕所门口,用几根一万二千伏的高压防暴电警棍,对我进行所谓的“电疗”,一边电我一边还大声吼叫:“我让你挺!”(当我咬牙坚持时),“服不服?”“还敢不敢告?”甚至在我不得不喊“服了”,“不敢告了”,并承认是我打了他王科长而不是他打我(就在他毒打之下的招供!)的情况下,他们仍不肯罢手,随后,将我押进严管室,长达三个多月,直至1993年1月6日春节临近时,才解除严管。

        在严管期间,王、杨、李三位科长,强迫我写认罪交待材料,刑讯逼供我承认:是我要预谋杀害王银山科长,甚至逼迫我承认,是我与刑事犯李传波、张跃、胡伟等人搞“同性恋”,“去抠他们的老腚”时,才遭到他们毒打的。自我到凌源二支队后,一直受到严密的监视,甚至根本无法靠近警察,他们却要我承认我要预谋杀害政府干部及搞同性恋,真是颠倒黑白,信口雌黄。

        1992年10月2日,我开始进行绝食,以抗议对我连续不断的殴打,辱骂和非法严管。绝食绝水长达一星期,直至10月8日晚,李扬付科长率犯人杨军,刘远[]、郝义国、王福生、郑全义、叶庆奎、尹遇华等七,八个人,在狱政科会议室内,对我强行插胃管,灌食玉米面粥,声称是:“遵照李鹏总理的指示,救人要紧,对你实行革命人道主义”,并威胁说:“只要你家人敢去告,就让你死在这里,让你全家都进监狱”。这李鹏也真欺人太甚,将我们打进十八层地狱后,竟还不肯善罢甘休,还要强制地向我灌输施行所谓的“革命人道主义”,甚至还要将我全家人都投入监狱。难道总理就有权肆意残杀无辜?可以为所欲为吗?

        在1992年10月2日至1993年1月6日期间,我经常地进行绝食。在头两个月,我几乎是每周只在周三、周日各进餐一次,约500克,后一个月,我每天只进餐一次,约200克,致使我身体状况不断恶化,体重锐减。就在这种条件下,严管队长王进[]每天率十几名刑事犯人强行按我坐“人工老虎凳”,或按我坐在水泥地上,并亲自动手对我进行扭打,说什么:“我就不信治不服你这个小反革命,小暴犯”,“拼着掉脑袋也要让你认罪服罪,让你向共产党低头”,“宁可被开除出党,开除警籍,也要为党除掉你这个又臭又硬的危险分子”,“这里是无产阶级专政,是绞肉机,如果不低头,就一点一点把你绞死”,“要想不认罪,就甭想活着走出凌源二支队”,“这就是二支队的特色”,直至最后,只要我见到他,就跪着求他走开,他仍是不肯罢手。

        反省室里,阴湿潮冷,窗玻璃损坏,四面透风。七十平方米的大空房子,长期就住我一人,只准带简单被褥,铺上潮湿,我在此先后住了七个月,经常被强制坐凳和坐水泥地板。我到二支队的近两年时间里总共只洗过五次澡。从1991年11月至今的一年多里,从未下过楼放风,甚至连被褥都不得晾晒。在反省期间,甚至长期不允许洗脚,洗脸,洗衣服。恶劣的生活环境和非人的虐待,已使我感染上关节炎、心肌炎、胃病、皮肤病、痔疮等多种疾病,时常脱肛,但一直得不到及时有效的治疗,甚至常年不许我去医院就诊。

        我并不是说,凌源二支队的警察都丧尽天良,但在支队长张爱晴的管制下,所有同情我,甚至不愿对我拳脚相加的警察都不被重用,甚至被调离。例如,有些曾直接管觏我的干部,对我却变得日益友好起来,便被认为是政治立场不坚定而被调离降格使用,而几乎所有打过我的人都被提拔重用。如杨国平先是由大队长重用为主抓全面工作的狱政科长,近日又被提拔为付支队长级工会主席;刁烈、李扬都是三十岁便被提拔为大队长,付科长;杨宝玺由付科长晋升为正科长,号称是凌源地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狱政科长;刘国东干事被保送上大学深造等等。在凌源二支队,警察打犯人是否凶狠,能否令人毛骨悚然,是甄别干部才干的主要标志,而敢不敢对我拳脚相加和恶语中伤,更是干部们晋职晋级的捷径。这促使许多年轻好胜的警察憋足了劲试图在我身上一试,在我身上使出他们的各路改造人,整治人的招数。如果有谁能征服我,就无可非议地证明了他的才干,能立即升官发财,甚至发表论文,得到首长接见与赏识;而征服不了我,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损失。

        这里几乎所有的共产党警察都坚定不疑地相信,用他们的电警棍可以征服任何人。如果有谁不能征服手下的犯人,会被认为是最无能的人。凌源二支队就坚信他们可以改造任何人,能让任何人认罪服法。正因为有这种绝对的自信,他们才敢夸下海口,要接收改造来自全国的政治犯。

        凌源二支队对我们所有的迫害,都是在支队长张爱晴直接参与、策划、指挥下进行的,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凌源二支队的暴行,也受到了共产党高层官员的大力支持。1992年七,八月间,就是在中国政府发表《中国改造罪犯的状况》白皮书期间,辽宁省岳歧峰省长,另几位副省长,副书记及省劳改局长,分别几次亲临二支队视察,给二支队出谋划策,鼓劲打气。在经过我楼下时,我隐约听见省长大人指示“二支队要咬紧牙关,坚持住,顶住压力共渡难关”,“抓住机遇”等等。至于是顶住邓小平的关于“主要防止左”给辽宁省这个极左基地带来的巨大压力,还是要顶住国际社会关注中国的人权状况,不断呼吁中国释放政治犯造成的压力?是要抓住发表白皮书的机会,对我们政治犯进行彻底的洗脑,甚至是用“革命人道主义”手段将我们从肉体上予以消灭?还是抓住机会,大力振兴辽宁的劳改经济,促进凌源各劳改队生产的凌河汽车零配件?那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就在那前后,辽宁省劳改局发布了一个《大力振兴辽宁劳改经济》的红头文件。在1991年前后,李鹏出访菲律宾时赠送的若干辆黄河牌大客车的汽车底盘,便是凌源二支队生产的劳改产品,其它许多配件都是由凌源的几个劳改队生产的。辽宁省一直把出国劳改产品作为改造罪犯的政绩加以宣扬。

        辽宁省不愧是“四人帮”当初重点扶持的地区,极左势力根深蒂固,尤其是辽宁省的监狱中,大搞体罚,虐待,刑讯逼供,其残酷程度令人发指。众所周知的张志新就是在辽宁的监狱被共产党警察割断喉咙而送上刑场的。这类暴行在这里已成为传统与习惯,在这里无人谴责这种暴行,反而作为辽宁的骄傲,以为这是辽宁的政治立场坚定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无比强大的表现。难怪在东北的警察比东北的流氓,劫匪更令人恐惧,也难怪李鹏政府对辽宁警察如此青睐,把我们送给凌源监狱监管与改造。辽宁省的有关领导,对我们遭受迫害,并对此不理,使对我的迫害加剧,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此致
      最高人民法院,北京市高法,吉林省高级法院,辽宁省高级法院,朝阳中级法院。
      联合国安理会和人权委员会。

      (供稿:中国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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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紧急呼吁
                     刘 刚

        由于有关的被告干部千方百计阻挠我的控告,我无法呈递此状,我要求此状首先在国外,港、台报刊上发表。自发表之日起,即算作送达上述各法院,请各有关法院尽快受理此案,并进行开庭审理,要求允许国内外各新闻单位做公开的跟踪报导。

        如果中国各法院拒不受理此案,我要求呼吁在联合国安理会和人权委员会上辩论此案,以敦促中国法院受理此案。如有可能,可授权某一国际法庭能公正地审理此案。

        请求香港、台湾及海外同胞们为我组织一个律师团,为我调查取证并进行法庭辩护,并在各新闻媒介上进行公开辩论,律师团及新闻记者能尽快与我直接会面。

        必须看到,我所告的所有警察,都是正在对我进行直接管理的人,都有权随时随地对我进行“电疗”和实施其它形式的“革命人道主义”,甚至有生杀予夺之权。觐扬付科长曾亲口对我说过,他可以随时命令我走到大墙电网边,随后就指控我企图越狱逃跑而将我击毙,没有人能了解事实真相,即便事情败露,充其量也不过是渎职罪,最高刑期也只有七年。目前,这些警察都知道我下决心告他们,千方百计地加以阻挠,并不择手段地进行威胁,恐吓和打击报复。他们经常向我叫嚣:“你把我怎么样了?你倒是告倒我呀!我还是共产党员,还穿警服,照样晋级提干,照样管你!”。如果让这些肆意打骂我们的人继续逍遥法外,甚至是因打我而得到上级欣赏重用,那无疑是对法律的践踏,对人权的蔑视与践踏,甚至我的性命也难保。杨宝玺科长曾对我说过:“我可以让二支队的犯人每人戳你一手指头,就能把你戳死,最后谁也不用负责任,你告都不知道告谁!”为了拯救我的性命,为了救我走出地狱,我们必须用法律手段保护自己,控告那些盗用法律的名义践踏法律与人权的人。家里的人必须来凌源长住下来。我们别无出路。我呼吁一切维护法律与人权,维护人的尊严的人们支持我与家属们的努力;我也呼吁国内外的新闻舆论声援我们。法律与人权不允许被肆意践踏!人的生命与尊严不能被肆意虐杀!

        我也恳求中国共产党尽早把我调离凌源,否则,我被凌源二支队的一群暴徒打死,中国共产党人将无法向全世界做出交待,这使中国政府的形像也受到损害!

        我请求各民主国家,对中国的辽宁省和北京市,这两个严重侵犯人权,迫害政治犯的地区,实行扫描式的经济制裁,直至这二地区全面改善政治犯待遇状况,及全面释放政治犯为止。制裁包括限制到这两地区进行政治与文化交流,禁止与这两地区进行直接的经济贸易合作,禁止这两地的产品直接出口国外,但可以准许以广东、海南等地的商标,从其它口岸出国。我希望联合国安理会和人权委员会能讨论并派人来调查北京与辽宁的人权状况,希望所有的海外侨胞也能积极地参与对北京、辽宁的制裁,最大可能地孤立这二地区。这种对中国局部地区进行扫描式的制裁,较之对中国实行全面的经济制裁更能有效地促进中国的民主进程和改善人权状况。

        我深深地懂得,应当珍惜与爱护自己的生命,我要坚定地活下去,亲眼见到法律与人权受到维护,亲眼见到中国的民主进程得以前进,亲眼见到人权状况得以改善。

        人们,请支持、声援我们的努力!

                                刘刚
                                1993年1月
      (供稿:中国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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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哥哥刘刚的现况
                     刘 明

      __先生:

        您好!

        我叫刘明,刘刚的妹妹,在吉林省长春市21中学(原124中学)工作。

        自九月以来陆续收到四封来信,其中十月份收到一张支票。你对我哥的关心和帮助,我代表全家表示感谢!没能及时给你回信原因有二:一是准备“十一”看哥之后把他的近况介绍给你,二是赶上中共“十四大”,这期间我的行动很不方便,因此请你多加谅解。

        现把一些情况介绍给你:

        一.狱方用种种手段刁难家属。

        自去年“五一”刘勇(刘刚之弟)探监后,刘勇将刘刚遭受非人待遇向中央写信如实反映后,狱方一方面更加残酷迫害刘刚,另一方面以不可告人的理由拒绝刘勇同哥哥见面。从那时起到现在刘勇共去探监八次之多,都未让见,给刘勇造成巨大的精神负担和经济浪费。

        我于今年“五一”、“十一”两次去监狱看望哥哥,在4月30日,我与爱人、刘勇及一个朋友,千里迢迢,昼夜兼行两天时间,于5月1日凌晨6点到达监狱,通过多方交涉,我们违心地答应狱方提出的条件:一是我们不能相信哥哥说的话,二是不准刘勇和那个朋友参加会见,并不准告诉哥哥刘勇就在外面等着。最后我们于下午4点左右才见到刘刚。

        10月30日我同爸爸,刘勇同行去凌源监狱,顶着大雨,同样早晨6点到达监狱,经过种种刁难,强迫刘勇写字据,承认我们家属向中央反映的监狱情况是诬告,反复写了三次都不合格,必须按照他们的口述原话,一字不漏地写才合格,最后我们拒绝写字据。直到下午2点,只准我和爸爸两人与哥哥见面。第二天我们再次要求会见,受到监狱的驱赶。

        二.刘刚生命安全无保障。

        我哥哥一直被关在严管队,同刑事犯住在一起,还经常被关禁闭。听哥说时常被他们打,晚间不许睡觉,强行坐人工老虎凳,有个姓王的管教曾这样对刘刚说:“刘刚,我让你过线(禁戒线),你不敢不过,若过就开枪打死你,至多判我七年渎职罪。”由于用刑事犯管理他,经长不给吃饱饭,特别是假日。“十一”我见他时,他说现在已没有饭吃了,因为“十一”放三天假,放假前就把三天的饭一次分了下来,他的饭不足其他犯人的五分之一,若向管教反映,就说他斤斤计较。我哥哥不能得到与其他刑事犯同等的待遇,不准他下楼,有专们的刑事犯把门;不准他洗澡,只能使用厕所里的冷水冲身;不准他外出放风。他现在患有关节炎、胃病、心脏病,他的精神受到严重摧残,时常自言自语。他的身体和精神情况都很危险!

        三.刘刚身处恶境,但信念始终没有改变。

        刘刚深信自己所作的一切合乎公理,合乎正义的原则,并不惜用鲜血和生命进行抗争。每当外国政治家或领导人出席重要的联大会议或访华,他都要进行绝食以敦促他们能讨论中国的人权状况问题。下述日期是他固定的绝食日:1月1日,4月5日,5月4日,6月4日,7月1日,8月1日,12月5日。

        三年的监狱生活,他制定了抗暴自救方针:
        不迷信 不屈服  不合作 不服从
        自信  自卫   自救  自治
        反洗脑 反压迫  反改造 反暴政

        不怕戴镣戴铐,不怕电棍电炮,不怕洗胃洗脑,不怕强留强劳,不怕严管小号,不怕加刑加帽。

        以和平手段对抗暴政及各种暴力虐待。

        正因为他有坚强的意志,所以才能在险恶的环境下坚持下来,当然,各界友人的支持和理解也是他力量的源泉。

        再次感谢您的关心和帮助。

          祝
      好!
                                 刘明
                                 1992年12月12日

      (供稿:中国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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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食声明
                     王军涛

        我,王军涛,中国公民,因介入1989年民主风潮,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对我的判决是一起蓄意制造的政治错案……

        尽管如此,我一直坚持依法办事,已经写了几百份申诉材料及反映问题的材料,也写了关于依法保外就医的申请,但均无答复。就在同时,公安部长陶驷驹却对外说不实之辞,将我入狱后患染的慢性活动型乙型肝炎说成是入狱前就有的,我病重他却说我病好了,司法部包庇错误,检察院偏袒违法者,我的对案子的申诉权至今不能保障,我写给人大的很多封信也同样毫无答复。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所有的法律渠道都走不通的情况下,我只能诉诸于良心。为此我声明:⒈我要求中国政府和执法机关严格依法尊重我的合(法)诉讼权利;⒉我要求依法对我实行人道主义的保外就医,并在此之前改善境遇,保证我能有一个类似于普通人一样的医疗待遇;⒊有关部门应最迟于6月3号以前,给我一个公正、合法和可信的答复和解释,如果到时得不到这类答复,我将开始无限期绝食抗议。

        我坚信,中国已进步到这样的程度,没有人可以不对自己的行为负法律责任,而对人类良心的审判,更是从来没有人能享受道义豁免权。

        作为一个多病缠身的病人,我当然清楚在我目前的健康状况下,绝食会给我带来的危害,我与其他人一样渴望健康,然而,我仍准备严肃地采取绝食的方式,我想藉此向世人表明,我们中国人同样是珍惜社会公正和人性尊严的伟大民族,并愿意为此付出种种代价,我们中国人懂得,如果没有社会正义和人性尊严,几百美元或几千美元甚至几万美元并不能使人幸福,那些关于中国人只图生存而甘愿牺牲正义和人性的中国特殊国情说,即使不是对中国人民良心和道德水准的侮辱,也是对我国人民良心正在承受的种种伤害和痛苦的无知或漠视。中国人渴望经济发展,但这是为自己过上能符合正义和人性尊严的生活创造物质条件,中国人并不愿为手段而牺牲目标。

        在这个人生抉择的沉重时刻,我想起四年前不幸罹难的同胞,正是出于对他们的深切怀念,我选择“6·4”作为可能的绝食开始时刻。我们每个活着的人都对死者负有道义责任,还他们公道。然而,这不仅是对死者,也是对后来者的道义责任。因为还有死公道,是为建立一个骨肉同胞不再相互残害的正义社会,而不是充满仇恨的政治报复。为承担这一责任,我准备严肃地行动,这也是理性、善意的行动,是向往爱而不是恨。不论我是否能在那一天绝食,我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意味着的道义责任。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 王军涛
                           1993年5月11日
      (供稿: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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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军涛病情诊断证明书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二医院诊断证明书
      姓名:王军涛 性别:男 年龄:35岁 就诊日期:93-5-13
      诊断:慢性乙型肝炎
      处理意见:1.保肝治疗
           2.龙肝片 4片口服 2/日
           3.肝炎灵注射液 4ml肌注 1/日

      军医:(签名无法辨认)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二医院门诊部(公章)
      93年5月13日
      ____________

      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诊断证明书
      1993年5月8日
      兹证明:[王军涛]同志曾在本院[内科]门诊(病历号[326927])诊治
      临床诊断:冠心病
           劳力型心绞痛

      建议事项:(按加拿大心绞痛分级为2-3级)

      盖章:中国医学科学院阜外医院门诊部医疗专用章 
      主治医师:许美珍

      (供稿: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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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求将王军涛保外就医的公开信
                     侯晓天

      政治局常委办公厅主任曾庆红
      任建新 肖扬 金鉴 陶驷驹:

        3月25日我曾致信给您,向您反映王军涛的病情,并提出保外就医的请求。根据市劳改局近期带王军涛进城看病后的诊断结果--患有乙型肝炎和冠心病,尿中酮体4个加号病因待查,在此我再次提出保外就医的请求。

        3月1日开始王军涛到市里看病。首先在解放军302医院化验并检查,结果是尿中酮体达4个加号,心电图T波倒置,乙肝依然存在。后又到阜外医院进一步检查心脏,于4月17日确诊王军涛患冠心病,尿中酮体的病因待查。简而言之,王军涛目前的身体状况是:患有乙型肝炎,患有冠心病,尿中酮体4个加号待查。对此状况我很担忧。原因有二,一为病情本身严重,二为如果尿中酮体确是糖尿病所致,那么因肝炎和糖尿病在治疗方案上正好相反,所以如果控制不好病情会急剧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我希望有关部门能毫不隐瞒地将王军涛体检结果向您汇报,希望他们能不带职业偏见地将王军涛所患疾病的危险性向您汇报。但我确信他们不会这样。同时我确信这种做法于党和政府不利,于我们个人也不利。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向您提供我所掌握的王军涛体检报告和诊断报告,并再次提出保外就医请求。

        我提保外就医请求并非仅仅出于个人情感,而是所有负责过王军涛医疗的大夫们的意见。三年前王军涛在秦城监狱关押期间,北京市公安局的朱大夫曾说:王军涛的病,应该保外治疗;后被关在北京第二监狱,狱方向劳改局打报告提出:应对王军涛实行保外就医;现在延庆监狱,大夫曾多次表示:王军涛的病我们治不了,应该保外。但不知什么原因中国现行的法律竟不适用于王军涛,更不知什么原因市劳改局个别人对给王军涛看病及保外事宜,推三阻四。对二监的意见劳改局的答复是:不保外,不住院,就地治疗,而二监根本没有治疗条件;对延庆监狱的意见劳改局也是同样的态度。

        市晖改局某领导曾对王军涛说:要从国际政治的高度看待他们给王军涛假体检结果(劳改局曾给王军涛假体检结果,将有病说成没病)的问题。3月1号在302医院体检查出毛病后,劳改局以开两会为由,中断给王军涛继续看病。后在王军涛的抗议下,检查才得以继续。

        我不认为这些做法是中央的精神,不认为党和政府会这样的不人道,更不认为王军涛会对什么国际政治、中国政局和当时的两会有什么影响。我至死认为,王军涛不论过去还是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是党、国家和民族的敌人。

        毕竟他生长在革命军人家庭,父亲是正军级干部,他本人曾是团中央十大主席团成员,而且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受党的教育,根本没有与党、国家和民族为敌的可能。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并非十恶不赦的读书人,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忍受个别人造成的不合法和不人道的待遇呢?为什么依法可以保外就医的他却得不到法律的保护呢?

        我再次恳请您过问此事,恳请您在公正和人道主义的旗帜下敦促有关部门尽快对王军涛实行保外就医。

           此致
        礼!
                                   侯晓天
                                   93.4.21
      (供稿:刘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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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六诗人被捕的前前后后
                     黎 明

        自一九八五年起在国内诗坛引起广泛注意的青年诗人廖亦武、万夏、李亚伟、刘太亨、苟明军及知名诗歌评论家巴铁等六人,于一九九○年四月在四川省重庆市被公安机关逮捕关进监狱,此事曾在国内诗歌界引起强烈反响。海外一些关心国内诗歌现状的人士对此事也有所风闻,一九九一年夏天香港一家报纸曾派出一名记者专门到深圳采访了与上述诗人有交情的四川青年诗人马x,并在报纸上作了专题报导;纽约《世界日报》在1992年春刊登了该报记者对加拿大汉学工作者戴迈河的采访,其中也涉及了廖亦武等人被囚的前因后果。作为被囚的六位四川青年诗人、诗评家的朋友,我想在这篇短文中就廖亦武等人被囚事件的起因、经过及现状,向诸位读者作出符合实际情况的说明。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天安门事件发生时,廖亦武正在四川省涪陵市他的家中写作长诗《大屠杀》,当时在涪陵的还有戴迈河及巴铁。六·四惨案发生的消息传来后,廖亦武热血澎湃,连夜写下《大屠杀》最后一章,然后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类似于古代招魂仪式的朗诵风格,配上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第一乐章、潘德列夫斯基《广岛死难者挽歌》等音乐,在一部普通的家用录音机里录制了一盒长达半小时的磁带。经过录制的《大屠杀》最后一章(这是专为六·四死难者而写的)比文字形式的原作更为有力,先后在四川、上海、北京等地的非官方诗歌界广为流传。由于加拿大人戴迈河参与此事,引起上海、四川等地公安机关和国家安全部的严重注意,他们派人跟踪戴迈河,同时开始严密监视廖亦武,对其一切行踪都记录在案,这一监视过程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此一无所知的廖亦武于一九九○年春节后即赴重庆,住在他的朋友、青年诗人刘太亨家中,与刘太亨及另外几位诗人李亚伟、万夏等一起拍摄制作一部名为《安魂》的大型电视纪录片。刘太亨本人系重庆市解放军第三军医大学的一名现役军官,电视片在他的安排下借用了设备先进的第三军医大学的摄影棚,整个拍摄、剪辑过程相当顺利,费时仅一个月。这部电视片由多才多艺的成都青年诗人万夏执导,片中的镜头即有专为此片拍摄的重庆日常街景(其拍摄手法极为特殊,具有一种以暗示为主的、纪实和象征相混合的强烈风格),也有从六·四期间的官方电视报导镜头剪辑下来的。电视片引用了多位中国青年先锋诗人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风格的诗作,其中有廖亦武的《大屠杀》片断,其朗诵风格是布道性质的而非表演性质的,有催人泪下的效果。片头字幕中标出此片是为纪念先锋诗歌而拍摄的,并标出此片献给卅九位中国先锋诗人,但《安魂》这片名及片中选用的大量镜头则显出该片制作者别有深意。该片完成后,制作成两盒完全相同的盒带,其中一盒留在刘太亨家里,另一盒由廖亦武带在身上,准备乘火车去北京。廖亦武在重庆火车站被捕,与此同时,参与拍摄此片的万夏、刘太亨、李亚伟、巴铁、周忠陵以及廖亦武的妻子阿霞在不同的地点被捕,可见逮捕行动是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的,因为远在四川省乐山市参加一个诗歌聚会的成都诗人石光华(他被怀疑与此事有关)也是在同一时间被捕的。连同在两个月后被正式逮捕的青年诗人苟明军,因此事共有九人被捕。其中已有身孕的廖亦武妻子阿霞、腿部残疾的青年小说家周忠陵在短期内被释,成都诗人石光华因未被查到直接参与拍摄此片的有关证据,也于一个月后释放。其余六人,除廖亦武外均于一九九二年三月开释,共关押了整整两年。至于廖亦武,他于一九九二年夏季被正式判刑四年。

        苟明军被捕的情况很像现代小说中的一个虚构出来的情节。这件事的起因要追溯到另一件发生在一九八九年七月底的事,当时苟明军因在家掩藏一个名叫潘家柱的青年诗人(四川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现役军人,被中央军委列为六·四期间十二位重大军人罪犯之一,并被四川省公安部门列为成都市六·四运动头号指挥者)达一个多月,被发现后与潘家柱一起被捕(被捕场面极富戏剧性,动用了一个连的军队及大批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人数多达四○○人,整个过程由当地电视台拍摄下来并公开播放),在成都著名的「四大监」里被关了几个月。在苟明军被囚期间,廖亦武曾去看望苟的妻子,并从自己的工资中拿出二○○元人民币给苟的妻子,让她解决一些生活中的困难。苟出狱后很感激廖亦武,一九九○年三月听说廖亦武等人在重庆刘太亨处拍一部与诗歌有关的电视片,立即给廖亦武写去一封信,告诉廖说,他本人想还这二○○元钱,因为拍片很需要钱。不久苟明军去重庆,但未找到廖本人,只碰到了刘太亨与李亚伟,三人在一块吃了顿火锅,苟委托刘、李二人将二○○元人民币交还廖亦武。廖亦武等人被捕后,公安机关在检查他们的信件时发现了苟明军那封信,于是以苟明军出资赞助拍摄反革命电视片的名义逮捕了他,一关就是将近两年。

        值得一提的是,万夏、李亚伟、刘太亨、巴铁、苟明军五人坐了两年的牢房,自始至终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解释。官方从未正式起诉他们,也从未开庭审判,释放时也未做任何交待。一切都是在法律之外进行的。只是在一九九一年春,法院曾通知他们五人,以及廖亦武,将会很快开庭公开审理此案。法院给他们看了一份由重庆市七位官方文坛权威(排在第一位的是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的所长吕进教授,此人是红极一时的官方诗歌评论家)签名的关于《安魂》这部电视片的学术鉴定意见书,这份意见书明确指出该片是反革命的,触犯了法律、建议给制作者定罪。这份意见书是检察院准备起诉廖亦武、万夏等六人的唯一法律依据。检察院准许被告聘请文学方面的辩护人,廖亦武作为主要被告请四川老诗人孙敬轩,北京青年诗歌评论家唐晓渡出面替他辩护,孙敬轩拒绝了,唐晓渡则同意了,并在做了认真准备后打算自己花钱去重庆出庭辩护。但后来并未开庭,至于是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廖亦武一九九二年夏天被判刑,事前国内诗歌界无一人知道这一判决,可见原先打算进行的文学辩护被完全取消了。廖亦武被定的是反革命宣传罪。据已被释放的李亚伟、刘太亨等人说,廖在监狱里曾被加过超重型的手铐脚镣达廿多天,全身出现了浮肿现象。

        万夏、李亚伟、刘太亨、巴铁、苟明军等五人去年春出狱后,近况如何呢?万夏在成都有一帮铁哥们,他先与诗人石光华、宋炜联手做了半年多的书籍发行,据说挣了近两万元人民币,今年起又有朋友出资请他当老板做规模相当大的编书、发行业务。他的女朋友潇潇在万夏入狱期间一直替他四处奔走,后去北京学英语,据说今年两人可能正式结婚。李亚伟依然是流浪汉一个,最近他在西安正式出版的一份叫做《创世纪》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谈到莽汉主义诗歌(李亚伟是莽汉诗人)的情况,也谈到自己的近况,看来他的一生将注定是天生的流浪汉的一生,他对诗歌、人生和幸福有另一种理解,其对命运的诠释属于另一种文化。苟明军变化不大。巴铁出狱后,断然割断了与文学、诗歌、理论的一切形式的联系,巴铁乃一介书生,现在国内诗坛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任何消息,他想从文字中消失吗?至于刘太亨,他入狱时妻子正怀有身孕,入狱六个月后得一女儿,其妻在刘太亨被囚期间有了相好,刘太亨出狱后立即在妻子的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同意放弃婚姻和女儿,他只当了一小时的父亲。廖亦武在这方面比太亨幸运多了,阿霞带着从未见过父亲的女儿过日子,等廖亦武刑满出狱。阿霞还要等上一年。

                          1993年3月12日寄自四川重庆

      (原载新闻自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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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二十期: 【纪实文学】 逃亡铁幕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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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纪念天安门民主运动专辑·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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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第二十期·上 ——
                (一九九三年六月五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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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作者简介】 
      ⒉【散  文】 我不敢忘记                    张伯笠
      ⒊【纪实文学】 逃亡铁幕内(上)                 张伯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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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张伯笠,男,三十岁,黑龙江省人,原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学员。他的报告文学曾多次在中国北京、台湾获奖。其获奖作品包括:《哈木哈木》、《中国星火》、《通向大海之路》等。

        一九八九年张伯笠参加领导了天安门民主运动,历任北京大学《新闻导报》总编辑、天安门绝食团副总指挥、天安门指挥部副总指挥、天安门民主大学校长。一九八九年六月张伯笠被中共列入二十一学生领袖通缉令中全国通缉。

        此后,张伯笠在中国深山里藏了两年之久,其间曾亡命苏联,后被送回中国。一九九一年六月逃抵美国,被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聘为研究员,完成了《逃离中国》一书。目前此书已被拍成了纪录片并在美国国际人权电影节播出。

        张伯笠现为中国民主联合阵线副主席、《中国之春》杂志主编兼编委会主任,并兼任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研究员。

          ~~~~~~~~~~~~~~~~~~~~~~~~~~~~~~~~
      【散  文】
                       我不敢忘记

                        张伯笠

        “遗忘和不能遗忘是统治者和人民群众知识份子长期的持久战。”——米兰·昆德拉

        每年六·四,都要写点什么。前几年在大陆藏匿没有条件写,现在有了条件又一时不知从何写起,我不由自问,你是不是把“六·四”淡忘了?

        于是象恶梦惊醒一般的一头冷汗。

        人们习惯于遗忘,人们习惯于忘掉痛苦而把幸福珍藏着,人们习惯于忘掉死去的和过去的而珍惜现在的憧憬未来的。四年前那群人的鲜血早已凝固、变淡,在人们匆匆行走的脚步下抹平了痕迹。四年前那滚滚的热泪,已变成了卡拉OK厅中的冷饮。生活变化之快令我目不暇接。我努力去适应这一切,但却不敢忘记当年那一切。

        一切都从那个青年的微笑说起。那是六月四日的凌晨,天安门民主大学的开学典礼结束之后,我带领民主大学的十几名同学迎着枪声向包围广场的军队冲去。在前门的西侧,在那个象征开放的肯德基家乡鸡的楼前,上万名群众和大学生与进攻的军人展开了拉锯战。士兵们高喊着“热爱首都,热爱人民”的口号跑步向广场包围。市民们高喊着“保卫广场,保卫学生”的口号拉拽士兵。

        密集的枪声响了,市民们向四处跑散或就地卧倒。于是士兵们继续前进,继续高喊“热爱首都,热爱人民”……。

        枪声停了,市民们爬起来又象潮水般涌上去,围住士兵,高喊着“保卫广场,保卫学生”。

        于是又是一片密集的枪声……。

        枪声中,一个青年背着一个伤员来到前门附近的急救站。那个伤员满头是血仰躺在担架上,医生用白药棉把他脸上的血轻轻地擦去,但却找不到伤口在哪里。灯光下,那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仍在淡淡地微笑。我们发现,那大理石般的脸的下巴处有一黄豆粒大的洞,血从那里流出。医生猛地把他翻过去,他的后脑被子弹炸成一个洞……。

        医生说:他死了。

        那个背着死者来的小伙子痛心疾首地说道:同学们,不要忘记这一天,这是六月四日啊!

        在我整整两年的逃亡中,每当被恶梦惊醒时,我的脑中都会响起那痛心疾首的吼声……

        那两年我在恐怖、饥饿、孤独以及病痛的折磨下度日,而妻离子散的痛苦同时在撕咬我的心灵。在这双重的痛苦下,我不得已逃亡到海外。

        当我身体基本复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了民主中国阵线和民主中国团结联盟世界代表大会。在这次合并大会上,我被代表们选为中国民主联合阵线的副主席。

        这副担子对于我来说似乎过于沉重,我面临的是一个新的陌生的环境,是一个难以掌握分寸而又不断受到同道人责难的组织。但我不敢退却,我想起四年前那死难的青年,我可以忍辱负重地承担一切。

        我不敢遗忘,因为我不属于我自己。

        我不敢遗忘,因为那些冤魂得不到慰藉。

        我不敢遗忘,因为还有刘刚等大批的朋友还在铁窗内,得不到本属于他们的阳光和自由。

        我不敢遗忘,因为我是这个苦难民族的一分子……。

      □ 转载自《新闻自由导报》第一三一期
          ~~~~~~~~~~~~~~~~~~~~~~~~~~~~~~~~
      【纪实文学】
                      逃亡铁幕内
                       (上)
                    
                       张伯笠

        我曾经答应过KGB的伊凡诺维奇上校,把亡命苏联的这段经历藏在肚子里,绝对不向世人公布。

        谁会料到,二十一个月后,苏联解体了,铁幕打碎了,捷尔任斯基的铜像和列宁的铜像轰然倒在尘埃里。我可以写我的这段经历了。

        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北京,解放军的坦克碾碎了黎明,在中国人心灵上肆虐。我和柴玲等人带着心灵和肉体已疲惫不堪的学生们离开了我们坚持了五十多天的天安门广场。

        三天后,我逃离北京。

        九天后,中共公安部转发北京公安局通缉令,对王丹等二十一人实行全国通缉。我是天安门指挥部副总指挥,又是天安门民主大学校长,被全国通缉是预料中的事。我们二十一人的通缉令通过报纸、电视台、广播电台迅速传遍中国各个角落。我的通缉令原文是这样的:

        张伯笠、男、廿六岁、黑龙江省望奎县人,北京大学作家班学员,身高一点七五米左右,较胖、圆脸、双眼皮、翘鼻子、厚嘴唇,东北口音。

        同时,在通缉令的前面附上戒严部队指挥部和公安部杀气腾腾的警告,让我们“投案自首”,否则“从严惩处”,如谁敢窝藏,严刑判决,绝不宽贷。

        此后,中国笼罩在红色恐怖中,由警察、武装警察、解放军部队以及秘密警察和小脚老太太巡逻队组成的铁幕又开始把中国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到处是警车的呼啸声,电视台和报纸不仅又被谎言塞满,而且也报道一些我们二十一人被捕或逃亡海外的消息。王丹、杨涛、周锋锁、熊焱等相继被捕;吾尔开希、李禄等逃到了巴黎;马少芳、熊伟向中共自首……而对我们仍在逃亡者的包围圈也越缩越小。我扮成农民,在黑龙江省的农村躲藏了几个月后,黑龙江进入了冬季,再没什么农活可做,我暴露的危险也随之增加。

        我冒险潜入哈尔滨,找到了一个叫宪弟的人。他是职业军人,是我在哈尔滨的老朋友。他告诉了我一个很不好的消息:公安部不仅知道我被困在黑龙江省,而且中国铁路公安局长在全国铁路电话会议上向铁路、交通公安警察下令:发现张伯笠可当场击毙。

        于是,我决定逃离中国。

        从香港逃亡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但王军涛、陈子明的被捕说明香港的地下通道已被中共公安所掌握。我甚至不知道从哈尔滨到深圳的路上是否会被警察击毙。

        缅甸、越南、老挝、蒙古?路途遥远,况地理不熟,成功希望渺茫。

        我选择了苏联。

        苏联和黑龙江只一江之隔,宪弟在哈巴罗夫斯克(伯力)有个开中国餐馆的朋友,如能找到他,或许可以和西方国家取得联系。

        有病乱投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开出条路,或许就是生路。

                  第一章 夜幕下的哈尔滨

        哈尔滨火车站在夜色包围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几辆警车十分显眼。一小队接一小队的警察和戴红袖章的治安人员不停地检查候车旅客的证件和车票。据中央电视台公布,全国已经进入“春节运输”期间,旅客暴增,乘坐特别快车和直达快车的旅客可以凭票进入候车室候车,而慢车和普通快车的旅客则只好在寒风中机械地排着一列列长队,在警察和车站工作人员的吆喝下等待乘车。

        夜间十一点钟,我和宪弟出现在车站广场。寒冷的天气和飘飞的雪花给我创造了伪装的条件——我戴着严实的风雪帽,一条印花大毛巾把脸捂得只剩一双眼睛,眼睛上戴着一副当地青年人多数喜欢戴的变色眼镜。宪弟穿着一件又厚又重的羊皮军大衣,提着我的手提包。而我只拎了一个公文包,里面装着伪造的身份证和边防通行证。

        一队武装警察从我们身边走过,若无其事。但当他们走到苏联红军纪念碑下一个青年人身边时,却闪电般把那个毫无提防的青年人击倒在雪地。旅客们忽啦啦围了过去。宪弟要去看看,我没同意。对我们来说,现在最好把好奇心收起来。

        不一会,那个青年被押上了警车。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高昂着头,长长的头发在寒风中飘拂。

        据说,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支五四式手枪。

        车站的气氛顿时紧张,武装警察显然在不断增多。他们像警犬一样在人群中嗅着,大概是寻找持枪青年的同党。但他们不知道,被中共人大会上报告中污蔑为要杀死四千六百万共产党员的“新时期黄埔军校”(天安门民主大学)的校长,他们全国通缉半年而一无所获的张伯笠就在这候车的人流中。

        我感到情况对我们不利,立即拉着宪弟走出长长的队列。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们到书报摊前买了几本书,一本《天津文学》增刊,一本《当代》文学双月刊,还有一本是海南岛出版的杂志,封面是我和王丹等二十一人的照片,照片上的我正拿着麦克风向天安门广场的同学讲话,那肯定是秘密警察当时拍摄的。

        车站的警察开始搜查旅客的旅行包,检票口也增加了十八个警察。而我所要乘坐的开往北方城市佳木斯的列车已经开始检票。

        宪弟问:“怎么办?”

        我说:“别慌,跟我走。”

        在考入北京大学作家班之前,我在铁路跑的几年记者使我对中国各主要大站的情况了如指掌。在中国大陆,每一个车站都有“通勤口”,即铁路内部职工上下班走的小门。这个小门一般旅客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一般也不敢走,因为门旁边有门卫室。但据我所知,门卫多是老职工,而他们一般不过问过往的铁工,问题是你必须像是一个铁路职工。

        我所乘坐的列车午夜十二点四十五分从哈尔滨火车站发车。

        我和宪弟十二点三十分出现在车站广场南侧一里之遥的“铁工通勤口”。小小的角门不时有拎着饭盒的铁工出入,门旁的门卫室里灯火通明,透过窗子可以看到一个戴红袖标的老头正在就着一碟花生米喝老白干。

        没有警察,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我给宪弟使了眼色,于是大摇大摆地向通勤口走去。宪弟紧跟着我,脚步显然有些犹豫。我想提醒他放自然点,否则是很危险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出现在门卫的视线之内了。

        我顺利地走进了通勤口。然而糟糕的是,老门卫开门出来拦住了宪弟。

        我的反应是敏捷的。自通缉令发布之后,我曾和警察多次发生过正面冲突,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冷静机智,这使我常常化险为夷。

        我还没等老门卫开口盘问宪弟,便用标准的哈尔滨腔调骂开了:“妈了巴子,就会磨蹭,眼看迟到了,这个月的奖金要是泡了汤,看全班弟兄不剥你的皮!”

        宪弟反应得很快:“操他妈的,老子一不想入党、二不想入团,能把老子怎样!”他一边说一边推开老门卫走进了站台。

        老门卫在后边做开了思想工作:“小伙子,火气不小哇!这年头该忍就得忍,打死犟嘴的,淹死会水的,对不?哪个段的?”

        我忙回答:“机务段。”

        宪弟说:“妈个臭X,不是人干的活!”

        老门卫用火柴棍拨着牙花子:“嗨,小伙子,哪个段都一样!”说完,他向自己那灯火通明的门卫室走去,一边走一边摇头:“这年头,都这么大火气……”

        二十分钟后,混在站台人群中的我顺利地登上了火车。

        而前面的旅程是未知的,连我自己都怀疑能否活着走完几千里路的全程。

        但是,列车毕竟驶出了夜幕下的哈尔滨,一个对我威胁最大的城市。

                  第二章 列车上

        列车严重超员。

        过道上和车门口挤了许多没有座位的人。

        我和宪弟只挤到两个车厢的连接处就再也挤不动了。我迅速在烧水锅炉旁挤了一个位置,我不想进车厢,车厢里灯火太亮,万一被警察认出就麻烦了。

        列车里乱糟糟的。烟草味、汗臭味和其他说不清的味道四处弥漫,打扑克的、吹牛聊天的、嗑瓜子的很是热闹,几名铁路警察带着十几名戴红袖标的旅客在各车厢巡视。这些戴红袖标的是从旅客中选出的,叫“列车警民联防小组”。这些人不管什么事,到餐车开个会,发个红袖标,回到车厢照旧睡大觉。

        宪弟拿出香烟,随手递给他身边的两个穿皮夹克的小伙子一人一支。那两个小伙子一看是美国“万宝路”,也就老大不客气叼在嘴上。我想提醒宪弟少和别人说话,以免出事,但已经来不及了,宪弟已叼着香烟,和那两个人摆开了龙门阵。那两个皮夹克的前前后后放了几个大袋子,不知道装些什么。来往的人觉得那袋子碍事,想发作,但一见那两个皮夹克和宪弟的块头,便把话咽进了肚子。

        列车离开哈尔滨一个小时后,两名警察带着两名“红袖标”挤了过来。当他们走到我面前时站住不动了。

        “谁的袋子,打开检查!”警察大声喝道。

        那两个皮夹克说是他们的。警察立刻友善多了,和他们寒暄起来,两个皮夹克让警察给他们解决卧铺,警察满口答应。显然,他们认识。

        一个“红袖标”摸摸袋子,看看我,看看那两个“皮夹克”,又看看吞云吐雾的宪弟,似乎想询问什么。

        宪弟不高兴了,大手一拨,那红袖标就地转了个圈儿。

        宪弟说:“戴个红袖标就是人了?看什么?你看我像王丹呢还是像吾尔开希?!”

        周围爆发出一阵大笑,连那两个警察也笑了。那两个皮夹克大汉笑得更开心。一个皮夹克说:“那王丹和吾尔开希一个在秦城监狱,中央委员待遇,一个在法国当民阵副主席,和李鹏一个级别,你他妈有那福份见到他们吗?瞧你那熊样!”另一个皮夹克说:“那二十一个学生领袖中的张伯笠是咱们省的人,听说逃回黑龙江了,说不定能被你碰上立功受奖呢!”
        人群又一阵哄笑。

        我虽然紧张到了极点,但也只好陪着笑。

        一个皮夹克说:“这半年都快过去了,那二十一个学生头儿该抓的抓,该跑的跑到外国去了,就咱们省那个张伯笠楞是没消息,你说怪不怪。”

        那个铁路警察接过皮夹克递过的烟卷儿,一边点头一边说:“咋没消息?前几天我们局长去北京开会,公安部说张伯笠现在带人在长白山打游击呢!”

        我吓了一跳,这是我在北京大学的宿舍里说过的一句玩笑话。

        皮夹克说:“妈的,还是咱们东北人有种!”

        铁路警察说:“不过是猜测。还听说他已在黑龙江口活动,你们分局没布置抓他?”

        我的警惕是对的,那两个皮夹克是警察。

        皮夹克说:“抓,布置了。抓了半年了,就那么巧让咱们碰上?前几天又布置抓,说在佳木斯一个农场发现了张伯笠,扯鸡巴蛋!”

        另一个皮夹克说:“人家什么脑袋?咱们是什么脑袋?笑话,再说,再说,现在谁扯那个鸡巴蛋!都是黑龙江老乡,让北京戒严部队来抓嘛!当官是他们、入党是他们,长工资也是他们,咱们算个屁?弄俩钱儿养家糊口才是正事儿。”

        警察问:“这趟弄多少?”

        皮夹克:“二百件,一会给你们俩弄件穿穿,这次是内蒙古产品,皮子软、好货!”

        警察笑着带红袖标走了。皮夹克在后边喊:“卧铺两张,别忘了!”

        警察走了,皮夹克成了这里的中心,从谈话中我知道了二人的身份:佳木斯东安分局的侦察员,到哈尔滨弄皮夹克回佳木斯卖,一件可赚三十元至四十元。他们跑这一趟,每人可赚三四千元人民币,比他们一年的工资都多。

        经过了刚才的惊险,我胆子也壮了,蹲在车门口的滋味也真不好受,我拿出香烟,递给两位皮夹克,一边为他们点烟,一边问:“哥们,这卧铺还真不好买,是吧?”

        一个皮夹克说:“咋不好买?看你有没有钱!你肯出钱我给你买。”

        我问:“要多少钱?”

        皮夹克:“一张硬卧十八元,你给三十六元和一包万宝路烟我就能给你买来。”

        我拿出一张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和两包万宝路烟:“那就劳驾大哥帮忙了。”

        那皮夹克瞧瞧我:“我说着玩呢!没想到你还真肯出血!”

        我装作轻松:“反正公家报销。”

        宪弟说:“他是我们厂的供销科长,没问题。”

        那皮夹克把烟塞进衣袋里,拿着钞票向餐车挤去。半个小时后,他挤回来了,手里拿着四张补票。他对我和宪弟说:“走吧,帮我拿两个袋子!”

        我们昏头昏脑地挤过了几节车厢,终于进了卧铺车厢,这和喧闹的普通车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车厢里灯已经熄了,我爬上上铺,躺了下来。累极了。

        列车在风雪中向北前进。

        现在,无论灯火通明的普通车厢怎样拥挤,警察的眼睛怎样警惕,那都是另外一个世界了。

        也许是太累了,我居然睡着了。

        睡梦中似乎是每次从北京回太原一样,前面迎接我的是妻子和女儿的甜蜜亲吻……

                  第三章 边防检查站

        翌日上午,我们顺利地到达佳木斯市并换乘开往边境的公共汽车。汽车开得飞快,宪弟偷偷告诉我,昨夜他一夜不曾合眼,总怕警察突然抓走我。

        汽车驶过松花江,江面已完全封冻,像一条冻僵的白蛇向远方蜿蜒。下午二点钟,汽车驶进了一个叫只龙山的镇子,在只龙山过后有一座长二十五米的水泥桥,中共的武装警察一个支队驻守桥头,过了桥就属于边境地区了。

        我必须过桥。

        汽车上的旅客常常谈桥色变。据说守桥的武警非常凶狠,没证件的人常常被毒打,甚至羁押起来帮他们干些活,几个月不放人。

        我和宪弟虽然都持有边防通行证(伪造得可乱真),但我仍不敢闯边防检查站,我的通缉令随处可见,而黑龙江的边防对我会更加关注。我决定在桥前一段距离就下车,然后想办法偷越过边防检查站。

        汽车在检查站前面没有站牌,远远的已经看到桥头飘扬的五星红旗了,我要求司机停车让我们下去。

        司机很不高兴,继续开车,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边境检查站越来越近,我心急如焚。

        坐在司机身边的售票员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姑娘,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我,悄声问:“你是不是没有边防通行证?”

        我点点头。她又瞧了瞧我,叹了一口气。

        我查觉到那大眼睛中闪现的同情,便递给她一包万宝路香烟,求她给司机说说情。

        她拿过烟,扔给司机,然后告诉我要沿山边走,千万不要进山,进山容易迷路,后果不堪设想。

        汽车扔下我们开走了,在汽车卷起的雪雾掩护下,我和宪弟迅速地下了公路,钻进林海雪原。按照我的设想,我们只要在四个小时内绕过边境检查站,就可以赶上最后一次班车。

        下雪了,而且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大雪如棉絮似鹅毛,天气异常寒冷,大概在零下四十度左右。我们在齐膝深的雪地艰难跋涉。大雪在帮我们忙——它掩埋了我们的脚印,使我们不至于被巡逻的边防军发现行踪。

        边境检查站的五星红旗成了我们校对方向的座标轴心。我们从一个林子奔向另一个林子,借树木的掩护,以防被高高的“大架子”上的值班哨兵用高倍望远镜发现。然而,四个小时后我们仍未走出这片林海雪原,我发现我们迷路了,而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我的周身已被汗水渍透,两腿发软,两只脚似乎不是自己的。宪弟也是一样,尽管天气出奇的冷,他还是脱下羊皮棉帽,用手帕擦着满头大汗,腾腾的热气从他的头顶升起。

        我说:“先歇会吧!”于是两人无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扔在雪地上。我点燃一枝香烟,而宪弟则趴在雪地上大口大口的吃雪,像是一只饥渴的狼。

        朔风从树梢掠过,发出怪怪的声音,风雪中偶尔能听到狼和别的野兽的咆哮。宪弟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不锈钢菜刀。菜刀是防身最好的东西,警察发现了也不会把它算作不准携带的利器,但对付流氓或野兽它比匕首要方便得多。

        宪弟用菜刀砍了两根树枝,递给我做拐杖,于是我们重又站起来继续走,唯一给我们点启发的是远处传来的机动车辆的发动机声音。

        星星被冻得闪着眼睛,雪白的山峦反着微弱的星光。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走出了山林。

        面对白皑皑一望无垠的阔地,我和宪弟小声地欢呼起来。在不远处,两支雪亮的灯柱在飞速前行。我们找到公路了!

        蓦地,一只雪亮的比汽车灯光要亮几十倍的探照灯柱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掠过,我急迅把宪弟按倒在雪地。我发现,我们十多个小时的跋涉其实才走了公路上直线的几千公尺。但情况不同的是,我们已经成功地绕过了边境检查站。

        公车已经没有了,其他车辆也难得见到一辆,即使有,在这寒冷的午夜,司机多数不会冒险给两个大汉搭车。于是我们撤进了山林,寻找一处背风的山坳,用林边农民遗弃的向日葵秆搭了一个“帐篷”,尽管四处透风,但却挡住了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和宪弟靠得紧紧的坐下。这才觉出又饥又渴又冷。带的面包已经冻成冰砣,咬不动。幸好我买了一些巧克力,宪弟拿出一瓶白酒,我们一边吃巧克力一边喝白酒。十几分钟后,我们浑身的汗渍已变成了冰冷的水珠,身上又凉又潮,手和脚已经麻木。

        多希望有一堆火啊!但边境检查站就在千米之外,宪弟已经熟睡,他枕在我的腿上打着呼噜。十分钟后,我推醒他。这种天气睡觉会冻坏的。

        我的羊皮手套因为被汗水湿透,现在冻得和铁一般坚硬,我搓着麻木的手,突然想起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在山上取暖的办法,为了避免引来山火,几个人用几枝干柴点燃“小火”,然后用手捂住。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宪弟,他很兴奋,立即站起来,把“帐篷”可能露光的缝隙又用向日葵秆堵了堵,我把“帐篷”里的积雪清了清,从背包中拿出了在哈尔滨车站买的三本杂志,然後一张张点燃,为了让纸燃烧时间长一些,要把纸张团成纸蛋,这样亦可避免火苗太亮。我冻僵的手在小小的火苗上暖了过来。宪弟一边往火堆上加纸,一边哼着歌,那是在东北流行的一首囚徒唱的歌,当地的青年人都喜欢唱,他们给这首古老的民歌填上新词。但歌名仍叫“十二月”:

        正月里,正月正,
        年轻的朋友做事情,
        做错了事情要法办呐哥们儿呀,
        政府送我上法庭啊嗯嘿哟……
       
        二月里,龙抬头,
        我在狱中不自由,
        一天到晚挨审讯呐哥们呀,
        身上没有好皮肉呀嗯嗨哟……

        宪弟小曲哼得很浪,味道浓浓的,尤其在“哥们呀”和“嗯嗨哟”后的拖腔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我从怀里掏出妻子和孩子的照片。火光下,女儿的脸蛋红红的,像是一个挂着朝露的红苹果,这两张照片是我逃离北京时在影集中抽出来的,半年来,我把这两张照片放在内衣的口袋里。由于衬衣被汗渍透,照片变得又软又湿,我用手帕擦掉照片的汗渍,照片后面妻子写的娟秀的小字已经模糊:“雪儿十五个月:早早起床好精神。”同在一片国土,我已有近十个月没有见到妻子和刚刚会叫我爸爸的女儿了。此刻,她们一定在温暖的家中熟睡。她们会想到我吗?她们会理解我吗?我好像看到雪儿伸着小手在喊:爸爸,为什么不回家抱我,而妻子那哀怨的眼光告诉我,这几年来,她在为我承受警方的不停讯问,我彷佛听她说:我要垮掉了……明天或者后天,我也许能成功地越过国境,也可能在越境时被逮捕或被击毙。如被击毙,我毫无遗憾,或许能换来心灵的安宁;如被逮捕或成功逃亡国外,我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妻子和女儿。而此刻,在这个是冰封的原野上,我只能默默地为女儿和妻子祝福……

        七月里,七月七,
        天上牛郎会织女,
        神仙也有团圆日啊我说哥们呀,
        我和我妻两分离呀嗯嗨哟……

        宪弟看我凝视妻子和孩子的照片,突然不唱了。他是怕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

        我说:“唱吧,唱起来心里好受点……”

        就这样,风雪夜中两个孤独的逃亡者,一苗小小的火焰和一缕东北小调,留给了黑暗的寒夜……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俄国十二月党人流亡的情景,哼起了我喜欢的一首俄罗斯民歌: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

        小伙子你为什么忧愁,
        为什麽低着你的头,
        是谁叫你这样伤心,
        问他的是那乘车的人……

        凌晨三点,三本杂志烧光了,小小的火苗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十几分钟后,我们被冻得实在受不了了,于是我们站起身来,摸上了公路。

        凌晨三点钟左右是被当地人称为“鬼龇牙”的时间(比喻是一天中最冷的时间,连鬼都被冻得龇牙咧嘴),边防检查站的武装警察也都被冻得用皮大衣裹紧身子或躲在什么地方取暖,这对我们行动十分有利。

        公路像是一条冻僵的白蛇,静静地伏在雪原上,大片的雪花无声的飘落。公路滑得很,我们俩经常摔倒,但可喜的是,边境检查站终于被我们甩在身后,而且越甩越远。

                  第四章 边境小村

        天蒙蒙亮了。漫天飞舞的雪花使眼前的这个小镇像一幅俄罗斯的油画,只有几缕炊烟和偶尔的狗吠给了它一点生气。

        我和宪弟看见一个小酒馆的门开了,便闯了进去,那掌柜的为我们炒了一盘猪肝和一盘猪大肠,我和宪弟要了一斤六十五度的白酒,二斤面。算起来,我们从哈尔滨出发到这里已经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吃口热饭喝口热水了。当餐桌上的杯盘全部空空如也时,我的身体才感觉到有了一丝暖意。

        两个小时后,我们挤上了开往A县的公共汽车,车上挤得满满的,住在边境村落的农民大多是找亲戚或置办年货的。宪弟终于给我找到了一个座位,而我则开始呕吐,我想也许是食物中毒。我昏昏欲睡,不停地呕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多亏宪弟在背包里塞了一些空塑料袋。司机看我吐得一塌糊涂,在一个镇子停了下来。他让我们下车,说镇上有医院。

        宪弟略一思索,同意了。他对我说:你现在只有治病,别无选择。

        宪弟说离这个镇十几里路有一个边境小村,他有一个表姐住在村子。我们决定先去投奔她,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听他的安排。宪弟背起我,艰难地向镇外走去。我们不能在此久留,更不能去医院。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昏迷中我听到了狗吠声,灯光告诉我,我们进村了。

        宪弟敲开了一户农家的门……

        当我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热烘烘的土炕上,宪弟手里拿着一个用饮料盒改制的油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拿着一支做鞋用的锥子,放在灯火上烧着。

        宪弟看我醒了,便说:“吓死我了,这是我表姐,没外人,没事的。”他还告诉我,我的病叫“攻心幡”或称“羊毛疔”,是急性的寒火攻心,这种病有时几个小时就可死人。多亏大表姐会“挑”,刚才我昏迷时大表姐已经“挑”破了我的肛门,放出了许多黑色的毒血。

        我明白。这种土办法我当年插队时也见到农民们用过,说不出什么科学道理,但有时还真有效。

        大表姐把烧热的锥子用毛巾擦了擦,算是消毒了,然后把我的衬衣解开,对我说:兄弟,忍着点。便把锥子向我的胸口刺去……

        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扎过十几针后,大表姐的锥子发出“嗄磴嗄磴”的响声。她在我的胸口挑着什么,一边挑一边说:“看看,这羊毛都生爪了,幸亏挑得早……”

        她一边说一边挑,似乎挑出了许多毛,我忍着痛不使自己哼出声。十几分钟后,表姐从宪弟手里接过一个水果罐头瓶子,然后把一张白纸在灯火上点燃,扔进瓶子迅速扣在我那被刺得血迹斑斑的胸口上。我感觉像是一只巨手插入我的胸口,把我整个身体揪在了一起一样。

        表姐为我擦掉额头的冷汗。我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说来奇怪,当我几个小时后醒来时,不再恶心呕吐了,昏沉的头也清凉了许多,只是鼻孔下和嘴唇上长出一串串的水泡。

        表姐拔下火罐:“啧啧,瞧瞧,拔出的血都是黑的!”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并让宪弟拿烟给他们抽。宪弟拿出万宝路递给大表姐和蹲在门口一声不吭烧炉子的人。宪弟说,那是表姐夫,他朝我笑了笑,满憨厚的。

        当表姐知道这烟要十二元人民币才能买一包时说:“抽金子吗?这支烟够我买十盒火柴的!”

        我说:“表姐,谢谢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表姐说:“知道,宪弟都告诉我了,前几天电视里还有你的镜头呢。”

        表姐夫说:“那是通缉令。”

        表姐:“反正是上了电视,管他什么令。”

        我说:“表姐,你们不害怕吗?”

        表姐:“怕什么?你又没偷没抢没杀人,也真苦了你们,听说你们在天安门七天不吃饭,何苦自己糟蹋自己……”

        我告诉她,我此行的目的——亡命苏联。

        表姐吓了一跳:“老毛子(东北人对苏俄人的称呼)把你送回来怎么办?”

        我说:“也许不会。我不想连累你们。”

        表姐说:“等几天吧,你现在的身体过不了江的。”

        随后的几天,我又高烧不退,表姐为我熬药拔罐,宪弟和表姐夫则天天去黑龙江边“侦察”,为我选择最佳越境路线。他们画了几张路线图,哪有村庄,哪有公路均有详细的记载,遗憾的是江对面苏联境内的地形却不知道。

        万事俱备,只等我身体复元就可以行动了。

        一天,我感觉好多了。刚刚从火炕上爬起来,三个大汉来到表姐家。他们和表姐夫大声说笑,让他交公粮。表姐忙着炖小鸡,炒菜做饭热酒,他们拉我和宪弟一起喝。表姐说我和宪弟是他的表弟,这次过来做点小生意。其中一个穿皮夹克的大汉是村长,他问了我一些生意上的事,宪弟和他干了几杯后开始称兄道弟面红耳赤,他们把吃剩的骨头扔在地上,看着狗和猫抢着吃。

        村长问我:“生意怎么样?”

        我告诉他,赔了。但老本还在。

        村长笑笑,扔给我一支红梅烟。他把杯中的酒喝干,朝我亮了底说:“有老本就不怕,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于是,大家滋滋地喝酒,点头附和。

        直到喝到掌灯,人人都喝得舌头硬了,村长才带着另两个人回家。

        表姐夫去送村长,回来后把门关上,紧张地告诉我们:村长认出了我。我的通缉令就放在村委会的桌子玻璃板下。他说村长是他的铁哥们,人又讲义气,不会出卖我的。村长只是提醒我们注意,昨天下午乡里开会,市公安局来了几个人,说是我可能逃到A市农村,要求各乡清查,让我们注意点,别出事……

        我感到危险在逼近,决不能在边境出事,这要给宪弟和表姐带来灾难的。我决定今天午夜之后过江。

        一片反对声,理由是我身体还未复原。

        我翻开日历,明天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节,日历下面写着:不宜旅行。

        然而,我决定一走!

        表姐看劝不下我,便开始和面,切成宽宽面条,她说,要走也要吃碗她的碗面,吃过后会路宽、心宽。

        表姐夫一声不吭蹲在地上,把我的皮包装进一个尿素口袋,然后用麻绳系成背袋。

        宪弟把我写给妻子和雪儿的“遗书”放在内衣口袋里,泪水流了满面。

        大家谁也不睡觉,都在陪我聊天,表姐夫说邓小平活不长久的,劝我想开点,想法子活下去!他说他明天也去买部有短波的收音机,这几天听我收音机里的BBC听得上瘾了。他说,中央的广播听了上句就知道下句说什么,而BBC不是这样,尽说一些中国人不知道而又发生在中国的事情。

        我于是把我的收音机送给了他。

        半夜十二点钟,表姐开始煮面,我们就着辣酱、咸黄瓜唏哩呼噜吃了起来。表姐端上晚餐剩的菜,我和宪弟、表姐夫干了几杯白酒。而表姐则在一旁为我祷告。她是一个基督徒,她说她常常走几十里路去教堂做礼拜。一本圣经用红绸布包着,她一字不识,但却能背下许多章节。

        我已经酒足饭饱了,表姐又为我盛了一大碗。她边用围裙擦眼泪边说:“兄弟,多吃点,想开点,主会保佑你的,我天天给你祷告。”

        不信基督的表姐夫说:“有什么用?念佛似的。”

        表姐不服:“你是罪人,你不懂!”

        蓦地,村西传来了一阵狗吠声,接着全村的狗像是被传染了似的都狂吠起来。

        随着狗叫,有人在敲门,声音急促。

        表姐喊:“谁呀?三更半夜的。”

        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姐,是我,快开门!”

        表姐出去了,那女人和她说了几句便急匆匆走了。

        表姐跑进屋告诉我们:警察和民兵进村了,挨家查户口、查生人。

        宪弟把酒杯一摔:“妈的,一定是村长告的密,看我给他放把火,烧死他兔崽子。”

        我说:“别慌,咱们立即就走!这事和村长没关系。”

        宪弟穿上皮大衣:“明摆着的,他走了,警察就来了。”

        表姐夫说:“不会吧,他和我是多个胞袋差个姓、亲兄弟一样,不会的。”

        我告诉他们,如果是他告的密,警察就不会按惯例从村头挨家搜查了,他们会直接包围我们家,大家一个也跑不掉。

        我穿戴整齐,表姐夫背上我的旅行袋,宪弟拿起手电筒,我们迎着寒风走出温暖的小木房,走出狗吠声声的边境小村庄。

        天气真冷,但却一片星光……

                                (待续)
      □ 原文连载《新闻自由导报》第119至1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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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二十期·下 ——
                (一九九三年六月五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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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纪实文学】 逃亡铁幕内(下)                 张伯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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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实文学】
                     逃亡铁幕内
                      (下)

                      张伯笠

                  第五章 远东大风雪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四点整,我伫立在黑龙江边。

        黑龙江上的积雪有一米多深,冰排起伏,犹如冰浪弥天。过了这条江就是戈尔巴乔夫领导的苏联了。苏联正在改革,和西方国家的关系也在逐步改善,重要的是苏联的领袖戈尔巴乔夫对天安门前的镇压“深表遗憾”。这给我以自信:他们会秘密将我引渡给西方自由世界国家的。

        几个小时的急行军使我们有些精疲力尽,宪弟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用棉皮大衣挡住风点燃一枝烟,大姐夫抢下来扔掉:这什么地方还敢抽烟!远处是一个高高的边防军观察哨,那观察哨是一个高几十米的木架子,架子顶端飘扬着中国的五星旗,但是那红旗风吹雨淋颜色已褪,像是一面白旗在风雪中忽啦啦的飘。不知为什麽,我真想提醒那个边防部队换一面新旗。但这个念头只一闪,我还有这个权利吗?独裁者已经把我列入这个国家的头号敌人之一,而我却是伴着这面红旗长大的。过去,每次路过天安门广场都要在五星旗下激动不已,一种庄严而又自豪的情感会在心头荡漾,令我热血沸腾。而今天在国境线上,一个“叛国者”面对那面褪色的五星旗,心头涌上难以名状的情感,那红旗下的哨兵的高倍望远镜在我过江时会随时发现我,他会向我开枪,让我把血流尽在中国境内。而我却对着中国那片生我养我而现在又要吞噬我的土地充满了无限的眷恋。我缓缓地跪下去,对着南方对着北京,对着我的母亲、妻子和女儿。我说:妈妈,我走了……我不会给您丢脸……

        我泪流满面。自六月四日凌晨,在天安门广场民主大学的讲台上看到军人和坦克冲进那神圣的广场时我流过眼泪后,这半年多少苦难多少痛苦都没能使我流泪,而当我就要逃离危险投奔自由时,却怎么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

        亲爱的祖国,能理解我吗?

        宪弟也跪在雪地和我相拥痛哭,表姐夫则安慰我:快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你是有家不能奔,有国不能投,总有一天……只要活下去……

        星星开始隐退,东方灰蒙蒙的,天快亮了。

        表姐夫催促我:“快走吧,天快亮了。”我站起身来,对宪弟说:“如果你四嫂要离婚,让她把雪儿交给我父母抚养,你说,这是我对她唯一的请求。”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奔上江面。

        江上的积雪齐腰深,比我想像的要难走得多,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努力,我必须尽快越过江中那两国界域,这样才能脱离边防军的射程范围。

        但愿边防军的哨兵在了望塔上睡着了。

        当我踏上苏联国土时,一轮又红又大的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白桦树、桉树和火红叶子的柞树在阳光下更显出俄罗斯的风味。没有路,展现在我面前的是美丽的树林,皓皓白雪以及雪地上被野兽踏出的小路。

        早晨似乎是被冻僵了,没有一点声音。静得令人恐怖,我拿出宪弟给我的菜刀。现在威胁我的已不是中共的警察和边防军,而是野狼和黑熊了。在这野狼和黑熊出没的山林中穿行是十分危险的,我于是沿着江边走,方向是东,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就在那个方向。

        中午,我终于发现前面有建筑物了——一个高高的大架子,据我所知,中苏边境两国都陈兵百万,一般来说,中方有了望哨或边防军苏方也同样会有。由于大病刚愈,体力尚未完全恢复,而昨夜的急行军和今晨渡江已使我精疲力竭了。无人的恐怖使我变得更现实了一些,靠我的体力和苏联边境的情况恐怕我很难走到哈巴罗夫斯克。后来我才知道,苏联边境五十公里之内根本就没有居民。

        当我艰难地走近了望哨时才发现,那个了望塔是在黑龙江中国那面,而苏联这面根本没有。

        我失望地继续往前走,树丛中经常突然飞起一只野鸡或跑出一群野鹿,使你惊吓一下。

        天色阴暗下来,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起风了,而且越刮越大。我发现远处似乎有一幢房子,想奔房子去,也许会遇到人,但是大风吹得我寸步难行。我虽然生长在黑龙江,但是这么大的风雪还是第一次见到——风卷起雪几分钟之内便可旋成一座房子高的雪山。这在黑龙江边被称为“大烟泡”的天气是十分可怕的,它常常把敢向它挑战的猎人吞没在雪中。

        幸好,我在江边发现了一个暗哨。暗哨建在低矮的灌木丛中,有些像中国的地堡,但却是用木板建的,上面披着草绿色的伪装网。我钻进去避风,暗哨室内已有很厚的积雪,几个子弹箱和罐头箱堆在一角,面对中国方向是了望窗,我站窗前望了望,江面全是开阔地,视角极佳。

        我把苏军的子弹箱拆了,在了望哨里点火取暖,吃点干粮。但好景不长,半个小时后,“大烟泡”卷来的积雪已把这个了望哨埋住了,我不得不从了望窗爬了出去。

        顶风走已是寸步难行,顺风走是今天走过来的路,没有村镇、没有人烟,我突然想起刚才见到的那幢房子,现在虽然看不见,但我记得它在我经过方向的北面,路程也就只有两公里左右。我别无选择,只好奔房子方向而去,好在是顺风,我被大烟泡卷得几乎飘起来。

        一个小时后,天完全黑了,我看了看手表,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整。我终于爬近了那幢大“房子”——那是一个硕大的棚子,用十几米高的钢筋支撑着的铁皮棚里堆满了用机械打成大包的草。这一定是集体农庄的农民在秋季打的为牛羊过冬的草料。

        几十米宽、近百米长的大棚子里草包堆到了十几米高的棚顶。我走进棚子,风雪相对棚外减弱了许多,我一头倒在草包上,再也站不起来,两条腿就如断了一样的疼痛。浑身的汗水随着我的困盹变得冰冷,我在难耐的寒冷中打哆嗦,两只眼皮上下打架,但我的意识告诉我,此刻,如果我睡过去,就有被冻死的可能。

        蓦地,附近的山林中传来了野狼的啸声。那声音像是啼哭的婴儿,令人心烦意乱,毛骨悚然。野狼似乎很多,我的东南和东北两个方向都传来狼嗥,而声音也似乎越来越近。我连忙挣扎站起来,解下背在身后的背包,掏出火柴,我想点火,这样可以安全一些,也可以暖一些,但问题是点火又不能在棚内,这样大的风雪一不小心棚内的草就会全被点燃。

        我拉起一捆草包,想把它拉到棚边顺风的地方。但草捆太重,而我又疲惫不堪,勉强拉到棚外,草捆立刻就被大雪盖住,我无法点燃火柴。风太大。后来,我在棚内点燃了一捆草包,然后拼命把它拉到棚外,草包终于点燃了,被风吹得如铁水般火红,我坐在火堆旁,掏出一瓶六十五度的高粱白酒,倒了一铁缸,放在火堆边烤上。不一会,我身边的雪被火烤化。我的裤子和衣服也开始冒着蒸气。就这样,我一捆一捆地烧着俄罗斯人的草包,一口饼干一口热酒地在远东的大风雪夜里等待着天明。

        孤独、恐惧、寒冷、无助的黑暗把我包裹在荒无人烟的雪夜里。我不知道我能否活到天明,如果野狼开始袭击我。我也不知道能否找到村镇,我的两条腿已经失去知觉,我从怀里拿出妻子和女儿的照片,她们仍在向我微笑。那种撕心裂肺的思念强烈地注入我的血液,我似乎听到女儿在喊叫:爸爸,你要活下去……

        一瓶六十五度的高粱酒被我喝进肚子,酒精使我觉得不再那么寒冷,脑细胞也在酒精的刺激下活跃起来,我的心情似乎开朗起来,周围的一切也似乎变化了,我借着火花看见附近的白桦树像是美丽的白衣少女,而柞树则像是火红热烈的俄罗斯姑娘在跳舞,林中不时传来的野狼啸声也似乎成了美妙的音乐,它使我想起了生命,我不再孤独,因为在这个风雪夜我们同命相怜……

        突然,我看见十几米外有人在走过来,但火光一暗那人又不见了,我拿起菜刀,艰难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那人突然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我走过一看,原来是苏联农民挂在铁丝上的一条破毛裤。在风雪中呱嗒呱嗒地摔打着。我把它从铁丝上拿下来,套在已经麻木的腿上,然后走进大棚,用菜刀砍开几个草捆,钻了进去。

        火熄灭了,只有怒吼的大风雪在草原上肆虐,而被酒精麻醉的我已昏昏欲睡,在这摄氏零下四十多度的风雪之夜,我把我交给了上帝,在这耶稣诞生的圣诞之夜,风雪把我掩埋了……

        当我醒来时,我发现我正躺在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俄罗斯青年的怀里,几十个高大的苏联人围着我,那抱着我的青年正在把热水瓶里的热咖啡灌进我的嘴里,他不停地呼喊着:“打瓦力西!打瓦力西!(同志)”当他们看见我睁开了双眼并说了一句“子拉特乌西(你好)”时竟兴奋得把帽子抛上天空欢呼:“乌拉-乌拉(万岁)!”

        我发现,我的背包已被他们检查过了,妻子和雪儿的照片正在十几个俄罗斯男子汉的手中传着看,他们叼着香烟,大声地喧嚷,似乎在争论什么。一个满脸胡须的看似是领头的人把照片还给我了。我告诉他,那是我的女儿和妻子。他说,他们也是这样判断的。我在中学时,中俄两个正处于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黑龙江省所有学校都学俄语。我学过两册,第一册记得比较牢一些,但都是:缴枪不杀,我们优待俘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或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之类的,现在用不上。不过,我带了一本俄中文对照小辞典,勉强相互能够表达各自的感情。

        大胡子苏联人告诉我,他们是一个集体农庄的人,他们来拉牛草,在被大雪覆盖的草堆里刨出了一个人,当他们把我从雪里扒出来时,发现我还活着。他说他用的铁齿只刨到了我的脚,把裤子拉破了大口子,他说如果刨到我的头后果会很严重。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是中国人,但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偷渡过境,“你有那么漂亮的女人和女儿,这是为什么呢?”

        我告诉他:我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组织和参与了八九民运,六四屠杀后,被中共公安部通缉追捕,从北京逃到了这儿。

        那个抱着我的俄罗斯青年做了一个扫射的姿势问我:“邓、小、平—嘟嘟嘟嘟……?”我点点头。他突然抱紧了我,我发现,从他那碧蓝的眼睛中流出两行泪水,他伸出大拇指不停地向我挥动,并且用快速的俄语向伙伴喊着什么,他显然很激动。他的泪水像是一股清泉涌进了我干涸的心田,我发现,他们都知道中共的暴行,而感情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大胡子还告诉我,他们一个月才来边境拉一次草。他说:如果他们不来就不会把我从雪里扒出来,那我就会被冻死。他说,这都是上帝的安排,他说,我不懂苏联边境的情况,苏联规定,靠近阿穆尔河(黑龙江)一百里路程内是不能有居民的,当时主要是防备中共的入侵,所以,我走不到有人的地方就得冻死,他告诉我:他们决定把我送给军方;“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同意了。我别无选择。

        我想站起来,但除意识清醒外,两条脚似乎是不属于我自己。

        那高大而英俊的俄罗斯青年抱起我,走到一台拖拉机前,把我扶上驾驶室。十几辆拖拉机的拖车上装满了金黄色的草捆。俄罗斯青年摘掉拖车,另一个农民让我靠在他的怀里,拖拉机启动了,又宽又大的轮胎在雪原上滚动,雪住了,太阳照射在雪原上,白雪皑皑闪动耀眼的光,他们两人各自戴上墨镜。我也打开背包,寻找我的墨镜,但当我的手触到了包里的香烟时,我忙喊停车。俄罗斯青年把车停了下来,我拿出两瓶高粱酒和一条万宝路香烟,从车上扔到和我再见的俄罗斯农民的面前,大声呼喊着:“达斯维大里——(再见)”,车下也响起了一片喊声:

        “达斯维大里……达斯维大里……”

        我心头一热,泪水涌上了眼眶……

                  第六章 KGB

        拖拉机开进了一座军营。

        高高的了望塔下一幢白色的楼房,硕大的列宁画像耸立在楼旁,路边的板报上画着戈巴契夫的肖像,一小队苏军跑步从楼房里跑出,高筒靴踏着积雪的路面发出嘎嘎的声响。

        一个上士示意拖拉机停下,俄罗斯青年跳下车和他急促地讲了些什么,他向后面的士兵摆了一下头,两个又高又壮的苏军士兵把我从驾驶室中扶出来。背进白楼,上了二楼后,他们把我放在一个长条的木椅上,那上士走进来拔出一支锋利的刺刀,割断我的鞋带,帮我脱掉了已和脚冻在一起的棉旅行鞋。袜子已和脚紧紧地粘在了一起,他脱不掉,便又找了一把大剪刀一点点剪掉我的袜子。那俄罗斯青年端来一盆白雪,把我的脚放在白雪中,用雪拼命地为我搓着脚。那苏军上士坐在一把木椅上,点燃一枝香烟,手里把玩着匕首,两只蓝眼睛在审视着我。

        我的脚放在雪盆中犹如放进了温暖的棉絮里,随着俄罗斯青年的揉搓,我慢慢地感觉到了雪的冰冷。那上士和我说了一大堆话,我只听懂了几句,他是说:不用雪我的脚要冻掉。然后做了一个用匕首割自己脚的动作。

        当我的脚已现出红润,而换过几盆的雪也开始融化后,士兵站了起来拍拍俄罗斯青年的肩,告诉他跟他去餐厅吃饭。他们走后,两个苏军士兵站在了门口。我拿出烟给他们,他们摇摇手,但却从自己衣袋里掏出烟卷点燃。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开始在朦胧胧的房间里弥漫。我想扶着椅子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那个青年士兵走过来扶了我一把,我终于站起来了,并试图慢慢地活动一下手脚。

        没有人来审问我。

        他们正在仔细地检查我的背包,并向我索取能证明我身份的文件。我给了他们一张“人民日报”,那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三日的报纸,上面登载着新华社发的我们二十一名“高自联头头”的通缉令和照片。除此之外,我再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文件了。

        下午一点钟,两个士兵把我扶进了餐厅。一个亚麻色头发的炊事员正在为我忙午餐,他一副快乐的模样,不一会为我端上一大盘蕃茄汤,一盘牛肉和一盘鱼。他坐在我的对面,一面喝着苹果水一面笑眯眯看着我。看我只吃了一块面包,而奶油一动不动,他便又跑进厨房,为我炒了一盘米饭。我实在没有食欲,但是为了不至于让他失望,我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一盘饭。他高兴极了,又给我倒了一杯红茶,并放了两大匙白糖。我想,边防站的食品大概要比苏联民众好得多吧?为表示对他的感谢,我给他一支烟。他看了看,点燃后吸一口连声说好。我告诉他那是美国烟,他忙掐灭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要回宿舍去抽,让炊事班的小伙子们都能尝到美国烟的滋味。我从衣袋里把这包刚刚开的万宝路送给了他,他脸红了,一个劲儿推辞。我告诉他我还有很多,送给他是让他的战友们尝尝。“美国的烟很好!”他用俄语说着然后把烟揣进上衣口袋,谢过我后他才把那吸了一口的香烟重新点燃,有滋有味地吞着烟雾。

        上士打开了餐厅的门,把我带进了一个很大的办公室。办公室的正前面墙上挂着一幅硕大戈巴契夫的标准像,相片下面的写字台后坐着一个年轻的军官,笔挺的呢制军服使他显得很英俊。从他所坐的位置,我猜他一定是这个边防站的最高首长了,他肩章上的一杠三星告诉我他只是一个上尉。

        上尉示意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他指着头上的戈巴契夫问我:“他你认识?”

        我告诉他:“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

        上尉笑了。向头上伸了伸大拇指说:“他很好,比邓小平好,你同意吗?”

        我说:“非常正确,我同意。”

        上尉站起来,把摆满他桌子上的我的东西收起来,把证明我身份的“人民日报”也还给了我,然后问我想不想喝点咖啡。我告诉他我想睡觉,如果他不审问我。他说:“睡觉不行,我们在等人,我要把你交给他们。”

        下午三点多钟,我们等待的人终于到了。两个身材高大的军官走进了边防站长办公室,上尉站起来向两人敬了礼,两人还礼后走到我面前,和我握握手。年纪大一点的是一位上校,后边的是一位少校,不仅年轻,而且有些像是亚洲人。他说,他是翻译,我们可以先坐下来谈。

        上校用急促的俄语问话,我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少校翻译为他翻译。

        问:“你是张伯笠?”

        答:“是。”

        问:“除此之外还有什麽可以证明你身份的文件吗?”(指着“人民日报”上的通缉令)

        答:“没有。”

        问:“你到苏联的目的?”

        答:“要求贵国出于人道将我引渡到西方。”

        问:“为什么不要求在苏联政治避难?”

        答:“我不想影响两国刚刚恢复的正常关系,况且苏联并没有强烈谴责中共六四屠杀,态度暧昧。”

        问:“准备去哪国?”

        答:“美国或法国。”

        上校不再问了。他用俄语和翻译说了些什么,然后拿起边防站的电话。这时,我和翻译点燃香烟,慢慢聊起了天。他告诉我,他是在哈巴罗夫斯克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的,他并没去过中国。但我很惊奇,他的中文发音很准确,没有外国人那种“怪味”。

        上校放下电话走过来:“张伯笠同志,我们需要换一个地方。”

        越野吉普车在积雪的草原上津津有味地走着,十几分钟后,我们上了公路。在车上,上校随便问一些天安门广场的情况。

        一个小时后,我们的越野车开到了一个大门前,大门的两侧是绵延不尽的铁丝网,两个身穿军呢大衣的士兵抱着冲锋枪查验了上校的证件,然后敬礼让车辆开进大门,进大门后才驶上真正的公路。

        我问翻译,这里面是军事基地吗?

        翻译笑了:“不是,这里面是苏联。”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早晨救我的集体农庄的农民告诉我的“边境”。这道铁丝网绵延数千公里,从铁丝网到中苏边境有五十公里,而这五十公里是不能有居民的。所以说,过了这道由苏军警卫的铁丝网才算进了苏联。我发现,苏联的边境比中国的边境要严格得多。

        公路越行越平坦,两侧的村镇也出现了。在公路两侧,车灯的余晖中会出现顶着雪花急急行走的老妇人。她们穿着厚厚的皮大衣,而下面却穿着裙子。

        我们的越野吉普车在公路上行驶了近四个小时才驶进一个城市。火车的吼叫和飞机的轰鸣告诉我,这是一座很大的城市,我判断它应该是哈巴罗夫斯克或是此罗此詹。当我问翻译时,翻译说:对不起,现在不能告诉你这个城市的名字。

        吉普车驶进了一个很大的院子,那像是一座学院,但操场上在雪地上跑步的几百名士兵告诉你那不是学校而是军营,灯光下,士兵们大衣的下摆随着身体而掀动,亮亮的刺刀在灯下闪着寒光,这使我联想起看过的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起义前的一串镜头。

        吉普车在一座八层大楼前停了下来,那是一座白色的现代化建筑,建筑物前面的标志告诉我,这就是著名的KGB部队在远东地区的一个总部。

        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也曾在图书馆阅读过关于KGB内幕的书,这是一个令人听了毛骨悚然的组织,斯大林曾利用它杀死过多少人大概谁也算不出精确的数字。人们把它与屠杀、恐怖、无情、诡秘联系在一起。

        而我被他们扶下了汽车;此刻我的命运已掌握在KGB的手中。

        他们把我架到一个地下室,在一个审讯室中他们让我脱掉所有的衣服,然后换上他们的一套囚服。一个医生给我做过简单的体检,记下体温、血压、身高,然后拍了各种角度的照片。

        翻译把我带进一个沉重的铁门,一个走廊里站着四个又高又壮的青年士兵,他们向翻译敬了个礼,打开了一侧小铁门。

        翻译先生走进去,然后士兵把我扶进去。这是一个有八平方米的房间,正面墙上有一个方方的窗。

        “这是牢房?”我问。

        翻译脸上现出一丝尴尬:“这是你休息的地方。”他没有正面回答我。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小床,小床上的白床单和毛毯使你觉得这更像是病房,铁窗下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床和桌椅统统固定在地板上,除此之外,室内再无其他东西了。

        翻译拍拍床:你可以好好睡一觉,这里很温暖!

        室内的暖气开得太热,使只穿一件单衣的我有喘不上气的感觉。这和昨天夜里在大风雪中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时,我把生命交给了大自然,然而是自由的;现在我把命运交给了人类,却成了不自由之人。

        跟着感觉走吧!我安慰着自己。

                  第七章 铁窗十五天

        门外开锁的声音使我从睡梦中醒来。照例,士兵端来早餐,放在桌上后把门又锁上了。铁窗的上方射来一丝光亮,告诉你:新的一天到了。

        这几天每天照例被提审,多次是一位个子很矮的少校,他有一双狡诘的灰眼睛,而且喜欢一边问我问题一边从我的烟盒里掏烟抽。他经常突然问你一个刁钻的问题,然后眯着眼睛观察你的表情。

        昨天的审问中,他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你应该说实话,中国派你到苏联干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错,我们有可靠的情报和足够的证据证明,你不是张伯笠。真正的张伯笠在北京已被捕,关在秦城监狱,而你不是,你是假的。你究竟是谁,来干什么?”

        我不理他,看着他不停地挥动着拳头,觉得他挺滑稽,我说:“我不是张伯笠?那我是谁?”

        他逼问我:“你是谁,这正是我们需要合作才能解决的问题。”

        我说:“如果我不是张伯笠,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抱歉,你能告诉我我是谁吗?”

        他脸色阴沉:“我会把你送给中国公安,让他们帮助确定你是谁,我不喜欢你的幽默。”

        我点燃一支烟:“这个你决定不了,你不用吓我,你知道我不怕你威胁。”

        有一天,他带来一个很大的彩色电视机,他告诉我那是他们苏联产的,效果极佳。我不敢苟同他,那大电视机样子很丑,而且影像效果也不太好。

        他们给我放一部片子,是中国驻莫斯科大使馆提供的“北京反革命暴乱真相”。小个子少校一边放一面问我问题。

        当王丹、吾尔开希、柴玲等人的镜头出现时他会立即定格,问我:“这个是谁?”我说:“电视里不说了吗?”

        他说:“我问你,电视说的对吗?”

        我说:“不对。”

        他指着群众扔石块的镜头说:“这是真的吧?”他指着立交桥下吊起的刘国英尸体:“这是真的吧?”

        我说:“他罪有应得,因为他向人民开枪。”

        他说:“他是军人,他应该执行命令。”

        我说:“那不是军人,那是杀人机器。真正的军人也是人,他们绝不会去屠杀自己的人民。”

        当我在天安门广场纪念碑下讲话的镜头出现后,他又定格。“这个人是谁?”

        我说:“那是张伯笠。”

        他突然眼睛一亮:“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

        我点燃一支烟:“他现在就坐在你面前,少校同志。”

        他也从我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目前还不能最后确定。”

        慢慢地,我已经可以下床自己走路了。嘴上的水泡已经定疤,而且每天夜里可以洗个热水淋浴。他们给我的餐饭还算不错,每餐四个菜一个汤,一杯红茶。马铃薯是每餐都有的,其余的是牛肉、鱼肉和猪肉,青菜则很少,偶尔也有鸡蛋。我吃不惯奶油,但每餐都有,后来我发现在士兵端走我吃剩的餐盘时,他们把奶油装进纸袋或塑胶袋留着自己吃。我知道,他们没有我的伙食标准高。

        走廊里的四个士兵两人一班轮流值班。我常常给他们烟抽,也抽他们的苏联烟,一个大个子士兵问我去过少林寺没有,我说去过,他问我会不会武功,我吓唬他说会一点,没想到他很紧张,告诉我,千万别想逃跑,他拍拍腰:“我们会开枪的。”我告诉他,我没有要跑的意思:“这里有吃有喝,还可以洗热水澡,我干嘛要跑?”他明白我的意思后,朝我伸了伸大拇指。

        经常和我在一起的军官,除两个少校外,还有一个上校,他很年轻,个子高高的,皮肤有些黑,似乎不是斯拉夫人。他很客气,相比之下,那个看上去比他年龄还大的少校则很讨厌。那个去边防站接我的少校翻译则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我们谈得很投机。他们是不告诉我名字的,我于是给上校起了个名字叫伊凡诺维奇,给少校起了个名字叫“狡猾诺夫”,翻译则免了。

        一天早晨我刚吃完早餐,牢门开了,“伊凡诺维奇”上校和翻译走了进来。上校说:“新年好!”竟然是用中文!

        原来一九九○年的元旦到了。

        我说:“谢谢你们给我带来这么好的消息!”

        上校很奇怪:“你不是有带日历的手表吗?”

        我苦笑:“被狡猾少校收走了。”

        上校说:“一会儿会送还你的。”

        翻译给我送来几十本中文版的“苏联画报”、“苏联妇女”画报;“挺无聊的,没事躺床上翻着玩吧。”

        上校说:他们经过查证,已证明张伯笠没有被中共公安机关逮捕,同时也证明了我就是张伯笠,他说他们已经请示了莫斯科,我能否被引渡到西方要KGB总部决定。

        他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你可以每天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于是,在这一九九○年的第一天,我穿上了脱掉四天的棉衣,走出地下室。

        那天阳光灿烂得眩目,过好久我才敢睁开双眼,地下室的外面是一个只有四十多平方米的天井、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是通着电的铁丝网。四个KGB士兵静静地站在铁门旁,看着我在天井里,一圈圈地散步。

        上校和翻译和我握握手,在告别时,翻译告诉了我一个惊人的消息:罗马尼亚暴君齐奥塞斯库被处决了,“人民胜利!”他小声说。

        我太兴奋了!中国的八九民运显然失败了。但是她所形成的冲击波已经在东欧发生了重大影响,当时我还弄不清楚罗马尼亚人民起义的真相,但西奥塞古夫妇的被枪毙总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这会让中国的总裁者心惊肉跳!

        我仰望蓝天,一群鸟儿自由地从我的头顶飞过,我多想和它们一起飞,去寻我自由的天空!

        几天后,KGB五名上校和一个穿便衣的翻译对我进行了一上午的询问。

        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

        他们询问了八九民运的全部经过,并询问了二十一名学生领袖现在的处境。那个穿便衣的翻译的中文好棒,如果他不是碧眼黄发,我简直会以为他是中央电台的播音员。

        我强烈地谴责中共的屠杀和追捕,并希望苏联政府能从人道主义出发将我引渡到西方,我认为戈巴契夫的新思维中已经提到了人道主义和人权问题。

        一位年龄稍大的上校说:“我们如果将你送给中国政府你会觉得怎么样?”

        我回答:“我反对。”

        他又说:“中国政府会枪毙你吗?”

        我说:“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上校说:“你要知道,我们将你引渡给西方,中苏两国刚刚恢复的友好关系就会受到影响。”

        我回答说:“但如果你们将我送给中国政府,全世界追求民主自由的人们会同声谴责你们。如果中共以叛国罪加反革命组织、宣传、煽动罪判我极刑,你们更会受到全世界的谴责,也会影响西方国家对你们的经济援助。”

        他很坦诚:“这正是我们的难处。”

        临了,他说:“我们还需要等待,等待最后的决定。”

        一九九○年元月十日中午,我刚刚吃过午饭,伊凡诺维奇上校和少校翻译便走进我的牢房。他们把我带到审讯室,两人表情都很严肃。他们让我换上我自己的衣服,检查我背包里的物品。我发现,我带的东西一件不少,那里有几十个电子表,是我准备用来换卢布花的。现在,也许用不着了。我在所有的清单上签了字,然后轻描淡写地问:“是要换个新地方吗?”

        他们没有回答我,而是用厚厚的毛巾捂住我的眼睛,只听见翻译小声说:“对不起,但上级要求我们这样做。”

        我被搀扶着走出地下室,当我坐进一部车子时,车子立即发动了,我听见车外有几个人向我说:“打斯维大里(再见)。”

        翻译解下我的“眼罩”,我看见几个熟悉的军官和看守我十五天的四个年轻的士兵,便伸出手去和他们一一握手,互道珍重。

        吉普车门动了,我的眼睛又被罩了起来,四周一片漆黑,只能感受到热呼呼的暖气不断扑来,我躺在车座上昏昏欲睡。坐在前面的伊凡诺维奇上校在和少校翻译用很快的俄语交谈着什么。我判断,他们要将我送给中国边防部队。因为他们说到了“解放军”这个词。

        吉普车大概行驶了三个小时后,翻译为我解下了罩在眼睛上的厚毛巾。天色已近黄昏,白茫茫公路边闪过一个小镇,几个身材高大的苏联妇女穿着厚厚的皮袄在等公共汽车,那具有俄罗斯情调的木屋在车窗旁闪过。不久,吉普车开到了有铁丝网的大门口,一个苏军士兵给上校敬了个礼。放我们出了门。

        当我们开到边防站时(就是十五天前那个边防站),天已彻底黑了下来。上校下了车,翻译和司机陪我坐在车上。不一会,那个年轻的边防站长和一个上尉陪上校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队穿着羊皮大衣的士兵。

        上校坐进车,我被翻译和上尉挤在车后座的中间。

        上校通过翻译告诉我:他们政府决定将我送给中国政府。上级决定由他负责此项任务。

        此刻,我的猜测被证实了。但我仍不相信苏联政府会那么愚蠢。这一定是KGB的决定,而KGB一直控制在苏联的强硬派手中。

        我冷笑一声:“谢谢你上校同志,你的任务可以说是光荣而艰巨。”

        吉普车在雪地上颠簸前进,十几分钟后车停在黑龙江边。

        上校拿起红外线高倍望远镜向中国一方了望。我想,他也许是等待中共过来接我的人。

        上校一边观察一边说:“张伯笠先生,我们并没有通知中共的边防部队。我们考虑到你有那么小的女儿……所以从人道主义出发,让你自己回中国去,至于能否安全,看你的运气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使已经做好被暗杀或长期坐牢思想准备的我没有任何欣喜,我反而觉得无可适从——我回中国后该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上校让司机关掉汽车发动机。四周很静,没有一丝风,天干冷异常。上校告诉我,中国的边防部队距我过江的地方有二十多里路程,只要我一直过江,不会有危险的。他又说:“我希望你到任何时候不要讲出你到苏联的事。我们也一样,把这段经历烂在肚子里吧。”

        我同意了。

        我伸出手去:“那么再见吧,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能不能见面,我把你当成朋友,上校同志。”

        他蓦地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他的声音也变得抖颤:“朋友,请你理解我们,这不是我的本意,这是上级的命令……我只有祝福你安全……”

        少校翻译也抱住了我,他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哽咽着说:“别为我担心,即使我在中国再潜伏两年,他们也抓不到我,因为人民站在我们一边,他们的独裁政权崩溃的日子不会太远的……”

        月亮出来了。又大又红的月亮像是一个大红火球,滚出白雪皑皑的地平线。

        我毅然踏上黑龙江,坚定地走进黑暗。……

        两天两夜之后,我在黑龙江中国一侧的一个支流旁发现了一个渔民(猎人)的土屋。于是我在那住了下来。

        三个月之后,民主女神号广播船从法国出发向南中国航行。与此同时,我在那片荒原上播种着希望的种籽。

        收获不会太远,我充满信心。

                                (全文完)
      □ 原文连载《新闻自由导报》第119至12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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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夏文摘》国际统一刊号 ISSN 1021-8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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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二十一期: 1, 人民日报:38小时的挣扎 ——不是昨天的回忆,而是不灭的希望 2, 秦城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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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第二十一期 ——
                (一九九三年六月廿九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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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历史回顾】人民日报:38小时的挣扎
             ——不是昨天的回忆,而是不灭的希望         子 夜
      ⒉【不是幽默】秦城纪事                      高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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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回顾】
                 人民日报:38小时的挣扎
              ——不是昨天的回忆,而是不灭的希望

                    ·子夜·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一个周末之夜,当北京复兴门外木樨地响起第一排枪声之后,写历史的中国人再也不会有昨天。无论是祭一周年,还是两周年、三周年……,血迹永远鲜目,不会因时间而蒙污尘埃。“淡化”,只是少数几个人的一厢情愿。

        以中共“喉舌”自喻的人民日报,其编辑和记者,因四·二六社论忍辱负重,一些内情外人并不知详。这种追忆当时三十八小时的心情,也许可应验中共领导人此前常用的一句口头禅:党心民心、人同此心。

      ◆社长总编 先后请假

        六月三日凌晨二点半左右,我在海外版夜班编辑部看完最后一遍大样,送车间付印。按照惯例,还应送一张样子给国内版值班的总编辑审阅。海外版和国内版同在一幢大楼里(编称五号楼)。我从四层下到二层的总编室,顺便看一下国内版当夜版面如何安排。那天夜里,总编室似乎人不多。一些“夜猫子记者”近来几乎天天在这个时候往天安门广场跑,转一圈回来再睡觉。版面上没什么更吸引人的东西,比较注目的是北京市委宣传部关于“动乱”实质的文章。该文傍晚时送来,明令要登。

        主持夜班的是第一副总编辑辑陆超琪,脸色凝重,盯着那篇长文似乎在发楞。看我送版样来,勉强有一丝苦笑。昨天下午(二日),学运以来一直主持工作的社长钱李仁,临时召集编委会(报社最高权力机构),拿出医生开具的病情报告,宣布即时开始休假。总编辑谭文瑞在戒严前突然吐血住院。钱交代,报社一切工作暂时由陆超琪主管,同时嘱咐,各位自己保重,务必不要去他家看望。已届离休年龄的陆超琪,似乎有所知料,并无惊异之感。

        从胡耀邦团中央系统升上的钱李仁是中央委员,作为人民日报社长,经常列席中央政治局和书记处会议。他的突然离避,引起众人敏感。因此,下午四时,在每天例行的编前会上,当陆超琪向各版主编宣布这个消息时,我发现许多人顿感愕然,颇有不祥之兆的感觉。

      ◆这次“狼真的来了!”

        陆超琪随便看了一下我送的版样,没提什么。我随即下楼准备回家。这时已近三日凌晨三时,刚走出五号楼大门,一位稍先下班的校对人员,骑自行车从外飞奔而来:看见我说,军队又进城了,没人阻拦。我问,带武器吗?答,没有,一律白衬衫,绿军裤,由东往西。人民日报十年前从王府井迁出,一直在这个位于东郊的大院里。由于连日来,天天夜里传出军队进城的消息,象“狼来了”的故事一样,我并不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我又折回办公室,电话铃声大作。一位记者打电话告诉我,他此刻正在王府井北京饭店附近,军人和市民已发生冲突。我感到,不再是玩笑了。

        我立即拨通北京饭店的电话,叫醒香港的《百姓》杂志女记者张结凤。可怜她连日来也被“狼来了”弄得精疲力尽。六月一日前,她和人民日报几位朋友,在我家里讨论过局势发展。大家都认为学运呈胶着状态,她也似乎有打道回府之意。在电话中我告诉她,我已订好座位,五日(星期一)下午六时在西单鸿宾楼请她吃饭,作为我在香港工作期间她请我吃饭的回酬。她答应了。同时,我又告诉她,这回不再是“狼来了”,作为记者应该目睹的新闻事件,就在她的楼下。她决定下楼去看。设想到,她这一下去,再也没有回北京饭店。

        四时半,我回家睡觉。每天这时下班总是一片寂静的夜空,似乎隐约传来嘈杂声。这儿离长安街最东头的八王坟仅一公里。

      ◆最坏的事尚未发生

        将近十一时起床,匆匆煮了一袋方便面吃,接着,给张结凤打电话,问有何新闻,铃响,却没人接电话。又直奔报社,得知东部军队确实进城,一部分被市民阻拦撤退,另一部分则已进入市中心。

        这天是星期六,海外版星期天无报,当天不上班。我因刚从香港归来,急需探访一些久违的朋友。先到司法部一位朋友处小坐,然后便去国谊宾馆。香港《亚洲周刊》记者王业隆住在那里,和他约好,今天我请客,也是对他在香港的关照的回酬。国谊宾馆是原国务院第一招待所。我问他怎么住这儿,他说是统一安排的,好在北京看来并无大事,过几天也就回去了。说起时局,他说,还好,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我问什么是最坏的事,他说,就是香港人说的“挤提”银行,大家都去银行提款,最后经济崩溃——我们两人,似乎都没有想到杀人的事会发生。其实,这个时候,西单六部口已经发射了学运以来第一批催泪瓦斯。

        莫斯科餐厅离这儿不远,我们步行而去,虽是周末,人却不多,很容易找到了位子。吃完饭出来,发现天色还早,一看手表,七时刚过,平时在家也就看电视新闻了。我建议,今晚不上班,也难得看看晚间京城,不妨从西直门坐地铁去天安门,王业隆欣然答应。

      ◆地铁里的便衣军人

        西直门地铁站是二环路上的一站,乘客并不太多。但到复兴门时,从西郊苹果园开来的地铁列车在这儿疏换乘客,大批人涌进车厢,估计许多人是到天安门去的。但是,我突然发现,在这人丛中,分布着三三两两穿白衬衫、绿裤的农村青年,虽然没带武器,但每人拿着一个统一式样的行李包,绝对是军人!我推了一下王业隆,示意那些便衣军人,他笑了笑,也不知看出来没有。这时,我仔细观察了同车乘客,也都在注意这些人,有人使劲盯眼看。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整个地铁运行过程中,竟然没有一个乘客发问。否则,只要有人说一句话,整个车厢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这些稚气未脱的士兵看来都是第一次进城,对地铁各站甚不熟悉,一听报前门站到了,手忙脚乱背起行李往外跑。外面就是天安门广场。

        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些军人背起行李,走出前门站,溶入天安门——勇敢的北京市民,此时显得何等宽容甚或漫不经心!

      ◆恐惧莫名的不祥暮夜

        出前门站,直接进入天安广场。由于实行夏令时,虽已是七时半了,但天色仍明。学运开始以来,每逢周末,这里人山人海。今日却似乎不多。王业隆一直想上纪念碑的指挥部那儿去,始终没机会。于是,我带他过了第一道纠察线,然后我出示记者证,王业隆忘了带证,我跟学生纠察讲,香港记者,自己人,竟欣然放行。到了纪念碑最高层,不知怎么,没见着柴玲等学生领袖。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在这儿全天候值班的两位记者,是我的朋友,此刻也找不到(后来才知去了西边)。几位我不认识的中外记者,正围着一个帐篷,探脑袋往里采访——这是侯德健等“四君子”绝食之地。就在这时,旁边一阵骚动,一个学生气喘吁吁跑来报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通告,要市民今晚不要上街。西边军队大院人满为患,正在整装待发。

        谁都不怀疑,今晚要动真的了。但我们仍然没想到会杀人。一位似乎是临时指挥的女学生,立即要广播站通知,让人回各大学召集人马来“保卫天安门”。我们两人刚走下纪念碑,喇叭已经开始响起来了。其实,为时已晚。

        我和王业隆在广场转了一圈,朝长安街走去。在天安门正中,朝东西方向了望了一会,不知怎么,都决定往东走。可能是听说装甲车被堵在建国门立交桥上。这个方向正好是与开枪地点相反。此时,已是八时多了,长安街华灯初放,人群渐多,尤其骑自行车者,似乎比早晨上班还急。他们难道听到了什么?

        穿过东单,擦过国际饭店,步行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建国门立交桥。这里确实人多,站在桥下,我没有看见军车(其实,军车就在最上层桥面)。我突然着急要回报社,王业隆兴致未尽,说要上桥看。我告诉他回去如何走法后,就此分手,约定明日通电话。

        我坐了一站地铁,在朝阳门下车,想换乘公共汽车,但交通已经中断,只好以步当车。暮色暗了下来,但与长安街不同,平时亮如白昼的朝阳大街,竟是一片漆黑,路灯全灭。每隔一个路口,都有几辆空车横卧,路人行色匆匆,慌张异常。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一幅大地震前灵感动物大搬家的画面。我很奇怪会有这幅图画。虽然我没想到今夜开杀戒,但无论如何,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笼罩了心头,这是一个难忘的不祥暮夜。

      ◆五号楼里一片沸腾

        五号楼,人民日报的中枢神经部位。由于当晚海外版不出报,所以,许多人都聚集在二楼。见到我刚上楼梯口,一位同仁阴沉着脸问我:你知道不?开枪了!我一楞,但马上想到开空枪也是开枪。但似乎另一位见我有此心思,补上一句:杀人啦,朝人群里开!木樨地已成血海了!

        我似雷击一般,绝快醒悟,刚才一切异常现象,全在木樨地揭开了谜!我马上吼了一句:事情过后,一定起诉李鹏!同仁冷笑了一下:去你的吧,没人再听你的法律了!(我是从事法律报导的。)

        二楼走廊上一片沸腾。这时,有人上来说,楼下也能听到枪声了。我转身往楼下冲出,站在院子中间,西边象放鞭炮似的出现闪烁,并有枪声时而传来。奇怪的是,这枪声并不似电影电视里那么清脆(北京很少听见枪声),从枪声判断距离,仍在军事博物馆和木樨地一带。

        转身返回二楼,许多人已涌进了编辑室。时已近十一时,平日此刻,要闻版(包括头版)的稿件都已确定,但今天值班的陆超琪和另一位年轻的副总编辑却站在那儿沉思。稿件只有一篇是定下来的,就是后来见报的题为“孙巨同志的一封信”。下午我没参加编前会,听说曾宣读了这封信的全文,由中宣部转来,对人民日报一个时期以来利用“春秋笔法”、“顽固地站在中央决策对立面,给动乱制造者撑腰打气,给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令抹黑的恶毒文字”进行了批判。据悉,孙巨是已故中共元老李井泉儿子的化名。全文不但上纲上线,而且充斥了咒骂、攻击、威胁的语言。因此,中宣部明令要适当修改后才登出。但是,许多人在编前会上坚决主张,一字不删,连错别字也不改,全文刊出,加上花边。但老总迫于上面压力,仍对文字作了适当修改,成为一篇八百字的花边文章。除了这篇文章,还有李鹏当晚就世界环保日发表的电视讲话,其他再也没有准备稿件,大家等着最新消息。在纪念碑值班的那个记者,已经联系不上,大家既担心,又着急。

      ◆第一次直话直说

        电话铃声一直不断,都是北京和外地读者询问军队情况的,说美国之音已经报导开枪镇压。总编室在没有掌握确切情况以前,一般不轻易回答。将近十二时,终于,我们的一个记者打电话回来报告,他此刻正在木樨地附近,亲眼看到军队先是朝空中鸣枪,接下去便对路人平射了。记者带着泣声说,木樨地伤亡严重。

        这时,另一部电话响起,海外版一个记者打电话来,与他同行的三个记者,其中一个女的,在电话大楼附近被冲散,下落不明。陆超琪马上让接电话者告诉:凡是能见的本报记者,请立即撤离现场,千万不要发生任何意外。

        电话铃声继续不断,其中一个从香港打来的,询问北京发生的事情,接电话者正犹豫如何作答,一位编辑主任怒不可遏地喊道:告诉他,已经杀人了,全世界都知道了!于是,从这时起,凡来电话询问,一律如实证实。外人也许不知,这种作法是人民日报历史上第一次。

      ◆只能玩些“春秋笔法”

        大约过了半小时,一位记者从民族文化宫附近的赵登禹路电话报告:军队已开进西单附近。他从五颗松一直跟军车推进,只要一开枪,就立即卧地,每次爬起来重新前进时,总会发现有人已经不能再站起而永远躺下了。西单一带武警挥舞警棍开道,不管是谁,见了就打,后面接着全副武装的解放军跟进。

        印刷车间主任来催要版样,无稿可发,但有两块版可付排。一块是第三版国际新闻,一块是第四版的社会体育新闻。第四版已出样,都是一些旧稿,编辑起的题目颇具匠心,一条是“法官却枉法,诬告反被告,某法院院长被判刑四年半”,另一条是,“四川一服刑罪犯竟当上人大代表”。体育栏有一条报导残疾人运动会的,标题却是:“不能被征服的人”。大家想起桌上那篇孙巨的稿子,又是“春秋笔法”,人民日报的编辑、记者,能够做到的,也就这些了。

      ◆机关报里洒满悲愤泪

        凌晨一时后,有记者陆续从现场回来。最早回来的是海外版一位名叫张宝林的版面主编,其岳父是原大公报著名记者高集,一九四六年南京下关事件时,曾被殴打致伤,当时周恩来还亲表慰问。他没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的女婿会面临另一场更大的血案。张宝林叙述了他在木樨地如何见到军人开枪,市民倒地,血洒长街的惨景。当他撩起裤腿,让大家看上面沾满的血迹时,已低头泣不成声。

        这时,另一位记者也回来了,就是我在纪念碑上找他不见的那位,他进门就哭。原来,他离开广场后,直奔西边,一直在军事博物馆附近观察。旋即军队突破前进,他马上躲到旁边的树从里。蹲在一垛墙脚下,抱着脑袋趴着不动。没想到,一名武警仍然冲上来,用警棍朝他的背上狠狠砸去。

        这时,众人再也忍不住,起先是抽泣,接着,放声嚎啕大哭。此后,记者一个接一个归来,归来一个,大家痛哭一场,悲愤之泪洒满中国共产党机关报的总编室。

      ◆四·二六社论不是我们写的

        大约二时半左右,第三版国际新闻已拼好,大样送到陆超琪面前。大家围上去看。头条新闻是报导南韩光州事件的,标题用的是粗黑醒目字体:“汉城学生绝食示威,抗议当局屠杀镇压”。上边居中二条是关于波兰的,肩题是,“波领导人指出选举是和解的伟大尝试”,主题是黑宋大字,“警告任何人都不要玩火”。下面还有一条是关于中东的,题目是,“以军再次入侵黎南部,用飞机坦克对付平民”。陆超琪看完,随手签字付印。

        人民日报的编辑和记者,专业素质是相当高的,不乏聪明和文才,当局对这类被他们称为“小动作”的变相抗议防不胜防。但是,当京城大开杀戒以后,他们不再满足这些了。他们从四·二六社论发表以后一直背着黑锅。当人民日报编辑、记者上街游行时,喊出最解恨的口号就是:“四·二六社论不是我们写的!”“我们旗帜鲜明地反对四·二六社论!”(社论题目是: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终于获得了市民的谅解和支持。当然,许多人以后为此付出了代价。

        这时,有读者来电话,告知木樨地二十二号楼上,一位老太太在十几层楼的厨房里被子弹击中身亡。一些医院、红十字会人员,也纷纷打电话报告伤亡情况。他们并提出一个问题:你们人民日报准备不准备报导这件事?

      ◆这个声音一定要传出去

        大家把目光转向陆超琪。事实上,他接替钱李仁临时主持这段时间工作,本身说明他已作好各种思想准备,他决不会为个人患得患失。但是,毕竟这是中共机关报,需要权衡利弊,并考虑后果。新华社这时根本就不发任何电讯稿了。一些记者哭着向陆超琪说:人民日报在历史上犯过多少次错误,大跃进、文革大字报、批林批孔、四·二六社论,哪次不给整个社会、国家带来灾难?今天,人民日报还要继续欺骗人民吗?人民日报的编辑、记者还要背黑锅到什么时候?

        陆超琪眼含泪水,他说,记者可以把稿子先写出来,如何安排,我们马上商量决定。

        这是一个从共产党队伍里脱胎换骨出来的真正英雄。他和另一位值班副总编以及两位总编室负责人,隔着玻璃墙在他的办公室开会。玻璃墙外,有记者提议,今天报纸用通栏黑框,对死难者表示哀悼。大家纷纷赞同,但有人问,邮局不发怎么办?大家商量,分头准备,报纸印出后,编辑、记者亲自到市民家送报。送多少是多少,这个声音一定要传出去!

        关键是核对数字。当两位最先回来的动笔写稿子的时候,大家分别通过电话采访各医院和红十字会。

      ◆枪声密集 腥风血雨

        我回家取食品,准备天亮以后分发报纸时当早餐。走出五号楼大门,往西看去,已是一片通红,枪声密集,不但有初时感觉到的沉闷声,也有清脆连击的呼啸声。北边,似乎也传来了断续的枪声。唯报社所处的东边,还没有任何动静。但,已感到是腥风血雨了。

        在报社北门宿舍区,一位刚进报社工作不久的青年记者匆匆从天安门回来。他告诉我说,军队已经开到天安门了,南河沿一带军民对峙严重。他说,从未想到北京市民如此勇敢。他与市民都聚集在公安部以东的路段,同军队相隔几十米之距。互相对视。军队坐下,市民也坐下;军队站起,市民也站起,如此反复多次,最后一次,军队在一声口令之下,刷地站立,市民急忙站起,但已见军队平端冲锋枪,那种异常冷酷的表情使人毫不怀疑开火在即。有市民喊,快撤!话音未落,一排冲锋枪子弹扫射过来。他眼见身旁几位市民在血泊中,临时找了辆自行车,回报杜报告。

        他哭了。我让他赶快到总编室去。我转身进了自己家。妻子和儿子熟睡着。给北京饭店打了一个电话,张结凤仍然不在。我记得她同亚洲电视台的陈慧儿住在一起,都无回音。

        我掩上门出来时,不知道天亮以后,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我和我的朋友们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

      ◆“北京这一夜”

        前后不到半小时,我又回到总编室。这时,那两位记者已经把稿子写好了,约有一千多字。另外,除记者自己查询外,友谊医院、红十字急救中心、铁道医院、复兴医院、协和一院和广安门医院等也不断来电话,告知收治病人情况。有些则是陪送伤亡人员到医院后打的。有的破口大骂,有的泣不成声,大多是边哭边说。记者一一记录下来。

        这时,早已过了平常报社规定的截稿时间。那篇一千多字的稿子,就摆在桌子上,有人还在往上加字。玻璃门开了,陆超琪等出来,把稿子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同时,嘱咐将昨夜新华社传来的几篇稿子先发排,一是戒严指挥部的通告,二是戒严指挥部发言人的谈话,同时决定,李鹏就世界环保日发表的谈话放在报眼(第一版右上角),李鹏下面是孙巨的文章。然后,他自己修改稿件,最后压缩成一电讯新闻,言简意赅,并告诉版面编辑。留出六百字的地方,加花边上版。

        绝大多数在场的编辑记者都明白,不可能再出通栏黑框的版面了。但是,作为中共机关报的人民日报,能及时传出这样一条新闻,仍然不失为党报的一个突破。稿子改完后,立即交给早已等候在旁的印刷车间工人,飞快地送去排印。不到十五分钟,小样出来了,放在陆超琪的桌子上。我看了一下,题目就是“北京这一夜”。

        陆超琪仍然对里面含糊的数字不满,要求记者继续查核。这时,有记者从天安门打来电话,说军队已进广场。大家非常关心广场上的大学生,迫切想知道确切数字。当时,许多人头脑里反应最敏捷的是,天安门广场是这次学运的中心,那么,广场的伤亡也将是最严重的。事后,大家才知道,当时广场上大部分学生赶赴长安街、前门等地,因此,军队对广场的包围,其顺利超乎原来的估计。

        接着,记者又从天安门打来电话,说广场突然全部熄灯,一片黑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大家的心,一下子又沉了下去,一阵恐惧而又悲愤的气氛弥漫开来。几位记者自告奋勇要去广场,说那儿还有许多帐蓬,或许学生还睡在里面。但被大家苦苦劝住。

      ◆“红机子”下令不准报导

        大约在四时左右,陆超琪桌子上那个红色电话机响了起来。一位值班的总编室副主任进去接听。红色电话机,俗称“红机子”,是中央国家机关的专用保密电话,可直通中南海最高层。那位副主任听了一下,立即出来喊陆超琪接电话,这是中宣部王唯纯打来,他负责与人民报保持联系。这是当夜人民日报听到的唯一“中央声音”。他告诉陆超琪,解放军报要发表一篇社论,让新华社给你们传过去。陆超琪回答:新华社早已关机了。王竟蛮不讲理:“不关你们的事”。然后,他又通知:有关今天军队清场的消息,各报一律不报导,谁报导谁负责。陆反问,此事全世界都知道了,不作报导恐怕影响不好吧。王沉思了一下,没说什么,把电话挂了。

        陆超琪把电话内容跟大家一讲,总编室又似开了锅。编辑、记者,包括老总在内,感到似乎已被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两位副总编商量了一下,决定稿子照上。但陆又在小样上删掉了一些文字。这时,解放军报社论传过来了,大家一看,顿时惊住,标题赫然是“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这个时候,天安门还在包围之中,但社论已讲了,军报以“勇往直前、勇敢无畏的精神,迅速平息了这场暴乱,取得了伟大胜利”。显然,这一切都是事先策划的。(几个月后,碰见解放军报的一位朋友,被告知,早在六四之前多天,社论已写好,并且严令军报记者和家属。六月三日不要上街。)

        过了一会,王唯纯第二次打电话来问:军报社论你们怎么处理?陆答:上版,我专门让印刷厂厂长等着。他问,放什么位置?陆答:由于上面有戒严指挥部通知和李鹏讲话,社论只能放下面。王又问,你们如何报导清场?陆答,简单讲了一下。王想了一下:就这么样吧。

      ◆“这一夜”删成200字的短讯

        放下电话,陆超琪又把“北京这一夜”看了一遍,在开头加上一句,“解放军报社论说,北京发生了反革命暴乱”,(这也成为他后来的一条罪状。)然后,他又把几处明显带有感情色彩的文字作了修改。恰巧,记者从天安门打来电话,称军队已全部占领广场。这时,他看了一下手表,五时正,于是,将电头改为:“本报六月四日凌晨五时讯”,并在最后一段加上“到截稿时止,戒严部队已突进天安门广场”。这是中共严密控制下唯一以第一时间向外报导北京惨案的“党报”。

        但编辑计算了一下字数,文章仅成为一则二百字左右的简讯。版面编辑按照陆超琪原先的布置,在左上方留了六百字的地方。当时,人民日报还是铅字活版印刷,版面固定后不易调整。陆超琪说,不管空多少地方,就这么登,现在早过了截稿时间。于是,成了后来大家所见到的样子:一个大框,疏落几行文字,唯“北京这一夜”标题醒目。几乎空白,此处无字胜有字。相比其他几篇密密麻麻的稿子,该文似乎更夺人眼目。事后,有人指称人民日报故意开天窗,其实,知情人都明白,此非不为,乃无奈之为也。

        轮印机里轰然作响。编辑、记者不用去送报了。后来,大家评估:如果当夜用通栏黑框印报,然后由编辑记者发送,那么,不出半小时,军队将抹平报社大院,人民日报将不复存在。

      ◆枪声就是命令

        总编室逐渐安静下来,众人离去。正是拂晓时分。五时半左右,我在走廊上突然听到有一种异常的声音,侧耳细听,是从报社东边传过来的。外面脚步声很杂,有些人朝报社南门外跑去。天未全亮,路灯熄灭,朝外大街全然无人,到处是公共汽车做的路障。一种地排山倒海的马达轰隆声继续从东边传过来。

        轰隆声越来越近。红庙路口的汽车障碍,轰的一下被冲开一个大缺口。透过缺口看,竟是一望无尾的坦克车队,朝报社这边驶来西去。

        报社南门挤满了人。我站在最外层默默看着。坦克车过来了,每辆车顶,各有三名士兵平端冲锋枪,分别盯着三个方向。前面数辆驶过,无甚反应。于是,一些编辑和记者,包括几个老年女记者,开始起哄,嘲笑,尖叫。就在这时,平端冲锋枪的士兵,往上稍一抬,几串子弹喷焰而出,从头顶掠过。人群瞬时静了下来,象死一样。晨曦中,仅几米远的冲锋枪火光耀眼刺目。我顿生恐惧,似乎第一次感到离死亡这么近。我赶忙后撤,躲在人民日报大字招牌后面的水泥柱旁。

        从这时开始,似乎枪声就是命令,每驶过三、五辆坦克,就会向报社发射几排子弹。坦克车后面是装甲运兵车,然后是载满士兵的卡车,足足开了二十几分钟,估计有三百多辆。

      ◆历史镜头 未来证据

        军车过完,大家又聚集到五号前。这时,还有不少记者彻夜不归,下落不明。编辑部各部门负责人和版面主编,着急地探寻着自己辖下的记者。有些记者的妻子急匆匆找到我们,丈夫没消息,我们只能安慰。旁边一位老太太开着袖珍收音机,正播送戒严指挥部通告,听得人烦,大声斥之,让其关闭。

        六时半,海外版二位记者从六部口打来电话。告之平安无事,但道路封锁,无法脱身,而且另有一位女记者在广场上和学生一起坚持到最后撤退,但却走散了。

        他们和学生从广场南口撤出拐向前门西大街,又至西单,六部口。尽管学生靠路边走,他门仍亲眼看见一辆装甲车疯狂朝人群压来,由于躲避不及,一些人顿时倒下,一大片自行车也在劫难逃,被压得稀烂。大家抱头痛哭,和学生告别。

        七时左右,五号楼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可能是睡了一夜后才得知天下大变。一记者说,所有的杀人场面,他都拍下来了。其实,并不止一位,据我所知,起码十几个记者手中掌握着当今最珍贵的历史镜头。他们和外国、港澳记者不一样,始终同大学生奋战在一起,许多资料都是第一手的。在后来的整肃中,没有一个人交出照片和录音。可以肯定,他们将不借代价保护这些资料,这既是他们新闻生涯中的宝贵财富,也是未来审判的证据。

        至八时左右,大部分外出的记者已安全返回。寻找丈夫的那几个女人也放心了。这时,一个还未结婚的青年记者跌跌撞撞跑回来,不但身上的衣服,而且手里的一根木棍,全沾满鲜血。他是整夜在长安街帮助救护人员抬运伤亡者。他站在五号楼前的台阶上,声泪俱下讲述自己目睹的惨案。

      ◆陆超琪请辞 语带哽咽

        一夜未合眼,回家。给张结风打电话,没人接。给王业隆打电话,也没人接。小睡片刻,中午前起床,外面还响着枪声,远处似有炮。

        下午四时,例行的编前会又开始了。陆超琪简单介绍了一下昨夜版面处理情况。然后,他突然宣布:鉴于社长、总编辑因病休假,自己能力有限,总编辑办公室会议决定向党中央打报告,请中央派人来领导人民日报。然后,他又请在座各位编辑主任、主编,回去转告大家,现在报社未下达采访任务,尽量不要出门,安全为要。说到此处,老人话语哽咽,眼圈发红,大家肃然起敬之余不禁又感到一阵阵悲哀。

        从昨天凌晨到今天编前会,人民日报又在历史上挣扎了三十八小时。我知道,这一页即将结束。晚上,在海外版上班时,外面下起了雨,并没有雷电。但家住广场边的最高法院一位朋友来电话说广场上雷电交加,霹雳震耳,极为罕见。他妻子怀孕在家,惊恐不安。我说,不用怕,老天有眼。以后三个月,我发现每月三日或四日,京城总有雨。但没人信,说我迷信。下月四日再一看,果然如此。以后每年六月三日或四日,北京不是阴云小雨,就是太阳下雨,或是暗无天日刮黄沙。这个现象,既使人惊讶,也使人踏实。

      ◆人民日报改组 杀尽做绝

        六·四晚上,与王业隆的电话接通了,但他已判若两人,话不连气,语不成句,情绪明显反常,我知道事态对他的刺激,劝他及早坐飞机离京,并祝他旅途平安。张结凤还是找不到,一直到六日上午,我在睡梦中被电话惊醒,拿起一听,正是她。原来,六月三日凌晨接我电话后,她一整天在街上,夜里在天安门被子弹击中额头,幸好是橡皮子弹,被人送进一般是高干看病的北京医院。她刚从医院出来,下午就要搭乘香港政府包机回家。她听上去情绪极不稳定。惊讶之余,我告诉她,已无法请她吃饭了。她说,这时候还请什么客呀。她很耽心我几位朋友以后的命运。

        以后几天,在高层批来的“指令性”稿件中,时而发现有江泽民的签字或批语,大家估计江可能取代原先胡启立主管意识形态的角色。但在月底召开的中央全会上,他当选为总书记。与此同时,人民日报改组,高狄从党校调任人民日报社长。开始了新一轮整肃,美其名曰“不留隐患”,其实是“杀尽做绝”,其手段之残忍,甚至超过文革。必竟,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把自己政治生命做睹注的“左王”,终因姓社姓资问题向邓小平发难而遭废黜,狼狈离开报社。

        一九八九,对人民日报来说,绝不会成为昨天,他蕴蓄着一代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和不灭的希望。

      □原载《世界周刊》 May 28—June 3 (鸣谢∶本刊感谢唐三一输入本文部分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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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幽默】
                      秦城纪事

                      ·高新·

      ◆狱中党支部

        八九年九月份,我号里被送进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我问这个新狱友:“你是什么事?”

        “官倒。”他回答我。“你呢?”

        “反官倒!”我认真地说。

        他吃惊地坐起身来,听完我入狱的原因,长长出了口气说:“怎么把我们两个关到一起了?这共产党真是荒唐到家了。”

        “你是共产党员吗?”我问他。

        “你说呢?官倒有几个不是共产党员的?”

        当他知道我也是共产党员后,我们两人一阵狂笑,引来警察的喝斥。我赶紧对警察说:“报告队长,这个新来的人也是共产党员。您跟上面说说,再给分个共产党员进来,按照党章规定,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临时党支部了。”

        警察似笑非笑地瞪我一眼说,“怎么,你看我不象共产党员?”

        这个新狱友每天都吃“特殊灶”,而且狱方对他的态度相当客气。他告诉我他是经贸部下属公司的一个处长,至今每次审问他的警察还称他“同志”,但有些事情他把握不住该说不该说,因为说出来就把上面的人全兜出来了。

        我问他“倒”的数目到底有多大,他没有说出具体数字,只是说他倒来的钱光大楼就给所在单位修了好几座了。

        我出狱后才知道,此人并不是什么经贸部的处长,而是公安部管进出口设备的一个处长。他的案子是中共媒介披露出来的北京四大“官倒”案之一。可见,他倒来的钱修的正是公安部的大楼。

      ◆外国反动势力

        八九年八月份,我曾被狱方调到一个新号负责“照顾”一个外籍犯,是个南也门在北京语言学院的留学生,叫海德尔。因为他是穆斯林,所以狱方每天供应给他的饭食必须是清真的,顿顿少不了鸡蛋、牛肉或鱼。

        他入狱是因为八九年六月三日在北京语言学院附近的居民区里,光天化日之下拦截住一个中国的青年妇女,拉进一片树林里强奸了。

        有幸结识了这位海德尔后,我确实对八九运动有了所谓“新的认识”。在看守找我谈话时我说,“我现在相信了北京动乱确实象是共产党宣传的那样,‘是有外国反动势力插手’,这个海德尔就是其中之一。”

        “就是,要不是你们这些人闹动乱,这个阿拉伯老外哪敢有那么大的胆子。”这位看守居然还真的顺着我的话说。

      □摘自“大陆监狱的等级制度”,原载《民主中国》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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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三十七期: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 《人民日报》记者集体采写: 历史,将记住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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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三十七期 ——
                 (一九九四年六月一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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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40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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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标题新闻】 方励之等呼吁:为“六·四”死难者默哀三分钟   中国人权
      ⒉【社会纪实】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             丁子霖
      ⒊【志与愿】  走出浪漫——写在“六.四”五周年前夕       马 岩
      ⒋【京片子】  兵哥                       冬 冬
      ⒌【烛光泪】  “六·四”五周年感言               蒋培坤
      ⒍【港人夜话】 崇高与卑微                    颜纯钩
      ⒎【民运动态】 我们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严 明
      ⒏【评  论】 有尊严地回家                   曹长青
      ⒐【历史一页】 历史,将记住这一天       《人民日报》记者集体采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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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励之等呼吁:为“六·四”死难者默哀三分钟◇

              ◇时间:1994年6月4日中午12:00正◇

      □ 中国人权供稿 (Human Rights in Chi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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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纪实】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

                      ·丁子霖·

                  天安门前的“卡廷”
                  廿八中学墙外土坑里,
                  究竟埋有多少像W一样的人?

        一个十九岁的高中二年级学生,死得太惨了,尸体就埋在天安门附近第廿八中学
      墙外的土坑里。他的名字叫WX。

        遇难前,他刚结束“军训”,而且与“解放军”交上了朋友,还准备和战士们一
      起联欢呢;可是,他死了,时间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遇难时身上依然穿着“
      军训”时穿的那一身军服。他是那样地喜爱那一身没有领章的军服啊!

        在中国历史上那个使千百万人无法安睡的夜晚,WX像其他热血青年一样,不能
      在家里呆着;他要投入到改变中国历史的洪流中去。他显然没有意识到,那随着坦克
      、装甲车一起开进北京城的戒严部队,同他在军训中结交的战士朋友们都是一样的“
      人民解放军”。

        那天晚上,他戴上头盔,背上相机,骑车离家而去。临行前,他告诉母亲,他要
      记录下真实的镜头,作为历史的见证,也为了伸张正义。他一路骑车尾随东进的戒严
      部队行进到南长街南口,也许正在为自己的壮举感到自豪和庆幸呢;可是他再一次举
      起相机时,一颗罪恶的子弹随着光灯的闪亮射中了他的头部。一个年轻的生命被扼杀
      了,在那短短的刹那之间。在他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他使尽全身力气用手指打
      出了一个“V”字。

        在人生的旅途中,有着各种各样的友谊:有用欢乐的笑声联结起来的友谊,也有
      用悲痛的泪水凝结而成的友谊。而我同这位死难者的母亲的友谊,不仅是用泪水,而
      且是用两位年轻人的鲜血凝成的。她是我同“六·四”受难者群体建立起来的第一个
      患难之交。

        记得那是在一九八九年的九月。当时我正苦苦地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健康状况很
      糟,几乎不能下床。一天,ZXX和她先生来看我。她讲述了她儿子遇难的经过,显
      得很平静,看得出来,她是为了不把我的悲痛勾起来,硬是把自己的悲痛深深地压在
      了心底。

        她告诉我,她儿子中弹倒地后,并没有立即死去。据目击者说,当时正好有一辆
      救护车赶到现场,救护人员火速上前抢救,却被戒严部队阻止。W在血液中躺了将近
      两个小时,他的生命是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消失的。他用生命换来的照相底片连同相机
      被搜走了,后来连尸体也不知去向。在以后的日子裹,家人和朋友们找了北京数十家
      医院,一直到六月十四,才在西城的一家小医院护国寺医院发现W的尸体,可是遗体
      己经腐烂、长蛆了。原来,在六月四日凌晨,有一批倒在长安街上的遇难者的尸体被
      戒严部队匆匆掩埋在天安门西侧廿八中墙外临时挖掘的土坑里。当时正值夏季,不几
      天,尸体发出异味,经校方交涉,又把尸体挖出来重新“处理”。因W生前穿的是军
      服,被疑为军人,遂转移到那家医院了,总算保留了尸体。遗体火化时,还从公安局
      开了一个“外出死亡”的证明,否则不准火化。

        已经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过去了,可历史是无情的,它给人们留下了一个令人心悸
      却又无法使人缄口的谜,到什么时候人们都会问:在廿八中的墙外,当时究竟挖了几
      个土坑,每个坑裹埋了多少具尸体?也许目击者不敢再提起,也许当时根本就没有目
      击者,时间长了,它成了中国的“卡廷”。但是,相信历史留下的谜,历史总会解开
      的。

        我要感谢这位母亲。我至今记着她第一次见面时说的话:“为了死去的儿子,我
      们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是的,我们为生者活着,更为死者活着。她的爱子离她而去
      了,她却把母爱留给了人间。快五年了,她同我一起,一家一家寻访遇难者亲属,给
      那些孤苦无依者送去被世俗的冷酷无情地侵蚀着的却仍然是那样炽热的爱。我相信,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这爱是比杀戮更强大的!

      ● 留在骨灰盒前的小纸条

        她宁可放弃八百元抚恤金,也不愿在丈夫“正常死亡”书上签字:

        一九九○年清明节过后的一天,我的朋友ZXX给我送来一张小纸条,那是她在
      清明节给在“六·四”惨案中死去的儿子扫墓时从儿子骨灰盒前捡到的。可惜这张纸
      条没有能保存下来,我依稀还记得纸条上写着:XX的母亲,我们是同命运的人,在
      “六·四”中我失去了丈夫。现在我们母子相依为命。我有许许多多的想不通,如愿
      意,请与我联系。最后是她留下的姓名、单位、电话。

        自从我与ZXX相识以来,我们就决定要寻找在“六·四”劫难中失去亲人的同
      命运者。也许是心灵的感应,现在居然有人向我们走来了。当时我们的心情是可以想
      见的。但在那个时候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

        北京城仍处于戒严状态,清明节、“六·四”周年,北京的各个墓地尚处于公安
      干警的严密监视之下。也许,这位失去丈夫的妻子被郁积在心里的悲愤和孤独压抑得
      太重、太深了,她不再有惧怕和顾忌,竟想出了这样一个联系的办法。

        我按照她提供的电话号码,很快和她取得了联系。不久我就收到了她的信,从她
      浸透着血和泪的来信中我知道了一切:她和她的丈夫都是“老三届”的。丈夫父母早
      逝,下有弟妹,很早就挑起了家庭重担。因为失去了青春年华,上大学,找工作,都
      曾费尽周折,直到卅六岁上才结婚成家,有了一个小男孩。她比他小六岁,也是靠自
      己的奋斗走过来的。这是一个历尽艰辛而组织起来的小家庭,一切都来之不易。

        可是,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

        那天他刚从广州出差回家,正好碰上了那场杀戮,四日凌晨,他得知外面开枪,
      要出去看看。他不相信共和国的军队会用机枪、坦克对付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想不到
      ,这么个壮实汉子,离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喋血于东长安街公安部门口的街头了。那
      是一颗达姆弹,整个膀胱被炸得粉碎。他是与死神搏斗了两天才死去的,临终时深怀
      歉意地对妻子说:“对不起,对不起!”别的话已无力说下去了。那一年他四十二岁
      ,儿子才五岁。

        他抛下了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走了。妻子把丈夫的骨灰盒放在家里,她总觉
      得丈夫仍在她的身边;可是儿子天性敏感,孤灯下面对父亲的骨灰盒难以入眠。于是
      ,她忍痛把丈夫的骨灰盒存放到了XX公墓骨灰堂。每当清明、周年,她带着儿子远
      道去给逝者扫墓,年复一年,已经五个年头过去了。

        生活太艰难,母子俩咬牙忍着。她曾找过丈夫生前单位,单位答应给她八百元抚
      恤金,但要她在丈夫“正常死亡”的书面结论上签字。她拒绝了。她说:“这不是事
      实。我不能对不起死者,我宁可不要这笔钱。”八百元,仅仅是八百元,它能使受屈
      辱的弱者再一次受辱!可她是坚强的,她意识到了做人的权利和尊严。

        时间一长,周围的人们也就对这个家庭曾经发生的事情渐渐淡忘了,只是她住区
      的片警还常去她家“关照”:

        “今年‘六·四’去扫墓了吗?”

        “去了。为什么不去呢?”她反问。

        “你现在对‘六·四’怎么看?”片警又问。

        “你要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罗。”

        “那我就告诉你,我想不透,为什么要开枪杀人!”

        片警没有想到一个弱女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讪讪地说: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劝你还是现实一点的好。‘六·四’的案不是一时
      半会儿能翻得了的。”这位片警是忠于职守的,但他心底还存有那么点善良,他不忍
      心再加害于这对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

        我认识这母子俩已经四年了。每逢寒假,妈妈都要带着儿子来我家里让我看看,
      尤其是春节,孩子也总是早早盼着来找我这个“奶奶”家。一声“丁奶奶好!”我心
      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我不能掉泪,我不能让他幼嫩的心灵再一次受到伤害。

      ● 失之交臂

        三日晚上X要去唤回学生,却饮弹木樨地,留下一对刚出生的孪生子

        某大学一位名叫XX的青年教员于八九年六月三日夜饮弹木樨地,身后留下一对
      刚刚出生的孪生子。这一消息曾在那场劫难过后广为流传。人们关注着这对孪生子和
      他们年轻妈妈的命运。有传闻说,这对孪生子中的一个已经夭折。这更引发起人们的
      同情和忧虑。

        我儿子在那场劫难中离我而去了,我难于接受这个事实;可想不到还有比这更难
      于接受的。那位年轻的母亲,那对刚刚出生的遗孤,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下
      决心要找到他们。但我当时困于病榻,不能行动。我托人打听、寻找,很长时间也是
      杳无音信。

        话说一转眼到了九三年一月份,我尝试着给那所大学的一位我并不很熟悉的教师
      拨通了电话,求她帮助寻找,也是没有抱多大希望。真是意想不到,不几天,她就告
      诉了我那位年轻妈妈的姓名和住址。她不敢直接去死者生前单位询问,而是以给死者
      遗孀“做媒”为托词,从她居住的住宅楼管理人员那里打听来的,我这才知道,她叫
      LXX,住XX楼西层。

        当天下午,我让女儿去找L,因不知道她的房间号码,她敲开了几家邻居的门。
      邻居告诉了L住的房间,并说他们上午还曾见到过L,但听说她就要回湖南老家去了
      。那天寒风凛冽,我女儿俳徊于L的住宅楼周围,等待了一个下午也不见L的纵影。
      后来才知道,L于上午就离开学校启程回湖南了。真可谓失之交臂啊!

        等到寒假一过,我女儿和我先生又一起去找她,但房门锁着。从她的一位邻居同
      时也是X生前的同事那里获悉,L短期内不会返京了,她的一对孪生子在X出事后一
      直寄居在湖南外祖父母家。从X的这位同事那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会找
      不到L的下落。

        原来,L在北京的一所中专任教,她住的是X所在学校分配给X的房子。X死后
      ,校方与她“有约”在先:不淮透露X的遇难经过以及她作为遇难者家属的身分;不
      准她接触外国记者,否则不得在校内继续居住。三年多来,她就是这样隐名埋姓,深
      居简出,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日子。

        感谢那位邻居告诉了我L在湖南老家的通信地址,他是偷偷地把地址写在一张小
      纸片上的,为了不自找“麻烦”。我很遗憾。这三年时间里,我们离得那么近,可我
      居然没有能找到她;现在她离得那么远了,也就只得从头找起。

        我立即给她湖南老家去信。没有过几天她回信了。从信中得知,她接到我信的当
      天,正好动身去深圳特区,因此信是从深圳寄来的。她父亲嘱咐过她的,到深圳后第
      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给“丁老师”写信。

        现在我面前摆着两张珍贵的照片。

        一张是一九八九年四月中X从医院接回L母子三人在湖南家里的合影,夫妻俩一
      人抱着一个刚出世的小宝宝。妻子在欣喜中略带分娩后的疲惫,丈夫在满足中充满着
      自信。是的,这个小家庭是美满的,这种美满还只是刚刚开头呢。

        X出生在湘黔边界的一个山区小县城,十六岁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廿
      岁便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妻子是一位能歌善舞的蒙族姑娘。他俩是同乡,从相知、
      相爱到结婚生子,是那样的幸运,好像一切都是老天按他们的愿望安排的。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小两口拍下这张照片的第二天,X就离家返
      京了。在X的心目中,有一件事是比小家庭的温暖更为重要的,那就是从四月中旬开
      始的北京的爱国民主运动,而他所在的学校正是这场运动的发源地。以后的事情大家
      是可以想见的。六月三日夜里,他在西长安街的木樨地桥头遇难了,他是担心他的学
      生发生意外而去召唤学生回校的。现实竟如此残酷,残酷得叫人不忍听闻。

        那第二张照片,我几乎不忍目睹了。那是穿着一模一样童装的一对小兄弟,已经
      四岁了。四年来,年轻的母亲要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外祖父母为不幸的女儿分忧,含
      辛茹苦地挑起了抚养这对遗孤的重担。俗话说,祸不单行。这对小兄弟中的老大,出
      生时因脑窒息而导致脑瘫,刚生下来时好好的,后来症状越来越明,几年来到处求诊
      求药,至今仍无多大好转。这个劫后遗留下来的小生命成了亲人们心里沈重的疙瘩,
      也成了我心头一块放不下的石头。

        我多么想去看望这对小兄弟啊,可几次产生这个念头几次都打消了。湘西离北京
      太远了,我己失去了远行的能力。使我欣慰的是,今年春节的大年初三,我从长途电
      话里听到这对小兄弟稚嫩的声音。他们的妈妈、他们的外公外婆一定是知道我在遥远
      的北京想念着他们,特地让这对小兄弟给我拜年的。

      □ 原载【世界日报】 一九九四年五月廿、廿一、廿二日
        黄海生(Micky Wong<71763.743@CompuServe.COM>)推荐、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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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浪漫——写在“六·四”五周年前夕

                      ·马 岩·

        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的,可开口后却总是无言。但毕竟这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每次细细咀嚼品味的时候,不免在心中激起一阵波澜。忘却是不可能的。记住的却只
      是苍白。

        还在牢房里享受苦难的朋友和那些仍在京城里摇旗呐喊的斗士,已在淡出朦胧的
      舞台。曾经是滚滚的洪流,已经从大地上渐渐消失。连回忆都显得多余。

        但那枪口闪出的灿烂的火花和脚下踏过的殷红的鲜血,却是我心中洗不掉的印记
      ,时时侵袭我麻木的神经。让我在颂扬圣主英明的时候,抚摸心中的疤痕。

        虽然我苦难的蚁众,不会因为民主女神的佑护而更生。那闷睡百年的雄狮,却是
      在惊悸中寻找生存。浪漫的人们,是在期待中构筑着幻想和希望的。翘首的企盼,决
      不是枪声。

        历史不会由假设而重新排演。黄土地的主人已经在焚烧的萨拉热窝和溃败的苏俄
      帝国的映照中重新寻找自己的脚跟。浪漫已在苦难中嚼尽。圣主的余生,重新点燃了
      沉寂的油灯。舍身追求的变化,似乎在翻手间完成了。在这纷陈之中,当年浪漫的人
      们,又开始了另一种浪漫,死人的鲜血,成了书写光明的墨汁。

        但我却无法忘却那些冤魂。纵使那些弹头没有射向我的胸膛,它们的呼啸早已划
      破了我的心灵。但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只能在这里说一声,

        愿他们安息吧!

        愿这段历史不要重演!

      □ 选自ACT(Fr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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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兵     哥

                     ·冬 冬·

        “六·四”,谁最不是东西人人心里有数。今儿个侃侃兵哥。

        说这大兵开进京城,气得肝儿颤。烦,一开始就烦一帮帮和平绿,人挨人挤车里
      。问他们啥,是啥不懂。开始那松,可怜得大伙送吃送喝的。我心直难受,这主儿,
      打谁啊?

        那叫撮火,这是后来明白的。让兵哥兵弟受受苦忍忍气,回头一拱火,一眼红,
      看小孩,老太太都和见越南兵似的。开开杀戒,祭祭枪。孙子吧、浑吧?这是带兵的
      浑,换句话说,披上军皮,拿手枪的比拿长枪的坏,这不拿枪,光练嘴的更浑。

        说说“六·四”以后。

        第一烦的,就是给部队送西瓜的街道干部。跟孝敬皇军似的,点头哈腰的。想当
      年,没汉奸,抗日还用八年?他就有这么路人。骂民运人士是汉奸的,你再想想。

        第二就是这兵。那天去买烟,来一对儿。老远晃过来。前面那蹬车,开着怀,板
      儿带挂脖子上,后面那一样,板儿带捏手里。到地儿,问:“你这希尔顿是啥价?”
      摊主吓的:“哦操,那什么老总,不要钱。”这种事多了。特让人腻歪。那时候,谁
      想听拉大栓的声儿,半夜您就认哪拽块石头。就听夸夸的大栓响,“干什么的”之类
      的可算开眼了。可算是眼见啥叫鬼子进村了。再有就是开卡车采购,到哪买空哪儿。


        老觉着有人问我,说:“冬冬,你丫是不是中国人。”您说哪?我啄磨着我还是
      。看护照是,听话音儿也是,也为国家操心,也想国家富强,去年闹帝国就差点让人
      向爱尔兰扔原子弹。后来,不是那么回事儿。你不问问说:“李鹏,你是不是中国人
      ?”不敢?

        人说冬冬,那都是历史啦,你还提它干吗?讲一笑话:说大清朝,一什么官儿,
      请洋人。来上菜的小厮摔了碗。“奴才,拉下去砍了!”洋人差点儿尿了,说是,这
      真生,说砍就砍。洋人不惯中餐,摔了碗。“没,没事儿。”洋人心里有数了,不是
      对我。

        提提萧宾,两万!那时“洋人”也说两万。萧先生十年。

        看看中国人是不是奴才!这事不提,明儿不定又是谁。这叫碴儿!作中国老是留
      着独裁专治,蔑视生灵这么个碴儿。

        服了,老舍似的,当歌德派?你等人找碴儿。谁不爱提“六·四”一边看着。

      □ 选自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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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五周年感言

                      ·蒋培坤·

        “六·四”惨案五周年了。这五年中,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尊严,这是以我
      儿子的血和生命为代价的,也是以我这几年间所失去的一切为代价的。

        去年六月份,我和我太太丁子霖女士一起接受“美国之音”的访问,谴责了五年
      前的那场大屠杀,批评了中国的人权状况和中国政府所持的人权观点,由此我受到我
      所在学校中国人民大学当局的行政处分。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但给目前
      仍生活在中国大陆的知识分子发出了一个信息:在共产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中国,是
      不允许存在不同声音的,那怕这声音是那样的微弱。当然,这也是一个警告,对那些
      “不安份”的人们的警告。

        也许生活在西方的人对人权问题过于敏感,过于认真,在中国极其平常的一件侵
      犯人权的事例,居然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同年12月19日,法国国际广播电台就我
      和我太太因接受外台采访受处分一事播放了该台中文部主任米歇尔给我们的一封回信
      ,信中说:“您两位的来信使我感到震惊:您两位的儿子,好端端的一个中学生,8
      9年在木樨地被镇压的枪弹打死,而继母亲丁子霖女士之后,父亲蒋培坤先生,中国
      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原美学研究所所长,因接受了“美国之音”的采访,今年秋天
      也受到当局的惩处,被免去了研究所所长的职务,并被停止招收研究生和访问学者。
      这么一件涉及一个在中国越来越少的读书人的命运的大事,怎么我们没有在中国的报
      刊上看到过一个字。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法国和欧洲,必然会成为重大的新闻。尤其
      令人不解的是,中共总书记江泽民先生可以亲自跑到西雅图会见柯林顿,怎么一个中
      国公民就不能会见美国记者呢?怎么他就不能表达自己的见解,怎么就要因此丧失工
      作的机会呢?”

        是的,这就是中国大陆的现实!在社会主义的中国,只允许官方授意或与官方观
      点保持一致的言论,尽管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作为公民权利,“宪法”里写得明明白白
      。因此,在社会主义中国,事实上并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只存在着智力
      劳动、靠诠释官方意识形态谋生的人,即所谓“脑力劳动者”(承邓小平抬举,把知
      识分子划入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为此知识分子曾经高兴了好一阵子)。他们并不体
      现人类的自我意识,并不代表社会的良知,当然也不可能成为社会的批判力量。中国
      共产党意识形态文化的最大成功,莫过于对人的灵魂的箝制和戕害;这种文化居然成
      地把人改造成为没有自己欲望和情感、没有自己思想和语言、只是为自身以外的目的
      活着的非生命存在物——他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奴役和人格侮辱以至于麻木。一
      个人,尤其是一个知识分子,只要稍具一点点良知,稍稍保持一点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各种各样的厄运就会接踵而至。这就是当代中国人的命运,尤其是当代中国知识分
      子的命运。

        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有了很大的改观,但中国人的命运并没有因此有丝毫改
      变,思想和言论的自由依然得不到任何法律上的保障,表达了与政府、与官方意识形
      态不同的见解,仍然受到各种方式的惩罚,包括超法律的所谓行政处罚——顺便说一
      句,中国政府对于那些因良心或言论获罪的人,除了把他们投入监狱外,更多地采取
      超越法律的行政处罚手段,包括所谓背靠背的“内部审查”、强迫当事人“说清楚”
      、写自我检查、认错、悔过等等。这是最使知识分子感到屈辱的处罚方式,尤其是对
      于那些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来说。古人云:“士可杀,不可辱。”在过去几十年岁月
      里,不知有多少知识分子不堪于这种屈辱而绝望他谋乃至选择了自杀。中国的当政者
      深知,要迫使知识分子就范,莫甚于施以“诛心”之术。

        在以往的人生历程中,我同很多人一样,也不过是靠自己的智力谋生而已,而且
      虔诚地信奉马列主义,虔诚地相信马列先哲们构造的天国理想;只是因为生性善良(
      在共产党的天下,善良被认为是阶级立场不坚定的表现),见不得太多的虚伪,太多
      的血污,才没有被铸造成一个共产党人。我一直以为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但到
      头来得到的报应居然是最大的不幸。这也许是历史的宿命,难以逃脱的。

        经历了十年“文革”浩劫和八十年代的思想启蒙,我终于有了一个新的信念;做
      为一个人,总得讲点人性,讲点人道,总得尊重自己和别人做人的权利。这对我这样
      的人来说,也许可以说是一种觉醒吧!因为多少年来,社会生活中真正属于“人”的
      东西实在太少了,而人性被扭曲、被异化甚至非人性的、兽性的东西又见得太多。因
      此,整个八十年代,我的全部学术活动,我所写的几乎每一篇文章,都在呼唤人性的
      复归。我天真地期盼着人们能变得善良一些,让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少一点仇恨,多
      一点爱。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在五年前的那个极其平常的夜晚,人民共和国的政
      府居然会向人民子弟兵下令朝自己的人民开枪,而且开了枪还宁可相信是橡皮子弹而
      不是真枪实弹,而且怎么也不敢相信这真枪实弹会穿透自己未成年的儿子的心脏。愚
      昧呵!麻木呵!迂腐呵!还能说什么呢?十年启蒙,良知被唤醒了,却仍然是那样的
      不谙世事;空谈什么人性、人道,人家可是用机枪坦克说话的!实在难以相信这就是
      我所面对的真实,然而又是那样的千真万确,真确得就像出现在幻梦中的那样。

        由此我想到,什么时候人们能走出那用欺骗和谎言堆砌成的世界,面对世界的真
      实呢?然而,这很难,确实很难。五年前的今天,人们目睹了那殷红的血的真实;五
      年后的今天,那殷红的血色似乎黯淡、隐匿了。人们的记忆确乎有一种极性,它不情
      愿去回想那令人心碎的往事,宁愿生活在虚幻的安乐之中,否则,生活未免太沉重了
      ;何况,当一些人遭枪杀,一些人受酷刑,一些人被关押,其余的人未必都有切肤之
      痛。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罪恶总是不断发生而且总是不能得到及时制止的原因吧。

        中国的民主化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谁也不会期望一夜之间能在中国大地上出
      现一个真正的民主社会;也不会期望中国的人权状况能在一夜之间得到根本的改善。
      但是,至少政府的权力能得到有效的制约,每一个公民的权利(公民权不等于人权,
      人权除公民权外,还包括人的自然权利)能不受到任意的践踏。近年来海内外都有一
      些有识之士着手探讨中国民主化的道路,提出过各种各样的思路或蓝图,这不是没有
      意义的,至少可以说是为迎接未来中国的一种学习和探索吧;但是,我认为,在当今
      的中国,当务之急是逐步形成和壮大民间力量,通过持久的艰苦的努力,以争取中国
      的人权和公民权在观念和立法上早日达到代国际社会通行的标准,并得到切实的实行
      。这也许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这是在中国真正建立起民主社会的前提和基础,为此
      而付出的代价再大也是值得的。

        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一个社会,但社会是由无数个个体组成的,如果每个人
      面对强权不再惧怕、不再畏缩,而且不仅为自己而且为同类的权利而抗争,那么,不
      仅“六·四”那样的人间惨剧有可能不再发生,而且中国的民主化进程也可能会加快


        这就是我在“六·四”五周年前夕想到的,我所能想到的也只是仅此而已。

        我为死者祈祷,为生者祝福!

      □ 原载【世界日报】之【世界周刊】 一九九四年五月廿二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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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高与卑微

                      ·颜纯钩·

        一次与朋友吃饭聊天,忘记谈什么事了,我说现在中国人两个眼睛盯着钱,世纪
      末,再没有什么理想主义了,罗孚先生即时纠正我,说:那内地那些追求民主的人呢


        我知道自己失言了,有理想抱负的中国人还是有的,只不过越来越少就是。

        一个人心里,总有崇高与卑微两个对立面,人总在这两个对立面之间摇摆,有时
      会觉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哪怕冒险犯难都在所不辞,有时却又会以为以一己之力,
      不可能影响社会的整体面貌,还是将小日子过得美满一点更加现实。

        当然,这种崇高与卑微的对立,又受到社会环境的影响,比如已故林风眠先生,
      既能画很唯美的小品,又能在六四期间画《噩梦》那样惊心动魄的大作品。因为客观
      环境不同了,人的思想感情也有不同。

        同时,崇高与卑微又与每个人的思想境界高低有关。同样是画家,有以清宫沉沦
      腐朽的美赚大钱的,也有像高尔泰那样,企图以个人卑微的呼号动摇衰朽的老宅,而
      那种野狼似的狐寂,又带着沉重的悲壮之感。

        但大多数人心里的崇高之感,是常常埋没于日常的生活挣扎中,人们没有太多余
      的情感分配给崇高,他们只能卑微地生活,求取一点卑微的乐趣,而每隔一段长时间
      ,他们心底的崇高感,会给某种客观机缘唤醒,那时卑微的人会来一次崇高“大发作
      ”,将他们一点点的崇高积聚起来,如江河汇流,沛然莫之能御。

        这就是“六·四”时北京人的集体政治大疯狂,以及当时香港人的无眠无休,为
      国呼号的原因。

        事情过去,激情慢慢沉淀,崇高感又退位给卑微的日子。人们总得生活,总得在
      卑微的生活中求取卑微的快乐,甚至免不了跟着世俗的世道一起庸俗,但这不等于人
      们心底的崇高感消失无踪了,那些崇高感只不过像以往那样,又深深埋藏,等待另一
      次机缘的激发。

        只要崇高感不死,理想主义也不会死,很多人向钱看了,也还有少数人默默坚持
      ,而这少数人,是照亮漫长阴晦之路的火花。

        人年轻时充满理想,也容易为崇高的追求冲动,年纪渐长,渐渐世故,思想的锐
      角也不免磨损,能保有年轻时的理想主义直到年老的,当然少之又少,但崇高感与美
      感一样,是人生最值得保有的感情,可以暂时掩藏,却不应让它泯灭。

      □ 原载【世界日报】之【中港散文】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四日
        黄海生(Micky Wong<71763.743@CompuServe.COM>)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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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该为他们做些什么?

                      ·严 明·

        在那场惨案过去已经整整五年了的今天,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无论你是在中国
      还是在海外,无论你是腰缠万贯的大亨还是普通的学生、学者或是“打工仔”,都将
      面对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该为那场惨案的受害者们做些什么?

        去年年底,中国民主团结联盟和民主中国阵线在各自新的一届代表大会上分别作
      出决议:决定联合成立“‘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据此,在今年元旦前夕,一
      个全球性的“‘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正式宣告成立。这个委员会由包括海外和
      中国大陆的十一位委员组成,盛雪女士任主任,杜智富先生任协导,严明先生任秘书
      长。十一位委员分别来自加拿大、美国、法国、德国、日本、澳大利亚、中国。委员
      会总部设在加拿大的多伦多市。

        “‘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根据历史与现实两方面的考虑,拟定了自己的工
      作目标。这些目标概括起来有三个方面:

       一、调查“六·四”死伤者的真实数目,名单,及死难者家属和伤残者的现状。
       二、给予“六·四”死难者家属和伤残者以抚恤。
       三、调查事件的真相和屠杀的责任者。

        目前,委员会已初步掌握了百余名六四屠杀中的死伤人员名单,以及他们遇难时
      的情况。从现在掌握的资料看,“六·四”屠杀中受害者的状况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特
      点:

        一、在“六·四”遇难者比较集中的几个地区,如:天安门广场及附近地区、木
      樨地一带、西单及六部口地区,死难者绝大部分是被子弹射杀,而且这些死难者多数
      并不是在与军队的对峙中被杀,而是死于中共军队丧失理智的滥杀和盲目的扫射。用
      中共自己的话说:他们多数是死于“误伤”。例如: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八九级毕业
      生陈来顺,就是六月三日晚在人民大会堂西北侧的平房顶上拍照时,被流弹击中头部
      死亡的。再如:清华大学化工系应用化学专业八四级学生段昌隆六月三日深夜在民族
      宫附近上前劝说与军队对峙的群众时,遭军队用手枪在近距离射杀身亡。又如:北京
      大学化学系教师萧波,六月三日夜间赴木樨地劝导学生返校,却被子弹击中右胸身亡
      ,死时他的一对孪生子才出世七十天。

        二、军队毫无人性,阻止人们对中弹者进行抢救,致使部分本有生还希望的伤者
      不治身亡。同时,屠杀手段残忍,直至用坦克碾压学生和市民,使遇难者成为“肉酱
      ”。北京月坛中学高二学生王楠,六月四日凌晨在南长街南口头部中弹倒地,军队不
      准救护队抢救,致使这位年仅十九岁的中学生在三小时后死亡。北京五十七中学高三
      学生叶伟航六月四日凌晨在木樨地时,被军队的一阵扫射击中,右肩、右胸各中一弹
      未死,惨无人道的士兵又对他的右后脑补射一枪致死。六月四日凌晨,西长安街六部
      口地段,一辆疯狂的坦克车竟高速冲进刚刚从天安门广场撤出的学生队伍中,走在队
      伍前面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学生王佩文、黄晓军当场被碾死于坦克车的铁
      轮之下,尸骨无存。北京体育学院生物力学系学生方政被碾去了双腿,成了终身残废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生苏文魁被坦克压断一条腿,倒在血泊之中,又遭士兵射击,
      全身数处中弹却大难不死,成了中共暴行的活见证。

        三、屠杀并不仅限于从六月三日晚间至六月四日晨的十几个小时之内。六月四日
      以后,军队的疯狂屠杀仍然在持续,而且地点也不限于天安门广场和市中心一带。中
      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八八级学生萧杰,六月五日本已购得返回成都家中的火车票,下午
      两点钟左右行至南池子南口,穿过马路时因逾红色警戒线,士兵喝令其站住未听从,
      遭士兵扫射,一梭子弹从其背后穿透胸膛,当即身亡。六月七日夜晚十一时左右《村
      镇建设》杂志编辑安基与朋友一起外出送人,行至儿童医院附近遇军队巡逻,安等几
      人转身要跑,立遭士兵扫射,安基与同行的王姓青年当场被射杀,同行的两位女青年
      因跪地求饶才免一死。某中专学生宋秋剑六月七日白天骑车去北京站一带上学,突遇
      坦克驶来喝令所有行人趴下,并向路边肆意扫射,致使数人中弹,宋身中数枪,目前
      已成残废。

        中共军队的士兵们之所以能够如此残暴地屠杀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这只能说
      明一个问题:他们得到了上司明确的指令与可以随意开枪的授权。而熟悉中共军队体
      制的人们都知道,如果不是党和军队的最高统治者,是没有人可以也没有人敢于下这
      样的命令的。由于中共体制的严密控制,“‘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在这方面的
      调查是非常困难的,而且几乎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也许,了解这其中的真相还需要时
      间。

        今年年初,“六·四”屠杀中的死难者蒋捷连的母亲丁子霖女士从中国大陆传来
      信息:“六·四”惨案近五年来,遇难者亲属和伤残者们承受着精神上难以平复的痛
      苦和经济上难以想象的艰辛。“他们不仅得不到政府方面的任何关心和帮助,反而时
      时处于当局有关部门(如单位治保会、街道派出所、居民委员会)的威胁和监控之下
      。在事件发生的当时,他们尚得到周围同事和好心朋友的关心和安慰,时间一长,也
      就渐渐淡漠了。如今,他们已成了被社会遗忘和遗弃的一群。据此,我们呼吁国际社
      会,包括国际人权、人道组织、慈善机构、海外华人、外国朋友,基于人类同情和人
      道感情,伸出援手,给予‘六·四’受难者群体以切实的帮助和温暖。”

        面对丁子霖女士的真切呼吁,“‘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深感责任重大。委
      员会自年初开始便已着手进行筹款工作。在这里,委员会愿意再次呼吁各界伸出援手
      ,向“六·四”受难者群体献上一份爱。“‘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愿意代各界
      人士转达对“六·四”受难者群体的关怀与问候,妥善处理各种慰问信件及捐款,每
      笔捐款都将由国内收款人开具收据。“‘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的联系地址是:

              131 BLOOR ST.
              SUITE 200,BOX 331
              TORONTO,ONTARIO
              CANADA M5S 1R8
        捐款支票抬头请写:F.D.C CANADA,并请注明系“六·四”捐款。

      □ 原载【北京之春】 一九九四年六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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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尊严地回家

                       ·曹长青·

        当年抗议中共“六·四”屠杀的海外中国学生学者今天应以什么方式回国?是悔
      过下跪,还是保持尊严?

        轰轰烈烈的八九民运距今已近五年了,很多当年曾慷慨激昂参加过抗议中共屠杀
      的海外中国学生学者,面对中国大陆的经济发展,以及离家多年的思念之苦,现在考
      虑回家乡探视,以及怎样回去。旅居普林斯顿的一批“六·四”后逃离大陆的学生学
      者还为此专门开了“笑着回家”的会议。

        无论是因为思念家人,还是要办厂经商,回国都是一个公民不可剥夺的基本权利
      。但是,我认为回家的条件,既不是笑着回家,也不是哭着回家,而应该是有尊严地
      回家。但遗憾的是,最近一些学生学者回家的方式,却为人们有尊严地回家制造了障
      碍。

      ● 向暴政下跪

        较早回国的是前《人民日报》编辑徐刚。这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六·四”逃离
      中国大陆后向法国政府申请政治避难获准。该年底,徐刚以“民运精英”的身份与一
      批民运人士一起访问了台湾,受到相当的礼遇与关照,他的照片和访问记也在当地媒
      体上几次刊出。

        后来,他悄悄地回国了。

        去年九月,当韩东方回国被拒后,中共公安部发言人回答记者提问时说,韩东方
      要回国可以,但要按照徐刚等三人的“悔改模式”。徐刚怎样悔改的,外人并不得知
      。但地处北京、消息并不闭塞的徐刚至今并没否认中共官方这种说法。

        徐刚回国后,迅速在《人民文学》杂志(一九九三年二月号)发表了一篇题为“
      梦巴黎”的报告文学。徐刚在法国获庇护后,不仅获得了自由,而且法国政府还按中
      国异议人士身份给了他经济补助。但他回到北京的寓所,却把洋溢着自由精神的法兰
      西首都巴黎描绘成一个充满乞丐、醉鬼、妓女和罪恶的黑暗世界,在那里生活的中国
      人,都过着只为赚钱、受人歧视的卑贱生活。作者在文中还自问自答说,“中国人到
      法国来干什么?”“他们有病,吃错了药!”

      ● 用尊严交换通行证

        中共公安部发言人说的另两人为在美国创办过抗议“六·四”屠杀的“‘六·四
      ’之声电台”的负责人李三元,和曾参加过民阵成立大会、并参与撰写过民阵宣言的
      原《人民日报》一位编辑。他们对中共这种说法的反应与徐刚的沉默不同,都很动感
      情地分别对报界表示,他们不曾“悔过”。但同时也承认,在回国前,曾主动与中共
      驻美领馆联系过,解释自己目前与民运组织没有关系,回国纯为探亲访友,投资做生
      意。仅仅做了一点解释,中共为什么就认为是悔过了呢?双方对此问题的认识差距怎
      么这么大?

        问题不是出在解释的内容上,而是这种解释的对象与表白行动本身。一个曾较深
      地涉入过海外民运的学生或学者,如果向捐款支持民主运动的海外华人表白,因为民
      运组织之间的内斗,或捐款用途不当等等原因,退出民运组织,目前与民运组织没有
      关系,恐怕不会引起什么歧议。但是他要向曾抗议过的中共专制政权在海外的代表机
      构——中共领馆主动地去表白、去澄清、去说软儿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它的全
      部意义在于,你承认这个政权的权威性,在它面前低下头来。这就是为什么中共认为
      这是一种“悔过”。

        向中共否认自己是民运人士本身,实际上是在否定自己参加民主运动的行为,同
      时,也等于否定了参加民主运动的正义性和合法性。

        当然,或许他们在心里仍唾弃中共政权,支持中国民主运动,只因回家心切而表
      面上“汇报”。但是,作为知识分子,是否可以用人的尊严廉价地交换一张回国的通
      行证?四十年来,成千上万的中国人用撕得粉碎的尊严拼贴出了数不尽的“思想汇报
      ”,那份屈辱还没有受够吗?

        中国公民持有效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从海外返回自己的家园,是一个公民的基
      本权利。没有规定要事先请示领馆,先做些说明、解释、表白。为什么要开这种先例
      ?难道今天我们在海外还要不顾自尊地向中共做完“思想汇报”才能过海关吗?

      ● 站着死与跪着生

        曾担任海外最大的民运组织之一的“民主中国阵线”的理事,在民阵、民联合并
      会议上还报名竞选理事的作家张郎郎去年九月回国的方式“更高级”。他不是找中共
      驻外使馆,而是通过他的好朋友戴晴与中共高层穿针引线,“打点”安排,直接写信
      给中共公安部长陶驷驹,澄清、表白自己已与民运组织没有关系。在进关时,虽遭公
      安人员留下问话,但有惊无险,毕竟经核查,他的信已由戴晴转交到了陶驷驹的办公
      桌上。

        这些表白的人,有的长期享用过民运的捐款生活,有的在民运新闻上不断有大名
      出现,有的以民运人士身份访问台湾,得到关照与礼遇。如果这些人都与民运没有关
      系,那么什么人与民运有关系呢?

        也许有人认为,这样做也没什么,只不过为了回国,说点软话,做点表白。但是
      这种中国人习惯并麻木的用尊严交换利益的行为必须停止!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们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开始塑造那从未站起过的尊严呢?

        “六·四”事件时,一些知识分子被逮捕,有些人写了悔过书。在那种高压摧残
      下屈辱地低头悔过,人们感到有情可原,可以谅解。但人们对那些在同样的条件下,
      不屈服,不认罪,不悔过的人,给予更高的崇敬。中国早有古语,“宁可站着死,绝
      不跪着生”。今天,生活在海外的自由世界,既没有“站”在中共的监狱中遭精神与
      肉体的摧残有要死的危险,更没有不给中共领馆下跪就无法生存的悲惨,为什么要主
      动地放弃自己的尊严?

        无论是回大陆经商投资,探亲访友或仅仅为了“风光”一番,都应该抬着头、理
      直气壮地回去。如果那个政府象对待韩东方一样无理地阻挡它的公民回国的话,中国
      的知识分子是谴责唾弃这么蛮横无理的政府,还是向它妥协?可不可以用人类最宝贵
      的尊严去和这样的政府交换一纸这么廉价的入境卡?

      ● 不能炫耀耻辱

        当中共当局宣称按某某“悔改模式”办时,有的当事人对中共如此说辞非常愤怒
      。这说明他还有尊严感,他在内心深处也认为如果“悔改”是不光彩的,有失知识分
      子的尊严。但有人通过给中共权贵写信的方式回国,出来后还津津有味地将这一过程
      合理化(见香港《九十年代》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号:“一个民运‘边缘人’回国的待
      遇”),并委屈:我都低头了他们还找我麻烦。他还没认识到写信本身的耻辱。

        如果是用给中共高层写信表白自己不是民运人士的方式得以进大陆,这种方式被
      认为是合理而不被指责的话,那不等于承认中共的蛮横无理也是合法的了吗?这种与
      中共背后交易的的回国行为,不就成了并不耻辱,而是值得炫耀、并成为参加过民主
      运动的学人争取回国时效仿的榜样了吗?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行为准则、道德
      标准?还有没有值得尊崇的精神价值、人格尊严?

        也许有人侥幸和中共偷偷做的交易没人知道。这里且不从道义上评价,仅就这个
      行为本身而言,其一,你能保证中共会永远保密吗?中共最大的特点是“无信”。它
      公布徐刚等三人的悔改模式已再次证明这种无信;其二,即使中共保密,你能保证这
      个政权永存不垮吗?共产东德崩溃,公布出的秘密档案使很多学者无法面对自己有过
      的无耻而自杀;其三,即使这些都不会发生,如果你想做一个人,能不为这心灵中曾
      有过的耻辱而难受吗?

      ● 灵魂无法再站立

        也许有人会说,他们这些表白并不是真心的,是糊弄中共,为蒙混过关而已。中
      共当局对这一点也是清楚的。他们知道,在共产主义意识形态不灵了的今天,很多人
      的悔过、检查并非出于真心。但为什么中共至今还坚持这样做呢?因为他们要这种形
      式。即使你不是出于真心,你只要在他们面前把共产党的语言重复一遍,就等于承认
      了他们的权威性,在这种权力面前低头了。中共要的就是你们得在我面前当孙子,不
      管你心中服不服。

        这也就是为什么,“六·四”屠杀之后中共明知道成千上万的北京市民内心深处
      不认同他们,但仍逼迫人们写检查,写认识,让你重复党报的语言。因为你这样做了
      之后,你的尊严也就随之抵押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有的民运人士入境后,在向公安人员说软话,以图“蒙混”时
      ,中共要录像、录音。他们就是要把你“精神下跪”的全过程录制下来,让你有在这
      个政权的裤裆下钻过的记录,使你的灵魂再无法高贵,以后再不能理直气壮地向中共
      暴政挑战。

        而人类最宝贵的精神恰恰是这种挑战,这种说“不”的尊严。近读意大利女记者
      法拉奇的《采访历史》一书,这位蔑视权贵、厌恶权力的世界知名记者写道,她看到
      过的人类最美丽的景观是在希腊的一个山坡上,上面刻着三个希腊字母,意思是“不
      ”。它是在纳粹法西斯占领期间,人们偷偷刻在山坡上的。纳粹的上校们几次用白灰
      将字母涂抹掉,但很快,随着雨水和阳光,这三个字母又清晰地显现出来。她深为赞
      美地感叹道,三十年过去了,这三个字母仍在那里倔强地、不可磨灭地存在着,体现
      着人类不屈服于强权、暴力和摧残的尊严。

      ● 做毛,做皮,还是做骨头?

        最近,诗人贝岭宣称他“不喜欢民运”的讲话更让人瞠目结舌。他从美国返回深
      圳印刷《倾向》杂志,被当地公安人员叫去问话。返回到香港后,他马上对报界发表
      讲话说,“我并不是一个民运人士,我也不喜欢民运。”

        贝岭的话是有代表性的。现在在报上宣称自己“不是民运人士”似乎成了一种时
      髦。当然,一个人任何时候都有选择当民运人士或不当的自由。如果你不想当了,去
      从事别的事业无可厚非。但为什么一定要公开宣称一下?是讲给谁听?如果是想用这
      种表白获得中共给予回国的“便利”,这实在是功利得让人鄙视。

        “民运”是什么?它是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自由的运动。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即
      使对这种争取人的解放、恢复人的尊严的运动不直接参与,也会给予道义上的支持。
      一个人可以不喜欢某个民运人物,或哪个民运组织,但说从不喜欢这种民主运动,那
      么难道是在一直喜欢专制运动吗?尤其令人不解的是,这位宣称者曾以“民运精英”
      的身份获得过上万美元的生活与学习资助;现在他主编的《倾向》杂志又是由波士顿
      的“中国民主基金会”全部出资的;而且他回国手持的“绿卡”,实际上是“六·四
      ”死难者的鲜血染成的“红卡”。办着这样背景的杂志,拿着这种性质的绿卡,宣称
      不喜欢民运,问心是否有愧?

        诗人更应体现个人精神的独立性,对政府、权力的蔑视。但中国的诗人、作家们
      历来向那个专制政权低头,不看重尊严、人格等知识人最宝贵的精神价值。毛泽东当
      年曾很轻蔑地称知识分子是“毛”,中共是“皮',结论是“皮之不存,毛将焉
      附?”今天,毛泽东已死了十七年,中国知识分子是不是还要做毛,做皮,怎么就不
      能做骨头?!

      ● 有尊严地回家

        也许有人会说,不能过于责怪这些表白解释者,这一切不怨他们,都是中共政权
      给逼出来的,是中共太可恶。当然,是中共可恶。但面对这种可恶,是据理力争,还
      是出卖尊严?是群体反抗,还是群体下跪?中共并没有张贴出告示要海外学人做完“
      思想汇报”才能回国,这些人的主动表白解释行为不是在为那些想要尊严地回国的人
      设置出一个障碍吗?事实上,如果大家都不向领馆打电话,都不给中共权贵写信,就
      是运用自己应享受的公民权利理直气壮回国,这种“可恶”就可能后退、改变。四十
      年来,中共的哪一样改变是人们下跪的结果?正相反,每一点改革进步都是人们抗争
      得来的。正是在这种抗争中我们维护了人的尊严的不可践踏、不可侮辱性。因为“人
      生的价值不在于生活中的胜利,而是一个人的尊严。”当我们每一个人都珍惜和捍卫
      自己的尊严的时候,大家才可能都尊严地回家。

      □ 摘自【北京之春】 一九九四年四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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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将记住这一天
                     ——首都各界5.17声援绝食学生大游行纪实

                  ·《人民日报》记者集体采写·

        北京,千千万万颗心悬系在天安门广场。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近百个小时过去了,在饥渴与烈日的煎熬下,
      在悲愤的情绪中,绝食的学生已有一千多人晕倒。

        人体绝食的警戒线是三天,超过,就可能会以生命为代价。

        “救救孩子!”、“救救国家!”万万千千的人从心底发出了沉重的呼唤。

        一场浩大的,有上百万人参加的声援绝食学生的游行,终于在五月十七日爆发!


      ● 首都抖动了

        整个首都抖动了。上午起,一支支游行队伍从四面八方涌向长安街。东迄建国门
      立交桥,西至复兴门外,十里长街变成了人的潮涌,旗的海洋。

        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汽车上,挂着醒目的条幅——“陈景润关心绝食学生”
      ,它表达出知识界的一片爱心。游行队伍中,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韩大成郑重地说:
      “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会记入中国史册!”

        游行队伍中有钢铁工人、建筑工人、邮电工人、电子工人、机电工人、汽车工人
      ……他们打出的横幅上大字书写着:“工人阶级是学生爱国民主运动的坚强后盾!”


        农民也来了。北京密云县的农民刘大爷告诉同行者:“我今年六十七岁了,这几
      天看电视,知道学生在遭罪,太可怜,我就出来了。”

         佛教徒们也举着标语走进了广场,他们上前慰问学生,更望各界“慈悲为怀”


        “东北在呐喊!”——来自沈阳的大学生打着横幅出现了;“上海同北京同呼吸
      !”——上海的大学生代表走上了长安街。天津、河北、河南、浙江……许许多多的
      外地学生加入到游行队伍中。香港学联的代表携带着各校的捐款,也来到广场中心绝
      食同学的面前。

        “救救学生、真诚对话”;“反对腐败,铲除官倒”;“癌症不除,国无宁日”
      ……游行的人们大声发出响亮的呼喊,也公开表达出对祖国前途与命运的忧虑与希冀


        “人道”!中国革命博物馆高大建筑上飘扬着的写有这两个大字的旗帜,道出了
      广场上人们的心声。

      ● 人民的心愿

        从早到晚,数百万人自发地涌上街头,数不清的企事业单位的游行队伍,尽管必
      不可免地带来某些街道的交通阻塞,但是,纵观整个游行活动,却是队伍严整,秩序
      井然,几乎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和事故。

        下午六时三十分,东长安街,工人队伍仍然络绎不绝向天安门进发。“北京汽车
      制造厂”、“北京印染厂”、“北京起重机厂”、“北京内燃机总厂”、“首都钢铁
      公司”……工人们亮出自己的厂名,高声呼出自己的心声:“我们工人来了!”“向
      学生致敬!”他们是刚刚下班,来不及脱下工作服,便加入了游行声援队伍的行列。


        在崇文门北街,北京市焦化厂的工人走下班车,展开旗帜,打出标语,迅速组成
      了一支游行队伍。他们是从京郊三十里外的工人下班回城的,不奔家,不吃饭,喊着
      口号向天安门进发了。一位工人告诉记者:“我们不能停工,停工北京就没有煤气烧
      了,只能下班赶来游行。”

        在北京站附近的公共汽车站,十路、二十路公共汽车的调度和司乘人员说:“我
      们这两路车都经过天安门广场,学运一个月来,出车是受到了影响,也耽误了一些乘
      客赶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听到多少怨言,而且没有发生一次伤人和死人的交通事故
      。”

        在大北窑四路汽车站,约有二十多人在耐心地排队等车。游行队伍中有人向他们
      呼喊:“对不起,耽误你们乘车了!”回答是:“不怪你们,我们理解。”一位拎黑
      色提兜的妇女说得更有意味:“我是为游行助威的,只不过站在了站牌下。”

      ● 母亲在流泪

        面对着奄奄一息的学生,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千千万万的人,甚至是生命垂危的
      癌症患者,也前往天安门广场,向绝食学生伸出了援助之手。

        北京三露厂几十位聋人职工举着写有“聋哑人支持你们”的横幅,默默地、比比
      画画地进入了天安门广场,走到绝食学生队伍面前,他们掏出了表达自己心意的字条
      :“同学们:你们的运动是正义的!你们的所有要求正是我们聋人多少年来想要说但
      无法说的话,因此,我们聋人的内心里非常感谢你们,支持你们。我们无法用语言表
      达我们的心意,只好将我们通过劳动换来的钱送给你们,请收下我们的这点心意吧!


        整整一天,广场上不断广播着各党派、团体、机关和个人的声援信。此时,绝食
      指挥部的广播站正在播放解放军总医院的医护人员写来的慰问信,信中深情地说:“
      同学们已经五天没有进食,许多人晕倒了,我们对此万分难过,时刻都在挂念着你们
      。同学们,党心、军心、民心都向着你们,胜利属于你们,未来属于你们!”

        中午,烈日炎炎。游行者挥汗如雨。

        建国门至东单的街头,一些国营或集体餐馆、冷饮点的师傅们,以及住在邻近的
      一些家庭主妇们,自动抬出茶桶,提出水壶,拿出冰糕、冷饮,免费供应路过的游行
      队伍。

        一群小孩子捧着茶壶茶碗,一边义务递茶送水,一边高喊:“爷爷、奶奶、叔叔
      、阿姨,你们辛苦了!”

      ● 绝食还在继续

        轰轰烈烈的大游行,使正在天安门广场绝食及声援的学生感到极大欣慰。

        记者问一位支撑着坐起来的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绝食的罗仕剑同学:“人民大众已
      经行动起来了,你们是否考虑需要结束绝食,离开天安门广场?”他说:“我认为光
      是人民觉醒还不够,还希望党的领导能拿出行动来,和人民站到一起。我不希望党和
      人民脱离,为了党和人民的团结统一,我们还要绝食到底!”另一位叫金国善的同学
      拿着当天的《人民日报》指着谌容的文章说:“作为一位母亲,她的心情我们可以理
      解,我的母亲也会这么说的,但是要我们结束绝食做不到。绝食是有明确目的的,不
      达目的绝不罢休!”

        罗仕剑还告诉记者,五月四日曾收到父母从湖南老家寄来的信,要他回家。昨天
      他在绝食现场给爸爸、妈妈回了一封信,随信寄去了一张报导学生运动的报纸,说明
      “人民是支持我们的”。他相信父母在理解了儿子的行动之后,一定会支持他们的。


        中央戏剧学院有十二名绝食学生十六日上午开始绝水。在他们一旁立着舞美系同
      学制作的巨幅画像,上面画着裸体的母亲在祈求“救人”。北京市急救中心的医生痛
      苦地告诉记者:“最危险的是他们这几个人,如果再这样脱延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

        凌晨二时半,中央戏剧学院舞美系的老教授慕百锁闻讯赶来看望绝水成员之一的
      儿子慕锋。慕百锁指着东侧第三个躺着的学生说:“那就是我的儿子。”这时,慕锋
      也艰难地抬起头望着白发发苍苍的父亲,父子相互挥了挥手。

        “我现在很激动,不能说出什么。我只告诉儿子,要听医生的话。”慕百锁对记
      者说:“我和老伴都不愿意孩子死去,我只有两个孩子啊!但我觉得为争取民主,献
      出儿子值得!”

        中央美院副教授吴小昌,本来是看望儿子的,可他也决定从今天起开始绝食。他
      说:“我们知识分子不是穷得什么都没有了,还有胆量和勇气。我在这里感受到,一
      切都是这样美好和高尚!”

        时至深夜,游行还在继续,绝食还在继续。

        午夜,在热潮中翻滚了多日的天安门广场,飘起了细细的小雨。广场上,气温明
      显下降。但是,人心中的热潮是否降温了呢?一位身体虚弱的绝食学生说:“我们还
      在等待,但时间不多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增刊第三十八期: 谁在制造谣言; 目击实录; 八九民运插曲——小偷罢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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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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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五周年 专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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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三十八期 ——
                 (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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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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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
             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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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40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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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慈母血泪】 有这样一位母亲
      ⒉【利行忠言】 以枪口对准良心                  白 梦
      ⒊【自由之声】 人道的音响                    小 三
      ⒋【猛虎暴政】 死于“六·四”的两个儿童             飞 龙
      ⒌【八九民运】 谁在制造谣言                   王 丹
      ⒍【历史见证】 目击实录                     王晓明
              六月三日目击记                  卢候鸣
              “六·四”的回忆                 无名氏
      ⒎【盗亦有道】 八九民运插曲——小偷罢偷             彭正荣
      ⒏【毋忘六四】 我忘不了 五年前的那一天             施 绳
      ⒐【短篇小说】 发胖                       小 三
      ⒑【伤逝挽歌】 啊,孩子            菲力浦·摩根词曲 图雅译
      ————————————————————————————————————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请勿在营利性出版物上转载。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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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母血泪】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有这样一位母亲

        她,丁子霖,一位被解雇的教授,一位悲伤的母亲。

        五年前她失去了她年仅十七岁的儿子。〖见本刊第六十一期(CM9205E)
      方林的《热血撒在长安街上》一文——编者注〗与其他牺牲者一样,他也是倒在军队~
      镇压示威者的枪口下。五年过去了,人们仍旧在问:究竟有多少人被屠杀?官方的数
      字是二百多,西方国家的估计是二千多。她信哪一个?

        她只信她自己。五年来,她一直在从事着一项非凡的事业,她要列出一份详尽的
      、无可拒驳的死难者名单。如今,她已找到八十人,他们都在那场屠杀中失去一位或
      多个亲人。同时,她还掌握了三百多人的一些情况,这些人由于惧怕而不敢与她联系
      。〖见本刊增刊第三十七期(ZK9406A)丁子霖《“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
      》一文——编者注〗

        “他们不能永远监视我,我要继续我的调查,直到最后一位受害者被找到为止。
      ”这是她的信念,警察的跟踪监视,丝毫没有动摇她的决心。

        为了这项工作,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她不再被允许教授哲学课程,不允许与西
      方记者交谈。她丈夫蒋培坤教授也渐渐地被挂置,等他的学生毕业后,他也就无课可
      教。

        “我儿子死后,我有一个月时间什么都不能干,只能躺在床上。现在,我又是哪
      儿都不能去,因为,这期间,公安局的人总是在我家外面走动。”

        “我是受害者,我是那些受害家庭之一,正承受着折磨。我要找到那些与我有着
      同样命运的家庭,去帮助他们,也让我们相互帮助。”〖见本刊第一六六期(CM9
      406A)丁子霖《给“六·四”受难者以人道救助》、熊波《“请给予他们起码的
      尊重与同情”》二文——编者注〗

        她大多数联系都是口头的,因为报纸是不会为她登广告,让那些受害者的亲属与
      她联系。在她接触的家庭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愿意并且敢与她合作,其余的
      都只能将他们的悲哀深深掩藏。

        “我花了很多时间写材料,思考和与受害家庭联系。当局说,我已不再与共产党
      的政策保持一致,不能再当教师了。”

      □ 灰人据《泰晤士报》整理。选自A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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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枪口对准良心

                      ·白 梦·

        据说,当尼采在雨中徘徊时,大街上驶来一辆马车。尼采看见赶车人正在用力地
      鞭打行走中的马。他突然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马头:“我的受苦受难的兄弟啊!”

        他嚎啕大哭。

                        一

        我也想嚎啕大哭。只怕是在我哭的时候,他们会把我错当成一只动物园里的猴。


        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感觉,在失去故土的同时也失去了对苦难的基本理解。他们
      以追求名利为自己的唯一目标和终极理想。他们表情麻木,只为利哭。他们从来都缺
      乏真诚也少有信仰。他们向来都只喊冲锋却从不上阵,现在,连别人喊喊冲锋也使他
      们觉得不可容忍。

        他们以枪口对准良心。

                        二

        “六·四”才刚刚过去五年,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少数人中的少数。这不
      能不使我震惊。

        似乎,八九民运所追求的民主理念不能再提,一提就被打成“激进主义”;死去
      的同胞不应纪念,因为八九民运本来就“不应该发生”;甚至有人公开叫嚷“不能给
      ‘六·四’平反,平反会造成社会动乱。”使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一切都发生在身边。
      尽管,我向来都厌恶带有奴役色彩的“平反”二字,但天下哪有死了人不许喊冤的道
      理?!

        我承认,我已经远离了一群人,我已经有几乎一年时间不再说——我们,我感到
      ,曾经在大难中相依为命的我们这一群人,在信仰上几乎可以相互为敌。

        在这里,基本的症状是:他们缺少道义和纯洁的心灵,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
      信仰,他们愚弄历史、演义身世,他们追名逐利、互相撕咬,他们个个都显得唯我独
      尊个个又都象历朝历代沽名钓誉的垃圾一样随波逐流,他们缺少人格也缺乏主见,白
      白辜负时机也愚弄百姓的热情。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八九民运的暴发户,一夜之间以八九民运取得声名之后就开
      始自我膨胀,当他们面对寂寞而艰难的流亡时,开始感到自己底气不足。他们有的开
      始公开叫卖,有的开始反过头去与专制政府调情,反过头说八九民运本来就不该发生
      。他们极为可笑地忘了几年来他们是靠了什么才得以安身立命。

        他们没有良心。

                        三

        我感到愤怒。我的愤怒不是没有根据的。

        《北京之春》五月号上,一位叫颜真的先生说:“如果八九民运成功,中国局面
      将无法收拾,这几年的社会安定经济发展也不可想象。”这位先生还说:“(对‘六
      ·四’屠杀)我认为邓小平的选择毫无疑问避免了中国社会一场持续的震荡,(对八
      九民运)它在政治上毕竟是非常幼稚的,在拿一个十多亿人的国家的前途作毫无根据
      的冒险。”

        且不说颜真先生毫无廉耻地为一个专制政权任意屠杀人民辩护。就算退一步说,
      颜真先生到底有什么根据理所当然地认为如果八九民运成功中国社会就一定会大乱呢
      ?在颜真先生看来,一场民主运动成功的基本标准是什么呢?是夺取政权还是推动社
      会进步?按照颜先生的逻辑显然是选择前者。这也难怪颜先生是那么痛恨民主了。那
      么,到底是民主导致社会动荡还是专制导致社会动荡?难道中国几千年的动荡的专制
      历史和西方的民主实践告诉颜真先生的就是这样的结论吗?

        当然还有周舵,这位貌似真诚的“理论家”发表在《北京之春》及其它刊物上的
      一系列文章都使人感觉到,只有他最懂中国。他开口国情,闭口策略,扯着一块“民
      主会使天下大乱”的小旗四处摇晃,可他就是忘了,他自己也曾在天安门广场凑过热
      闹。

        同样是《北京之春》,在一月号里一位叫马悲鸣的撰文《再谈六·四》,这位姓
      马的先生把曾经激动过千千万万的优秀青年为国献身的《绝食书》戏称为“杨志卖刀
      ”。这里我要声明的是,并不是因为我是《绝食书》的作者而在这里表示抗议。请看
      马先生的高见:“谁让你去死的?还不是你自己。救你是义务,不救你是本分。你们
      毛大虫不是说‘任何人都无权剥夺他人以死明志的权利’吗?这么说,杨志就是成全
      你喽?!”马先生说:“割据天安门达一个半月之久也是第一次,五四没干,五卅没
      干,三一八没干,一二九没干,反饥饿反内战没干,这次却由八九民运干了。”这位
      马先生还借着别人的口说:“我是天安门广场折腾的主,不过平心而论,不开枪是不
      行了,我替他们想办法都想不出来。”

        这样公开鼓吹杀人,用这种小商小贩似的流氓痞子语言和无耻态度在公开刊物上
      公然调戏自己民族尚在流血的历史,真让我不知如何面对。

        够了。已经够了!

        我手里捏着九四年一到五期的《北京之春》,直让我感到心痛。也许是我自己太
      脆弱了,但作为一本民运刊物,我不知道编者有何感受?

                        四

        我不知道鲁迅先生如果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办?只要翻开《华盖集》,三分之
      二个世纪以前发生的悲剧又一次映入眼目。先生在《无花的蔷薇之二》文后的落款处
      认真地标着:“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这是一九二六年,段祺瑞政
      府枪杀刘和珍等爱国青年的当天。在随后,三月二十五日的《死地》里,先生写道:
      “在各种评论中,我觉得有一些比刀枪更可以惊心动魄者在。这就是几个论客,以为
      学生们本不该自蹈死地,前去送死的。倘以为徒手请愿是送死,本国政府门前是死地
      ,那就中国人真将死无葬身之所。”在四月一日的《纪念刘和珍君》里,先生说:“
      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的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
      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四月二日的《空谈》里,先生又写道:“死者倘不埋
      在活人的心中,那就是真真死掉了。”

        写到这里,我也出离愤怒了。尽管这篇文章多少使我有失风度。但如此大是大非
      ,不说则无正义。

        世事是如此相象地前后重复着,我只感到悲哀。我要说的话,先生早在七十年前
      已经说过了;我要面对的处境,先生也黯然直面过。

        只是,刘和珍们死了,并没有止住八九年的学生再一次冲向广场;那些维护段祺
      瑞专制政府的“文人学者”也死了,现在同样也出现了又一批“文人学者”维护着另
      一个专制政府。然而事实已经清楚:不管“文人学者”们怎样的论调,只要腐败的专
      制制度存在,一代又一代的中国青年们还会继续流下血去。因为青年们不相信,中国
      只有封建专制这一条道。

        这也许就是鲁迅所说的“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吧。

                        五

        历史是个妓女,常常被强人和轻薄之徒挟持及涂抹得失去面目。

        但我仍然渴望着人们能够真实客观地总结和回顾八九年发生的事,也渴望着一种
      真正深刻的剖析和批评。而现实却是,并没有几个“学者文人”认真地坐下来工作。
      他们都急于发表自己的高见,甚至为了刻意使自己的言论区别于他人,而早已失去了
      知识分子对真理的探求精神。尤其象马悲鸣之流的小商贩们的荒谬之词,严重地破坏
      了历史当事人们从整体上交代历史的心理环境。

        这无异是中国人共同的不幸。

        至于我自己,在此我公开赎罪。

        无论如何,对于民族历史上这一巨大悲剧,我作为当时掌控舆论方向的天安门广
      场广播台台长兼总编,对自己始终坚持使用激烈言论,始终站在激进立场使运动持续
      升温,以至失控,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尽管是共产党杀了人,但如果死亡曾经是可以避免的,对于那些死去的天真生命
      ,我将负罪一生。

                        六

        几日前,薇薇从上海来信说:“国内现在很乱。人们的思想很乱。到处都是混乱
      一片。各种腐败现象令人惊异,一种潜在的危机感忧患着人们。你无需消极,也无需
      沉沦,珍重身体,珍惜身体,耐心地等待我们这个世代的凤凰涅盘。”

        我不知道颜真、周舵之流会对这种情况做何种解释?我只是从他们那一伙人的狂
      热宣传中看到他们在极力粉饰太平,似乎中国已进入了两千年来的太平盛世,而唯一
      的隐患和灾难就是民主。

        他们看不到也不愿看到,如果未来中国发生动荡的话,唯一的动因只能是专制腐
      败而不是民主。而无论是所谓“渐进改革”式专制或“新权威主义”式专制都仍然是
      专制。避免动荡和取得社会和解的唯一道路就是尽快地推进社会民主。因为专制和腐
      败同生并存,不清除专制制度就难以消除腐败,制度性的腐败势必激化社会矛盾而引
      起动荡。这是每一个人都明白的道理。

        一些人以反民主的态度指责中国人不懂民主,其实是他们自己不懂。他们极为浅
      薄地把民主制度教条化和概念化,以为中国不适合他们心目中所认为的那种模式的民
      主,他们不知道世界各国的民主制度都有其特殊和不同的方面,中国也只有在推进民
      主的过程中才能够找到自己的民主之路,而绝不是由几个“新专制主义”的“精英”
      们以专制的方式去教会中国人怎样实行民主。

                        七

        这真是一个热闹的时代。

        在如此乱世中,青黄杂陈、五彩缤纷,唯独缺少了信仰和真诚。笑是假笑,哭是
      欺人。没有人甘于寂寞,在一个没有英雄的年代,每个人都在冒充英雄。

        看窗外一片风景。二十几岁的人已经成了精明的政客,四十岁的人在谋算着总统
      ,六十岁的人则在一边痛怨后继无人一边又以太上皇自居而乐于“垂帘听政”。

        三代人齐在街上叫卖着自己的自传,和小商贩们混杂在一起,令人眼花缭乱,难
      以辨真。

        当然,也有一些组织和个人做了一定的工作,但总体上令人心寒。

        两个组织一合并却变成了三个,三个组织再一联合又成了四个。在如此奇特的数
      学后面至少掩藏着一个不怎么纯洁的真实:那就是,大家都自以为只有自己才有资格
      做真正的领袖。等到最后每一个人都成了一个组织的领袖的时候,却发现只有将军没
      有兵了。

        这难道不令人悲哀吗?

        据我所知,海外各民运组织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理念上的分歧,最大的分歧
      就是谁当领袖的分歧,为此而打得鸡鸣狗跳。如今组织倒是不少,可政事已薄。

        去年“六·四”四周年的纪念活动,在曼哈顿的天安门广场,除了几个参与组织
      的大陆人外,其余几乎是清一色的香港人,连主持活动呼喊口号的语言也变成了广东
      话。当时真让我极为感慨。我在这里并不是歧视广东话和香港同胞,相反,他们几年
      如一日的耿耿真情使我感动。

        可是,在美国至少有四万中国大陆留学生,而这四万堪称未来中国精英的留学生
      也正是由于“六·四”的原因而在美国顺利地得到了绿卡,尽管他们回国不可能受到
      什么迫害。他们应该说是“六·四”的直接受益者。然而,我们在纪念死者,他们在
      欢歌曼舞。哪怕他们中间有百分之一的人来这里站一会儿,我也会觉得中国人尚有良
      心。

        当一位美国人当着我的面问一位女留学生:“当你拿到绿卡,你感激天安门广场
      死去的那些学生吗?”

        这位小姐回答:“不能完全这么说,即使没有‘六·四’,我们也能通过工作关
      系拿到的。”

        更有很多留学生拿到绿卡之后,却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新的困境:当他们做为少
      数族群在受到美国主流社会的排斥时,他们从精神和现实两方面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国
      家和民族背景支撑。所以他们非常现实地放弃了社会正义和他们曾经狂热地支持过的
      天安门伙伴,极为世俗地转向维护专制政府。从狭隘的自身利益出发,他们只要那个
      国家强大到能与西方抗衡,而不管那个国家的老百姓是生活在如何残酷的统治之中。
      他们以发展经济和保持稳定为理由,甚至说那个国家不需要民主。其实是他们自己不
      需要民主,因为他们已经生活在西方民主社会中。

        呜呼!我的姐妹,我的兄弟,但愿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八

        不管我们有没有上帝,枪口已经对准了我们的良心。

        即使这个世界已毫无信义,我们也仍然得面对自己。

        在此夜深人静之际,我呼吁:

        我呼吁真诚,呼吁道义,让良知重新回到我们的心里。

        我呼吁理想,呼吁信仰,让我们真正成为中国民主的旗。

        我呼吁宽容和担当精神,我呼吁海外各派放弃争端和那点可怜的利益,怀着民族
      大爱真心走在一起。

        我呼吁老者自重,少者自尊,我呼吁胸怀大志者先做人再做英雄。遥看东方那失
      望的人群,精神涣散,道德沉沦。中国人几乎已经走到了一个古老文明的尽头。而在
      如此聚集着三代精英的海外,如果不能建立一点什么,长此下去,有朝一日如何归故
      返乡?

        最后,我呼吁中共当局拿出执政者的气量和勇气,不要再把自己的国民当敌,不
      要再重复以往的悲剧,放弃一党专制,尊重人权,及早达成社会和解。

        所有为中国民主付出生命的英雄们,让活着的人不再辜负你,让我们怀着一颗感
      恩的心纪念你。

      □ 选自《北京之春》一九九四年六月号(总第十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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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道的音响

                    ·小 三·

        “历史的伤口”是八九年出的。这首歌也是我最爱的歌之一。

        我那时常开数百英里,在美国的西岸,打开音响,那歌便和着太平洋的涛声轰鸣
      起来,一下子把人带到天安门广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和平示威,充分显示了民族的
      活力和创造力,那时的华人不论在哪,都有同仇敌忾的感觉。它对中国走向富强之路
      ,唤醒民智,以及对世界所起到的作用,绝不是几句马后炮式的品头论足就可以抹煞
      的。它不属于某几个个人,而是属于整个人民。是平民阶层大觉醒,向贵族争取政治
      权力的不可避免的一步。正如站在它的对立面的人所说:这场风暴,迟早要来。

        民运最深厚的根源是人道主义。人道主义表现为对平等、参与、富裕的诉求,体
      现人性中善良和可亲的一面。从五四到六四,天安门广场的人从数千增到数百万。中
      国人对人道主义的诉求走过漫长的道路,集中体现在人民和统治者之间的冲突。许多
      人以“反思”的名义,说这个运动失败,他们不懂,对政治运动的评价是不能以一城
      一地的得失来衡量的,而要看它的长远影响。被坦克履带压抑的八九民运中积聚的能
      量,今天正在通过各种有形无形的方式强有力地表现出来,把中国推向富裕,这就是
      中华民族鲜血的颜色,鲜血的热,人们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所以这首歌是人道主义的音响表示,在悲愤中蓄了力量,显示了人。另外还有一
      首,如流逝的岁月一样有些残破,我也抄一抄,给“六·四”,也给中国: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
      千九百九十九……

        愿中国象歌中的主人公一样,带着青春的活力,开阔,爽朗,野性,不拘一格地
      奋进在历史的必然之中!

      □ 寄自美国(本文将同时发表在新一期《新语丝》)

              — · — · — · — · — · —

      〖本刊第十期(CM9106A)登过《历史的伤口》:

          蒙上眼睛,就以为看不见
          捂上耳朵,就以为听不到
          而真理在心中,创痛在胸口
          还要忍多久,还要沉默多久?!

          如果热泪可以洗净尘埃
          如果热血可以换来自由
          让明天能记得今天的怒吼
          让世界都看到历史的伤口!

        ——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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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于“六·四”的两个儿童
                      ——清明节致丁子霖

                     ·飞 龙·

        “六·四”北京死了多少人,确切数字不得而知。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儿童被打死
      ,一个是我亲眼所见,另一个是听别人说,但我知道儿童的父母。

        那天死在北京的两个儿童的形象和故事,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不知为
      什么,五年后的今天,感到应该写点什么来告慰他们过早被终止了的生命的冤魂。

        可又的确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呢?说他们仍然是“反革命暴徒”?说他们的
      家长获得两百元人民币的“补贴”外加公安人员三番五次的恫吓?说他们的父母忍着
      早年丧独子的悲哀一遍又一遍地“交待进京动机”?

        这两个孩子,我见到的一个死在北医三院,大约十来岁的样子,除了面色惨白,
      似乎看不出死相。他在死后曾被学院路上的大学生们推出来在北四环路阻拦军车。军
      车确实被拦下来了。记得当时他的尸体被推到那队军车的带队人(估计是个师长)的
      面前,师长一言不发,只是拿右手不停的摸他的钢盔的下沿,低着头,也许是不敢正
      视这惨痛的现实吧。

        数千名学院路一带的学生、学者在“六·四”的上午目睹了这一场景。

        师长面对疯狂群众的谴责与谩骂,一个劲儿的喝令他的士兵“不要开枪!”最后
      的结果是军车并没有再朝城里开进一步,一部分军车的轮胎先是被大学生们放了气,
      到下午被就地烧毁,另一部分军车转移到马甸桥之后,也被那里拦劫的群众一举焚毁


        这个儿童也许是死后有灵,以他的尸体说服了数百名荷枪实弹的杀人工具终于没
      有酿出更大的杀人事件。直到现在我尚记得那些坐在车篷里的解放军大兵们的一张张
      麻木、冷漠的脸,我从来没有象那天那样害怕过解放军。

        另一个被打死的儿童的年龄可能比他更小,死得却更奇怪、更冤枉。他根本不是
      北京户口,他的家在七百多里地之外的山东省,莫明其妙地到北京的姥姥姥爷家走亲
      戚的,“六·四”那天莫明其妙地在乱枪之中,死在北京的街头。由于他的户口地处
      偏远,世界上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死亡的故事。我也是由于后来出国办有关证明,才在
      当地听到了这个孩子的事。

        该小孩的父母的工作单位在:山东省庆云县兽医站(邮编:253700)

      ——记于1994年4月5日清明节  
      修订于5月26日 纽约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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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在制造谣言
                      ——对八九民运中几件事实的澄清

                     ·王 丹·

        中共当局一向自诩为“辟谣老手”,他们今天说这个“无中生有”,明天说那个
      “纯属捏造”,彷佛别人都是骗子。八九民运中的学生,更是被冠上了不知多少顶“
      造谣”的帽子。而“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难道就真的像它自我标榜的那样
      “光明磊落”吗?还是请看事实吧。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以后,当局开动宣传机器,
      在对民运人士进行完了“武器的批判”又开始挥动起“批判的武器”。大小报刊上,
      连篇累牍地出现了大批判文章,对着各持不同政见者逐一进行人身政击,各种关于“
      六·四风波”的纪“实”报导也纷纷出笼,对伟大的八九民运作歪曲报导。这其中,
      当然少不了对我的攻击、漫骂。我在狱中服刑的时候,本着对共产党史的了解,想到
      了会有这些事发生,但限于条件,见不到多少关于“六·四”的书,也不知道当局会
      如何给我“画像”。出狱至今巳有半年,我见到了不少有关“六·四”的官方出版物
      ,才知道原来谁是真正的谣言制造者。我必须承认,我完全没有料到,偌大一个政府
      ,六千万人的大党,在一个青年学生身上,竟会造出如此无聊、离谱的谣言。

                每个公民都有捍卫自己名誉的权利

        同时我也承认,对这些谣言的辩驳和反击,第一,在现实上不具备很大的意义,
      因为凡是有正常判断能力的人都不会去相信它;第二,这会引来政府对我的忌恨甚至
      报复。但是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在其中选择一部份“曝曝光”,因为每一个公民都有捍
      卫自己名誉的权利。四十年来,在高压的政治环境下,人们巳经忘记了自己的这份权
      利,尤其在玷污了自己的人格的对方是庞大的国家机器之时,绝大多数人都放弃了这
      份权利。如果我面对常局对我的诬蔑保持沈默,既是对历史的不负责任,又是对作恶
      者的“助纣为虐”。我要让当局看到,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随意加以污辱的,每一个
      公民的人格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哪怕侵犯者是强大的当权者。

               《反革命暴乱纪事》扭曲“七条要求”的事实

        一九八九年八月,臭名昭著的《北京日报》下设的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北京市委办
      公厅编的《一九八九北京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纪事》,这本书的第二十一页说我
      四月十八日凌晨四时卅分左右“在纪念碑前演讲,提出了事先与李淑娴等人商议过的
      ‘七条要求’”。一九八九年四月十八日凌晨北大学生的游行,我的确是参加并参与
      了组织工作的,但因为几日的劳累,在还未到达天安门广场时,我的嗓子巳经完全沙
      哑以至失音,根本不可能再演讲,当时在我身边的同学不下五六人,都可以证明我没
      有演讲。至于“七条”,完全是学生自发讨论产生的,四月五日第十四次民主沙龙之
      后,我就没有再见到李老师,谈何“事先商议”。况且,四月十五日胡耀邦同志逝世
      ,四月十八日凌晨北大学生游行都是猝发事件,按《纪事》中的说法,好像我与李老
      师都事先料到了会有游行,并准备好了条件,这种“恭维”,我们可实在不敢当,也
      实在荒唐。

                  对八九民运中几件事实的澄清

        《纪事》在描述同一天(四月十八日)的事件时,居然白纸黑字地写:“19:
      50……王丹等人突然提出不对话了,要人大代表晚七时五十分在大会堂东门外当众
      接受他们的请愿书。”这就完全是无耻谣言了。因为四月十八日那天,我在下午五点
      多就离开了广场回到北大,晚七、八点钟的时候我正在学生宿舍中,怎么可能在大会
      堂外又冒出一个王丹来呢。《纪事》在五月三日那天记述说:“21:00,北大‘
      学生自治会筹委会’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王丹等三人主持。”而五月三日晚上
      我正在参加“高自联”讨论“五四大游行”的常委扩大会议,根本就不知道北大筹委
      会召开记者招待会,更无从谈起“主持”了。

                六·三清晨学运领袖未下令袭击军队

        还是这本《纪事》,在记述六月三日的事件时,把对我的造谣诬蔑上升到了顶点
      。它说:“晨,柴玲、王丹、封从德和李禄等人指挥广场上的人向解放军军车扔砖头
      ,用钢筋、棒子袭击解放军。”这完全是捏造的。我六月三日清晨始终在北大驻广场
      营地睡觉,早上八点多才到指挥部去,也只是去看望刘晓波、周舵等绝食“四君子”
      ,根本就没有参与广场指挥。而且我相信柴玲和封从德、李禄也不可能下令袭击军队
      ,因为这与我们始终坚持的非暴力原则相悖。《纪事》编造这个谎言,用意是极为恶
      毒、阴险的,因为出版此书时,我正在被审理期间,一切纪实、记述都可能成为我的
      行为的证据,而北京市委办公厅的这本《纪事》,等于向法庭和审理人员提供伪证,
      这个伪证完全可以导致我被认定“组织暴乱”,等于要我为后来发生的流血事件负担
      直接责任。北京市委对我恨之入骨,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之心至此昭然若揭!然而
      ,事实是无法用谎言掩盖的,在以后的法庭审理中,当局始终没有能把这一条写入起
      诉书,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证明我组织过袭击军队的行为。没有证据就不敢判
      处,就这一点来说,法院要比信口开河、暗藏祸胎的北京市委强上几百倍了。

                国家教委出版《惊心动魄的五十六天》

        在一九八九年对民主运动的处理过程中,有两个单位始终保持强硬的“左”的立
      场,一个是北京市委,另一个就是何东昌一手把持的国家教委。这两个“左”倾势力
      大本营,在八九民运之后“小人得志”,更加猖狂。与《纪事》同时,国家教委思想
      政治工作司编了一本《惊心动魄的五十六天》在大地出版社出版。责任编辑是冷铨清
      和苗苏菲。值得注意的是,这本《惊心动魄五十六天》居然印发了廿五万册,从发行
      量上看在全国都很有影响。这样一本书应该以事实为依据,如实记述八九年学运和民
      运,可是要让国家教委做到这一点,真比登天还难!

                 没有烟抽的日子何来买烟送给别人

        这本书的第二十二页称“四月十八日十七点卅分许,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刘延东
      ,全国人大代表陶西平、宋世雄等同志接见了静坐的学生代表。王丹等人将早晨所提
      出的九条要求改为七条……递交刘延东等同志。”前面我已说过,当天下午五点左右
      我已经回到北大,所以刘、陶、宋三人我根本没有见过。请看国家教委与北京市委配
      合得多么默契,不仅造谣之心相同,甚至连造谣内容也相互串通。《五十六天》第七
      十六页称“(四月十九日)上午,北京大学王丹等人给各地一些高校学生会发电报,
      称廿二日要在北京各主要街道游行。”如果有谁不知道什么叫“凭空捏造”的话,就
      请看看这条记述。在八九民运期间,我从未进过邮电局发电报,我也没有听说有什么
      人在四月十九日就向各地高校发过电报。我觉得不管怎么说,冷铨清、苗苏菲及其后
      台老板——国家教委的想像力还是比较丰富的,至少比他们的智力要高许多。之所以
      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有时会令人难以理解地造一些连他们自己也不见得相信的谣言。
      比如《五十六天》第卅七页上摘抄了一张署名“一清醒者”的题为《原来是个阴谋》
      的大字报,上面说我“用大家捐款买面包、汽水、买烟抽(不是他抽,他送给别人抽
      )。”这可真是胡编滥造了,作为谣言来说也属于“伪劣产品”。在四月廿二日以前
      ,我经手的捐款只有一笔,即四月十七日上午为胡耀邦同志献花圈而在三角地募得的
      钱,这笔钱后来用于购买花圈、挽联。我一向知道,共产党对别人在钱财上的问题有
      着历史悠久的深厚兴趣,所以作为防备措施,我和其他同学把募得款项,所购之物的
      发票开列出来,专门在四月十九日贴到了三角地。因为账目十分清楚,所以没有任何
      同学提出异议。而且,即使是四月十八日上午在大会堂静坐之时,我也没有买过什么
      面包、汽水。可笑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买烟抽”可又“送给别人”
      。这可真是国家教委诸君在编制谣言时的“神来之笔”,倒也颇为风趣。

              《请看王丹真面目》破坏我的人格形象

        把造谣工作做得最为登峰造极的,还要数这方面的“大哥大”——《北京日报》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六日《北京日报》刊出一封所谓“北京大学学生”给编辑部的信
      ,这封信后来很多报纸转载。就在我被通缉期间,还在《扬子晚报》头版看到它,并
      冠以“请看王丹的真面目”的通栏标题。王丹的真面目到底如何呢?请看《北京日报
      》:

        信中开始不到五句话,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抛出谣言。“一学生”说:“听说他学
      习成绩很差,从国政系蹲班一年到了历史系。”真是奇怪,蹲班就蹲班吧,为什么要
      从这个系蹲到那个系去?“一学生”既是北大人,能否从学籍条例中找到这个“奇妙
      ”的规定?我从政治学系(而不是国政系)到历史系,是因为转系,而按学籍规定,
      鉴于转系者没有所转之系的基础课学分,所以应该在转系同时降一级,而这,就成了
      所谓“蹲班”。顺便说一句,不甘寂寞的国家教委在一九八九年底出了一盘录像带,
      内容也是所谓“北京风波”,其中公然说我是“留级生”。北大的学籍管理规定,国
      家教委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们明知我不是蹲班而是转系,却故意说我“留级”,已
      是人品上的败坏和作风上的下流。

              “民主沙龙”与方励之、李淑娴没有关连

        让我们回到这封共有十四个谣言的信上来吧!“一学生”说民主沙龙“每期由方
      励之,李淑娴出题目”这也是捏造。民主沙龙每期题目及所请之人绝大多数都是我一
      手决定的,李老师参加过两次,但对其他活动并不了解,方老师对民主沙龙更是所知
      甚少,这封信非要无中生有地把方、李老师与民主沙龙牵到一起,其险恶用心是极为
      明显的。信中又说:“四月廿日凌晨,我们冲击新华门时,他鼓励我们应该勇敢,可
      是警察一来他就跑了。”这里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四月廿日凌晨我根本就没有去新华
      门前。不过我愿意相信“一学生”记忆力欠佳,把日期记错了。四月十九日冲击新华
      门时,我确实在场。当时我坚持到早上四点多钟,实在太疲乏了,于是与几名同学一
      起返校,才走到电报大楼前,就听说军警开往新华门,我们几个人马上又赶回去,可
      惜军警已经把通道封锁了。这也有好几个同学可以作证。所以“警察一来”,我非但
      不是“就跑了”,反而是折了回去。“一学生”又说我在绝食期间“不断进餐”、“
      晚上也有地方住宿”,这种谣言倒也不是他的独创,可是他却说我在蓟门饭店包了单
      间,并说:“经我后来打听,此事确实。”真的确实吗?事实是,候德健当时在蓟门
      饭店包了一个套间,有时晚上会有一些朋友去住。五月廿九日、卅日两天,我因为在
      北大出席“联席会”,时间太晚回不了广场,就临时在候德健的房间里住宿了两个晚
      上,这就叫“包了单间”,而且居然“此事确实”。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东西比“
      一学生”和《北京日报》的脸皮更厚的了。

              逃亡时只带一套武侠小说 身上不到一千元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这类谣言最后总是要转到钱上去,这封信也不例外。“一学
      生”说:“(六月三日)凌晨,他给保镖每人一千元,然后乘一辆黑色牌照轿车跑了
      。有同学看见他随身带了一个提包,装着数万元钱。”对此我简直哭笑不得。当时我
      自己身上的钱都不足一千元,谈何给保镖呢?还“每人一千元”,倒好像我还有一个
      卫队似的。实际上我身边只有一个特别纠察队员。至于黑色牌照的轿车,我更是无福
      享受。六月三日上午我是搭四通公司一辆车回北大。至于说我提包里有数万元,更令
      人生疑。那位看见我提包的同学怎么知道包里有什么东西?难道他会有特异功能?要
      不然就是我把几万元整整齐齐地放在提包口上向人炫耀。事实是我离开北大,开始逃
      亡时身上只带一个手提袋,里面除了换洗的衣服及一套武侠小说外,就只有一袋我母
      亲在我临走时塞入袋中的桂圆乾。这封信诸如此类的编造有十四、五处之多,一一列
      举实无必要。值得指出的是,我怀疑它的真正作者完全不是大学生。如果是学生的话
      ,我真为他感到悲哀和惋惜。如此一个“正义”、“正直”、“勇敢”的学生,在揭
      发像我这样一个反革命分子时居然不敢署名!如果你说的是真话,怕的又是什么呢?


        上面举的例子,尽管纯属他们捏造,但基本的事实背景毕竟还符合实际,而《北
      京青年报》一九八九年下半年发表的“本报记者王燕”的一篇报导《“高自联”头头
      落网记》则完全是凭空想像,其事实情况与捏造情况之比例几为一比十。如果说对前
      面这些谣言我还可以容忍的话,那么对王燕其人我则无可容忍。在适当时候我将诉诸
      法律,要求《北京青年报》赔偿我的名誉损失,而这,就不属本文范围之内了。

      □ 原载《世界日报》一九九三年十月八、九、十日
        黄海生(Micky Wong<71763.743@CompuServe.COM>)推荐、输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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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击实录

                      ·王晓明·

        六月三日晚,我在距西长安街约三公里处,位于甘家口商场旁的十五层楼上。由
      于从这座楼到西长安街之间没有高层建筑物,所以我可以一直看到军事博物馆的顶盖


        六月三日晚九时,我看到位于西长安街与北三环路交叉的公主坟环型交叉口处起
      火。隔了十几分钟,又起了一堆火。

        六月三日晚十点整,从公主坟环型交叉口处响起爆炸声。声音间断,比机枪声响
      亮。紧接着我看到从公主坟环型交叉口至军事博物馆前腾起了一串烟雾(后来知道是
      军人在放催泪弹)。此时从西长安街方向传来众人的呐喊声(从声音中听得出西长安
      街上挤满了人)。约十点过五分,从木樨地和总工会方向传来了众人唱国际歌的声音
      。十点十分以后,枪声越来越密,后来枪声像下雨一样。

        我于十一点到达离木樨地约一百米处科学院大楼下。此时长安街上的路灯被全部
      关掉,其它街道上像平常一样开着路灯。我看不清长安街。子弹在头上呼啸而过,并
      听到炸子儿在离我头上不远处“啪”“啪”地响。但是看不到火光(炸子爆炸时无火
      光?请有经验的朋友指教)。一辆救人的车公共汽车停在前面,装了两人开走了。

        六月四日零点,我从胡同中绕到复兴门立交桥与南礼士路之间的长安街上。这时
      军队已经过去,其尾部在复兴门立交桥。远远看到一辆装甲车停在桥头。突然,这辆
      装甲车向我们这边移动并开枪扫射,我头上的树叶被扫得哗哗响。我和其它的人往胡
      同里疯跑。跑了一会儿,身后的枪声停了,我们又回到长安街上。大约十二点十分,
      我看到一骑摩托车的人带着一个手捂肚子,肚子上流着血的人从我面前慢慢开过。大
      概是肚子中弹了。几分钟后,一平板三轮上躺着一个胳膊上的肉被打翻开一大块的人
      过去。又过了一会,另一辆平板三轮拉着两躺着不动的人过去。

        六月四日凌晨一点,我骑车又回到木樨地。在木樨地交叉口中处,我看到八大滩
      血浆。每滩血浆直径在一米左右。这血浆是血和肉的混合物,稠糊糊的像肉酱,不凝
      固。我看像炸子儿炸出来的。另外,从路口向西有一条约三十米长的血道。血道在路
      口处约有三米宽,向西逐渐变窄。血道上的血已经凝固变黑。路口中有一辆军车被烧
      毁。

        我从位于西长安街上的燕京饭店路过时,看不到饭店有人住。在西长安街这一带
      ,我未看见外国人及记者。

        西方电台报到说开枪是在六月四日,故称其“六·四大屠杀”。实际上大屠杀是
      在六月三日晚十点开始的。

        我注意到用于隔离自行车与汽车的水泥路障满是枪眼。我六月七日从公主坟一直
      走到六部口。有些水泥路障已经被换成新的,未被动换的水泥路障上我数了一下,平
      均每个上面有20个弹坑。我记得当时概算了一下军队在西路放的枪数。如果我现在
      回到北京,还可以算出当时军人放的枪数。

        六月三日政府军杀完人,六月四日清晨他们将坦克及装甲车开到从公主坟到木樨
      地一带的西长安街上,然后军人都下车并对围观群众说:“我们是三十八军的,不打
      老百姓。”然后就自己烧军车和坦克。有些围观的群众信以为真,也一起帮着烧。后
      来这一烧军车的场面被官方录像作为爆乱的始发因编入《平暴真相》中,并谎说烧军
      车在先,所以军人才进城开枪。实际上杀人是在六月三日晚上十点开始,而军人烧军
      车是在六月四日早上八点至十点。在当今世界,只有真正的共产党才能够做到这种睁
      着眼撒谎而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另外,在杀人以后,首都钢铁公司派出很多汽
      车放在路上自己烧毁作为暴乱现场。尽管汽车全被烧焦,车门上的“首都钢铁公司”
      字样仍清晰可见。

        政府在六月三日杀完人以后的数日内,将天安门广场上的残物烧毁,并且用大布
      盖上,日夜不停地用直升飞机向西北方向运送东西。其实当时地面已全被军人控制,
      不时看到部队的带篷卡车使过。

        我认为唯一解释官方用直升飞机运送东西的理由是:政府当时在往山区运送六·
      四死难者的骨灰。

        我于一九八九年七月二日离开北京到达加拿大,现住加拿大蒙特利尔市,电话:
      (514)356-3443。

      地址:XIAOMING WANG
         8340 DE GROSBOIS #8
         MONTREAL,QUEBEC
         CANADA
         H1K 2E5

      □ 目击人:王晓明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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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三日目击记

                     ·卢候鸣·

        六月三日,单位已经控制得很严。我直到下午才从单位溜出来,骑车直奔天安门
      。天安门的人明显比往日多。人民英雄纪念碑下的学自联广播站和广场北边民主女神
      像附近的工自联广播站附近都聚集了大群的人。广播的内容已经相当激烈。尤其是工
      自联的,大声疾呼人民大会堂西门解放军已经使用武力,号召广场上的人们去支援。
      我当时还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广场上一点激烈的迹象也没有。继续骑车从人民大会堂
      北门往西门绕,想看看那里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人民大会堂北门已经拥挤不堪。大部
      分人都在往西挤,一个脸上有伤痕的小伙子在用力折一棵比手腕稍微细一点的树枝,
      显然是因为挨了打要去报仇。

        人民大会堂西门外有几千解放军,站成一个方阵。方阵中央留出了一个长方形的
      空地。方阵的北边停了一俩公共汽车,上面站着几十中外记者,举着摄像机照相机俯
      拍。方阵外围则被市民团团围住。双方互相拥挤。那些解放军都是赤手空拳只穿一身
      军装,被挤得满头大汗,有的脸上还被挤出了血口子,显得相当可怜。后来听我姐姐
      说,这些解放军都是从人民大会堂出来的。一出来既列队向北疾走,目标显然天安门
      广场。我姐姐与她的朋友正在人民大会堂北门,奋不顾身上前阻挡。解放军则如入无
      人之境,一下把他们推倒。她们身边是一米高左右的铁栅栏围起的花圃,两人全部两
      脚朝天摔倒在里面。她们后面的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还没来得及躲,就已经被推了一个
      大跟头,走在前面的解放军举起自行车扔倒路边。这时候,从长安街开来一辆公共汽
      车一个急刹车,停在马路中央。解放军没了去路,于是形成一个方阵,停在那里。我
      想解放军的目的也许是到天安门强行清场,但他们心里清楚,与广场上的市民与大学
      生相比,他们的人数太少。经过前一段的挫折,他们得出了经验,保持整体,不能被
      冲散。所以当他们被公共汽车挡住就不知所措地停在那里。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走上人民大会堂北门的台阶。这里平时是禁地,老百姓绝对
      不许上的。现在大家都往上,谁也奈何不得。守门的武警在耐心解释,那些人与我无
      关,请你们下去。我站在高层的台阶往下望,看见一个小伙子正在被解放军往方阵中
      央的空地里拖。解放军把他扔在那一大片空地的中央就不在理他。小伙子显然受了伤
      ,倒在地上,双腿弯曲,双手捂着脸,身体痛苦的扭动。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爬起来
      ,一边脱下衬衫去擦脸上的血,一边往北走。他是背对着我走,我看不到他脸上的伤
      口,只看见他的白衬衫全部被血浸成了鲜红色。这一幕应该有图像记录,当时在场的
      记者有好几十。

        从人民大会堂西门下来,我又绕到长安街。那里有人在议论,说中南海里冲出了
      一队防暴警察,扔了催泪弹。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一边骂一边揉眼睛,“我的眼睛现在
      还疼”。人们议论纷纷,说复兴门一颗催泪弹炸了一个孩子的小腿,血肉模糊。我想
      沿长安街往西骑,但是整条街都挤满了人,根本骑不过去,只好绕道小胡同回家。

        晚饭时,新闻联播播出警告,让市民晚上不要出门,否则后果自负。家人都觉得
      这是狼来了似的虚张声势。因为自从学潮开始,类似的警告已经有过好几次。邓小平
      四月二十五日的讲话颇强硬,结果不但没有作用,反而把事情闹大。宣布戒严那天晚
      上,传说要空降伞兵,大家都很紧张,那天我在广场呆了一夜,结果也平安无事。虽
      说今天的气氛比往日紧张,但大家都觉得解放军无论如何进不了城。

        晚上十点左右,家人都睡觉了。我和姐姐在无聊地看电视。妈妈突然从卧室披衣
      出来,问外面响的是不是枪声。我说不可能,起身到凉台上去看。一打开凉台门,就
      听到炒豆子般的枪声从长安街方向传来。我们家的凉台是封闭的。两层玻璃起了隔音
      作用,加上电视的声音,刚才竟没听到这么密集的枪声。我抬头往长安街方向望,什
      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枪声越来越密集。姐姐呆不住了,说“我出去看看”,推门走了
      。我们都在家里忐忑不安地等,电视早就关了,窗外的枪声时紧时稀,现在听得格外
      清晰,也让人格外不安。我不知道姐姐怎么样,只好等她回来。时间不长,姐姐回来
      ,说她到了甘家口,外面议论纷纷,长安街已经打起来了。我说,咱们再去看一下,
      直接到长安街去。

        许多人都下了楼,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没工夫参加他
      们的议论,骑车往院外走。大院的后门早就锁了,我们又绕到了前门。为了防止有人
      冲击,解放军报社的大门一个星期前就被焊死,只留边门出入。而且早就有部队进驻
      ,在办公楼顶架了机枪。现在被焊死的大门只留了一条刚能容身的细缝。我们挤出门
      ,沿着阜外大街向甘家口方向骑。到了甘家口十字路口,人渐渐多起来,路中间放了
      一堆石子,显然是为市民反抗准备的。我们继续沿钓鱼台往木樨地方向骑。迎面开来
      一辆小工具车,车上一个昏迷的年轻人躺在同伴的怀里,左眼下面是一个大大地弹孔
      。血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又流到衣服上。我猜想他一定是大学生。因为在北京,大学
      生有他们特有的形象,长长的头发,年轻的脸,朴素的衣着。我听到路边有人说,“
      肯定完了。”随后不断有汽车开过来,向海军医院和三○四方向开去。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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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的回忆

                     ·无名氏·

        “六·四”那天北京杀人了,但是其它地方有官员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杀人
      献媚的就较鲜为人知。

        “事故”发生在1989年6月4日,四川省成都市人民南路广场.受害人X系
      成都电讯工程学院十四系八七级学生,来自贵州,女,校艺体队成员。

        “六·四”上午,许多人得知人民南路广场戒严的消息后都跑去看热闹。其实当
      时成都的形势并不需要戒严,学生大部分已不去广场,并作了复课的打算。这种情况
      下,军队的出动在一定成程度上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反感。看热闹者都是没有接到内部
      通知的百姓和学生,冲突的发生不可避免,人群用了石头瓦片,军队则用了催泪弹。
      我当时正在成都出差,与一帮好朋友坐在离广场很近的人民公园喝茶。“打起来”的
      时侯,我们也出去看了热闹。……场面不用细说,反正流血满面的群众和催泪瓦丝的
      刺鼻气味都亲身经历了。

        X倒于高压警棍之下,那个场面我没有看到,更不希望看到.但这个故事是真的
      。她后来被送到医院,死于次日凌晨。当晚成电校长刘盛刚到医院看望了她。几天后
      学校为她举行了追悼会。她的父母从贵州赶来,在追悼会上,当悼词念到:在牧马山
      军训时,你怎么会想到自己的生命会丧失于最可爱的人的手上?……她的父母当场昏
      倒,全场无不凄然泪下。

        她已经去世五年,死得那么年轻,那么无辜!每年六·四我都记起这个故事,暗
      暗祈愿她能得到一点鲜花和祭品,她的父母不因人们的忘却和冷漠而绝望,希望他们
      能看到他们希望看到的那一天!

      □ 一九九四年六月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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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九民运插曲——小偷罢偷

                     ·彭正荣·

        “六·四”过去已经五年了,各方面的文章已写了不少,人们的记忆也似乎正在
      淡忘。然而,家人出来时所述的一件小事,每每忆起,总使人有些感动。

        当运动进入高潮的时候,西北重镇兰州也和全国各地一样,群情激愤,人心所向
      。当时学生已占领了市中心的东方红广场,街上不时有各路队伍出动游行。加上声援
      的,围观的,看热闹的,有时真可谓人山人海。但是,社会秩序并未因此而混乱。非
      但没有混乱,反而有所好转。街上人们有所冲撞时,双方并不象从前那样,出言不逊
      ,甚至大打出手,而是道歉赔礼,一笑了之。小偷小摸也不知去向。你尽可以把自行
      车扔在某个角落里,自己去转悠。晚上回来,你的车仍安然无恙。温良恭俭让似乎又
      回到了我们中国人身上。

        突然有一天,在市中心及兰州大学里出现了一张署名“兰州市小偷协会”的宣言
      ,云:为了支持学生的革命行动,杜绝给政府将学生运动定为“动乱”的口实,该协
      会决定从即日起,在全市范围内罢偷。并称,以往该会会员之行动,纯属无奈,……


        呜呼,被人们视之为“过街老鼠”的小偷们尚且能为学生的革命热情所感化,而
      我们“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却动用坦克、机枪屠虏之,可忍?可谅?可
      忘乎?!

      □ 寄自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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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忘不了五年前的那一天

                     ·施 绳·

        五年前,我是北京一所高校的学生。“六·四”灭绝人性的屠杀发生时,我在现
      场。当时两颗子弹先后击中了我,使我一度处于生与死的边缘。在我的周围,许多人
      失去了生命,更多的人则留下了伤残的肢体和痛楚的心。

        “六·四”以后,杀人者一直用精心设计的谎言歪曲,掩盖事实。使得死者得不
      到安息,伤残者得不到慰藉。作为“六·四”的幸存者,我无法沉默。我要写出自己
      所目睹的一幕,为死者抗议那惨无人道的暴行,也为世人提供一点“六·四”的现场
      真相。

        八九年六月三日午夜,西长安街六部口,路灯昏暗。一辆辆用于战事的坦克载着
      荷枪实弹的军人,从西长安街由西向东驶来。每一辆坦克驶过,士兵便将枪口对着路
      边的众人扫射。(后来有传谣说,枪口是向上的,不是对着路边的人群。我想,要么
      这些人当时不在现场,要么这些人是在故意以假乱真)。子弹的出膛声,与墙壁和地
      面的撞击声,还有人们中弹后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坦克子弹对付赤手
      空拳”的悲壮场面。

        就我目力所及,每隔三至四分钟,总有一人倒下。如果倒在距长安街边较近的地
      方,因为子弹太密集,众人无法就近抢救,生死未卜。如果倒在距路边稍远的地方,
      便会有人自动围到那人的四周,以防子弹再次击中受伤者,并实施紧急抢救。三轮车
      ,担架随呼而至,将伤者送往附近的医院。感谢北京的市民,他们自动地走出家门,
      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了救援行列,提供了急救工具。是他们,使许多伤号摆脱了死神
      的诱惑得以复生。要没有他们,当时的许多伤号可能会因为抢救不及时或流血过多而
      死亡。也许,我就会在其中之列。

        当时我首先中弹的部位是肩部,伤比较轻。先是听到“嗖”的一声,随之肩部感
      到一种麻麻凉凉的滋味。不过数秒,一记重击,我中了第二弹,是在背部。这次创口
      较大,位置非常危险,紧贴脊柱。事后推测为“开花弹”所击,由于子弹的威力不足
      ,只是将脊柱表面的肉炸掉,而未伤及脊柱。当时我没来得及有疼痛的感觉,只在短
      暂的死神到来之前的清醒中意识到自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要与家人永别了。这是
      我瞬间唯有的全部思维。紧接着便是神志昏迷。我想当时昏迷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当
      我恢复了些许意识,微微睁开眼睛时,我还躺在离长安街边不远的地上。有几个人围
      在我的四周。我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他的创口很大,流血太猛,赶快包扎,堵
      住血流。”我的T-shirt被扯下,而后便有人用力把它从中间撕开(或用剪刀绞
      开?)并用其包住伤口。不一会,来了一辆三轮车,我被抬了上去。因为我是背部受
      伤,所以只能平卧在车板上。在行进中,一直有人按住我的伤口四周,尽量让T-shir
      t贴紧伤口,不让血流太多。慢慢地,我的神志渐渐清醒,知道自己受了重伤,用手
      摸摸身体两侧,粘糊糊的,想必是血。当时头很沉,一个人托着我的脸。我全身麻木
      ,背部有一种似痛非痛的感觉。我想知道一下周围的情况。用力抬了抬头,往旁边看
      了一下,发觉车上不止我一个人,还有人躺在我旁边。那人身上没有太多的血迹,不
      知伤在什么部位,途中一动不动,只是僵硬地躺着。有人将手放在那人的口鼻部,大
      概是拭拭呼吸情况吧。只听有人说:“这边这位(指躺在我身边的人)比那位(指我
      )还要严重,怎么连气息都没有?!”

        在半清醒半昏迷的状态下,我被送到了一个距现场较近的医院(邮电医院?)。
      有人扶我走进了医院大门。走廊两边站满了人。最后,我被扶进了一间屋子(诊断室
      ?手术室?)。这里已人满为患,躺着的,半躺半坐的,流血的,流泪的,低声呻吟
      的,大声痛哭的,高声怒骂的,比比皆是。我听到一个女孩在嚎啕大哭,问周围的人
      发生了什么事,说是她朋友刚才在长安街被打中颈动脉而气绝身亡。

        稍后,我周围腾出了一点空间,一位首钢的工人帮我平卧在地上,托起我的头,
      让医生为我动手术。我看到地上满是血迹,这与周围血迹斑斑的伤者一起,构成了一
      幅比“战地医院”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惨象。

        医生动手包扎。他对扶着我的人说:“创口太大,伤口碎片太多,要好好消毒,
      需要二次手术。现在伤员太多,先简单包扎一下,止住血再说。”包扎后,我被扶到
      走廊的一角。那里已有许多人正在接受输液。看护我的人告诉医生,我失血太多,需
      要输血。那医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血液已用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能保证对垂危
      的病人输血。”那人又问:“血库的血呢?”答曰:“血库已接到命令停止向医院供
      给血液。”(这是我听到的他们的谈话,不一定真实)。此后我便感到异常的难受,
      剧痛快速地向我袭来,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口渴难忍,而后神志渐渐模糊。

        输液后,我被安置到临时病房。病床一个紧挨一个,每行病床之间只留有供医护
      人员走动的空间。这时我神志已完全清醒。看看左边躺着的那位,鼻子嘴里插满了管
      子,大概是在输氧。右边的那位自眼部以上全部用绷带包着。我对他道声多多保重,
      他看不见我,回应地点了点头,并用手做了一个“V”字手势。

        “六·四”清晨,(邮电?)医院的大多轻伤病号被转移到离现场较远的医院去
      了。(因为伤员太多,现场附近的医院已人满为患。)我被送到了积水潭医院。在我
      的病房里,足有四十多个伤号。这里已不再有生命垂危的伤号,但多数伤势不轻,据
      我观察,他们多数会留下或多或少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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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三十九期(一): 八九学运的日日夜夜——一位清华学子的经历、见闻(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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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                        ◆
            ◆       八九学运史料 专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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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三十九期(一) ——
                 (一九九四年六月四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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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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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
        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假如当局者稍有良心,应如何反躬自责,
        激发一点天良?

        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
                     ——鲁迅 写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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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406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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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珍贵史料】 八九学运的日日夜夜——一位清华学子的经历、见闻(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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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请勿在营利性出版物上转载。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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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贵史料】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八九学运的日日夜夜
                    ——一位清华学子的经历、见闻
      〖荐者前言:

        乎乎近得好友一卷日记,记载那“惊心动魄的五十八天”中的所见所闻,读后真
      令人重生感概,又牵衷肠!特输入电脑中。全文自4月15日至6月11日,并带后
      记一篇。除了荐者已知的入狱或逃亡国外者,对其他人名都作了改动。作者保留一切
      权利。

        希望网上的朋友,也能写出当时的见闻或了解到的故事,集腋成裘,为中国的历
      史留下一份真实的记录。

        若能讲讲自己马后炮的总结与评说,也非常好。〗

           · — ·— ·— ·— ·— ·— ·— ·

      ⊙ 1989年4月15日 星期六

        下午上自习。5点钟从四教出来,外面刚下过雨,天空阴郁,空气潮润。长长的
      校路两侧,高大的杨树枝叶茂密浓绿,形成一条湿绿浓荫的长廊。

        骑车回宿舍,快到十食堂时,赫然看见十食堂前的广告栏上贴着大幅的白纸,上
      书大字“耀邦永垂不朽!”。

        心里格登一下,太突然了,这是谁开的玩笑?想想今天也不是4月1日,再说谁
      会用这种事开玩笑。

        回到宿舍一问,原来确有其事,胡耀邦于今天凌晨逝世,广播里都讲了。

        心里很不好受。想想胡的经历,下台这几年来,既不能做,也不能说,还要被人
      摆在政治局里作为党内团结的象征,真是太可怜了!再联想到他下台的原因,想到他
      在这国家多事之秋,忽然长逝,连一句话都没能留下,他心里该有多少的遗憾和想法
      ,都再没有机会表达,真让人同情和惋惜!

        胡是在86年的学潮时因为态度不坚决,或者说同情和助长了学生的行为而下台
      的。他是中国领导人中唯一一个能够用平等、理解和协商的态度来对待知识分子以及
      学生的人。他对学潮的态度,以及他以往在解放“文革”中受迫害的知识分子,落实
      知识分子政策上的工作,赢得了知识分子的尊敬和学生的赞赏。而他也终因此而下台
      。今天,在他担负着“党内问题”的阴影,默然辞世的时候,作为我们这些学生,如
      果不能有所表示,那还有什么民意可言呢?如果当一位能够善待群众的领导人逝世时
      ,不能听到群众的赞扬和悼念,又怎么能抑恶扬善呢?

        我对亚源他们说,咱们也写一幅贴出去吧。大家一致赞同。我拿来学国画用的宣
      纸、墨、笔,由亚源写了“耀邦,我们心里难受”。

        我觉得“难受”这两个字足以表达此刻我们心中的种种复杂的感受。

        写好后,又落上“物理系六、七字班”的款,大家就拿了浆糊出去贴。我们估计
      ,到了明天,十食堂前肯定就都贴满了,我们这么早贴,到时肯定会被别人的盖了。
      于是决定贴到三教前的广告栏去。大家便一起骑车过去贴了。

      ⊙ 1989年4月16日 星期天

        今天早上起来,首先关心的是贴出去的悼词怎么样了。吃早饭时(8点多了),
      到十食堂前一看,果然贴得铺天盖地的。以往大家贴广告,只要没地方了,就会新的
      盖旧的,层层叠叠起来。但这次对于悼词,大家都注意不覆盖前人贴的,广告栏贴完
      了,于是食堂的外墙,树上,周围的楼墙上,都贴上了。更有长长的挽联从食堂屋顶
      上挂下来。

        骑车到三教前去看,这里还没有热闹起来。我们贴的大幅悼词赫然在目,成为进
      入清华的人看到的第一幅悼词。

        中午吃过饭后,听说北大已贴出了很多大字报,大家便决定过去看看。骑车到了
      北大,三角地的广告栏果然贴出了不少大字报,也可以说是小字报。来这里看大字报
      的人很多。我们分头挤入人群去看,其中有纯悼念的,有从胡身上讲到政治问题的,
      有纯讲政治问题的,大约各占三分之一。

        其中有一首诗挺有意思,摘录如下,

          要等就等一万年
          要把猴子等成人
          要把凡人等成神
          要把红旗等成裹尸布
          要把猴子等成达尔文

        这些大字报,嘻笑怒骂,或庄或谐,看了之后,真令人感叹作者的才思和文笔。
      看来这大学生里有些人是真有才啊!

        又看到一张悼念胡的大字报,说到对胡的逝世深感悲痛,不由得纵声一哭。在“
      哭”字旁不知谁批道,春天到了,猫儿就叫春了。在这个批注旁又有人批道,你奶奶
      死了,你哭,是猫儿叫春吗?也算是大字报一景。

        看完大字报回来,我对那些表达政治不满,明显想掀起一场运动的大字报有些不
      以为然。

        我觉得这一次,只要充分地表达出群众对胡的褒扬和赞许就行了。要让共产党和
      政府看一下,一个被他们贬损的人,人民却在赞扬他,这就足够了!至于再扯别的东
      西,道理固然是那个道理,但说了又能怎样?闹起来又能怎样?中国是不会因此而改
      变的。

      ⊙ 1989年4月17日 星期一

        今天校园里的挽词与大字报继续在增加,清华也开始出现政治问题的大字报了。
      十食堂前贴得越发铺天盖地,贴的范围也在扩大,而不少旧的已不得不被覆盖了。

        中午午饭以后,系里学生组的西扬和铎元老师,召集了一些班干部和同学到宿舍
      楼的活动室开会,介绍了胡去世的经过。目的显然是为了澄清正在流传的关于胡是在
      政治局会议上被气死的传言。

        不过我认为这倒是小节。这种传言得以流传以及学生们所表达的情绪后的群众基
      础,才是政府和党应该正视的东西。如果只是一味地解释这些小事,对群众的真实情
      绪和要求漠然视之,好像群众只是因为听信了一些谣言而受骗上当的,这也太贬低群
      众的智商了。既不解决问题,又徒然引起大家的愤怒!

        不过,政府这次这么快地作出反应,会上介绍的情况又如此诚恳,让人觉得有点
      一反常态。为什么他们如此重视这个问题,是否已预感到一种严重的危险?在我看来
      ,学生的这些大字报不像能闹出什么大名堂的样子。

      ⊙ 1989年4月18日 星期二

        校园里的大字报继续增加,新的不断出现,政治味越来越浓厚。其中一些指名道
      姓地把矛头指向李鹏。对此我是不以为然的。我跟别人说,中国的政治都遮在一道黑
      幕背后,普通老百姓根本不知道那后面发生了什么。每一位领导人在报纸、新闻中看
      来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仿佛庙里的神像,谁也不知道他们各自究竟在政治中扮演了
      什么角色。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把矛头指向某一位领导人,因为我们根本不了解。要
      说,李鹏也不一定该为目前这些经济,社会问题负责,他上台还不到一年,而此前搞
      经济的一直是赵紫阳呀。

        这些天,大家也一直在议论现在的形势。毛毛告诉我,早就有传言说今年5·4
      会发生一场学潮,而各校领导也早就接到了指示,要注意学生的动向。

        我对此感到奇怪,我觉得这几天得以出现这些事情,完全是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
      。我一点也看不出在4月以前,有什么东西可以注定今天这些事情的发生。

      ⊙ 1989年4月19日 星期三

        新的大字报继续出现。开始听到有人到广场悼念、游行、演讲的消息。同学们都
      说要到广场去看看。

        晚上的电视新闻里,说有部分学生聚集在新华门前,不听劝阻,要求对话,并冲
      击新华门。电视里播出了新华门前的镜头,只见学生和警察一外一里地挤在那里,大
      家都动弹不得,气氛倒一点不激烈。又播出了几个武警战士流着鲜血的脸,说是被扔
      进来的汽水瓶砸的。

        看了这个消息大家都很兴奋,不少人要马上到新华门去看看。想到从清华到广场
      要骑一个多小时的车,我就不想去,另一位同学把我的车给借走了。

      ⊙ 1989年4月20日 星期四

        天还没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有人把我叫醒,还了车钥匙,倒头又睡。

        早晨起来,就听见满楼道都在讲昨天晚上警察打人的事情。是昨晚去新华门的同
      学带回来的消息。他们有的人据说也被警察打了,有的说在西单设了警戒线,过不去


        我认真地问了一下,看来打人的事是确实的。而且不只在新华门前打,大概在驱
      散的过程中,向西一直追击到电报大楼。据说,连沿途出来卖早点的小贩都不能幸免


        吃午饭的时候,到十食堂前,发现已贴出了许多控诉昨夜暴行的大字报。我想那
      上面描述的场面也许有些夸张,但这样的事也绝对是有的。只差在烈度和数量的多少
      而已。在这个社会生活了这么多年,对于警察对一切被“合法”地置于他们棍棒下的
      人的粗暴,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的!

      ⊙ 1989年4月21日 星期五

        大字报在继续揭露“血案”,号召人们起来抗议,要求惩办凶手,澄清真相。

        是啊,在中国,像这样粗暴地对待群众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没碰到我们头上,
      我们也管不了。现在既然碰到了我们头上,如果我们一点反应也没有,那真是让人欺
      负到家了。

        今天看报纸,对于这件在各校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报纸上只有短短的一条报
      道,说昨天凌晨为维护正常秩序而执行清理云云。新闻舆论的这种迟钝,或者说漠然
      ,也是激起同学们怒火的一个重要因素。碰到这种事情,你在报纸上一点看不到自己
      的意见和声音。你只有自己上街去喊去叫,即使那样,报纸上也仍然可能见不到一点
      消息和报道。

        尤其令人气愤的,是“清理”一词,大家一致对此表示愤概。把我们当什么了,
      垃圾吗?

        又看到以“高联筹委会”名义的大字报说,今天晚上到师大誓师,游行到广场,
      抗议暴行。大家也都知道,明天,胡的追悼会将在大会堂举行,据说按惯例广场今晚
      12点要封场。选这个时机去,正是要和他们较量一下。另外还可以悼念胡,的确是
      一举两得。我决定晚上看看情况,如果组织得好,整个活动值得信任,就一起去看看
      。我倒要看看警察是怎样打人的。

        傍晚的时候,换了球鞋,在十食堂吃了晚饭。出来的时候,十食堂前已聚集了很
      多人。过了一会儿,见一个穿军褂的瘦个子青年站上了一张桌子,他说,我们这次游
      行一定要注意保持和平,我们的口号是反对暴力,抗议暴行,惩办凶手,澄清真相。
      至于别的,就喊一个,要新闻自由。除此之外不要乱喊,尤其不要跟着队伍外的人乱
      喊。

        他这几句话,一下子赢得了我的信任,相信周围的人也有同感。看来不是瞎胡闹
      或者太偏激的样子,可以跟着去看看。

        这时侯有另一个人擎着一面大旗从4号楼的方向跑过来,白布上用墨笔写了“清
      华人”三个大字。于是队伍开始移动了,说是出西门去和北大会齐。但有些人又说,
      干嘛要去北大,我们直接去师大不就行了吗。于是有一部分人走南门去师大,大部分
      人出西门去北大。走到化学馆前时,我回头一望,队伍很长,人也很密,估计有好几
      千人了。

        队伍出了西门,就看见前面见过的那两个学生,还有昭雄,还有另外几个人,在
      跑前跑后地维持秩序,并号召同学们出来作纠察队。又有人说要队伍两边的同学把手
      拉起来,防止队伍外的人混进队伍,也防止队伍被冲断。这样拉着手,走路就得侧着
      身子,开始很别扭,可快到北大时,队伍两侧的同学差不多都把手给拉起来了,形成
      了两条护卫队伍的长长的手链。我和亚源,毛毛他们也加入了手链的行列。

        队伍很快进了北大的东门,北大的同学们还没集合起来,有许多同学在校道两边
      欢迎我们。于是队伍穿过北大,从北大南门出去,沿海淀路继续南行。

        队伍靠着马路内侧走。队伍很长,长长的手链使队伍变得紧密,整齐而壮观。
      这就是清华人特有的风格,纪律,秩序和实在。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队伍走到黄庄附近停了下来,说是让北大的队伍走在前
      面。清华的队伍稍向外让,在马路内侧留出一条通道,后面北大的队伍赶了上来,由
      于赶得急,队伍拉得很长,也很稀疏。

        过了很长时间,北大的队伍过完了。清华的队伍继续前进,手链自始至终没有放
      下,过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

        大约8点多时,走到人民大学。人大的队伍据说已先行到师大去了。不过人大临
      街的宿舍仍有许多窗亮着灯,有些同学在大声地欢迎我们,这样大概又从人大带出了
      一些人。

        队伍在人大南边的路口折向东,向师大方向走。10点半左右到了师大。这时队
      伍已经很长很长了,各学校的都有。师大门口也聚集了很多人。此时再举行什么誓师
      会已属多余,也不可能了。于是队伍没进师大,继续向南前进。

        队伍沿着这条南北向的通衢大街一直往南走。不知什么缘故,渐渐地两侧手链的
      行进速度与中间的队伍不一致起来。有时两边的手链不动,中间的队伍在走,有时中
      间的队伍走得很慢,而两侧组成手链的同学却被扯得疯跑起来,有些地方跟不上就断
      了,立刻就会有中间的同学跑出来接上。

        大约零点时分,队伍在西单附近停了下来。这一停停了很久,大家也不知道前面
      发生了什么事。

      ⊙ 1989年4月22日 星期六

        零点时分,队伍在西单停了下来。大家在议论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前面有消息传
      下来,说是正在安排进入广场的事情。是在安排次序还是位置什么的,也可能有别的
      原因。总之,队伍停了很久。这时候我想,这么大规模的行动,的确需要很好的组织
      。尤其是消息的传递要及时,真实,让每一个参与者都及时了解现在的真实情况。否
      则,就容易出问题。譬如现在,如果有人从前面跑下来说前面发生了什么非常事件,
      即刻就会引起后面不清楚情况的同学的错误行动,从而造成整体的混乱。

        幸好,还没有这样的坏人,而广大同学都特别注意维护行动的秩序和平稳。

        同学们利用这段时间休息,有的离开队伍到附近的公厕去。回来时都要看过学生
      证或经队伍里的同学承认才能穿过手链进入队伍。大家都很自觉,很配合,表现出一
      种为同一目标而一起行动的团结。

        说来也怪,从清华走到西单,这段骑车要一个小时的路程,竟然不觉得怎么累,
      似乎很快就走到了。

        在队伍行进的过程中,路边不断有行人向我们表示支持和声援。更有人看着长长
      的队伍发出惊叹,说清华的三万人都出来了。其实清华全校的学生只有一万几千人,
      这次我估计出来了五、六千人。

        队伍终于开始动了,走上了宽阔的长安街。当队伍的先头进入广场时,队伍的尾
      部还未离开西单,队伍每排4、5人,走得很密,估计有一万多人。

        进了广场,中间的同学往前走,在正对纪念碑的空地上坐了下来,而拉着手链作
      护卫的同学则向左右拉开,用长长的手链在广场上围出一大块空地,准备让所有同学
      都在此圈内就坐。护卫线拉好后,大家原地坐下。每一个越过护卫线的人,都要出示
      学生证或校徽,如果不是学生,我们就不让他进,或让他到专设的几个出入口去交涉
      。大多数围观的市民都很理解我们,只站在线外围观,一边赞扬学生们组织得好。

        各校的队伍在继续进场。一个外国记者扛着摄像机越过了纠察线,旁边的同学就
      说,老外不是学生,也不能进去。几个同学就跑过去把老外劝了出去。

        不久,又有两个青年越过了纠察线。我们的同学上去劝阻,他们不听,说,这是
      市政府规定给老百姓遛弯的地方,凭什么你们学生就把它占了不让人走?我听了这话
      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可看这两个人一副痞子相,明摆着是要进来捣乱的,也不能听之
      任之啊。几位同学只得好言解释,这两人仍是不听,继续往里闯。这时来了个老师模
      样的中年人,对几个同学说,没事,你们几个跟着他们,他们走到哪你们跟到哪,一
      直跟到他们出纠察圈为止。我想这真是个好办法。这中年人还说,这两个人前两天晚
      上他也见过,来广场就是起哄,捣乱的。

        我看事已解决,就退回纠察线上坐下。那中年人则一直在跑来跑去地指挥纠察。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学生的队伍早已进完。各校分区坐在纪念碑前。纪念碑上
      有一些花圈、悼词、挽联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幅胡的巨幅画像,摆在纪念碑浮雕座
      的正上方。

        最早进入广场的是天津南开大学的几百名学生。他们是下午从北京火车站出来就
      直接到广场的。现在场内有清华、北大、师大、人大、北钢、北工大和政法等大学的
      学生。

        坐在纠察线上,远远地望见有几个人蹲在纪念碑前在商量什么,好像是各校的代
      表在讨论什么事。过了一会儿,就看见几个人走上了纪念碑,对着胡的像宣誓,转过
      身来,又对着同学们宣了誓,并宣读了刚刚拟定的几条与政府交涉的要求。大意是,
      重新评价胡的功过是非,否定所谓“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调查4·20打人真相,
      惩办凶手,新闻自由,公正报道等,共7条。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组织了新的纠察队来换班,一队队拉着手的同学过来替换我
      们。我于是回到清华的队伍,找到几个本系的同学一起坐下来休息。

        4月的北京,晚上的气温都在摄氏十度以下,广场上没有挡风的地方,大家只有
      挤坐在一起,以御寒冷。

        由于担心凌晨时警察会来清场,大家时刻都注意着周围的动静。我实在是累了,
      反正有这么多人警戒着,我就把头埋在臂弯里打起瞌睡。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好几次听见大家喊警察来了,但最终什么事也没有。

        一觉醒来,腰酸背疼,浑身发凉。于是站起来四处走走。此时天色一片漆黑。我
      到广场南端上了厕所,转回来时,发现场上的人数比初入场时少了很多,纠察线也没
      了。四外也没有什么人。同学们都密集地挤坐在纪念碑正面的广场上,最前面有一堆
      人围着,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有人坐在内圈演讲。

        转了一圈又回到队伍里坐下,和旁边的人聊天。他告诉我,在政治局会议上,杨
      尚昆曾提出要进行军管。我听了觉得莫名其妙。军管?杨主席何出此言?

        在4月的北京这个清冷的夜晚,坐在空旷的广场上,我怎么也不能把军管与眼前
      的事情联系起来。况且,这个会议显然是在今天以前开的,是什么东西令杨主席一下
      子说出如此强烈的字眼?

        天渐渐亮了,广场上的同学们开始活动起来,广场上其他的人也渐渐多了。快5
      点时,我来到国旗杆下,这里已聚集了很多人。5点多的时候,国旗班的战士扛着国
      旗出来了,迈着正步走过金水桥,长安街,来到国旗杆下,用一个接一个的规范动作
      ,挂旗,升旗。不是节庆日,所以,人只有两个,也没有国歌,一切都不如我想像中
      的有气势。

        转过头来,在晨曦中见到一队同学在广场上跑步,领头的就是那个在十食堂前站
      上桌子的同学,他叫查敏。

        顺着开阔的长安街向东望去,天际已显出明亮的霞光。黎明的广场,充满了朝气
      和希望。

        到了上午8、9点钟,不知怎的,广场上的学生又多起来了,纠察线也重新拉了
      起来。但今天广场上的游人并不多,因为上午大会堂要开追悼会,广场外围布置了警
      察的警戒线,游人进不来。我没离开广场,这是听上下班路过的人讲的。

        过了一会儿,学生代表向我们说,已和治丧委员会交涉好,追悼会期间学生在广
      场上,通过广场上的音柱广播追悼会实况。

        过了一阵,音柱响了。追悼会开始,广场上一万多学生全部起立,在哀乐声中肃
      立默哀。大家一直默立着,直到追悼会结束。

        追悼会结束后,在代表的指挥下,学生们从纪念碑正面转移到面对大会堂东门的
      广场上。此时马路对面已布置了由士兵组成的警戒线。他们身穿军服,腰扎皮带,空
      着双手。学生的队伍就在马路这边,正对大会堂东门坐了下来,纠察队则拉着手站在
      外围,我站在队伍最后面的纠察队里。

        远远地望过去,参加追悼会的人正在退场,纷纷地从大会堂的台阶上走下来,钻
      进汽车扬长而去,对面前静坐的2万多学生,完全视而不见。

        这时学生们喊起了“对话,对话”的口号,许多同学在翘首张望,看李鹏是否会
      从这里退场。

        很快,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走光了。远远地望见有个身穿白衬衣,身形略胖的人在
      大会堂的台阶上。又看见几个学生走过马路,到那边在交涉些什么。

        追悼会后,胡的灵车,据说按惯例是要从东门前这条马路通过的。

        过了一会儿,看见走出去的几个学生退了回来。同时,马路对面的士兵并排向马
      路这边走来,一直走到学生队伍的前面,前排的同学站了起来,后面的同学也站了起
      来,再后面的同学看不清前面的情况,也跟着站起来往前涌,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这时,坐在队伍最后面的同学们急了,大家一起有节奏地喊,“一二,坐下,一二,
      坐下。”渐渐地,前面的同学坐了下去,而走过来的士兵也排成一排与学生面对面地
      坐了下来。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据说灵车以从别的门开走了。马路队面又开来一队一队士
      兵,都是扎腰带,空手,在大会堂前布下了一道又一道人墙。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学生们一遍一遍地呼喊要求对话,和平请愿的口号。而见到
      的只是一队队面无表情的士兵。几个代表不断的越过人墙到大会堂去交涉。

        这时,由于追悼会结束,外围警戒线撤除,广场上的游人多起来了,很快恢复了
      往日游人如鲫的场面。而这静坐抗议的2万多学生,立刻成为人们注意的目标,人们
      纷纷围过来看个究竟。人很快围了密密的一圈,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就往里
      挤,而大量的人还在继续围拢过来。纠察队现在已不是手拉手,而是手挽手地拼命抵
      抗着人潮的压力。

        我心里觉的不妙,中国人的习惯,向来是哪里围的人多就往哪里凑,这人越围越
      多,一旦拥挤践踏起来可就危险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有挽紧手,拚力用
      脊背抵抗着人们的压力。我同时大声地回答周围群众的提问,解释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试图缓解一下人们好奇的压力,求得大家的理解和协助。

        这个时候,看见前面的代表在向同学们宣布什么东西,前面的同学都活跃起来了
      。后面的同学不知何事,纷纷叫前面传下来。很快有纸条传下来,也有人走下来说,
      李鹏已答应对话,时间我记得是下午1点,也可能是2点。同学们于是决定等待。

        这时有一只大乌鸦,像一片黑色的纸鸢,在大会堂的屋檐前缓缓地滑过,同学中
      爆发出一阵哄笑。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快到中午了。广场上的游人已没原来多,围观的人也不
      再往前挤了,纠察队的压力缓解了不少。大家对李鹏答应对话的消息本来就有所怀疑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越发不相信了。

        这时看见有三个代表走过了士兵的封锁线,走上大会堂的台阶,在台阶顶上跪了
      下去!中间的一个,好像是查敏,手里高高举起一个纸卷,那里面写着此次的七条请
      愿要求。

        这个行动立刻引起了同学们的骚动。我和周围的同学非常不满,大家纷纷地喊:
      “站起来,站起来”。是啊,凭什么要跪呢?

        我心里觉得这个行动未免有些太夸张,有煽情的意图在里头。

        三个学生依然跪着,前排同学的情绪明显地激动了,纷纷站了起来。后排的同学
      又多次地喊:“一二,坐下,一二,坐下”。前面的同学终于又坐下了,但最前面的
      几排同学依然站着,原先坐着的第一排士兵也站起来了,双方的冲突倾向在增强。

        时间在推移,每一分钟都走得那么慢。三位学生依然跪着,请愿书高举过头。我
      远远地望着大会堂,在正午明亮的日光下,空气中却弥漫着淡淡的尘埃,大会堂巍峨
      的轮廓,屋檐下硕大的国徽,台阶上三个长跪的身影,台阶下一道道层叠的军装,一
      切都笼罩在明亮而迷蒙的雾气中,给人一种遥远而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部旧的新闻
      纪录片的镜头。

        我知道,历史正在我的眼前发生!

        这个时候,有一位同学被从前面扶了下来,他已经激动的不能自持了,“凭什么
      ,凭什么给他们跪下?”他声泪俱下地说。旁边的同学都想法安慰他,想让他平静下
      来。

        这时前排同学的情绪再一次激动起来,向前涌动,前面大概也有纠察队,在拉着
      手拦住这些要冲上去的同学吧。

        旁边一些市民就说,你们可千万不要往上冲啊,他们正等着你们这么干呢。你看
      吧,你们要往上一冲,这些兵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明天你就会在报纸上看到士
      兵被打,被踩伤,大会堂被砸的消息。马上他们就有借口对付你们了。

        后排的同学由于离得较远,情绪基本都能保持稳定,大家又多次呼喊前面的同学
      坐下。

        在这个过程中,大会堂里曾有几个人走出来想扶三个同学起来,要接他们的请愿
      书。但他们执意不肯,大概是不愿交给这几个毫无权力的工作人员,一定要逼政府领
      导出面接见学生吧。

        又过了好一阵,三位跪着的同学终于站了起来,退回了队伍中。前面的代表在紧
      张地商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听到前面有人用手提喇叭对同学们说,鉴于目前场上
      气氛非常紧张,为了避免发生危险,现在开始退场,请大家保持秩序,等等。

        队伍开始动了,向广场西南方向移动。纠察队继续拉着手护卫着队伍行进。同学
      们议论纷纷,都非常气忿。队伍里已出现“罢课”和“五·四再来”的声音了。

        从这次示威请愿的整个过程看,虽然存在有意激化同学情绪的行为——下跪,但
      是,从昨晚到现在,各学校近2万名学生在广场进行了长达12小时的静坐和请愿,
      到最后政府居然连一个代表都不能派出来面见学生,连接一下请愿书这样的例行程序
      都不做,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这是对在场2万名学生的蔑视,是对全体学生乃至人
      民群众的意见的蔑视!这种迟钝,漠然和蔑视,正是官僚们,领导们对待群众的一贯
      作风。就冲这一点,这件事就得闹下去!

        面对2万人的呼声,政府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还是一个自我标榜为为人民服务
      ,虚心接受人民意见的政府呢!

        队伍沿着前门西大街往西走。从昨晚6点到现在,经过近20小时的奔波劳累后
      ,大家都很疲劳了,队伍已不再整齐,纠察队也撤了。大家一边气忿地议论着,一边
      向前行进。我看到卓生非常气愤地在路边向行人讲这次请愿的经过。许多同学在到路
      边买汽水和食物时,也纷纷向关心的行人讲述请愿的遭遇。行进中,不断有人给我们
      送来整盒整盒的冰棒。

        由于大家都很疲劳,有许多同学离开队伍去坐公共汽车回校。有的学校还派了车
      来接本校的学生回校。有些同学则不好意思,要坚持走回学校。不过,大家都劝女同
      学以及体弱,疲劳的同学乘车回校。

        过了复兴门以后,又有一批同学乘车回校。车上车下的同学挥手告别,相约继续
      斗争。

        剩下的人,不多了,但都是坚决要走回学校的。我们沿西二环路往北走,一到西
      直门。师大的同学告别回校了。

        剩下的清华,北钢,北航的同学继续往北走。走到蓟门桥时,我觉得实在是太累
      了,想想前路还这么远,简直不可能走回去了。就在这个时候,有一辆空的公共汽车
      追上了我们,司机师傅让我们上车,要送我们回校。我们仍是执意不肯,继续前进。
      过了一会儿,司机师傅捧着一箱苹果跑上来送给我们。这苹果又小又青,在平时,我
      是决不会买来吃的,可现在,简直是雪中送炭呀。我吃了一个苹果,立刻感觉好多了
      ,精神又来了,走回清华完全不成问题。

        大约下午3、4点钟的样子,回到了清华。精神居然还很好,不觉得怎么累。十
      食堂前已贴出了讲今天请愿的大字报。罢课的呼声已经越喊越高了!是啊,事情不能
      就这么完了!再说了,不罢课怎么行,下星期一还有期中的最后一门考试呢,现在这
      么累,怎么复习得了,又怎么静得下心来复习呢?罢,罢,罢,一定要罢!

        回宿舍时,在楼梯上碰到昭雄,我说,老昭,组织得不错。昭说,怎么是我组织
      的呢?一边就跑上楼了。

      ⊙ 1989年4月23日 星期天

        今天上午起来,就担心不知道罢课的事怎么样了。清华的同学我知道,学习这个
      东西是很看重的,要罢课可不那么容易。

        跑到本班的宿舍,迎面碰到班长,他说正要去找我,说是各班投票表决是否罢课
      ,问我投什么票。我说当然是赞成罢课。班长说那行,其实咱们班的结果也定了,同
      意罢的是大多数。

        等进了他们的宿舍,见到西扬老师正在和同学谈话,安慰他们说不要担心,对于
      罢课影响了的课程和考试,期末时学校是会考虑到这个特殊原因的。我听了这话很奇
      怪,学校居然这么快,这么容易地接受了罢课,仿佛这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事实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同时也很高兴,既然学校已是这个态度,那么罢课显然已无任何顾虑
      ,准成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看见十食堂前贴出了署名“清华筹委会”的大字报,说是为了
      组织好这次运动,有必要成立一个组织,下午各系到主楼前开会,产生代表组成筹委
      会。

        下午,楼道里的同学们都要去开会。大家在楼前集合,找了两根竹竿,小胖把他
      的一条旧的白床单撕了,大家写了“坚决罢课”等口号,做成横幅,其他一些同学还
      撕了些布条绑在额上,也写了“罢课”等字,然后大家一路游行到主楼。

        到了主楼前的空地上,这里已聚集了很多同学。大家进场坐好,主楼的台阶上站
      了些人,大会就开始了。号召每系推选,自荐也行,两名代表,组成筹委会的各系代
      表大会,为立法与决策机构,再从代表中选一些人担负各部的工作,执行实际工作。


        很快代表都上了台。大部分是自己主动走出来的,昭雄,查敏,都在其中。学仁
      也走了上去,他是我们系的学生会主席,我对他可没什么好感。其他一些人也引起了
      同学的争议,同样因为他们是学生会的干部。

        不过很快地,代表还是确定下来了。会上宣布,筹委会将马上建立各个工作部,
      请愿意参加工作的同学前去报名。工作地点现考虑借用18号楼的校学生会办公室。
      并宣布明天举行校内游行,正式罢课。

        会议结束后,我们一帮人又举着横幅,游行返回了宿舍。

        今天楼道里的同学们都在纷纷议论昨天的请愿。亚源他们几个当时在前排,他说
      ,前排和后排的气氛就是不一样。前排的气氛真是太激烈了,那些士兵就在你跟前啊
      ,双方对立冲突的情绪非常强。

        也有同学在打听三个下跪的学生是谁,大家都觉得这是成心煽动的行为。有人说
      现在党内斗争很激烈,要注意有人想利用学生。

        大家一致认为,我们应该坚持自己的原则和要求,不管他共产党内谁上台谁下台
      ,我们的要求都是一个,要民主,自由。具体地说是公正对待学生运动,新闻要自由
      ,公正报道。像昨天那样对广大同学的呼声毫不理睬的行为要坚决反击!

        今天还看到一张自称北大一学生的大字报,说4月19日晚冲击新华门的事是北
      大的李淑娴教授(方励之的夫人)和王丹等组织的,有意激起警察打人,事后更极力
      渲染为“血案”,以便激起同学义愤,扩大运动。读后不禁一惊,想想这事也是极可
      能的。可是,政府的行为难道就对啦?就冲政府处理这些事情时所表现的态度,我们
      就有闹下去的必要!

      ⊙ 1989年4月24日 星期一

        上午,举行校内游行。同学们聚集在十食堂前,筹委会的人统一了一下口号,大
      家便沿校道往南走。原计划是不出校的,可走到去主楼的十字路口时,前头没有拐弯
      ,继续往南,奔南门去了。怎么临时变卦了,我和一些人挺着急。有的人则说,大家
      的情绪很高,走出去扩大一下影响也好。

        队伍出了南门,转向东,看来是要沿清华外围转一下,从东门回校。这段路倒也
      不长。经过路口时见筹委会的人在维持秩序,挺着急地来回跑着,看来他们也希望队
      伍尽快回校。

        队伍进了东门,经过主楼,又回到十食堂前,就散了。学生的罢课就这样确定了


        但老师们并没有宣布罢教,所以还要按点到教室去。听六字班的同学讲,我们在
      校内游行时,六字班有几个女生还真去上课了,大概心里还有些不踏实吧。到了教室
      见空荡荡的只有一个老师坐在那里,老师问她们,来干什么?挺高兴地要和她们聊聊
      。她们说来上课,老师立刻就说,你们是不是缺心眼儿啊!

        其它教室的情况大概也差不多,不是一个学生也没有,就是只有一两个学生在和
      老师聊这些天的事,课是上不成了。

        中午在宿舍里聊天。有个叫泉仁的六字班的同学讲了很多。他说开头以为同学们
      不过是闹一下就完了,没想到大家竟是这样认真,这样坚决和团结。他22日早晨到
      广场去看,很受感动。大家一晚上走到天安门,一宿又冷又饿,却仍在那里坚持,真
      不容易!同学们这么辛苦,这事咱们要好好干!

        泉仁的家在四川攀枝花,一个偏僻的钢铁工业城市。他们家是支边去的。他接着
      谈起所见所闻的社会上种种不公正,丑恶的东西,引起了大家的同感。说完,泉仁就
      走了,像是要去参加筹委会的工作。

        我很佩服这种人,这是一种说了就干,能任事,而且敢作敢当的人。

        下午,200里就忙开了。大概18号楼校学生会的办公室一时借不到,我们1
      6号楼200室就成了筹委会的办公地。2点多时还来了一大帮记者,国内国外的都
      有,采访,拍照了好一阵。大概是筹委会组织的记者招待会吧。

        200旁的活动室成了宣传部的印刷间。屋里摆着几台手推式油印机,同学们在
      忙着印刷传单,宣言,请愿要求等宣传品。干印刷的大都是这层楼里六字班的同学,
      我也加入了。

        宣传品不断印出,各系的分会都来取,还有好多同学直接来领取,供上街宣传之
      用。已经开始有同学三五个一组,或一个班,一个宿舍地上街宣传,募捐了。

        这些宣传品的主题,都是宣传学生请愿,罢课的原因,目地和要求的,没有偏激
      或全面攻击,打倒的言辞。大概筹委会已定下了宣传方针,而清华大部分同学也是有
      这样的共识的,那就是不喊打倒某某人的口号,就事论事,坚持我们的原则和要求。


        不过每个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已出现了很多攻击某些领导人,抨击高层领导搞腐
      败,搞裙带,以及论述国家整体体制和政治问题的大字报,而且越来越多。

        晚上再到活动室时,见到一个高个子的同学,一脸疲惫,站在那里都摇摇晃晃了
      。他说他叫哲明,是那里的负责人,希望我配和工作。我说好,就继续忙印刷的事。


        晚上瞅空子跑到隔壁和昭雄聊天。昭雄、卓生是我们系五字班的学生,我跟他们
      是在参加校、系辩论赛时认识的。他们一起的几个哥们都是那种有思想,能任事的人
      。这样的人在学生里似乎一届比一届少了。

        我觉得现在筹委会行事的风格与做法,正像他们的想法和作风。

        昭雄告诉我,在21日傍晚,他和现在筹委会的这几个人,像查敏、展云,都不
      认识。当时看见人已聚了很多,又没人组织,所以就出来组织一下,事先与外校也没
      有联系。那面“清华人”的大旗,是展云见没有任何清华队伍的标志,临时跑回宿舍
      去做,临时写的。

        4·22回来后,事情显然是要持续地搞下去了,清华的学生迫切地需要一个组
      织。他们几个在4·21里走到一起的人,就出头组织了4·23的大会,成立了筹
      委会。

        至于筹委会下面的计划,是继续宣传和罢课,并与各校联合行动,促成对话,使
      这件事有一个完满的解决。

      ⊙ 1989年4月25日 星期二

        上午起来后继续到200印宣传品。今天来领宣传品的同学越发多了,大都是要
      到校外去宣传,募捐的。为了同学们的安全,凡是领传单到校外去的,我们都请他们
      留下姓名和宿舍地址,万一出事也好查证。

        今天在15号楼上同学们建了个广播站。放大器是自己做的,喇叭是用捐款买的
      。开始播音以后,宣传的气势十分强大。

        哲明到广播站去负责了,卓生让我负责这边的印刷,说如果买什么宣传上用的东
      西,开发票时抬头写“筹委会”,找他报销。

        印刷在继续,纸没了,我就到学校的小卖部去买了一大叠几百张的纸。那是当草
      稿纸卖的,纸很薄,不太好,也凑和了。蜡纸没了,我就到别的楼要了两张。现在除
      了筹委会的这个印刷点,许多系都有了自己的印刷点,校内的纸张,蜡纸一下都卖光
      了。

        在这里一起干的,有一个叫万原的数学系七字班的同学,他负责写稿件及外出宣
      传。还有一个女同学,另外就是我们系六字班的同学了。

        上午筹委会在十食堂前贴出一份声明,宣布工作的宗旨等。并明确宣布,筹委会
      是同学们选出负责组织清华学生参加学运的机构,只对全体清华同学负责,不听从任
      何校外组织的命令。但将与各校,以及“高校自治联合会”配合行动,共同搞好学运


        大概快中午时,听说市政府要和清华的同学对话,筹委会正在西阶召开全校班代
      表会议,讨论这件事。有的同学听到这个消息立刻说,为什么单单和清华对话,要对
      话应该和所有高校的代表一起对话,这是想离间清华和其他学校,清华不能单独和政
      府对话。

        我瞅空子跑到西阶,教室的门已经关上,只听见里面辩论的很激烈。又见昭雄等
      筹委会一帮人,聚在西阶外宣传栏后在商讨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一起走进了西
      阶。

        从西阶回来后不久,就听说对话的事遭到同学们的否决。筹委会曾提出辞职,但
      同学们又拒绝了。

        下午,开始传来许多不好的传言,如军队正在调动,某某军准备进城,要对学校
      进行军管等,气氛开始紧张了。

        靠近傍晚时,正在14号楼前的路上走着,忽然,沉寂了几天的校广播台响了,
      正在转播中央电台播出的一篇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播音员那清晰而
      有力的声音在整个校园的上空回荡着。社论将学生的行动定性为“由极少数别有用心
      的人”欺骗,利用学生而制造的一场“动乱”!

        我忽然有一种恐怖的感觉,仿佛看到一道沉重的铁幕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坚
      定地越过天空,马上就要合拢了!

        社论已经彻底否定了学运,随之而来的就将是严厉的措施了。

        除了恐怖之外,我感到的就是愤怒。先是不予理睬,看你越闹越凶,不理不行时
      ,就一棒子打死。这是什么作风,简直不拿老百姓当一回事了!对这种恶劣的态度,
      一定要给予反击!

        这种作风,其实是他们的一贯作风,大事小事上都有。这正是为什么大家总是心
      头有气,为什么所谓的“动乱”,“学潮”一次次发生的原因。这样的事,在共和国
      的历史上发生了多次,每一次当政府挥起大棒的时候,群众的运动就夭折了。

        这一次,不管怎样,我们都不能老老实实地束手就擒,就是失败也要喊出我们抗
      争的声音!宁愿斗争而失败,决不退缩而保全!

        听完社论回到200,见到万原,他的情绪非常激动,拿起一个手提喇叭就跑出
      去抗议社论的诬蔑。这时200里暂时没有什么印刷工作,因此也没有什么人,只有
      那个女同学在。

        过了一会儿,万原回来了。我们三个人便议论起社论的事。忽然外面的广播又响
      了,万原很激动地拿起喇叭到阳台上对着楼下又是一番驳斥。完后退回屋内,一下子
      躺在桌上,对着天花板出神。我想他受的压力要大些,这两天他一直在积极地到处宣
      传,估计出头露面的机会多一些,一旦事态逆转,要算起账来,他怕是不容易过关。
      而我呢,几乎什么也没干,也没出什么头,要开脱是很容易的。

        社论播出后,校园里的反应非常激烈,同学们都表示不能接受,上街抗议的呼声
      已经出现了。同时大家也明白,这个社论的播出,意味着政府已准备动手镇压,如果
      上街,面对的将很可能是棍棒和水龙!

        有人告诉我,这种把“人民日报”的社论在刊登前一天晚上用新闻广播先行播发
      的作法,是“文革”中传下来的一种惯例。当然,只用于那些意义重大,决定性的社
      论。

        我来到隔壁找昭雄了解上午开会的情况。昭雄告诉我,其实这次对话是应他们的
      要求安排的。他们考虑到除了宣传之外,还应该设法与政府进行沟通,反映学生的意
      见,了解政府的看法。因此他们上午向学校表达了这种愿望,经学校与市政府,市委
      联系,安排了这次谈话,原订是下午2点到市委去谈的。这是很有益,很有帮助的事
      情嘛。

        可是同学们不同意,我们也没办法。后来我们说那么让我们几个人以个人的名义
      去和政府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同学们还是不同意。后来我们提出辞职,同学们也不
      同意。

        听了昭的介绍,我觉得他们做的是对的,很有建设性。可是同学们的担心也是有
      理由的。在这种新闻工具完全操于政府手中的情况下,一旦此事发生,谁知道政府会
      怎样宣传?很容易就被政府利用,而且会引起各校对清华的误解,就是参加者本人,
      也会因歪曲的报道而受损。我想,老昭他们大概也感到这样做风险太大,所以才开会
      希望得到全体同学同意的授权!

        这时泉仁进来了,非常累的样子。这两天只看见他几次,都是来去匆匆地,忙的
      不可开交。泉仁进来后就坐下,身子趴在桌上,拿了个杯子要喝水,倒水的同学一不
      小心,把开水倒到他手上,过了好几秒钟才听见他叫烫,反应都累迟钝了。

        泉和昭聊,说现在外面的消息很不好,若学生明天上街估计会受到棍棒和水龙的
      对待。昭让泉出去躲一躲,泉点头答应。我说下午有一拨女同学来领宣传材料,说明
      天要上街宣传,我把她们的地址留下了,明天我可以去看看她们是否安全回来了。昭
      雄立刻对我说,你还等她们出事吗?马上去找她们,告诉她们明天不要上街。我说好
      的,就离开200往6号楼去了。

        进了6号楼,里面叽叽喳喳地气氛很热闹,在楼梯上正好碰见那几个女生,我对
      她们说,现在情况很危险。筹委会的意见是大家明天都不要上街,所以我来告诉你们
      一声,明天不要上街宣传了。她们点头答应。

        从6号楼回来,又开始忙印刷。隔壁筹委会关起门来在开会,大概是讨论对当前
      局势的办法吧。晚上15号楼上的广播站又响了,播发了好几篇驳斥社论的稿件,还
      播出了一些抨击腐败和官倒等问题的稿件。许多同学站在15号楼前听着,议论着。


        筹委会的会议还在继续,我不知道他们会作出什么决定。从同学这方面来讲,现
      在的呼声都是要上街抗议社论,我倾向于这样做。只是鉴于可能面对的危险,要么不
      动,要动就应该各校一起动!

        筹委会的会议仍在继续。和我一起干印刷的那个女同学叫林冉,是工学院6字班
      的。我让她利用到隔壁取稿件,倒水的机会,看看里面在谈什么。她出来后说,看不
      出个所以然来。

        筹委会的会议终于结束了。我进去时,只有昭雄一个人在,我问他情况如何。他
      说,现在政府已决定镇压,如果同学们上街抗议,肯定会流血。一旦流血,事态将会
      进一步扩大,那个时候,情况就会变得更加混乱和激烈,就不是我们自己可以有组织
      ,有目的地控制的了。我点头称是,觉得他这番分析实在是想得很远的。昭接着说,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把事态推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地步呢?这是不负责任的态度。所以
      我们筹委会决定,明天不组织同学上街,并呼吁同学们从长远出发,也不要上街。因
      为一旦上街流血,政府这张脸皮撕破了,会越发变本加厉,我们可能会落到一个比以
      前更黑暗,更不民主,更受压制的地步,这不是反而更糟了吗?

        我说你讲的很有道理,我也很同意。但是,现在同学们的情绪很激动,筹委会不
      组织上街,那么清华可能没有大规模的上街游行,但少数偏激的同学还是会上街。因
      为他们人数少,就更有可能受到打击,照样会流血,那时你怎么办?上街还是不上街
      ?事态照样还是会恶化的。

        昭说筹委会现在决定先发一个声明或号召,要同学们保持克制,继续罢课和在校
      内游行,抗议,但是不上街。然后筹委会宣布辞职,成立一个“各系代表联席会议”
      作为过渡,让事情慢慢地冷下去。

        昭说,我们这么做,肯定有同学要骂我们的。这点我们已经想到了,为了对历史
      负责,我们准备承受这些责骂。

        话说到这一步,就没法往下谈了。我觉得昭的情绪已经不对了,有一种不想再干
      任何事情的放松感。事情看来已不能指望他们了。

        这时卓生进来了,对广播站那边的情况表示忧虑,担心激动的同学会抢占广播站
      来号召激烈的抗议行动。

        这时昭让我把筹委会的那份最新决议送到广播站去。卓对我说,你注意看看情况
      怎么样,要是情况很乱,你干脆脆悄悄把广播的线路剪断。我一边含糊地答应着一边
      心里想,我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再说剪断线有什么用,人家还不会接上?

        到广播站去送决议。那里仍在广播。门外的确聚集了一些激动的同学,要求进去
      发表自己的看法。

        回到200时,老昭、卓生他们已经走了。过了不久,各系代表联席会议在那里
      召开。这都是一批新面孔。会议开了一会儿后,我也加进去旁听。

        听着听着,我发现这些人的感觉不对了。这不是那些积极投身到运动中去的人,
      而是一些学生“油子”。我不知道他们在自己系里是干什么的,但直觉告诉我,他们
      是属于学生会干部那种类型的人。这种人是不会为了同学的利益或心中的理想去赴汤
      蹈火的,他们只是计算着自己的利益,世故而圆滑,充其量不过是投机分子。而现在
      的形势,也无机可投啊。

        这样的人在一起讨论,其结果可想而知了。我想起白天来领材料的人中,有一个
      叫鲁博的,是林冉同年级的学生,他跟我谈了很多,是个挺有想法的人。他们在11
      号楼自己也办了一个广播站。我决定把他拉来,平衡一下会场气氛。

        走进11号楼,一片黑灯瞎火的。时间已是晚11点以后,过了熄灯的点了。我
      找到鲁博的寝室,他还未上床睡觉。我于是把他叫出来,请他去一起讨论。他于是和
      我一起来到200。

        会议进行到大约零点左右,就散了。

      ⊙ 1989年4月26日 星期三

        零点时分,各系代表联席会议结束了讨论,结果仍是要把事情凉下去。这些人都
      不是干事的人,推选了一个主席,叫刘勋,是力学系的研究生。刘勋留下来草拟联席
      会议的成立声明,其它人就走了。

        深夜,校园里一片寂静,但气氛却很紧张。人们担心军队和警察会趁黑夜进入学
      校抓人,尤其是袭击像广播站,200的筹委会办公点这样的地方。

        楼道里的同学都睡了。因为女生宿舍6号楼已关了门,林冉回不去,就决定一起
      在这里熬个通宵。200里有我,林冉,刘勋,还有其他几个人。

        忽然间,楼前起了一阵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一阵紧张。过了一会儿
      ,见卓生脸上带血地走了进来,我们赶紧问怎么回事,旁边的人解释说刚才在楼下碰
      到两个喝多了酒的人,口角起来,把卓给打伤了,不过不严重,没什么事。

        又过了一会儿,不知从哪里飘来一股焚烧纸张的气味,大家又紧张了一阵,最后
      又安静下来了。

        夜正深,我和林冉在聊天。林冉说冷,我就到宿舍去拿了条毯子给她披着。聊了
      一阵,刘勋也加入了,一边写着他的东西,一边跟我们说了很多。他说他在这个时刻
      站出来挑这副担子,为了长远的考虑要让这事凉下去,他是准备着挨同学的骂的。同
      时,也做好了进监狱的准备。他要我帮他找本宪法,万一进了监狱就要以法律为武器
      跟他们斗争。我一边答应,一边心里想,这人要真是这么想嘛,倒也不容易,值得佩
      服,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话说得太大,有点给自己壮胆的味道。

        聊着聊着,天渐渐亮了。刘勋的东西也写完了。这时,昭雄、学仁、查敏等一帮
      筹委会的哥们进来了,他们的情绪明显地放松了,人也活泼了,彼此间表现出一种共
      过患难的兄弟般的亲热。

        我看着他们,知道清华的组织已经完了。

        这时刘勋让我把他写好的声明拿到广播站去,并转告广播站今天晚点开播,并且
      不要播那些号召上街游行的稿件。

        我和林冉到了15号楼。时候还很早,同学们都还没起床,广播站的门锁着,没
      有人。我和林就在楼梯口等。林找她在这楼里的哥们要了杯水和一些饼干,我们就边
      吃边聊。

        林对我说,咱们是不是也该撤了?我说,我心里也正是这句话,你看老昭他们的
      情绪,已经完全撂挑子了。接手的又是那么一帮人。那里面就刘勋还像个样子,不过
      他刚才口口声声说不害怕,我看这正是害怕的表现。

        林说,我看刘勋就属于党员,学生会干部那种人。我怀疑他是学校派来的,让他
      出头平息这场事端。你没听见他刚才反复地说什么一个人只有一次政治生命。

        林接着说,咱们不能光自己撤,还得拉上几个人。一个是哲明,这哥们不错,不
      能让他们给卖在里头。还有一个是华华。

        我问华是谁,林跟我描述了一下,我才想起来。那是一个小个子烫了一头卷毛的
      同学,昨天白天在200出现过几次,负责把稿件传送给15号楼的广播站。

        林说华是她们系5字班的同学,说他这个人容易冲动,也不能让他栽在里头。

        正说着,哲明进来了。我们截住他,把稿件交给了他,把口信也说了。然后跟他
      讲了现在筹委会的情况,建议他尽快脱身出来。哲明表示同意。

        从15号楼出来,我觉得不能让事情就这样完了。我跟林冉说,要到14号楼去
      找个人,跟他谈谈这事。

        我找的这个人叫蒋霖,是社科系的研究生。他们这个班有点特殊,不是从大学应
      届生中招的,是从各地的青年干部,如团委书记等中招的。是一些在实际社会中滚打
      过的人,都是一些有想法,有深度和有才干的人。我和他,也是在辩论赛中认识的,
      昭雄他也认识。

        我找到他时,他刚起床。见了我很欢迎,说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讨论和注意着现在
      的形势,也很希望能与筹委会的人讨论一下。我把筹委会目前的情况告诉他,希望他
      能出面和老昭他们谈谈。他听了就说,老昭他们怎么会这么想?唉呀,其实情况到了
      这个地步,你退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呀。我再找几个同学,一定和老昭他们谈谈。

        从14号楼出来,林冉很着急地对我说,你不要再掺和这些事啦,我看你已经陷
      得够深的了。刚才在屋里时,她就曾暗示我不要再谈了,赶紧走。

        我说,得,我现在也不管了,咱们找华华去。

        从宿舍里把华华叫出来,在东大操场上遛了一圈,林冉才小心翼翼地把筹委会现
      在的情况告诉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华华看来不像个会很冲动的人。

        华华也同意从这件事脱身出来。我说现在情况很明显,筹委会垮了,清华不会有
      大规模的行动。清华不参加,人就少了很多,眼看各校就将被政府各个击破,这种情
      况我实在看不下去,咱们干脆离开北京,出去玩吧。反正这课有阵子也不能上了。他
      们都没有异议。我说那我知道一个好地方,五台山,那里我去过。最后我们约定分头
      回宿舍休息,收拾东西,下午聚齐出发。

        回到宿舍我就急匆匆地往背囊里塞衣服,可装了几件就停下来了,熬了一通霄,
      决定还是先睡一觉在说。

        快到中午时醒了,躺在床上就听见广播站在广播筹委会的声明,出乎我的意料,
      他们倒没宣布辞职。我觉得事情似乎又有了转机。

        这时林冉进来找我,我坐在床上对她说,咱们别去五台山了。你听见筹委会的声
      明了吗?事情似乎还有可为。林冉说她也这么看,就走了。

        下午起来,楼道里同学们在继续议论着上街游行的事。大家都一致认为,上街八
      成就会流血,同时大家也认为,现在已没有退路,必须上街抗议。现在筹委会又不见
      了,各系代表联席会议也是个空城计,清华园里出现了群龙无首的局面。但同学们的
      意见,都是倾向于上街抗议的。

        在楼道里遇到毛毛,两人来到楼道尽头的阳台上,我跟他讲了我所知道的筹委会
      的情况,毛毛说,现在情况很清楚,接下来就是军管,然后各校开始处理学生,事情
      已经到了最糟的境地了。我说,军管?可能吗?毛毛说,不可能?军队都已经进城了
      。你不想想杨尚昆是什么出身,你见过哪个国家的国家主席是由军人担任的?

        我们谈着谈着,心情都很沉重。现在校园里已见到大字报,说明天各校要联合上
      街游行。我们决定到北大去看看,看看明天上街究竟能不能成势,倘若只有几百上千
      人上街,那肯定是要倒霉的。

        于是,我、毛毛、海海三个人骑车来到北大,此时天色已近傍晚。北大里的气氛
      与清华截然不同,非常热烈。校园里依旧人来人往地忙碌着,三角地依旧聚集着很多
      人,广播站也依旧在响亮地播音。他们正在播发各种消息,各种驳斥社论的文章,以
      及明天与师大、人大等学校联合上街的决定。

        站在人群里听着这有力的播音,我们已经知道事情是有希望的了。呆在清华园里
      那种大势已去的感觉没有了。从北大这里得到的各种信息表明,明天北大、师大、人
      大是肯定会上街的,有这三个学校,已经足以成事了。清华若不参加,只不过显出自
      己的怯懦罢了。

        在北大这里还看到一张解释昨天那场夭折了的对话的大字报。大字报的口气是站
      在清华的立场上对各学校的同学作解释,说明清华并没有试图单独与政府对话,没有
      想单独行动或复课的意思。可由此可见那件事已经在各高校中对清华产生了不好的影
      响。

        天色已黑,我们三人来到北大的实习餐厅,要了菜和啤酒。大家的心情都不好,
      酒喝下去,毛毛说,明天清华如果不参加,以后清华的校徽都没法往外戴了。我说,
      明天清华如果没组织队伍,那么我就跟北大的队伍走。大家都一致同意,约定明早叫
      齐一起出发。

        回到清华,校园里依然议论纷纷,组织没有了,广播也不响了,但同学们的情绪
      都很强烈,我相信,即使没有了统一的组织,明天还是会有很多同学上街参加游行的


        喝了酒回来,脑袋沉沉的,正好睡觉。明天大概要奔波一天,现在要养精蓄锐。


        大概到10点多的样子吧,听到外面鼓噪的声音很大,似乎说今晚就要出发。我
      从床上爬起来,换了球鞋,就往外跑。下楼梯时,看到这几天一面未露的铎元老师正
      好上楼。

        我跑到十食堂前,见到一群同学打着横幅,喊着口号,正在走过。看样子是在校
      内游行,并不是出去的样子。只是听见他们喊,明天8点,上街游行。像这样在校内
      鼓动明天上街的游行,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增刊第四十一期: 字里行间见真相; 三十八军进京“平暴”经过; 溢美之词掩盖不住屠城之罪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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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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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书摘: 三十八军进京“平暴”经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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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四十一期 ——
                 (一九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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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407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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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读者的话】 字里行间见真相                  冯柏伊
      ⒉【书  摘】 三十八军进京“平暴”经过
              ——摘自《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
      ⒊【书  评】 溢美之词掩盖不住屠城之罪             吴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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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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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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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者的话】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字里行间见真相
                      ·冯柏伊·

        即使是不肯认罪的杀人者,有时也会不小心以不同的形式讲出真相来。

        记得一九八九年六·四后不到一个月,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了一本书,书名叫《
      戒严一日》,是歌颂北京戒严部队的(五十年代一本《志愿军一日》,曾打动了多少
      中国人的心!)。在书中,一位戒严部队的师长写道:“四十年前,北京和平解放时
      ,我是一名普通士兵,随部队从东直门进城。城里的老百姓敲锣打鼓夹道欢迎,送水
      递茶,不停地往我们手里塞馒头。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作为一名师长,奉命率部队赴
      北京执行国务院戒严令。同样是从东直门进城,可遇到的却是满街的路障和阻拦军车
      的人群……天气炎热,部队又饥又渴……”去掉那些关于“反革命暴乱”的上下文,
      不难看出师长内心深处对民心逆变的凄凉感受。大概是有关当局发现书里面不该让老
      百姓看到的东西太多,这本书在出版后几天之内就被从书店的书架上收回,停止发行
      了。

        五年后的六·四前夕,我从北京朋友家中借出那本厚达近千页的《第三十八集团
      军军史》,走进木樨地一家复印机商店请求复印其中的第七章。营业员小姐接过书,
      看着书上印的“内部发行”字样和第七章的标题“赴北京维护首都秩序、制止动乱、
      平息反革命暴乱”,满脸都是“!”和“?”。一阵沉默之后,她仔细地为我制做了
      清晰的拷贝。我将它带回了美国并交给了《华夏文摘》。

      〖《华夏文摘》编者按∶感谢这位读者,并感谢《北京之春》杂志社输入电子文稿并
      提交给本刊,使《华夏文摘》的读者们有机会读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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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摘】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三十八军进京“平暴”经过
               ——摘自《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

      〖《北京之春》编注∶本文是《钢铁的部队: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一书的第七
      章,这一章在书中的题目是“赴北京维护首都秩序、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
      这本《军史》由《军史》的编审委员会编写,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于九三年出版。《
      军史》注明是“内部发行”,印数仅三千余册。〗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在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的相互策应下,极少数人利用
      学潮,在北京相继掀起了旨在推翻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推翻社会主义制度的动乱和反
      革命暴乱。我集团军奉中央军委和北京军区的命令,于一九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至一
      九九零年十月二十六日,先后三次赴北京担负维护首都秩序、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
      暴乱和防卫亚运会场馆任务。在党和国家处于危难之际,全体指战员发扬不畏艰险、
      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经受住了“政治关”、“生死关”、“苦乐观”的严峻考验,
      出色地完成了所担负的各项使命,向党和人民交出了合格的答卷。中共中央总书记、
      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委秘书长、总政治部主任杨白冰
      、总参谋长迟浩田和北京军区首长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极大的鼓励。集团军有一个师
      荣立集体一等功,一个师荣立集体二等功;有三个团荣立集体二等功,二个团荣立集
      体三等功,一个团受嘉奖;有一个营被授予“卫国英雄营”,十三个营荣立集体三等
      功;有一个连被授予“卫国英雄连”,二个连被授予“卫国先锋连”,二个连荣立集
      体一等功,十七个连荣立集体二等功,六十四个连荣立集体三等功;有三十八个排荣
      立集体二等功,一百四十七个排荣立集体三等功;有四十七个班荣立集体二等功,四
      百七十二个班荣立集体三等功。有八名同志被授予“共和国卫士”荣誉称号,四名同
      志被授予“卫国勇士”荣誉称号,二十七名同志荣立一等功,一百三十一名同志荣立
      二等功,一千三百一十一名同志荣立三等功。

               第一节 执行戒严,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日,前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在北京逝世。一些别有用心的
      人趁机煽动不明真相的学生和群众寻衅闹事,利用学潮发展成为政治动乱和反革命暴
      乱。

        四月二十二日,集团军奉命率第一一二师(欠三三六团)、坦克第六师(欠炮兵
      团)、工兵团、通信团,共八九八六人、四零九台汽车首次赴京,协助公安、武警完
      成了维护首都秩序,保护胡耀邦总书记的灵车安全进入八宝山公墓的任务。

        四月二十六日,《人民日报》发表《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的社论,揭露了
      动乱的实质和危害。动乱制造者不甘心失败,组织和策划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集团
      军第二次奉命率坦克第六师、工兵团、通信团一部,共五一零零人、二三四台汽车,
      于四月二十七日至五月五日赴京担负了警卫人民大会堂和制止动乱预备队的任务。

        五月十五日后,首都局势急剧恶化。为了保证北京市的社会安宁和公民的生命财
      产安全,保障中央国家机关和北京市政府正常执行公务,在北京市警力严重不足的情
      况下,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八九条第十六项授予的权力,国务院决定在北
      京部分地区实行戒严。我集团军第三次奉命率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坦克第六师、炮
      兵旅、工兵团、通信团一部。共一五零九九人、八五一台汽车、二一三辆装甲车和三
      三辆坦克及坦克抢救牵引车,于五月十九日进京执行戒严任务,至六月十八日的一个
      月里,共经历四个阶段,出色地完成了戒严、平息反革命暴乱任务。

        第一阶段,克服困难,主力按照命令准时开进北京市区,为向动乱要害地区——
      天安门广场进发做好准备。接到赴京执行戒严任务的命令后,集团军迅速收拢部队,
      进行了思想动员。在向北京开进中,各部队在遭到不明真相的学生和群众围困堵截的
      情况下,采取佯动迂回、隐蔽前进、多路进发、高速开进等多种办法向北京集结。集
      团军指挥所、第一一二师、第一一三师三三九团、高炮团、炮兵旅大部和通信团一部
      ,共六千七百多人于五月十九日夜进至五棵松至军事博物馆地域。坦克第六师于五月
      二十日下午进到八角村、焦家口和六里桥,为尔后向天安门广场进发创造了有利条件
      。五月二十一日部队转入休整。集团军本着由远而近、由外向里、由分散到集中的原
      则,将被围于街头、郊外的部队逐步调整到有利位置。第一一三师三三七、三三八团
      、坦克团和炮兵团在大井村遭到围堵三天四夜,干部战士冒着砖头、瓦块、汽水瓶的
      袭击,冲破重重包围,进入集结点。坦克第六师炮兵团在六里桥同时遭到围堵,经过
      宣传和说服群众,揭露动乱份子的凶残面目等艰苦工作,进入到了指定位置。在休整
      中,部队在加强思想教育的同时,积极进行了指挥方法研究和适应性训练,成立了一
      千多人组成的二十四个防暴队,筹集了各类装备和物资,为下一步的行动做好了准备


        第二阶段,率先开进天安门广场,担负清除动乱要害地区的历史重任。六月三日
      ,我集团军奉命作为先头部队,沿西长安街向天安门广场挺进。第一一二师由师侦察
      营开路,首先占领军事博物馆以东出发地域,掩护了全集团军的编队。第一一三师驻
      城区的两个团先期到达出发地域,驻丰台的四个团,在开进中由师侦察连掩护,连续
      突破暴徒在四个路口的围堵,到达编队位置。炮兵旅排除种种困难,主动前出到集团
      军先头地点。工兵团从良乡营房出发,快速疾进,二十七分钟行驶二十四公里,提前
      抵达预定位置。通信团排除干扰,全力保障,随集团军机关到达指定位置。六月三日
      晚九时三十分,集团军开始向天安门广场进发。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和炮兵旅并肩前
      进,防暴队担负开路任务,其他部队紧紧跟进。面对暴徒的打、砸、抢、烧、杀,指
      战员们英勇无畏,以步代车,人护车行,突破了十二个路口,排除了暴徒设置的由燃
      烧的汽车、电车组成的七道火障,克服了七公里长的密集路障,历经四个小时的艰难
      奋进,于六月四日一时三十分到达金水桥一线,作为成建制的集团军,第一个开进天
      安门广场。拟担负清场和巡逻任务的第一一二师装甲车队,于六月三日二十一时五十
      五分,从东高地出发,经过艰难开进,三台车在六月三日二十三时三十分到达天安门
      广场。后面受阻的车队按照预案,果断指挥,在复兴门路口与集团军大部队汇合,加
      快了开进速度。坦克第六师在距离较远、驻地分散的情况下,积极行动,师前指带坦
      克二十一团和高炮团于六月四日一时四十五分到达天安门广场,师基指和直属分队及
      坦克二十四团分别于四日四时三十分、七时二十分赶到天安门,该师其余的部队进到
      军事博物馆一带。全集团军一万零八百名官兵、四十五辆装甲车在清场前开进到天安
      门广场的行动,沉重地打击了暴乱份子的嚣张气焰,摧垮了他们的西部防线,震慑了
      盘踞在广场的顽固之徒,为取得平息反革命暴乱的决定性胜利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集团军抵达金水桥后,聚集在天安门广场外围的暴徒纷纷向东西长安街集结,企
      图组织反扑。集团军按照军区的统一部署,派第一一二、一一三师分别堵住东、西长
      安街的路口,牢牢地控制住警戒线。同时,派坦克第六师两个团对金水桥至午门地段
      进行了清理,并堵住东、西阙门,阻止暴徒从故宫方向进入广场。从而切断了广场北
      部的内外联系,使广场上的顽固份子陷于孤立的境地,确保了清场的顺利进行。

        六月四日四时三十分,清场开始。在军区的统一号令下,我集团军炮兵旅、工兵
      团的部队和第一一二师四十二辆装甲车,共计两千多人,同兄弟部队一起,由北向南
      进行清场。在此之前,抓获了企图烧毁天安门的“高自联”常委、秘书长郭海峰等六
      人,捣毁了暴乱份子的精神支柱“自由女神像”。接着,装甲车在步兵的引导下,驱
      散聚集在天安门广场的人群,一直推进到正阳门以南,并迅速在正阳门一线建立了牢
      固的警戒线,胜利完成了清场任务。在这举世瞩目的行动中,我集团军既充分发挥了
      机械化部队的威慑作用,又较好地显示了部队勇敢而又认真执行政策的人民军队形象


        第三阶段,巩固和扩大清场成果,粉碎暴乱份子对天安门地区的封锁包围。清场
      结束后,暴乱制造者不甘心失败,采取残害军人、封锁交通、断绝供给等多种手段,
      企图把戒严部队控制、隔绝起来,企图进行“反弹”。为迅速扭转这种局势,巩固和
      扩大清场成果,按照军区的部署,我集团军迅速进行反封锁,反包围的部署。第一一
      二师三三四团五百人、十辆装甲车在坦克二十四团十辆坦克的配合下,组成巡逻队,
      打开了西长安街通道。巡逻中,救出被围困在民族文化宫地下室三昼夜的八十二名武
      警官兵,护送戒严指挥部记者拍摄刘国庚烈士遇害惨状的录像,抢回了遗体。三三五
      团四百人、十辆装甲车与坦克二十四团十二辆坦克一道,组成守点部队,在复兴门路
      口风餐露宿,坚守五十四个小时,暴徒四次袭击终未得逞,第一一三师担负到通县机
      场武装押运粮食、油料的任务,三次出动一千九百八十六人、一百四十九台车,运回
      食品二百吨、油料一百五十吨,缓解了天安门地区部队的燃眉之急。炮兵旅三次出动
      ,为牛街等五个粮店押运粮食一百吨,解决了部分市民的急需。坦克第六师组织四个
      团七百多名官兵,冒着随时遭枪击的危险,连续奋战三天,在地方的配合下清除了大
      北窑至苹果园一线三十多公里路段上的大型路障。工兵团武装护送天安门地区戒严部
      队伤员十次、一百四十多人,先后出动车辆十八台、二百一十人次,到通县黑石口为
      天安门地区戒严部队送防暴器材一百一十吨。这些任务的完成,对于粉碎暴乱份子的
      反扑,实现戒严部队向外推进,迅速恢复首都交通,起到了重要作用。

        第四阶段,担负天安门地区警戒值勤,确保首都中心地带的绝对安全。六月七日
      起,兄弟部队陆续撤出天安门地区,我坦克第六师二十二团、装甲步兵团、炮兵团遂
      接替了他们的防务。自此,天安门地区的警戒值勤任务,全由我集团军负责。天安门
      地区是首都的心脏,警戒值勤好坏,关系到全国的稳定,关系到平暴成果的巩固和发
      展,关系到军队的声誉和形象。集团军按照“绝对安全、万无一失”的标准,精心组
      织。针对当时少数暴徒仍然十分猖狂、局势尚未稳定的情况,采取重点用兵、囤摆结
      合,严密把守六部口、南池子和正阳门东西路口等十个交通要口,牢牢控制天安门、
      人民大会堂、博物馆、正阳门等八个制高点。在金水桥前、广场四周设置四条警戒线
      ,配置四千余人的预备队,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完善的戒严体系,有效地防止了动乱份
      子的反扑和意外情况的发生。保证了天安门地区的安全和万名少先队员主题队会等重
      大活动的举行,对稳定首都的形势,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平息反革命暴乱中,集团军有三千多人被打,一千一百多人负伤,一百五十九
      人重伤,六人牺牲,被烧毁装甲车四十七辆,汽车六十五辆,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重
      大的胜利。为捍卫党中央、捍卫人民共和国、捍卫社会主义制度做出了贡献。

        在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的严峻斗争中,我集团军所以能够圆满地完成任务
      ,主要在于党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正确决策,中央军委、总部和军区的直接指
      挥,以及北京市委、市政府及京内外广大人民群众的关心和支持,兄弟部队和武警部
      门、公安干警的大力配合。第一一四师、高炮旅、直升机大队和其他部队的留守人员
      ,竭尽全力做好正常的教育、训练、生产等工作,保证了“后方”的巩固和安全,千
      方百计地支援在京的部队。总结完成戒严任务的经验主要是:

        第一、坚定政治信念,保证部队坚定不移地执行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命令。制止
      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斗争,情况错综复杂,尖锐激烈。在国家重要的舆论工具发
      生了错误导向,我集团军出现原军长徐勤先违抗军令,拒不执行戒严任务的严重情况
      下,我集团军党委和部队之所以能够排除干扰,在行动上坚决服从党中央和中央军委
      的调动和指挥,这是由于部队从上到下有着高度的政治觉悟和坚定的政治基础。这种
      觉悟和基础的确立,既靠平时的教育,又靠结合任务进行及时有力的政治思想教育。
      开始时,针对一些同志用善良愿望看待动乱、以担心情绪对待戒严的问题,坚持用中
      央的精神和军委的号令统一部队的思想,紧紧围绕“是动乱,要戒严;是暴乱,要平
      息”展开教育。组织部队认真学习《人民日报》四月二十六日《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
      动乱》的社论和杨尚昆主席、李鹏总理在首都党、政、军干部大会上的讲话,及时传
      达中央政治局紧急扩大会议和中央军委紧急扩大会议精神、反复学习邓小平同志接见
      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时的重要讲话。部队被围在街头和郊外时,各级领导冒着危险,
      深入到点上车上传达宣讲文件精神,引导部队深刻认识这场斗争的尖锐性和复杂性,
      明确戒严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部队进京后,少数别有用心的人制造了“三十八集团军
      拒绝进京戒严,团以上干部集体辞职”的谣言,各级领导在各种场合都公开予以辟谣
      。在此情况下,集团军明确规定“三个公开”:部队番号公开、车辆牌号公开、军官
      军衔公开。针对徐勤先的严重错误,集团军党委严肃认真地进行了统一认识和清理思
      想工作。徐勤先的问题发生后,集团军党委召开紧急会议,每个同志都以强烈的义愤
      ,坚定的态度,狠批了徐勤先的错误,一致表示,要坚决排除干扰,无条件地拥护中
      央军委关于戒严的决策,以实际行动证明我集团军是坚决与党中央保持一致的,是完
      全可以信赖的。师、旅、团党委在这个问题上也表现了很强的政治坚定性和原则性,
      都以正面形式表明了态度,决心坚决抵制徐勤先的错误,用坚强的党性接受这次考验
      。在学习十三届四中全会精神时,向全体干部传达了徐勤先的错误事实,分析了严重
      危害,提出了应抱的态度。集团军和师、旅党委在思想清理中,联系徐勤先的错误,
      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由于狠抓了坚定政治信念的教育,干部战士在纷繁复杂的政治
      风浪面前,做到了临乱不惑,治乱不软,团结一致,钢板一块。

        第二,按照既完成任务又保护群众的原则,实施坚定灵活的指挥。这次部队执行
      戒严任务,是一场严峻的政治斗争。我们党和社会主义祖国处于危急关头,军队不能
      犹豫和迟疑,必须坚决行动,负起历史使命。但坏人利用了群众,群众掩护着坏人,
      良莠混杂,真伪难辩,部队一些应该采取的行动又难以出手。这种尖锐的矛盾给组织
      指挥带来一系列全新的课题。集团军首长组织各级指挥员认真学习上级的有关指示,
      反复领会中央和军委的决心和意图,分析这场政治斗争与作战行动在指挥上的异同点
      。从战略的角度,着眼于全局的胜利,既完成戒严任务,又有效地保护人民群众,努
      力寻求任务要求与政策要求最佳结合的行动手段,以达到决心和效果的有机统一,确
      保每一个行动都能在军事和政治上,为全局赢得主动。基于这种考虑,集团军注意侦
      察获取情报,掌握动乱和暴乱份子的破坏手段,制定多种行动方案,以应付多变的情
      况。各级还及时总结每次行动的经验教训,研究组织指挥中的具体问题,逐步形成了
      一套有理、有利、有节的指挥原则和对策,一是以非致命性手段进行自卫。针对暴乱
      份子大都用棍棒、砖头、燃烧瓶等手段对部队进行打、砸、抢、烧、杀,破坏部队行
      动的特点,官兵保持最大的克制,坚持严格控制使用武器,不准向人群开枪,不准向
      居民楼开枪,主要以大棍棒作为自卫手段。团以上单位都成立了防暴队,配备了木棍
      等防暴器材。在开进中,将防暴队配置在队形先头和两侧,驱散拦阻的人群,为前进
      开道。在挺进天安门和堵口、清场等重大行动中,由于充分发挥了木棍防暴的作用,
      既实现了预定的行动部署,又减少了流血,最大限度地保护了群众。二是用集群战术
      对付分割包围。暴乱份子为了阻止戒严部队行动,还通常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对部
      队实施分割围堵。为了打破暴乱份子的企图,部队在执行任务时,尽量避免分散活动
      ,多以集团威力制胜。六月三日晚向天安门广场开进,我集团军采取密集编队的方法
      ,将六百多辆汽车、一万多人,编成四路纵队,行军长径不足一公里。部队前呼后应
      ,首尾相贯,势如破竹,鼓舞了士气,震慑了暴徒。这是集中兵力的思想在特殊条件
      下的具体运用,以堂堂之阵对付乌合之众,充分发挥了部队整体作战的威力。三是军
      事措施与政治攻势并举。从这场斗争的需要出发,配合军事行动,拿起政治宣传武器
      ,展开了革命宣传对付反革命宣传的斗争。部队休整时和到达天安门地区后,广泛开
      展“热爱首都,热爱首都人民,热爱青年学生”的活动,派出几十个宣传队,走上街
      头巷尾,传播党的声音,揭露动乱份子阴谋和暴徒罪行,说服和争取群众。同时,还
      组织部队为群众做好事。在向天安门广场开进中,组织了二十辆宣传车、广播戒严《
      通告》,呼喊口号,高唱军歌,对胜利挺进天安门广场起到了重要作用。实践证明,
      军队执行政治斗争任务,较之在战场上作战,更需要强大的精神攻势。四是各级领导
      干部站在第一线,靠前指挥。这场斗争短兵相接,情况复杂,瞬息万变,需要指挥员
      靠前决断和处置。在执行任务中,集团军和师、旅、团指挥所均靠前一级配置,基指
      到前指位置,营、连指挥员到一线。特殊情况下,团以上领导亲临一线指挥,哪里紧
      急,哪里危险,哪里就有领导干部。在部队调整进点、开赴天安门广场等重大行动中
      ,集团军和师、旅领导坐头车,站前排,冒着危险直接指挥,确保了任务的完成。

        第三,重视用集团军的传统作风,激发部队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部队在执行任务
      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生死的威胁,艰苦的生活,严酷的环境,党委意识到,
      大力发扬集团军的传统作风,是完成这一特殊任务的强大内在动力。有了这种精神,
      就能遇险不惊、见难不避、受挫不馁、疲惫不怠。党委一方面组织部队学传统、颂英
      雄、讲责任,激励斗志。在开进的车厢里、被围困的街头上、宿营的帐篷中,干部战
      士回顾集团军走过的战斗历程;每逢重大行动、险恶关头,都高唱《三十八集团军军
      歌》,使集团军在长期斗争中形成的革命英雄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矗立在干部战士
      心中。集团军党委响亮地提出:“要在戒严部队中当拳头、在首都人民心目中留美名
      ,在集团军历史上添功绩”的口号,及时把党和国家领导人以及军委、总部、军区首
      长看望部队时的讲话整理下发,引导干部战士从首长和集团军党委的决心和鼓励中看
      到肩负的责任。集团军还编辑《平暴英雄谱》、《“六三”行动赞》,广泛开展向炮
      兵旅王其富等六烈士学习的活动,颂扬英模单位和个人的事迹,用英雄的思想和行为
      熏陶教育部队。另一方面,注意在斗争实践中磨炼和锻造部队的顽强作风。在分配任
      务、使用部队上,有意识地造成了一种互相激励、互相比赛的气氛。向天安门广场开
      进时,把三支部队并列配置,共同担当开路任务;清场前和清场时,让三个师分别负
      责一个方向的把口,让炮兵旅、工兵团等负责清场;在警戒值勤时,各部队分片担负
      任务,并广泛开展各种评比竞赛活动。培植部队无所畏惧、勇猛顽强的英雄气概和自
      我牺牲精神,以及忍辱负重、以血醒民的博大胸怀,使集团军特有的传统作风发扬广
      大。炮兵旅王其富等十名同志向前往天安门广场的部队送防暴器材,汽车轮胎被暴徒
      设置的三角钉轧坏翻倒,暴徒又用燃烧瓶将汽车引爆,六名同志活活被烧死。在这种
      情况下,车上幸存的四名同志也只是对天鸣枪示警,没有向人群开一枪一弹。向天安
      门广场强行开进中,西长安街上暴徒肆虐,不明真相的群众阻塞街头,各个路口障碍
      重重。公主坟、木樨地、复兴门、西单、六部口等主要交通路口,暴徒们把公共汽车
      、卡车、拖车浇上汽油,放火焚烧。干部战士置生命于不顾,争先恐后地扑向随时都
      可能爆炸的车辆,用手推,用肩顶,用棍撬,许多人的衣服被烧着,手、脸、胳膊被
      烧伤,忍着疼痛坚持战斗,终于把一辆辆燃烧的车辆推到路边,保证了部队继续开进
      。盛夏在天安门执勤,广场上气温高达四十度,不少同志一天站岗十多个小时,有的
      当场中暑昏倒,但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以威武的军姿、严明的纪律和文明的举止出
      现在人民群众面前。

        第四,打破常规,运用多种手段搞好后勤技术保障。部队从受领任务到出发,仅
      有十个多小时,用于后勤直接准备的时间更短。在集结地域和转入值勤后的几次部署
      调整,都是以突然的方式进行的,后勤往往处在无准备或准备不足的情况下遂行保障
      。尤其是部队远离营房,失去依托,新的保障系统难以及时建立,而特殊的任务造成
      了特殊的需求,短时间内急需保障的项目多、数量大,形成超常的“高峰期”。在这
      种情况下,各级后勤部门着眼于“一切为了戒严,全力服务部队”,打破常规,采取
      多种手段,多种办法进行了及时有效的保障。一是搞好预测,超前保障。组织各级后
      勤人员搞好调查研究,根据任务的特点,分析部队可能采取的行动,有预见性地制定
      保障方案,从难着想,从长计议,主动做好各项保障准备。接到进京戒严的命令后,
      党委充分考虑到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组织部队按照“三日熟食、一周蔬菜、一月粮
      ”的标准补齐带足,使部队在被围困三天四夜的情况下,生活没有发生严重困难。“
      六三”行动前,各级按照化装开进和强行开进两种方式,制定了保障预案。由于考虑
      充分,准备有序,在突然决定强行开进时,保证了部队开得走、供得上、救得下。各
      级技术部门在部队行动前,组织了应急抢修小组,逐台进行检查,及时排除故障,保
      证二四六辆坦克和装甲车处于良好的技术状态。二是快速反应,突击保障。针对需求
      量大,情况多变的特点,后勤部门注意增强应变性和突击力。在整个执行任务阶段,
      突击筹措粮食四十万公斤,燃料四百一十八吨,请领分发军需物资十二万七千余件,
      油料三百五十吨,钢盔一万一千顶,战救器材六十三种,营房物资一万三千多件,维
      修各种车辆一千零三十三台次。技术部门携带各类器材二百二十一项、四千四百五十
      六件,又筹措一百八十二项、六千九百四十二件。三是合理调度,靠前保障。根据部
      署调整频繁、部队配置密集的实际,集团军及各师、旅后勤大都采取两个梯队的部署
      形式,以精干的力量组成前指,随部队行动,及时实施保障;以部分人员组成后指,
      负责物资筹措,搞好对前支援。对机关人员按照业务相近、方便工作的原则,打破建
      制,混合编为若干个综合保障组,克服了人少事多的矛盾,提高了工作效率。四是打
      破常规,超级保障。根据部队部署调整和任务变化,在坚持按建制保障的同时,灵活
      组织越级、就近保障。部队到达天安门广场后,按原建制组织伤员救护很不方便,集
      团军立即将各师、旅的卫勤力量统一编组,实行人员、药品、器材集中,在天安门至
      端午门之间开设救护站,对伤员统一救治,大大提高了救护速度。这次执行任务,军
      需物资发放量大,集团军简化收支手续,组织团以上单位军需干部现场发放,缩短了
      时间,保证了需求。坦克、装甲车辆来自九个团一个营,进京后严重受阻,被分割多
      处,打乱了原来的技术保障体系。集团军采取了以驻地为单位编组,统一组织协同的
      办法,做到了人员、车辆分散,技术保障不断线。

        中央军委、北京军区对我集团军圆满完成维护首都秩序、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
      暴乱的任务,给予了极大的鼓励。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邓小平签发命令:
      授予第三十八集团军炮兵旅第五营营部无线班班长下士王其富,二连四班副班长下士
      李栋国,战士下士杜怀庆、上等兵李强、王小兵,三连有线班班长下士徐如军等六位
      烈士(牺牲后均被追认为中国共产党党员)以“共和国卫士”荣誉称号。命令指出: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晚九时,正当部队准备入城平息反革命暴乱时,上级命令炮兵
      旅第五营迅速派出人员,到军区领运防暴器材。王其富等六名同志抢先报名,坚决要
      求执行这一艰巨任务。他们与其他同志一起,克服重重困难,以最快速度赶到军区工
      程兵部仓库装好车,立即回返。在他们所乘车辆行至定慧寺东边路口时,被一伙暴徒
      围住,石块、汽水瓶、钢筋棍雨点般打来。他们不顾个人安危,用身体紧紧护住车上
      器材。当大家乘车绕过层层障碍,冲出包围圈,返回集团军后指时,战士们的身上已
      多处负伤。领导准备把他们留下,换一批人去送往天安门广场。但他们不顾领导劝阻
      ,表示决不留下,坚持带伤将防暴器材继续前送。六月四日凌晨一时许,他们乘坐的
      车辆途经翠微路口时,两次遇到暴徒和不明真相群众的拦截。为不撞伤群众,他们冒
      着危险减慢了车速,一伙暴徒乘机向车上扔石块、燃烧瓶和火把。由于车的左后轮被
      暴徒设置的三角钉扎破,在向右转弯时,造成车身严重倾斜,向左翻倒。穷凶极恶的
      暴徒蜂拥而上,更加疯狂地向车上投掷燃烧物。整个汽车被烈火吞没,油箱爆炸,被
      挤压在车内的王其富等六名同志壮烈牺牲。

      “王其富等六名同志是在党和人民军队培养下成长起来的优秀战士。入伍后,他们努
      力学习,思想进步,立志为捍卫党和社会主义祖国贡献自己的一切。他们时刻牢记我
      军宗旨,处处维护人民群众利益,执行戒严任务中热情为驻地群众和首都人民做好事
      ,以实际行动赢得人民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爱军习武,努力克服家庭困难,自觉献身
      国防事业,在军事训练、政治教育、后勤建设等各项工作中取得突出成绩,多次受奖
      。他们关心同志,乐于助人,在艰难困苦的条件下,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危
      险留给自己,受到战友们的爱戴和赞颂。
      “王其富等六名同志是我戒严部队在平息首都反革命暴乱中涌现出来的英雄群体,是
      全军干部战士的榜样和楷模。为表彰王其富等六名同志英雄事迹,中央军委决定分别
      授予王其富、李强、杜怀庆、李栋国、王小兵、徐如军六名同志以‘共和国卫士’荣
      誉称号。全军同志都要学习他们忠于祖国、热爱人民的崇高思想;学习他们不惧艰险
      、勇往直前的英雄气概;学习他们献身国防、尽心尽职的革命精神。全军指战员要认
      真学习贯彻党的十三届四中全会精神,旗帜鲜明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反对资产阶级
      自由化,以饱满的政治热情,高昂的革命斗志,严明的组织纪律,为彻底制止动乱、
      平息反革命暴乱,进一步加强部队全面建设,把我国的改革和建设事业继续推向前进
      而努力奋斗!

         主席 邓小平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七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邓小平签发命令
      :授予李勃、王强两位同志以“共和国卫士”荣誉称号。命令指出:

      “北京军区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二师技术部修理科助理员李勃同志,一九八九年六月
      三日,他带领车队的首车三二二号装甲车,向天安门广场开进,在装甲车天线被暴徒
      砸坏、与后续车辆失去联系的情况下,他当机立断,指挥车辆按预订方案开进。他不
      顾暴徒们石块、砖头、燃烧瓶的袭击,始终站在车外,指挥车辆排除路障,驱散人群
      。在头部十余处受伤,脸部也被硫酸烧伤的情况下,仍以顽强的意志,继续带领全车
      八名同志,克服重重困难,第一个到达天安门广场。而后又主动清除广场四周通道上
      的路障四十多处,推开拦在路中央的大小车辆二十多辆,为大部队的装甲车辆顺利开
      进创造了条件。

      “北京军区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三师炮兵团政治处保卫干事王强同志,一九八九年六
      月三日,他在随团指挥所向天安门广场开进途中,为抢救失散和被暴徒打伤的战友及
      武器装备,不畏艰险,主动请求留下,只身在街头战斗两天三夜,组织收拢了因车毁
      人伤而掉队的本团三十八名干部、战士;在地方保卫干部的协助下,把兄弟部队的六
      十二名伤员救护出来,并转送到医院;帮助八十七名失散的官兵脱险归队;机智地从
      暴徒手中夺回两支冲锋枪,还同地方有关部门的同志一起,收缴了八支冲锋枪、两支
      手枪和十箱子弹。

      “李勃、王强同志,在首都执行戒严任务和平息反革命暴乱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忠于祖国,热爱人民,坚决执行命令,不畏艰难险阻,不怕流血牺牲,为捍卫党的
      领导,捍卫人民共和国,捍卫社会主义制度,做出了突出贡献。为表彰他们的英雄事
      迹,中央军委决定分别授予李勃、王强同志以‘共和国卫士’荣誉称号。全军同志要
      以他们为榜样,认真学习贯彻党的十三届四中全会精神,理直气壮地坚持四项基本原
      则,旗帜鲜明地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坚定不移地与党中央保持一致,进一步发扬人
      民军队的优良传统,扎扎实实加强部队全面建设,圆满完成各项任务,为把我国的改
      革和建设事业继续推向前进而努力奋斗!

         主席:邓小平
         一九八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一九九零年二月十一日,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江泽民签发命令,给首
      都戒严部队有功单位和个人奖励:

      “在去年制止动乱、平息首都发生的反革命暴乱斗争中,执行戒严任务部队的广大官
      兵,坚决贯彻执行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指示和命令,立场坚定,旗帜鲜明,
      忠于祖国,热爱人民,不怕艰难困苦,不怕流血牺牲,忍辱负重,英勇顽强,严守纪
      律,文明值勤,表现了听党指挥的高度政治觉悟,展现了一往无前的革命英雄主义气
      概,显示了威武之师、文明之师的精神风貌。他们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捍卫了党,捍
      卫了社会主义制度,捍卫了人民共和国,为夺取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的伟大胜
      利,稳定首都及全国的局势,作出了重大贡献。涌现出许多功绩卓著的英雄集体和个
      人。为表彰先进,树立榜样,激励全军指战员进一步弘扬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精
      神,促进我军革命化、现代化、正规化建设,中央军委决定:

      “……
      “授予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二师侦察营以‘卫国英雄营’荣誉称号;
      “授予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三师高炮团五十七营三连以‘卫国英雄连’荣誉称号

      “给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二师记集体一等功一次;
      “给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一一三师记集体二等功一次;
      “……

      “希望上述授奖单位和个人,珍惜党和人民给予的荣誉,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
      再励,为保卫和建设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再立新功!

      “中央军委号召全军同志向英雄单位和个人学习,认真贯彻党的十三届四中全会、五
      中全会和军委扩大会议精神,紧密团结在党中央周围,保持军队的高度稳定和集中统
      一,进一步加强政治建设,贯彻落实《军队基层建设纲要》,全面提高部队战斗力,
      为完成保卫祖国、建设祖国的光荣任务,把我军建设成强大的现代化革命军队而努力
      奋斗!

      “在制止动乱、平息反革命暴乱斗争中光荣牺牲的革命烈士永垂不朽!

         主席 江泽民
         一九九零年二月十一日”

        一九九零年二月十五日,北京军区司令员周衣冰、政治委员刘振华签发命令:给
      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执行戒严任务的二十七个单位和个人授予荣誉称号和记功。命令
      指出:

      “陆军第三十八集团军执行戒严任务的部队,在制止动乱、平息首都发生的反革命暴
      乱的斗争中,坚决执行党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的指示、命令,发扬邓小平同志倡
      导的‘五种革命精神’,同兄弟部队及公安干警、武警部队紧密团结,互相配合,以
      不畏艰难险阻,不怕流血牺牲的英雄行为,圆满完成了戒严任务,为彻底粉碎反革命
      暴乱,捍卫党的领导,捍卫社会主义共和国,做出了突出贡献,涌现出一批英雄集体
      和个人。他们的英雄行为和模范事迹,充分体现了人民军队对党对人民的无限热爱和
      忠诚,展示了我军文明之师、威武之师的精神风貌,树立了新一代革命军人的英雄形
      象。为表彰他们的英雄事迹和崇高思想,激发广大官兵更好地发扬我军光荣传统,争
      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革命军人,促进部队的全面建设,军区决定,
      给下列九个单位和十八名个人分别授予荣誉称号和记功”。

      授予步兵第一一二师三三六团五连、第一一三师侦察连以“卫国先锋连”荣誉称号;
      授予步兵第一一二师侦察营营长李连春、第一一三师侦察连班长李双印、坦克第六师
      二二团汽车连战士吴玉山、炮兵旅卫生队军医王竞以“卫国勇士”荣誉称号。给坦克
      第六师二一团特务连、炮兵旅特务连各记集体一等功一次;给集团军政治部宣传处处
      长任宗清、步兵第一一三师政治部副主任郐万增、第三三四团政治处主任王建伟、第
      三三七团三营营长王斌各记一等功一次;给步兵第一一二师三三四团、第一一三师三
      三七团、集团军工兵团各记集体二等功一次;给步兵第一一二师副师长冯兆举、第一
      一三师参谋长谷密山、第三三四团副团长黄光雄、第三三五团团长屈明安、第三三七
      团政治委员张明光、炮兵旅副旅长李燕生、集团军司令部作训处处长崔立学、集团军
      后勤部军需处副处长杨晋基各记二等功一次;给步兵第一一二师三三五团、第一一三
      师三三八团各记集体三等功一次;给集团军司令部副参谋长唐明洪、炮兵旅旅长张龙
      各记三等功一次。

      “军区希望受到奖励的单位和个人,要珍惜荣誉,发扬成绩,戒骄戒躁,不断进取,
      在保卫祖国和建设祖国的岗位上做出新的贡献。军区号召,全区广大干部战士、职工
      家属,都要向这些英雄集体和个人学习。学习他们牢记我军宗旨和职能,忠于党、忠
      于国家、忠于社会主义、忠于人民的崇高思想;学习他们勇往直前,不怕艰难困苦,
      不怕流血牺牲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学习他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遵守政策,严守纪
      律的优良品质;学习他们恪尽职守,爱军习武,艰苦奋斗,一心扑在部队建设上的无
      私奉献精神。各级党委和机关,要把开展学习‘共和国卫士’、学习雷锋和学习模范
      的活动,作为加强部队政治建设,保证我军在政治上永远合格的重要措施,切实加强
      领导,同本单位的实际密切结合,搞得既轰轰烈烈,又扎扎实实。全区指战员都要时
      刻牢记自己肩负的重任,紧密地团结在以江泽民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中央军委的周
      围,继续深入学习贯彻党的十三届五中全会和军委扩大会议、全军政工会议精神,团
      结一致,同心同德,振奋精神,努力工作,为加速我区部队的革命化、现代化、正规
      化建设,为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司令员 周衣冰
         政治委员 刘振华
         一九九零年二月十五日”


              第二节 维护首都秩序,防卫亚运会场馆,凯旋回营

        平息反革命暴乱后,我集团军执行戒严的部队奉命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八日调整
      部署,除集团军前指、第一一三师(欠坦克团、炮兵团、高炮团)和第一一二师侦察
      营继续在京执行任务外,其余全部回营归建。留京部队从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九日至一
      九九零年十月二十六日班师回营的十六个月的时间里,坚决贯彻党中央、中央军委、
      总部和军区的命令、指示,以维护首都的安定、确保天安门地区和亚运会场馆的绝对
      安全为中心任务,善始善终,圆满地完成了天安门广场等敏感地区的防备和确保党的
      第十三届四中全会、人大七届八次常委会、“七一”纪念活动、“八一”招待会、国
      庆节天安门广场联欢会等重大国事活动的顺利进行以及支援亚运会工程劳动、防卫亚
      运会场馆的安全等警戒值勤任务。识破制止了六起蓄意破坏事件,处理了五百多起违
      犯规定的问题,配合公安机关抓获二百三十七名暴乱份子,缴获一批枪枝、匕首等暴
      乱器材,为维护首都的秩序做出了显著成绩。留京部队没有发生任何军民纠纷、行政
      责任事故和严重违纪问题,受到了中央军委、总部和军区首长的表扬和驻地党政机关
      、人民群众的称赞。

        留京部队在圆满完成所肩负的艰巨任务中进行的工作:

        一是有针对性的进行政治思想教育,激发完成任务的政治责任感。集团军、师根
      据形势的变化和任务的转换,对三千多名干部战士组织了十二次思想调查,有针对性
      的编写了十八份教育提纲,组织集团军、师、团领导和机关干部深入部队进行了政治
      信念、形势任务和光荣传统教育。增强了指战员的政治责任感,保证了部队的高度统
      一和稳定,调动了干部战士完成任务的积极性。有二四一名同志亲人重病、病故不回
      家,八十九名同志推迟婚期,二百五十五名同志家里遇到严重灾害不请假,三百七十
      三名同志带病坚持工作岗位,用无私奉献的精神为完成任务做出了贡献。

        二是坚持万无一失标准,狠抓警戒防卫工作落实。天安门地区是国家的心脏,也
      是敌对势力企图闹事和破坏的重点目标。担负这一地区的警戒防卫责任重大艰巨。为
      确保万无一失,集团军和第一一三师党委加强工作,首先组织部队学习上级关于防卫
      工作的指示。针对有可能出现的非法集会、围堵、枪杀、爆炸、纵火、放毒及自然灾
      害等情况,发动群众研究讨论,周密制定警戒防卫方案,使干部战士做到了警戒防卫
      任务清、行动方案清、指挥程序清、处置情况原则清、有关纪律、规定清。其次,抓
      警戒防卫训练,提高部队处置突发事件的能力。各级紧紧扣住执行任务的特点,分析
      敌对份子可能制造动乱、暴乱的方式手段,进行了不同的警戒防卫战术、技术、指挥
      等严格训练。组织了四次较大规模的演练,拟制了九十四份处置突发事件的想定,提
      高了干部战士的防卫能力。第三,组织检查,促进警戒防卫工作落实。上级下达任务
      后,检查对任务的理解,节假日检查戒备的程度,敏感日检查武器、装备及物资的准
      备情况。使部队在各个时期均保持了开得动、联得通、供得上,提高了快速反应能力
      。干部达到了上级呼叫后三十秒钟内上机,防暴队达到了全副武装徒步十分钟内、乘
      车十五分钟内拉出。

        警戒防卫工作的落实,确保了天安门地区的绝对安全。仅一九八九年九、十两月
      ,在广场警戒的九十六个哨位、五个制高点处置情况八万余起,无一差错;武装巡逻
      三百八十八次,行程二千九百一十公里,协助公安部门押运、收审不法份子二百多人
      ,抓捕坏人二十四名,粉碎了敌人企图在九月十二日搞所谓“六四流血百日祭”的阴
      谋。尤其在平暴后的第一个国庆纪念日前后二十多天里,天安门广场接待赏花群众五
      十多万人,举行重大国事活动十余次,均未发生任何问题。国庆之夜,党和国家领导
      人以及一些外国首脑与十二万群众联欢,部队出动四千二百余人,控制五十多个重要
      点线,连续警戒十个小时,确保了万无一失,保证了各项活动的顺利进行。

        三是抓好部队管理,确保自身稳定与安全。部队由农村、山沟营房到都市,由正
      常状态转入非常状态,出现了“五难一特殊”的情况,即身居繁华闹市,消极影响大
      ,抵御难;长期坚守岗位,个人问题处理难;点多、面广、时间长,高标准保持难;
      枪到连,弹进匣,拉动多,武器保管难;住闹区,无车场,行动多,车辆控制难;部
      队执行的任务政治性强,身份特殊。“五难一特殊”的情况,给部队的管理工作增加
      了难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为搞好这一特定环境下的管理工作,集团军在调查研究
      ,积极探索,总结经验的基础上,制定了八章九十条《部队正规化管理规定》,实行
      了“全时、全员、全方位”封闭式的管理,对人、枪、车形成了有秩序的三管规范,
      确保了部队自身的稳定和安全。(一)管好人。首先组织部队认真学习了总政《关于
      我军人员与国外和港、澳、台私人通信问题的规定》和总政制定的“十不准规定”及
      保密守则,在干部战士头脑中强化了防止敌人腐蚀、渗透和策反的观念。开展革命人
      生观大讨论,使官并划清了荣与辱、美与丑的界限,正确处理了得与失、苦与乐的关
      系。同时,各级先后用十万元购买了文体用品,建立了文化活动中心、图书室、业余
      演唱组,活跃和丰富了基层文化生活。提高了部队的法纪观念,增强了自我约束能力
      ,形成了“凡是人员都是受控制的,凡是活动都是有组织的,凡是行为举止都是符合
      条令要求的”局面。对个别重点人实行干部、班长、思想骨干“三包一”帮教小组,
      积极做好转化工作,把问题从萌芽解决处理好,消除一切不安全因素。(二)管好枪
      。首先抓好各级主管,实行层层把关,层层负责制。各级领导把事故苗头当作事故抓
      ,形成了领导逢会就讲,机关下连必查武器弹药管理情况,连队做到日有查,查有登
      记,查有报告的制度。留京部队共有枪四千六百四十六支(挺、具)、弹药二千五百
      八十三万发,组织了三十五个连次实弹射击,消耗弹药四点零五万发,六十个连次进
      行驻地调整,二十次全副武装拉动,做到了未丢失一枪一弹和被盗现象。(三)管好
      车。为防止发生车辆事故,先后七次对司机队伍进行了教育整顿,学习上级的有关规
      定和首都交通规则,使司机人员增强了纪律观念,养成了良好的驾驶作风。各级做到
      用车有计划,首长批准、干部带车、定点查车、返回有报告和维修保养等制度。从一
      九八九年九月至一九九零年十月二十六日返回营房,共动用车辆二点八四万台次,行
      驶五百六十七万公里,没有发生严重行车责任事故。

        四是发扬我集团军军民共建的传统,积极做好群众工作。各级明确认识到,在首
      都特定的环境,部队执行特殊任务的情况下,积极做好群众工作,密切军政军民关系
      ,加深广大群众对党中央戒严决策的认识,对稳定首都形势具有重要意义。也是部队
      搞好警戒防卫任务的基础和保证。因此,部队本着“积极主动,姿态要高,严于律己
      ”的原则,运用我集团军搞好军民共建的经验,广泛开展了群众工作,增进了与首都
      党、政及人民群众的感情,树立了威武之师、文明之师的形象,扩大了军队的政治影
      响,促进了首都的秩序稳定。

        支援首都建设,积极参加亚运会工程劳动和亚运会宣传活动。举办第十一届亚洲
      运动会,在我国历史上是第一次,举世瞩目,影响重大。为了支援首都建设,为亚运
      做贡献,部队在执行繁重的亚运会场馆警戒防卫任务的同时,先后出动七千多人次,
      组成各种宣传服务组,参加北京市统一组织的迎亚运宣传服务活动。通过演文艺节目
      ,举办专题广播,开展咨询服务等形式,大力宣传亚运意义,增强了广大群众的亚运
      意识。干部战士自愿为亚运会捐款二万多元。在亚运工程工期紧、任务重的情况下,
      部队积极参加亚运场馆绿化工程义务劳动,出动二点零七万个劳动人日,车辆五百八
      十九台次,高标准高质量高速度地完成了支援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和亚运村的绿化建设
      任务。植树二点二四万株,植草坪五点五四万平方米,栽花一点零八万株,植绿篱墙
      二千五百米,平土地七点四七万平方米,清运垃圾二千四百七十吨。亚运工程指挥部
      领导称赞我部队“作风最硬、纪律最严、标准最高、质量最好”。并被评为先进单位
      ,中央电视台等五家新闻单位多次作了报道。

        广泛开展为首都人民群众做好事活动。在完成警戒防卫任务中,部队在警戒区和
      驻地周围积极开展了军民共建活动,建立了共建点三十三个。干部战士经常持久地为
      群众做好事,帮助清运垃圾三千三百吨,拉粮二十多万公斤,冬运白菜十五万公斤,
      看病一点五万人次,修理电器、自行车四千三百多件(辆),理发、修表、修鞋三千
      八百多人次。

        遵守群众纪律,做到秋毫未犯,损坏赔偿。为了严于律己,部队除认真学习《三
      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有关规定外,从干部到战士都订了遵纪守法公约,做到定期对
      照检查。各级领导利用大的节日和部队调动撤离的前后,都亲自到地方政府、有关单
      位和群众拜访看望,征求意见。并围绕有无丢失、损坏物品、欠帐赊帐、买卖不公、
      借物未还、拖欠水电暖费、在驻地找对象、损坏无赔偿等方面进行纪律普查,发现问
      题及时解决,做到了秋毫未犯,损坏赔偿。赢得了政府、单位和人民群众的支持和关
      心,疏通了感情,在住房、供应、水电等生活保障上最大限度地为部队提供了方便。


        五是服从警戒防卫任务需要,搞好后勤保障。各级后勤部门,以完成警戒防卫任
      务为全局,针对部队远离营房,打破了原来的供应建制,部队搬迁频繁,任务调整多
      ,保证计划多变的情况,立足于应付突发事件,长期值勤的思想,采取多种方法,运
      用多种手段,为执行警戒防卫任务的部队提供了有效的保障。共请领下发油料九百六
      十四吨,调运战材三个师基数,贮备下发野战食品五点三五万公斤,贮备生食八十一
      点五万公斤,请领下发铺板一千六百多块,双层床四百二十张,马扎三千二百五十个
      ,帐篷二十顶,凉席一点零四万条,补充调整枪枝一千八百一十七支,补充弹药五点
      一九万发,防暴器材五千八百一十四件,急救包三千六百个,担架四十副,止血带一
      千五百条,维修各种车辆三百零四台次。使部队达到了睡有铺板、棉垫,吃有食堂、
      饭桌,喝水有保温桶,开会学习有马扎座,放物有储藏室。军械完好率达到了100
      %, 车辆完好率达到99.5%,发病率控制在1%以下,保障了警戒防卫任
      务的圆满完成。

        维护首都秩序,警戒防卫任务的圆满完成和良好的作风,文明的举止,赢得了首
      都人民和中外游客的高度赞扬。先后收到海内外、军内外赠送的锦旗一百多面,赞扬
      信五千一百多封。部队离开首都之际,中共中央总书记、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中央
      军委副主席杨尚昆、刘华清、秘书长杨白冰、军委委员秦基伟、赵南起在人民大会堂
      亲切接见了我值勤部队的团以上干部。杨白冰秘书长、迟浩田总参谋长等总部首长带
      领总部机关的同志到部队驻地看望。军区王成斌司令员、张工政委带领军区常委亲自
      到部队驻地送行。北京市委书记李锡铭、副市长张百发、吴仪和东城、西城、丰台、
      海淀四个区的领导同志专程到部队慰问和送行。
        部队十月二十六日二十三时回到保定时,保定地、市领导、机关、深夜冒雨到车
      站迎接。

        在各级党、政、军、民的关怀鼓励下,部队圆满凯旋回营。

        为表彰赴北京维护首都秩序、制止动乱和平息反革命暴乱的有功之单位和人员,
      集团军和师、旅、团分别发布命令,给一零二个单位记集体二等功、六九六个单位记
      集体三等功;给二十三名同志记一等功、一二三名同志记二等功、一三零名同志记三
      等功。

        我集团军在这场极其严峻而复杂、激烈的政治斗争中,能够出色地完成党中央、
      国务院、中央军委所赋予的各项艰巨任务,再一次证明了我们这支部队不论是在战火
      纷飞的年代里,还是在和平时期的政治斗争中,都始终不渝地贯彻了党指挥枪的原则
      ,始终坚信社会主义必胜,始终保持了人民军队的本色以及任务越是艰难险恶,越是
      英勇顽强,越是出色完成的光荣传统。这种坚定的政治信念和优良的光荣传统,是我
      集团军战胜一切敌人,完成一切任务的政治基础和力量源泉。它在新的建军时期也必
      将发扬光大,结出累累硕果!

      □ 本文由《华夏文摘》与《北京之春》同时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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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  评】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溢美之词掩盖不住屠城之罪

                       ·吴欣·

        本期《北京之春》摘录了《第三十八集团军军史》中有关进京镇压八九民运的一
      章。这本军史是中共官方所编,充斥着对事实的歪曲和对当局的辩护。尽管如此,透
      过这份反面教材,我们仍可获得若干重要启示。

        《军史》对三十八军的歌颂,建立在北京发生了“暴乱”这个假设之上。然而,
      大量事实证明,八九年北京并没有发生暴乱,学生、市民的示威游行一直是和平的。
      中共当局出示的暴乱证据,都是中共血腥镇压激起的反抗。换言之,是中共镇压在先
      ,反抗行动在后。既然没有暴乱,中共军队进京的目的就只能是通过屠杀和平示威者
      制造恐怖空气,以维持一个摇摇欲坠的专制政权了。三十八军的军官面对群众的堵截
      ,不去扪心自问,而是把群众当成敌人,并自鸣得意地“采取佯动迂回、隐蔽前进、
      多路进发、高速开进等多种办法向北京集结”,实在十分可耻。三十八军参与屠杀,
      不但不该歌颂,还应受到谴责和追究。

        按照民主社会里人们普遍接受的观念,政治权力的归属是应由选票决定的。武装
      力量介入政争,是民主社会的大忌,连军人以个人身分参与政治活动,都要受到限制
      。仅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军人才参与国家的内部事务,如有时某地区发生灾祸,政府
      会派军人前去救灾和维持秩序(防止有人趁火打劫),以保护老百姓的利益。国内秩
      序的维持,是公安部门和警察的事。警察在维持秩序时,也要尊重每个人的权利。象
      洛杉矶警察大打出手那样使用过份的强力,是要受到制裁的。军人的职责,基本上只
      有守卫疆土、抵御外国侵略。即使在对外作战时,按照国际法和惯例,军人也不可对
      平民使用武力。而使用机枪坦克屠杀本国的和平示威者(按《军史》的冷酷描写,是
      “以堂堂之阵对付乌合之众”),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天理所不容的。

        《军史》透露,八九年四月二十二日,也就是胡耀邦去世后仅一周,三十八军便
      奉命进京“维护首都安定”了。由此可见,中共对于其专制统治的安危是极为敏感的
      ,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动用军队的可能性。相比之下,北京的市民和学生就显得太天
      真烂漫了。

        实行改革开放以后,中共强调军队的正规化、现代化,并进行了设立国家军委等
      体制改革。但是,从《军史》透露的情况来看,“军队国家化”的目标远未达到,中
      共军队依然是一支将维护中共统治放在第一位的“党军”。更确切地说,在一九八九
      年,这支军队是为屈指可数的几个中共政治寡头的利益服务的,当了这几个寡头的家
      奴。

        有人说,军人的天职是执行命令。这话在正常情况下是不错的。大敌当前之际,
      无论对于是否应当参战,还是对于指挥者的决策是否正确、明智,军人都没有反复斟
      酌的余地。但是,军人的天职,更准确地说,应当是守土护民。对于关系到军、民关
      系的根本性问题,一个正直的军人应当进行独立的思考。对于非法或不正当的命令,
      还应予以抵制。当年,许多德国官兵参与了对犹太人和其他少数民族的大屠杀,前联
      合国秘书长瓦尔德海姆就是其中的一名低级军官。他们是奉了希特勒的命令的,但这
      并没有使他们得以摆脱罪责。国际上追捕纳粹的工作,至今仍在继续。即使不至于遭
      到法律追究,屠杀无辜也会受到良心的谴责和人们的鄙视。正如俗话所说,善有善报
      ,恶有恶报。

        八九民运期间,对李鹏等人调兵镇压的决策,许多官兵是有所抵制的。《军史》
      也承认说,“一些同志用善良愿望看待动乱(“动乱”在这里指的是前期的示威游行
      ),以担心情绪对待戒严”。这句话表明,中共当局对军人的期望是,不要有善良愿
      望,不要在乎戒严造成流血!可惜的是,抵制镇压的力量还不足以影响一整支部队。
      在这里,我们要特别向当时的三十八集团军军长徐勤先表示敬意。据《军史》透露,
      面对巨大风险,徐勤先不昧良心,抵制戒严令,站到了人民一边。徐勤先的名字,将
      垂于青史。我们相信,随着民主理念的传播,中共军队中将出现十个、百个徐勤先。
      他们将和广大人民群众一道,在未来的民运大潮中将一党专政抛入历史的垃圾堆。

      □ 原载《北京之春》一九九四年八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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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责任编辑:   熊 波(美 国) <cnd-cm@cnd.org>
      本期  校对:   吴 放(美 国) <cnd-cm@cnd.org>
      读者技术咨询:   鲍敏琪(美 国) <cnd-help@cnd.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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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夏文摘》代主编:张 名(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增刊第59期: 报告文学: 寻访“六四”受难者实录(选登)
      本文发表在 rolia.net 枫下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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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                       ◆
           ◆      “六·四”六周年专刊       ◆
           ◆          (一)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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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五十九期 ——

                 (一九九五年六月三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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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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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50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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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前  言】 扎好伤口,擦乾泪痕,寻访受难者亲属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序言       丁子霖
      ⒉【报告文学】 寻访“六四”受难者实录(选登)          丁子霖
              ⑴ 禁区
              ⑵ 我们工人家庭培养个大学生容易吗?
              ⑶ 猫比“人”更通人性
              ⑷ 血字碑
              ⑸ 姑娘那年才十九
              ⑹ 疯狂的坦克
              ⑺ 遗书
              ⑻ 伪证
              ⑼ 原来是一家
              ⑽ 鲜为人知的小“六四”
              ⑾ 意外的来访者
              ⑿ 小屋里的挣扎
      ————————————————————————————————————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请勿在营利性出版物上转载。
      *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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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  言】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扎好伤口,擦乾泪痕,寻访受难者亲属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序言

                       ·丁子霖·

        五年前的一切,彷佛就发生在昨天,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当我被思念亡儿之苦折磨得难以自拔时,我常想:我身患数疾,为什么偏偏不
      患上遗忘症,把那梦魇般的日子忘得干干净净,像我周围的人那样活得洒脱一些呢
      ?然而我不能。

        有时我看着那窗外明媚灿烂的阳光、爽朗的天空;那街头巷尾熙熙攘攘、车水
      马龙的热闹景象;那高层楼群间天真烂漫戏耍着的孩子们;那电视屏幕上官员们安
      然自若的神态、歌舞升平的画面,连我都难以相信五年前曾经在北京街头发生过一
      场惨绝人寰的杀戮。当年洒满斑斑血迹的大地,如今已被一派“繁荣”景象所掩盖


        似乎一切都消失了,消失得那样无影无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是中
      共总书记江泽民去年跑到美国西雅图会见克林顿时向记者们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
      说得多么轻松,多么若无其事!彷佛是在讲述一件发生在遥远的历史年代的事情。


        难道历史真的只锺情于强者,而对弱者弃之不顾吗?

        中国的老百姓也似乎换了一副心态。五年前的一些热血青年,如今有的已成为
      腰缠万贯的“大款”,自信这个世界要由他们来主宰;也有一些人整日价徜徉于歌
      厅舞厅,享受着现代文明的惬意与豪华,相信这个世只是为他们而存在;当然,也
      有一些人生活得并不如意,有很多牢骚,觉得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地方太小。但是
      ,朋友,你想到过没有,你们之中当年的一些伙伴,却在五年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了,而这个世界本来也是属于他们的。

        我——一个“六四”遇难者的母亲,并不想给已经过于沉重的生活再添加些沉
      重,也不想给生活中那仅有的一点点欢乐涂抹上些许灰暗;但我不能眼看着那些与
      我同命运者的苦难熟视无睹!在这个充满着自私、势利、冷漠的赎界上,他们正承
      受着失去亲人而无人过问、无处诉说的痛苦煎熬。他们成了被社会所遗忘甚至被遗
      弃的一群。面对这样一个严酷的现实,别人可以合上眼睛,闭上嘴巴,我却不能。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下决心寻访“六四”受难者的原因。我不能让那些死去的人
      死得不明不白,也不能让那些失去了亲人的父母、妻儿们不明不白地蒙受屈辱和欺
      凌。我要去寻找他(她),从他(她)们那里寻求事情的答案。

        我对这个群体(包括遇难者遗属及伤残者)的寻访是在八九年“六四”后不久
      开始的,起初只是少数岁难者家属的自然联系,不过是求得相互间的抚慰而已。九
      一年夏天,我接受美国ABC广播公司的采访,谴责中国当局对和平居民的血腥镇
      压,驳斥李鹏有关“六四”的谎言,呼吁国际社会关注“六四”受难者及其家属的
      命运。为此我受到当局党内除名(藉口我逾期不履行党员重新登记)和取消研究生
      导师资格的惩处。这倒反而成全了我,去掉了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自此,我联络
      其他遇难者家属和一些好心的朋友,逐步扩大了对“六四”受难者群体的寻访救助
      工作。九三年六月,我受邀出席联合国世界人权大会,受到阻拦未能成行。但我通
      过向大会提交的书面发言,披露了“六四”受难者群体四年来悲苦无助的境遇,再
      次呼吁国际社会给予这个群体人道的关注和帮助,敦促中国政府负起对“六四”受
      难者的责任。之后,我和我的朋友们更广泛地展开了对受难者群体的寻访救助工作
      。使我得到安慰的是,这一工作得到了国际人权和人道救助机构尤其是海外华人团
      体(包括个人)的积极响应。如果没有他们道义上、经济上的支持,我们的工作很
      难坚持下去。

        这里我要特别感谢许良英先生、魏京生先生和在国内的其他朋友们。他们的关
      心和帮助给了我们很大鼓励。在我们寻访救助工作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甚至难于进
      行下去的时候,是许先生率先给予我们精神上、道义上支持。魏京生先生是我近来
      结识的新朋友。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详细地询问了“六四”受难者及家属的情况,
      并要我把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大概是他从国外获得的什么奖金)转交给遇难者亲
      属。只是我看出他刚出狱身体虚弱需要调养,不忍心收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还
      多次会见受难者亲属,安慰和鼓励他(她)们;帮助我们与海外人权、人道组织协
      商救助事宜。这一切都使我终生难忘。我觉得,在目前国际国内情况下,并不是任
      何事情都能办到的,但他们都尽了心了。

        我们一些在海外负责人道救助的朋友常常不能给予受难者充分的理解,觉得他
      们顾虑太多。前些日子魏京生先生就这个问题给海外友人写了一封信,信中谈到:
      “我们帮助死难者亲属是一种义务、一种责任,不是一种慈善行为。如果他们因为
      某种压力而不敢接受,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到家,我们无权责备他们胆
      小,因为他们的亲人已经付出了比我们还大的代价。”作为遇难者亲属中的一员,
      我感谢魏京生先生的这一份理解。人死不能复生,何况他们的亲人是死于枪弹和坦
      克履带之下的。对于他们来说,旧的伤口已无法愈合,怎么还经得起增添新的伤口
      呢?他们的境遇是旁人难以想像的:他们失去了享受正常生活的权利,失去了向世
      人诉说自己痛苦和哀伤的权利,失去了表达自己意见和观点的权利。他们面对的是
      一些不讲人性、不讲人道、迷信强权、开枪杀了人还不许人鸣冤叫屈的暴虐者,我
      们还能要求他们什么呢?

        世界上的道理有千万条,但我只相信一条:在我们这个世界万事万物中,人的
      生命是最宝贵的。其他失去了都可以弥补,唯有失去了生命不能弥补。因此,凡是
      把人的生命当赌注、当儿戏的所谓“道理”,我都不能认同。

        现在有一些自称“精英”的人,出来诋毁八九民众抗议运动。流了那么多血,
      死了那么多人,不去谴责杀戮者,反而责难运动延缓了所谓改革开放的进程。更有
      一些人摆一副超人的历史裁判者面孔,说什么历史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
      价,包括饥饿、杀戮和死亡。也许我的理解力太低下,难于理解这种“高深”的理
      论。但是,我非常明白,改革开放,使我们的国家早日摆脱贫困落后的面貌,并不
      是当政者的恩赐,而是中国老百姓自身的要求。难道这个要求的实现非得要老百姓
      付出血的代价不成!莫非人类历史一夜之间倒退到了充满残杀和血污的原始野蛮时
      代?!试问这种理论与那种宣称“死多少多少人换多少多少年安定”的理论有什么
      两样!在我看来,制造出这种“理论”的人,不光是为杀戮者的杀戮、也为他们自
      己在杀戮面前的怯懦和背叛作辩护而已。我真不知道如果杀戮落到他们自己头上,
      他们还能说些什么!

        我在这里也想向海内外的民运领袖们说几句话。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
      教师,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讲不出多少“民主”的大道理,但我充分理解你们当
      年的行动,我死去的儿子当年也是怀着追求民主、自由的理念投入那场运动的,尽
      管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谴责政府对八九民运的血腥镇
      压。我也不能容忍任何对那场运动的诋毁,哪怕运动的参加者犯有千万条错误。但
      是我要说:如果你是一个对历史负责的人,就至少要面对运动的后果敢于承担。我
      不能期望杀戮者忏悔自己的罪孽,但我有权要求运动的发起者尤其是运动的领袖们
      对运动所带给民众的苦难负起道义责任。

        有一封海外留学生的来信是这样说的:“我偶遇几位当年的‘英雄好汉’,又
      在大谈自己当年的壮举,还要写书回忆。‘英雄’们的史篇令我肃然起敬,但别忘
      了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老百姓。天下哪有这样好的老百姓啊!你们游行,他们声援;
      你们绝食,他们送水送饭;军队进城了,他们堵截;军队开枪了,他们以肉体抵挡
      ;你们跑了,他们承担后果,被打、被关、被杀……。”我不敢说这位留学生的话
      说得绝对公允,但他至少说出了一个不容否认的事实——那些在“六四”事件中罹
      难的死伤者,几乎全部是普普通通的学生和市民。仅仅是这样一个事实就值得人们
      深长思之的了。

        那位给我写信的留学生名叫张亚来。两年前他去了美国,现在是全美学自联下
      属AIFC人道救助基金会主席。他本人就是“六四”受害者,被戒严部队的子弹
      夺去了整整一条大腿。九二年春节他是和我们这些遇难者亲属一起度过的。他已经
      付出得够多了,现在又承担起了救助“六四”受难者的责任,这是应该受到人们尊
      敬的。但愿人类的良知不至于因金钱、权势、名位而泯灭,也不至于为了这些而忘
      却当年以鲜血和生命保卫那场运动的受难者。我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金权名位还应
      该有更宝贵的东西。

        我不是一位坚强的母亲。儿子喋血长安街头,我曾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但我
      清楚地知道,我的儿子是为中国的未来而死的;我也只有为中国的未来而活着。我
      希望在我们这块灾难频仍的国土上不再有杀戮,不再有无辜的黎民百姓横尸街头。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包好自己的伤口,擦干泪痕,一家一家地寻访受难者及其亲属,
      并把寻访过程中一桩桩、一件件沾满了血和泪的事实公诸于世的原因。

        我祈盼逝者能早日得到安息。

                              一九九四年三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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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寻访“六.四”受难者实录
                       (选 登)

                       ·丁子霖·

                        禁区

        我早就听说中国人民大学六个遇难的大学生中有一名女生。那是在我儿子遇难
      后的一天,在我家门口遇见XX系的一位干部,大概是在系办公室工作。她同情我
      的遭遇,要我节哀,并劝慰我说:这次遭难的并不是我一家,她所在的那个系有一
      个女生也死了,是在回家的途中遇难的,完全是无辜的。当时我神志恍惚,没有细
      问那位女生的姓名和家庭地址。但这件事一直深深地刻印在我的脑子里,心想等我
      身体恢复了,我就去找她的家属;同一个学校的,不会找不到的。

        事隔数年,当我拿定主意要去寻访那位遇难女生的亲属时,自然也就想起了那
      位干部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但我没有想到,这时的她已判若两人。当我问起那件事
      情时,她说话吞吞吐吐,一再说她已经记不得那位女生的姓名和地址了。还说,事
      过之后,有关这方面的材料都上交校部了,现在已无从查找。这也许是实情,我当
      然只能理解。可当我恳求她告诉我那位女生生前的同学或她所在班的班主任时,她
      却匆忙地离我而去了。她拒绝向我提供任何线索。以后她再见到我,总是躲得远远
      的,唯恐我再提起这件事。

        我深感世道变了。在“六四”那场劫难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觑,人们怀着对那
      场大屠杀的义愤,怀着对死者的同情,奔走相告,慰问遇难者亲属。那个时候,我
      也曾经过得许多同事、朋友们的抚慰,这是我终生难忘的。可是,“六四”过后,
      当局对八九民运的参与者进行了大搜捕,继之又实行党政系统的大“清理”,胁迫
      民众表态“拥护平暴”、“效忠党国”。这一系列政治高压导致了人人自危的恐怖
      局面,曾经一度沸腾的社会很快就沉默了。人们出于自保的心理,再加之当局对“
      六四”屠杀采取“淡忘”的政策,渐渐的,那些在当年那场劫难中死去的和受伤的
      人们以及他们的家属也就成了人们交往中的一个“禁区”。人们对于这类“有问题
      ”的人和“有问题”的家庭也就噤若寒蝉,不再提及。当时广为流传的有关受难者
      的情况和线索,也就渐渐被淹没了。

        但我不甘心。我又去求助这个系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退休教授。他答应了。于是
      我天天等待。等了三个月,好不容易等来了那位遇难女生的名字,其它一切他说再
      让我等一段时间。于是我又等待,一等又是好几个月。但当我再见到他时,他却已
      经把这件事“忘了”,再也不提及。我非常失望,但我还是要感谢这位教授。我觏
      解他的难处,想必他为了查明那位遇难女生家属的情况,一定是碰了不少壁,已无
      能为力了。我只好另想办法。

        皇天不负有心人。一天,一位受我之托的年轻人交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详细
      写着那位遇难女生ZXX的家庭住址。当我接过那张纸条时,那份苦涩的兴奋是难
      于用语言表远的。他没有告诉我这个地址是怎么得来的,但我能想像到这个地址得
      之不易。

        我再也不愿等待了。第二天,我按地址找到了Z家所在的那幢住宅楼,叩开了
      Z家的门,但出来开门的并不是Z家的人,原来Z家已搬到别处去了。真想不到好
      不容易得来的线索一下子又断了。但我这次遇到了一位好心的青年人。他听我说明
      了来意,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了我Z家的新地址。

        终于找到了,但离那场劫难已过去了四个年头。Z的父母是一对退休的老人。
      母亲目光呆滞,头发几乎都白了,当了一辈子幼儿园老师,在她手里一茬一茬的幼
      儿长大成人远走高飞了,可她自己最心爱的幼女还没有大学毕业就永远离开了她。
      Z的老父五十年代初曾是赴朝参战的志愿军战士。这位当年的“最可爱的人”,万
      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会死在同一面军旗下的“战友”们的枪口之下。这我才知道
      ,老俩口这几年一直生活在孤独和压抑之中。他们不愿接触外人,外人也很少接触
      他们。他们不再提起女儿的事。我想,也许他们在潜意识之中也把女儿的遇难当做
      了一个“禁区”,一个不愿触动的心灵的“禁区”。但那天老人终于开口了。

        她告诉我,她的女儿是六月四日晚十一时在天安门广场外前门附近中弹身亡的
      。当时她同她的嫂子正好路过前门附近,恰遇戒严部队进逼天安门广场,人群被冲
      散了。他们两个弱女子躲到了小树丛后面。可Z还是没有逃过这场劫难,她是倒在
      嫂子的怀里慢慢死去的。

            ·—·—·—·—·—·—·—·—·—·—·—·—·—·—

                  我们工人家庭培养个大学生容易吗?

        在八九年的那场大屠杀中,我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死伤最为惨重,仅遇难的大
      学生、研究生就有六名之多;遇难的教工子女有二名,还有若干名受伤、致残的。


        继那位遇难的女大学生之后,我又找到了另一位姓CH的遇难者,他是XX系
      的一名代培生。

        那是在九三年夏七月的一天,我在校园里碰见了一位平时并没有很多交往的老
      姐妹,她已经退休,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我偶然想起,她原先所在的系不是
      也有一个学生遇难了吗?一问,她居然同这位学生很熟,还曾经在家里请他吃过饭
      。这位学生遇难后,她还曾同死者家属保持过一段时间的联系。闻此我非常高兴,
      可我怎么早没有想到去求她呢?

        我猛然醒悟到,寻访“六四”受难者家属这件事,难并不难在找不到线索,而
      是难在找不到掌握线索的人,更难在找不到愿意提供线索的人;对我来说,还难在
      愿意提供线索的人未必愿意向我提供。自从我九一年接受美国ABC广播公司采访
      受到当局整肃成为“问题人物”以后,过去和我有过交往甚至很要好的朋友渐渐与
      我疏远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生活在孤岛上。我也自觉到了这一点,因此尽可能
      少同周围的人们来往,以免给人家带来“麻烦”。可是在我的内心之中,一种想与
      受难者群体建立联系的愿望是那样的强烈,总是想要找到他们。出乎我的意料而且
      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我的这种愿望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的理解和回应。这也可以
      说是一种人心所向吧。

        使我深为感动的是,我的那位老姐妹没过多日就给我送来了CH家的详细地址
      ,而且还通过死者生前的同学与死者的家属取得了联系。

        于是,在七月份炎热的一天,我和我先生由那位同学作伴,驱车来到城东南一
      条曲折、狭小、幽深的小胡同,下车进了院子又拐了好几道弯,这才进了CH的家
      里。那是一个典型的北京市民家庭。两间里外间的旧式小平房,挨着外间又搭了一
      个临时的小厨房。室内陈设简陋。一张五十年代流行的双人床,两把简易木扶手沙
      发,一张方桌,一把木椅,此外再没有什么象样的家具了。这不由使我回忆起七七
      年代初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时的情景。当时大多数干部、知识份子从干校回来
      就是这样家徒四壁,过着极其清苦的生活。想不到这个家庭到了九十年代还是这样
      一种境况,我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我们到CH家时CH的母亲不在。坐定后,老父亲为我们沏茶,没有茶壶,用
      一只破旧的搪瓷杯往小玻璃杯倒水;没有茶几,就搬来那把旧木椅让我们放下杯子
      。老父亲知道了我们是从人民大学来的,还以为我们是代表学校领导来慰问他们的
      ,强忍悲痛说了不少感谢的话。我不忍心作出澄清,因为我从谈话中知道,自CH
      XX遇难、办完后事后,除了CH生前的同学不时来看望过他们,学校方面再也没
      有人踏进过他们家的门槛。这位老人年岁大了,头脑里尚记着多少年前共产党的所
      谓“革命老传统”,以为家里遭了难,逢年过节一定会有“领导”来“看望”的。
      但是这次他错了,他不明白他儿子是死在政府的“平暴”之中的,政府至今没有对
      死者作出任何“政治结论”,“领导”怎么会来慰问呢;即使是遇上富有同情心的
      领导,也是不敢上门的。

        说话间,老母亲回来了。看得出来,她的性格与她的老伴不同,善良中透出倔
      强。当她得知我也是遇难者的母亲后,止不住向我尽情倾诉,我也是在哭泣中倾听
      她的诉说的。

        老俩口原来老家在河北农村,四九年来北京做小买卖,五五年“公私合营”时
      作为小业主加入了“工人阶级”的行列,夫妻俩成了某工厂的工人。在数十年的风
      风雨雨中,他们老实本分,兢兢业业地把四个孩子拉扯大。CHXX是家里最小的
      儿子,是几个孩子中唯一上了大学的。因此,家里省吃俭用为他提供条件,几个兄
      姐从没有埋怨过。CH为人宽厚,学业优良,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都是高材
      生。他是他全家的骄傲,是他父母晚年最大的安慰。他的遇难,给这个家庭的打击
      是可想而知的。“我们工人家庭培养个大学生容易吗?”有多少语言能顶得上这句
      最最平常的话呢?

        从CH的姐姐那里得知,六月四日那一天,她弟弟是裹在人群中被戒严部队驱
      赶得无路可走爬到人民大会堂西侧小平顶上被罪恶的子弹射中头部丧生的。他姐姐
      谈起她弟弟的遇难,至今还是泣不成声。她是大姐,弟弟从小就由她照管。她说她
      有时骂他,可又疼他。那天他离家时,她久久地望着他细高的背影,好像有什么预
      感似的。她说她没想到这竟是她姐弟俩的永别。

        临走的时候,老母亲要我们看看她儿子生前的“书房”,那不过是一小间地震
      棚,是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时搭起来的,因住房紧,一直没有拆掉。儿子生前就是在
      这不足六平方米的房间里苦读。现在人去房空,但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样。


            ·—·—·—·—·—·—·—·—·—·—·—·—·—·—

                     猫比“人”更通人性

        “六四”屠城后,整个北京城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人们连上趟街都是提心吊
      胆的,因为北京街头的戒严部队还是十步一岗、五步一哨,虎视眈眈地监视着每个
      角落、每个行人的动静,如果稍有不慎,引起大兵们的疑心,说不定灾难会降临到
      自己的头上。

        但是,在这样一种险恶的气氛下,人们也许会发现,有一位身穿白色衣裙的中
      年妇女,骑着一辆黑色自行车,往来于从东单到木樨地的长安街头。第一个七天,
      第二个七天,第三个七天……一连到第七个七天;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每过七天她
      就这样骑着车来回在长安街上走一趟。她这是在做什么?人们也许知店,中国有一
      个民间习俗,家里死了人,逄“七”要为亡灵招魂。

        她的自行车前兜里,放着一只小猫,这是她儿子生前喂养的;现在儿子离她而
      去了,她就与这只猫作伴。猫也很有灵性,从不离开她一步。她向我诉说,当时她
      产生一个念头,要带着这只猫为她儿子招魂,而且真的这样做了。当她在长安街上
      来回骑行时,猫匍伏在车兜里很安静;但只要一到木樨地桥头,这个小动物就躁动
      不安,且发出凄唳的叫声,非要跳出兜外,在桥头的地上来回奔跑走动,像是要寻
      找什么。她告诉我,头“七”那几天,小猫不吃不喝,流着泪蹲在小主人的灵前,
      不愿离去。

        在一个悖理、反常的社会里,常常是人妖颠倒、人兽易位的。那些强权者的人
      性被兽性所取代,而善良的普通老百姓则是人性被压抑、被扭曲。那些连表达正常
      感情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人们,也就只能把这种感情寄托在小动物身上,并从这些
      小动物身上去寻找本应属于人的那一份同情和怜悯。猫通人性,这说起来也许觉得
      荒谬,但我面前的这位妈妈相信,我也相信。她在向我诉说这一切的时候,是那样
      的认真,那样的投入,因为她把这只猫看作她死去的儿子的化身。

        她的儿子WXX遇难时才十九岁。W高中未毕业便进北京某厂当了工人,同时
      又上了一所夜大学,已经是夜大三年级学生了,也是一个有思想、有抱负的热血青
      年。八九年六月三日晚十一点多,他在木樨地桥头颈部中炸子(达姆弹),并没有
      立即死去,被民众送往附近的复兴医院。他在临终前还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从容地
      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一角的毛票(人民币),在上面写下了自己所在的单位和地址,
      托旁边的一位同学去报信。他一定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

        那两天W的父母不见W回家,冒着大街上的枪弹到处寻找。后来W所在单位通
      知他们W在复兴医院,但未敢把真情告诉他们。父母想儿子居然在医院,也许只是
      受了伤;可已经一天一夜了,儿子一定没有好好吃东西。于是母亲特地做了几样儿
      子平常爱吃的饭菜,又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匆匆往医院送去。可他们怎么也没有
      想到,儿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这真是晴天霹雳啊!母亲昏倒了,她不能没有这个儿子。当她醒来时,又碰上
      戒严部队冲进医院搜查所谓“可疑分子”。这一对中年夫妇什么都顾不上了,唯一
      的想法是尽快把儿子的尸体往别处转移。终于在七日那天,他们从医院拉走了儿子
      的遗体。没有来得及给儿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也没有来得及给儿子的遗体清洗掉血
      迹,更没有敢在家里停放,就匆匆地把遗体拉到东郊火葬场火化了。至今,母亲说
      起这一切还是悲痛欲绝,她是眼看着斑斑血迹的遗体被送进焚尸炉的。她说她对不
      起儿子。

        父亲是一位正直、善良、刚毅的高级知识分子,他不能容忍野蛮的杀戮。“六
      四”后,北京当局为了装点门面,常常搞所谓“普法宣传”,让大学里的教授们到
      街头设摊搞“法律谘询”。一次,被这位父亲碰上了。他要诉诸法律,要讨回公道
      ,遂上前向“法律专家”询问:“我儿子无辜被枪杀,法律应作何解释?哪家法院
      能受理?”这给“法律专家”出了难题。“六四”惨案中死了那么多人,还没有一
      家提起诉讼的。“专家”劝告他:“快别提这事了,这事不能提。在北京遭难的不
      是您一家,想开点吧,多多保重。”在共产党的中国,法只是为强者而设的,杀戮
      者狞笑着逍遥于法外。

        我从这对夫妇的控诉中,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猫比“人”更通人性。

            ·—·—·—·—·—·—·—·—·—·—·—·—·—·—

                        血字碑

        在京郊xx公墓的松柏丛中,耸立着一座青褐色的墓碑,上面刻着这样一段碑
      文:

          恸哭我儿/未及而立之年/猝然离世。
          吾家希望之星/突告陨落。
          天公如此不公/唤走有志青年/留下古稀双亲。
          吾儿七七坠地/六三升天/短暂一生/不幸始终。
          全家心碎/永失欢笑/立碑志哀。

        我想,不管是谁,只要良知尚存,当他伫立在这座墓碑前,那血泪凝成的文字
      都会给他的心灵以巨大的震撼。这段文字记录了我们这个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记
      录了栖息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的生灵噩梦般的命运。

        碑文的撰写者是死者年迈的父亲Y老先生。老生生曾向我谈起这篇碑文,他说
      :文中的“七七”是他儿子的生日,“六三”则是他儿子的忌日:两个日子在我们
      国家的历史上都有特殊意义,都应该记录下来。

        是的,这两个日子对于一位历尽沧桑、饱受内忧外患之苦的老人来说是那样的
      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七七”事变,日军铁蹄踏遍神州大地,万千同胞生灵涂炭
      ,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历史创伤。“六三”(“六四”)屠城,血洒长街,成百上千
      民众死于非命,那惨烈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为什么我们这个民族总难与“国难”
      、“国耻”这类不祥的字眼愉快地告别?!

        在那座墓碑的上方,镶嵌着死者YL的一帧遗像,那微笑着的面庞透露出聪慧
      与善良,那凝神专注的目光充满着乐观与自信。谁都不会怀疑,长眠于这个墓地的
      是我们时代的一位“有志青年”,是一个平凡家庭的“希望之星”。

        YL出生于知识份子家庭,父亲毕业于四十年代国内一所名牌大学,是一位受
      人尊敬的老工程师,母亲则是一位资深的小儿科大夫。YL是Y家的幼子,有一兄
      一姐。在“文革”乱世,父母兄姐被迫离散在全国各处。兄姐中学时期正赶上知识
      青年下乡“插队”,失去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那时YL尚年幼,跟随父母从北
      京去了山东“五七”干校,虽有父母爱惜,却从小惯尝生活之苦。同所有知识家庭
      一样,老俩口期望自己的儿女成为国家的栋梁。两个大孩子学业被耽误了,他们把
      全部心血倾注在小儿子身上。YL不负父母厚望,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研究生
      ,一心都扑在学业上,毕业后又被分配到一所部属研究所当了助理研究员。为了事
      业,一个廿七岁的小伙子竟顾不上结交女朋友,对于母亲的催促,他总是说:“急
      什么,还怕找不到,现在我要集中精力。”他在生活上毫无奢求,去德国作学术访
      问穿的竟是他父亲当年的一身旧西服。八九年“六四”前夕,他已拿到了赴美深造
      的签证。可以说,他在同龄人中本是一个幸运儿,可是,在六月三日那一夜之间,
      一切都化作灰烬。

        那天夜晚,YL洗完澡,忽听外面枪响。他顾不得穿好衣服,只匆忙穿上背心
      、牛仔裤,就骑车去了木樨地。可没有想到,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家。老父母再
      见到他时,已是六月十九日。在这段日子里,他成了海军医院的一具无名尸,家人
      几乎跑遍了市内四十六家医院最后才找到他。

        YL的离去,对于两位老人家来说,所受打击是毁灭性的,但他们并没有被这
      突如其来的厄运所摧垮。他们无力抗争,却决不认命。我第一次去看他们,老人神
      情平静,言语不多,只是向我表示,他们唯一的愿望是能活得长久一点,亲眼看到
      云开雾散的一天。以后接触多了,我从他们身上发现了老一代知识分子特有的倔强
      性格和面对苦难的巨大承受力。他们年复一年地默默承受着老年丧子的煎熬,不屈
      地坚持着。每逢清明、周年,他们都要拖着病体,远道去xx公墓给亡儿扫墓、祭
      奠,五年如一日,从不间断。

        今年清明过后,两位老人得知我受到当局的“软禁”,不能出门,一定要来看
      望我,我不想让他们受牵连,但他们不怕。这对我来说是很大的安慰。老人告诉我
      ,今年清明节有好多警察和“便衣”监视、巡逻,但仍有很多人去扫墓。有三位素
      不相识的年轻人还在他们儿子的墓前当众朗诵了一首题为《清明祭》的悼亡诗篇。
      老人向我展示了这首诗,我发现是从诗人北岛多年前为悼念遇罗克遇难而写的两首
      诗中摘录的。诗的原题为《宣告》和《结局或开始》,其中两段是这样的:

          宁静的地平线/分开了生者与死者的行列/我只能选择天空
          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
          没有别的选择/在我倒下的地方/将会有另一个人站起
          我的肩上是风/风上是闪烁的星群/
          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

          也许有一天/太阳变成了萎缩的花环
          垂放在/每一个不屈的战士/森林般生长的墓碑前
          乌鸦,这夜的碎片/纷纷扬扬

        这首诗我已很熟悉。八九年九月十一日,我儿子遇难百日祭的当天,我丈夫就
      把这首诗的结尾部分抄录了下来,夹在镜框里挂到了亡儿遗像的旁边,一直到现在


        对于遇罗克的被杀害,当时的人们希望这是一个该诅咒的时代的结局而不是开
      始;可十年以后,人们猛然发现,当年的杀戮,只仅仅是开始而不是结局。历史现
      在又向前挪动了一步。如果历史允许选择,那么,我将既不选择结局,也不选择开
      始。我将走我自己的路,让自己的脚步来做出选择,不管前面等待着的是什么!

            ·—·—·—·—·—·—·—·—·—·—·—·—·—·—

                       姑娘那年才十九

        在五年前的那场杀戮中,有不少女性死于非命。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年龄
      最小的一位,她叫ZJ。

        在我的面前,放着她的两张照片。

        一张是ZJ生前照的。她身穿火红色的上衣,背靠在一辆小卧车上,那圆圆的
      脸,甜美的笑,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谁见了都会喜欢。

        一张是她遗体的照片。她那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一头散乱的乌发,般红的
      鲜血从她头部的弹孔中渗出……。谁看了也不忍再看第二眼。

        在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物,那是造物主的赐与:有了它们,世界
      才有了意义,才值得人们留恋。然后,在我们这个世界上,同时又存在着许多邪恶
      ,它们仇视生命、仇视人类、仇视一切美好的东西,它们使世界变得可憎可怖,它
      们使每一片土地沾满血污。

        姑娘那年才十九,正值豆蔻年华,却像折断了枝条的花朵那样枯萎了。

        她是Z家的幼女,是父母的一颗掌上明珠。她毕业于一所职业高中,遇难前正
      在一家著名的培训中心接受从业前的职业培训。她天性活泼、开朗,无忧无虑。像
      许多同龄的少女一样,她有一位倾心的男友相伴,正沉醉于热烈的初恋,世界在她
      的眼里是那样温馨和富有诗意,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仇恨与邪
      恶。

        六月三日晚上,京城的青年男女怀着满腔热血和强烈的使命感纷纷走上了街头
      ,ZJ和她的男友也一起来到了西单附近。这时,正遇上戒严部队的疯狂扫射,男
      友意识到情势的危险,当即拉着她躲进民族宫旁的一条小胡同,却又遭到了戒严部
      队的追杀。据当时的目击者说,在一阵乱枪中,她被一颗子弹射中了头部,应声倒
      在了男友的身边,从弹孔冒出的鲜血溅满了旁边商店橱窗的玻璃。在那祸从天降的
      一刻,她的男友发疯似的冲进商店寻找棍棒要去同“大兵”们拼命,好不容易被周
      围人群拖住劝阻了。当她的男友与民众把她抬至附近的一个院子时,她已经气息奄
      奄,说不出话来了。她被送到附近的邮电医院,终因抢救无效,于六月四日凌晨停
      止了呼吸。

        ZJ的父母都是老实人。父亲当了一辈子小公务员,母亲是一个缝纫女工。面
      对这样残酷的现实,这对中年夫妇的精神几近崩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睹物
      伤情,无法呆在家觑,常常独自一人无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转悠。天黑了,夜深了,
      街上行人消失了,她仍然流连于街头巷尾。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我诉说,她在
      那些日子像丢了魂似的,心里空荡荡的,觉得没有一个着落。

        ZJ的父亲不善言词,女儿离去后更是成天沉默寡言,然而内心却悲愤难平。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九八九年七月八日香港《文汇报》上赫然见到一条“香港
      中通社北京七日电”的消息,标题为“戒严之下坦然宣布误杀群众后事办妥,死者
      家属未称不满”。文中称,北京市政府副秘书长俞晓松向记者透露:“北京‘六四
      ’事件中被误伤死亡的群众,后事已作妥善安排。”俞说:“对于确实属于误伤死
      亡的群众之家属,……抚恤金按每个死者家庭的不同情况核发:一般在一万至两万
      人民币之间。对于死者的子女,政府则抚养至十八岁,并对死者家属的生活进行妥
      善的安排。”俞表示,“至今为止,死者家属还没有对事处理不满意的。”老实人
      想事情总是那么老实,他想他的女儿当属于“误杀群众”,政府是要管的。于是他
      给北京市政府写信询问,但结果是石沉大海:他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依然杳
      无音讯。他失望了,也清醒了。一个用谎言欺骗民众的政府还能希望它做些什么呢
      !但他把那份载有谎言的报纸剪了下来。他要留做历史的见证。

        五年了,我仍然珍藏着姑娘的那两张照片。依然是那圆圆的脸,甜甜的笑,全
      身充满青春的朝气。我常常想,如果她活着,她一定会幸福的,因为这个世界本来
      就是为他(她)们而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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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疯狂的坦克

        在八九年“六四”凌晨,许多人目击了这样一幕惨剧:一辆疯狂的坦克,冲向
      刚从天安门广场撤至六部口的人群,躲避不及者,被履带碾得血肉模糊:死里逃生
      者,落下了终身残疾。这辆该诅咒的坦克究竟碾死、碾伤了多少人,当时传说不一
      :有说死了九人,有说死了十一人,至于伤者,更是众说纷纭。这都不足为据。当
      局不公布死伤名单,别人说了,那怕说的基本符合事实,也会当做“谣言”来追查
      。因此必须拿出实证材料,让一个个具体的个案来说话。几年来,我和我的朋友一
      直把这辆坦克碾死、碾伤的受害者作为寻访的重点。现在我们寻找到的是:死者四
      人,伤者八人,一共十二人。这十二人都有姓名、年龄、单位及受伤、致死部位,
      其中八人已确知他们的籍贯和家庭地址。他们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学生,来自江苏、
      安徽、陕西、福建、海南、北京等省市。至于确切的死、伤数字,只能等待时间来
      回答了。

        现在让我们忍着悲痛把思绪拉回到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凌晨,看看这群青年男女
      在那辆疯狂的坦克袭来时所遭受到的悲惨命运吧。

        Lxx生前是北京某大学的一位博士生。三日晚,他和另一位研究生一起骑自
      行车去了天安门广场。四日凌晨,当戒严部队命令学生撤离广场时,两人遂推车沿
      西长安街向六部口走去。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危险。当那辆坦克向他们袭
      来时,也们都还没有想到坦克会从人群中碾压过去,可就在这刹那间,L成了坦克
      下的一名冤死者。他死得不明不白,因为他并没有任何反抗,而且是按命令撤离广
      场的。L出生于南方某沿海省份的一个小县城,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上
      有三兄一姐。L家几个子女中他是唯一进入高等学府的,遇难时即将取得博士学位
      ,且已联系好于当年十月赴日深造。L本来在他的同龄人中是个幸运儿,是L家的
      骄傲和希望,却在顷刻之间化为灰烬。一位优秀青年遭此厄运,世人扼腕:然而,
      在强权者的高压底下,人们唯有叹息而已。

        Dxx生前是xx学院的本科生,遇难时从外省考入京城才两年。父母深爱着
      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深爱着自己的父母。四日凌晨,D从天安门广场撤出时,走在
      队伍的尾部。他也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被那辆疯狂的坦克碾死的,尸体被碾
      得不成形状。儿子死了,父母把骨灰领回xx老家掩埋在住家门前小溪对面的岸边
      。往昔的一切都已成为梦幻,唯有那母亲的泪水汇成的溪流年复一年地呜咽着,控
      诉着那场惨无人道的杀戮。

        Fx也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本科生,四日凌晨从天安门广场撤至六部口时,同行
      的有一位女同学。当那辆狂奔的坦克冲过来时,他把身旁的那位女同学推到了人行
      道上,可他自己却被压到了坦克的履带之下。他被碾断了双腿,成了残废,将终生
      与轮椅为伴。治伤期间学校当局仍不放过他,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审查”,且不
      给他分配工作。F凭着不屈的意志,去了一个边远省份自谋生路。岁月对他来说是
      艰难的,但他不甘于成为生活的弱者,他不息地向厄运挑战,不息地为人的尊严而
      抗争。他赢得了人们的同情和尊敬。

        CH是北京一所大学的女学生。四日凌晨,她参加了民众自发组成的一个临时
      救护队,在西长安街一带抢救伤员。可是,那辆发了疯的坦克竟丧心病狂地压向了
      这位善良的女学生,把她的一条大腿碾成粉碎性骨折。同时受伤的还有一位姓L的
      男青年。他被碾断了一条胳膊,成了终身残废。俗话说,子弹不长眼睛,可开坦克
      的人难道也不长眼睛吗!

        还有比这更惨的。一位姓W的学生,整个骨盆被碾得粉碎,数年中做了多次大
      手术,伤口至今仍没有愈合。因输血染上“丙肝”病菌,无法再次做手术。他曾给
      我看过受伤的部位,可怕极了,整个肾部已无一处完好的地方。但他也有不屈的意
      志。他受伤时是一位硕士研究生,几年来他强忍着病痛的折磨,硬是考上了博士生
      。但人们无不为他担心,他的伤口要是长期不能愈合,一旦恶化,后果将不堪设想


        以上我只是列举了这一批死、伤者中的几例个案。我常常想,在战争年代中两
      军交战时,对敌方缴械的士兵尚且还得放他一条生路,为什么对那些已按命令撤离
      天安门广场的学生却不能放过!何况他们是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更何况他们在撤
      退时没有作任何抵抗。在和平时期竟如此残忍地滥杀无辜,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
      是下令把坦克开进北京城的人,就像那辆疯狂的坦克一样,已成了完全丧失理智的
      疯子。人们难道能期望疯子做出合乎人类理性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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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遗  书

        遗书写在传单背面,字里行间饱含着对亲情和爱情的眷恋。

        在我面前放着一位“六四”死难青年的“遗书”和他的父亲写的一份“往事追
      忆”。死者的父母都是从事地质考察的中年知识分子,我和两位有过多次交谈,征
      得他们同意,我把两篇文字公诸于世,让它们来说明一切,只是为当事人的安全计
      ,暂时隐去了他们的真实姓名。

      遗书

        父母亲、WD、小QI:

        今天天安门的事你们在外面的人可能都不了解。父母亲,政府通知学联今晚镇
      压,我作好了与学生同在的准备,就是死了也在所不惜。这是为了民主和自由。国
      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做为中华民族的一个子孙,这是我的责任。

        以前,我常常不听话,顶撞你们,请你们原谅我。我是爱你们的,永远爱你们
      。WD,以后多听爸妈的话,代我尽孝吧。小QI,我知道你关心我,爱我,我对
      你的感情也不会变。

        我的在天之灵保佑你们。你们多保重。

        小QI,我给你的戒指希望你永远戴着。请代我向其他朋友们问好。我相信你
      们会为我感到骄傲。

                XD  89.5.21晚6:30分

        这封遗书是XD的父母在XD逝世后清理遗物时发现的,写在一张传单的背面
      ,发黄的小纸片有几处破损,显然是在天安门广场上匆忙写成的。遗书中的WD,
      是死者的弟弟,小QI是他的女友。字里行间,饱含着对于亲情和爱情的眷恋,但
      为了生者的自由和尊严,他把这一切都抛弃了。

        五年了,也许人们早已把这位青年忘记了:也许,人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曾
      经有过这么一位青年。那么,就让我们来读一读死者父亲的“往事追忆”吧:

        “我们的儿子WD去世快五年了。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我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他,好像他到外地出差去了,马上就会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等呀盼呀,却总是不
      见他回来。……近五年的日子,我们像是处在黑暗中,又似乎能依稀见到一丝光明
      。希望这仅仅是黎明前的黑暗,不会长久的……

        “我们的儿子生于一九六八年X月X日。由于我们夫妻都从事地质工作,经常
      外出,对孩子很少照顾,因此XD从小养成了独立生活的能力,遇事能独立思考。
      他热爱生活,兴趣广泛,爱好集邮、围棋、游泳、音乐、国画、书法和篆刻。他待
      人诚恳,乐于助人,因而交了不少知心朋友。由于业余爱好分散了他的精力,中学
      六年成绩处于中等水平。为此引起我们对他的不满,我曾一气之下,把他的集邮册
      付之一炬。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对不起他,但已无法挽回了。八五年九月,他刚满
      十七岁,我担心他考不上大学,就让他当了一名工人。进厂后,他后悔上学时没有
      好好努力,于是报考了业余大学,成为工业企业管理专业的一名大学生。他学习很
      刻苦,成绩也很好。”

        “往事追忆”写到了XD在八九学运期间的活动:

        “八九年五月至六月,是XD短短不足廿一年生命旅程中最闪光的一瞬。五月
      初,我从外地一回到北京,正好碰上大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示威,要求与政府对
      话。XD兴奋地告诉我,‘现在官倒、贪污、腐败像过街老鼠,不敢再猖獗了,人
      民觉醒起来,什么力量也挡不住。’我开始将信将疑,后来到天安门广场一看,我
      相信了。那个时候,全北京的市民都上街了,站到了学生的一边。他在厂里贴出大
      字报,号召工人兄弟行动起来,声援学生的爱国运动。有一天下班后,他和厂里的
      青年工人约数百人,举着厂旗,敲着大鼓,头裹红布条,列队向天安门进发,去声
      援和慰问学生,很晚才回家。

        “在政府发布戒严令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一心扑在天安门广场上,每天下班就
      去帮助维持秩序。他的行动感动了不少大学生,纷纷在他的衣服上、帽子上、旅游
      鞋上签名留念。可惜,他遇难后,我们不敢把这些遗物留下来,都焚毁了,现在我
      们很后悔:这是他生前最心爱的东西,应该留下来的。

        “六月三日晚饭时,恰好XD的女友也在我们家。我们对XD说:“今晚可能
      会出事,你就不要出去了。”他笑着答应了我们,说送他女友回家后就返回。可是
      ,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据当时的目击者说,那天夜里在木樨地桥头,民众以肉体阻挡戒严部队的军
      车和坦克,XD赤手空拳站在民众队伍的前头,军队开枪威胁,他也毫不惧怕,直
      到中弹倒地……。

        “XD是四日凌晨死去的。我们见到遗体时,他面容安详,只是眼睛还半睁着
      。他穿的浅蓝色衬衫被血浆凝结在后背上,脚上的皮鞋只剩了一只……。”

        一位向往光明、追求自由、憧憬着爱情与幸福的青年人,就这样被杀戮者残忍
      地扼杀了。他把这光明、自由和爱情留给了他的同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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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伪  证

        “如果不是暴徒,戒严部队怎么会打死他?”这是在“六四”屠城后的“清查
      ”运动中,“清查办”人员要xx医院一位大夫对一位死难者作伪证时的问话。

        八九年六月四日凌晨,小Y同民众一起,在xx路口抢救伤员,不幸腹部中炸
      子。当时在他身边恰好有一位xx医院的大夫,他目击了小Y受伤时的情况,之后
      又与民众一起把小Y送往xx医院。然而,小Y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六四”后,北京各单位、各街道居民委员会都成立了所谓“清查办公室”,
      根据中共当局的统一部署,搞人人过关,对所谓“动乱”、“暴乱”的参与者进行
      清查。在这场大清查中,当局为了证明开枪镇压的合法性,横蛮地给许多死难者定
      为“暴徒”。为此,当局不惜逼迫目击者作伪证。

        小Y是一位新闻工作者,遇难时正当而立之年。他有一个美满的小家庭,夫妻
      情笃,工作如意,而且有了一个刚满周岁的儿子。出于新闻工作者的良心,他投入
      了那场学生和民众的抗议运动。

        六月三日政府下令开枪,他怎么也不能在家里耽着。当他行至东长安街xx路
      口时,正好碰上戒严部队一阵乱枪扫射。一批民众倒下了,可戒严部队并没有停止
      扫射。勇敢的北京市民不顾自身的安危,奋力上前抢救,其中就有记者小Y。

        小Y是怎么死的?当时有许多目击者可以作证。人都死了,还要给他罗织莫须
      有的罪名,还要对他鞭尸毁誉!同样是中国人,竟是如此的无人性,如此的残忍!
      那位大夫是善良、正直的,他不能昧着良心诬陷好人。他一遍又一遍地向清查人员
      说明当时的真实情况,一遍又一遍地澄清强加于死者的诬陷不实之词。

        “难道Y没有一点越轨行为?”清查人员质问。

        “没有。”大夫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再想想!”

        “没有什么可想的。”仍然是那样斩钉截铁。

        “没有暴力行为,戒严部队怎么会打死他?”

        “我不知道。你去问戒严部队。”

        再问,沉默;又问,还是沉默。

        共产党有句名言,叫做“造反有理”;后来变了,变成了“造反无理”,现在
      又变了,变成了不造反也“无理”。“斗争哲学”一变而为“奴隶哲学”。呜呼!
      世道确实变了。

        作为一个人,要保持那么一点点做人的良心多难啊!为了不愿做伪证,那位大
      夫受到了“应得”的惩罚,有半年多的时间,不准他上岗给病人看病,精神上的压
      力是可想而知的。

        死者的妻子说起这一切,还是那样的愤愤不平。她说她的丈夫是为救人而死的
      ,而那位大夫为救她丈夫又受到牵连。为什么共产党总是和好人过不去?

            ·—·—·—·—·—·—·—·—·—·—·—·—·—·—

                       原来是一家

        他的儿子遇难了,他进了“清查办”;为了表示“效忠党国”,他不停地在大
      会小会上作检讨:“我没有把儿子教育好。”人们以为他的儿子还未成年,其实他
      的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了。

        她的丈夫遇难了,当她得知丈夫被枪杀的消息,要去找戒严部队拚命。

        她的儿子遇难了,遗下一个五岁的小孙女;孙女身体孱弱,还有病。一老一小
      苦苦度日。

        在“六四”大屠杀后的一段时间里,有关遇难者及其亲属的消息不断传到我的
      耳朵里,我想要找到他们。

        那位死了儿子还帮着政府搞“清查”的人我早听说过人们对他的种种议论。他
      叫Wxx,是xx大学的一个“纪委”(共产党内常设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干部。
      人们都骂他没有人性;说政府把他儿子打死了,还表态拥护政府的“平暴”。我听
      他所在学校的一位朋友谈起过他:“别人搞清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能放过去的
      就放过去。他可不,死抓不放,没完没了,真不知道上头给了他什么好处?”后来
      又有传闻,说他被评为北京市的优秀党员了。

        我厌恶这种人。我不想去找他;说实在的,当时我也不敢去找他。可他的儿子
      是无辜的。听人介绍说,他儿子是一位有抱负、有良知的青年,当年在京郊“插队
      ”(“文革”时期知识青年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种形式)时与一个
      农村姑娘相恋成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决定绕开那位“纪委”干部直接去找遗
      孀和遗孤母女俩。可是,我托了很多人都没有打听清楚母女俩的下落,于是只好暂
      时放下。

        在那段时间里,使我高兴的是我托一个朋友找到了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但这
      位母亲有很多顾虑,不愿多说,也不愿同我们多接触。我们想找她的儿媳,她也一
      再推托,说她的儿媳是个烈性子,要我们不要去找她。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了她儿媳的下落。原来她就在我家附近一所小学当教
      师,名字叫Zxx。

        她性格爽朗,直率中带有几分泼辣。她告诉我,她丈夫原来在中国科学院工作
      ,遇难前任职于北京某公司。那年北京闹学潮,她和她丈夫常常一起去天安门,他
      俩觉得学生的行动是正义的,应该去声援。六月三日那个夜晚,她和丈夫一起离家
      去木樨地,走到半道,丈夫担心女儿在家里害怕,就劝说她回去了。想不到,这一
      别竟成了她和她丈夫的永诀。小伙子是在离木樨地不远处的中科院院部门口中弹身
      亡的。丈夫去世四年多了,小Z一直没有再嫁,靠自己当小学教师的微薄工资抚养
      幼小的女儿。生活是艰难的,但她决不向命运低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她们家多年来的一个邻居,自
      从她丈夫去世后对她的态度突然变了,常常欺侮她母女俩,稍有小小摩擦就恶语相
      对,辱骂她丈夫是“吃枪子死的”。有一次,她忍无可忍,给了骂人者狠狠一拳,
      居然把那人的鼻梁打歪了。为此,那个恶邻告到法院,逼她打了场官司。人家有钱
      有势,结果这场官司她打输了,赔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医疗费。但她并不后悔,她
      说她维护了她丈夫的名誉,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

        来往多了,自然也就无话不谈。有一次,她带着几份神秘地问我:“丁老师,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谁?不是小Z吗。”“我是说我是谁家的人?”我回答
      说不知道。她这才向我坦诚相告:“我是xx大学纪委书记Wxx的儿媳妇。我公
      公这个人你一定是知道的。他是个老‘左’。”“是吗!”我一怔。我怎么早没有
      打听清楚呢。我还不知道,她的那位公公居然从“纪委”的一个一般干部升任为“
      纪委”的书记了。从她那里我还弄清楚了,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居然就是她的婆
      婆。而她自己,就是我早听说过的那位要去找戒严部队拼命的烈女子。

        啊!原来他们是一家子。

        看来那位婆婆的头脑是清醒的。她不愿向我们介绍她的儿媳,是怕她“闯祸”
      ;她不愿提起她的老伴,是因为他的名声不好。

        然而,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不能按常规去推断,尤其是在一个反常的国家里
      。从小Z那里,我知道了她公公内心的另一面。这位“纪委”书记在单位里是共产
      党的“好干部”、“好党员”;但在家里却总是低着头,沉默无语。有时儿媳数落
      他,他也常常默不作声。儿子生前培育的一盆君子昙,他细心照料,爱护备至;几
      年来,总是搬进搬出,从不懈怠。快五年了,他一直没有舍得将儿子的遗骨移到墓
      地去安葬,而是妥善地存放在家里。现在老俩口都退休了,他把自己身后之事作了
      安排。他托付儿媳将来把他们老俩口和儿子的遗骨一起运回山西晗家安葬。老俩口
      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党政干部,一辈子没有多少积蓄,婆婆悄悄交代儿媳,她死后把
      她的遗体卖给医学院作解剖,也可补贴一些孙女上学的用途。

        听了这些,我一阵心酸。我对W的厌恶、反感消失了,觉得他活得太可怜。人
      既非圣贤,亦非草木。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几十年的厮杀,几十年的
      愚民“教育”,人性扭曲、人格分裂,人变成了两面人。人类的善良、人类的同情
      、人类的爱,这些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只能通过曲折、隐晦甚至变态的方式表露出
      来,而且只局限在私人场合;在公众场合,人只能充当各种各样的符号,没有意志
      ,没有爱憎,甚至没有生命。

            ·—·—·—·—·—·—·—·—·—·—·—·—·—·—

                     鲜为人知的小“六四”

        八九年六月四日发生在中国大陆的那场杀戮是举世皆知的,然而事过两天,即
      六月六日,又在复兴门外大街一带发生了一起戒严部队枪杀和平居民的事件,这却
      是外界鲜为人知的。住在这一地区的居民把此次事件称为小“六四”。

        据当时在现场的人们说,此次事件是由附近的一些居民出于义愤抗议“六四”
      血腥镇压引发的。“六四”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和平居民,难道能让目睹这场杀戮
      的北京市民忍气吞声?!然而,这竟招来了另一次杀戮。

        这次杀戮究竟死、伤多少人,也许也只能由时间来回答;到目前为止,我所知
      道的是死三人,伤三人;我同样有他们的姓名、年龄和工作单位。

        这次杀戮的第一个受害者是一位当时不满十三岁的小男孩。这天下午三点钟左
      右,这位小男孩从学校放学回家,途经木樨地地铁口,正遇上几辆坦克在宽阔的马
      路上来回奔驰。突然,其中一辆坦克上的机枪向四周猛烈扫射,无情的子弹击中了
      小男孩的腹部和胳膊,男孩应声倒地,由路人抬至复外大街xx楼底层的商店门口
      ,准备找车把他送往医院救护。可未曾料到,那辆肆虐的坦克又开了回来,士兵举
      枪威胁民众,不准上前救护。可怜一个还只是上小学的孩子,竟在地上足足躺了半
      个小时。身子底下流着殷红的鲜血,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周围的人们实在看
      不下去了,试探着趋上前去,但被“大兵”喝了回去。这时,一位老者挺身而出。
      他向戒严部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并首先声明:“我拥护平暴。”然后又哀求说:
      “这孩子还小,不是暴徒,让我把他送医院吧。”戒严“大兵”这才开恩,允许老
      者把孩子抱走。那位老人一步一步吃力地把孩子抱着送到了附近的复兴医院。手术
      从下午四时一直进行到夜间十一时,因为医院血库的血浆几天前就已用尽,大夫动
      用了一位华侨私人存放在医院的血浆才从死神手里夺回了这条小生命。孩子侥幸活
      下来了,但永远被夺去了健康,小小年纪成了残废。现在他快十八岁了,但已无法
      升学和就业,耽在家里靠父母养活。

        继这位小男孩之后,又发生了一起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惨剧。

        时间是在这天的晚饭后,居住在事发地点不远处的小A听到外面有枪声,随即
      与同院邻居W家兄弟俩和他们的两位女友,以及另外两位Y姓兄弟,一共七人,结
      伴上了大街。晚十一时多,这几位男女青年来到南礼士路路口,被戒严部队厉声喝
      住,未及申辩,旋即一梭子弹射来,A及W氏、Y氏兄弟五人均中弹倒地。两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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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增刊第60期: “六四”遇难者, 伤残者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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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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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六·四”六周年专刊       ◆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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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六十期 ——

                 (一九九五年六月四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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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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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506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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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写在前面】 用生命写成的书
               ——《丁子霖“六.四”受难者名册》序      李 怡
      ⒉【历史见证】 “六四”遇难者名单(九十六名)          丁子霖
              “六四”伤残者名册(四十九名)          丁子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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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在前面】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用生命写成的书
                      ——《丁子霖“六.四”受难者名册》序

                     ·李 怡·

        在“六四”镇压五周年前不久,中共总书记江泽民对访客表示,“六四”的断
      然措施(指镇压)是必须的,没有当年的严厉行动,就没有中国这几年的稳定和经
      济发展。

        中国当权者当年称“六四”为“平暴”,后来称为“风波”,再后又称为“事
      件”。在一九九三年出版的《邓小平文选》第三卷中,还收录了邓小平当年所说的
      话。他说,“(‘六四’)好在有我在,处理不难”;又说,“我们不能容忍动乱
      ,以后遇到动乱的事,我们还要戒严。”

        看来中国当权者至今不悔“六四”镇压行动,还以此为傲,认为是以此换来了
      多少年的稳定。

        既然“六四”是平息暴乱、稳定社会,在万般危亡之际,挽共和国于既倒,那
      么每年这一天,中共当权者理应大肆庆祝,更应缅怀为“六四”牺牲的“共和国卫
      士”。

        然而,为什么这五年来,中国当局总像做了亏心事似的,对这一天予以神经紧
      张的戒备呢?为什么不再提“平暴”,而把此事用中性的“风波”、“事件”来形
      容呢?为什么中国当权者一再要人们忘掉这件事,忘掉“六四”这一天呢?为什么
      中国当局不敢光明正大地公布“共和国卫士”杀死多少“暴徒”,为什么不能公布
      这些因发动暴乱而自寻死路的“暴徒”的姓名、年龄、职业,他们是如何“为非作
      歹”及在怎样的情况下被杀死的?为什么中国当局不能公布“为国立功”的“共和
      国卫士”的名字,特别是其中因“平暴”而殉职者的姓名、年龄、官阶,在怎样的
      情况下丧生的呢?

        答案是:一方面,中国当权者出于维护现在政治权力的考虑,必须肯定“六四
      ”镇压“做得对”:另方面,中国当权者又绝对不能公布“六四”真相,特别不能
      公布被杀的所谓“暴徒”的姓名、年龄、职业及家庭背景。因为一旦公布死亡者、
      致残者的职业及家庭背景,尤其是他们的遇难经过,就很容易让人知道谁才是真正
      的“暴徒”,以及到底是不是“镇压有理”。

        经过五年来,中国当局对“六四”所采取的不准人民谈论、并努力让人们遗忘
      的方针,“六四”似已从人们的记忆中渐行渐远了。只是每当“六四”周年时,我
      们总会回想到当时的情景,那向着人群猛冲的坦克,那躺在板车上满身鲜血的青年
      ,那以一个人之躯挡住整列坦克行进的青年,自然也有当局有意公布的被烧焦的“
      共和国卫士”的尸体。我们仍然不免要问:历史的真相是什么?这些死者都是些什
      么样的人?他们的死是无代价的吗?他们就这样,在中国当局又要肯定“镇压”,
      又不敢正面面对“六四”真相的情形下,死得不明不白吗?

        如此重要的历史事件,留给后人的岂能是这样的一片空白?若真相被掩盖,历
      史悲剧就无法形成教训,于是悲剧也就会重复发生。这是中国民族的悲哀。

        到了接近“六四”五周年时,突然冒出了一位“六四”死者家属丁子霖的名字
      。这时候,我们知道有这样一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的副教授,她的十七岁的儿子
      蒋捷连在“六四”中弹死了。不久后,丁子霖女士就擦干泪痕,开始了对遇难者家
      属及伤残者进行寻访工作。她的目的,是要把当局力图湮没的受难者的名字、年龄
      、职业、遇难经过,一个一个地记录下来,让世人从这些具体的活生生的事例,去
      了解“六四”的历史真相,同时也让世人了解受难者家属及致残者目前的情况,呼
      吁世人予以援手。

        在北京的白色恐怖之下,在当局如此忌惮人们记住“六四”事件的情况下,丁
      子霖要做这样的寻访工作,可需要多少的勇气与毅力呵。几年中,到九四年八月为
      止,她寻访了一百多家,其中死难者家属共九十六家,致残者则有四十九人。她将
      她寻访的这些人,用表格方式,列出了他们的姓名、性别、年龄、生前单位、遇难
      情况、家庭情况、住址、邮编、电话、备注等多项。绝大多数死难者的家属,在当
      局压力下,在“备注”一栏,写明“不愿公开家属姓名,不便与外界直接联系”。
      然而,这不等于他们不需要外界帮助。丁子霖的资料档案中,一定都记录了这些人
      的家属姓名,及联络地址。丁子霖可直接把海外人士的捐助,交到这些受害者家属
      及致残者手中。

        而这些表列的一个个人的具体资料,尽管远远未及“六四”真正的伤亡人数,
      但已能够清楚地说明“六四”的真相了。

        丁子霖又把她在寻访受难者家属的过程中,所见到的、听到的事实,用“实录
      ”的文字,写下了廿五篇〖编者按:本刊增刊第五十八期〔zk9506a〕摘登
      了其中的十一篇。另外在九四年出版的增刊第三十七期〔zk9406a〕也曾刊
      登三篇〗。这些“寻访实录”是两份表格(死难者及致残者的表格)的最好的补充


        五年来,丁子霖从事这样的工作,当然极不容易。她受到当局的压力,她在寻
      访过程中的体会,还有,她作为一位母亲对自己亲儿的怀念及哀悼,形成了这本书
      的其他文字。

        五年来,中国当局努力要掩盖“六四”真相,而一位普通的中国老百姓却以个
      人的道德力量,抵住中国当局的强大压力,用她的惊人的意志力,完成了一个伟大
      的工程,就是把“六四”真相揭发出来。了解中国大陆情况的人,必然会同意:称
      之为“伟大”决非过誉。

        这是一本用生命写成的书。这样说不仅是由于这本一百多页的沉甸甸的书里装
      载着许许多多年轻有为的沉甸甸的生命,装载着令人难于呼吸的血和泪,让世人清
      楚看到了“六四”前后所发生的具体事实,还由于这是丁子霖用五年的生命实践所
      写成的。

        中国当局让“六四”事件留下一片空白,与丁子霖凭一人之力、凭五年生命的
      探索追寻而发掘出来的一桩桩沉甸甸的事实,形成鲜明的对比。它清楚地告诉世人
      :谁害怕面对历史?谁害怕面对真相?它更清楚地告诉世人:“六四”并没有在中
      国晗百姓的心中淡忘。不但没有淡忘,而且会因这本书的存在而永志不忘。因为,
      正如丁子霖的丈夫、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蒋培坤所说:“人类反抗强权的历史,就
      是记忆反抗遗忘的历史。”

        我相信,而且我想丁子霖女士和蒋培坤先生也一定有这样的信念:总有一天,
      这本书所表列的名字,及家属的名字、家庭情况、联络地址等等,都会全部刊印出
      来;总有一天,这本书将列出更多名字和更详尽的资料;总有一天,这本书也可以
      在中国大陆刊行。

        鲁迅说过: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
      奋然而前行。

        尽管社会上多的是苟活者,但他的希望就是有丁子霖、蒋培坤这样的真的猛士


      □ 原载《丁子霖“六四”受难者名册》
        《九十年代》杂志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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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见证】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六四”遇难者名单(九十六名)

      0001 蒋捷连 男 17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附中高二四班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3夜10:30左右离家,11点多在木
           樨地29楼前长花坛后,后背左侧中弹穿胸而过,经送市
           儿童医院抢救无效身亡。医院开具“来院前死亡”的证明,
           6月7日在八宝山火化,骨灰一直置放在家中灵堂内。
      家庭情况 父 蒋培坤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教授;
           母 丁子霖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蒋捷连为其父母独子。
      住  址 北京市中国人民大学静园一楼43号
      邮  编 100872   电话 2563399-3132

            ·—·—·—·—·—·—·—·—·—·—·—·—·—·

      0002 王 楠 男 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月坛中学高二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3夜间11时携像机离家,6.4凌晨在
           南长街南口头部中弹倒地,戒严部队禁止救护队抢救,两、
           三小时后身亡,当即与其他尸体被埋于天安门西侧北京市
           28中学校门前。6月7日,尸体发出异味,经校方交涉,
           将尸体挖出,因穿着军服被疑为戒严部队战士,所以送往
           护国寺医院,其家人6月14日才找到,于6月26日经
           市公安局出具“外出死亡”证明才在八宝山火化,骨灰安
           放在万安公墓骨灰堂。
      家庭情况 父 ××× 母 ××× 王楠有两兄长。

            ·—·—·—·—·—·—·—·—·—·—·—·—·—·

      0003 杨明湖 男 42岁
      生前单位 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法制局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东长安街公安部前,遭戒严部队
           扫射,腹部中弹(炸子),被送往同仁医院抢救。膀胱、
           骨盆粉碎,手术后高烧不退,于6月7日身亡,火化后骨
           灰安放在万安公墓骨灰堂内。
      家庭情况 妻 ××× 子 ××

            ·—·—·—·—·—·—·—·—·—·—·—·—·—·

      0004 萧 杰 男 19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88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年6月5日已购得回四川成都的火车票,下午两
           点左右行至南池子南口,过马路时因逾红色警戒线,戒严
           部队喝令其站住未听从,一梭子弹从后背穿胸,当即死亡。
           下午四时许公安部根据遗体所携学生证通报学校领回尸体。
      家庭情况 四川成都市人,父母均为一般干部,萧杰为其父母独子。

            ·—·—·—·—·—·—·—·—·—·—·—·—·—·

      0005 陈中顺 男 23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新华社代培摄影班89级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1989.6.3晚,在人民大会堂西北侧的平房顶上照
           相时,头部中弹身亡。遇难后,同班学员集资在香山红旗
           村金山陵园附近购置墓地安置其骨灰,并立有墓碑。
      家庭情况 北京市人,父 ××× 母 ××× 均为……退休工人,
           体弱多病;有一兄两姐。

            ·—·—·—·—·—·—·—·—·—·—·—·—·—·

      0006 郝致京 男 30岁
      生前单位 中科院科技政策与管理研究所助研 88年曾访美
      遇难情况 1989.6.3晚11点多,在木樨地左胸中弹,死于
           复兴医院。家人于7月4日才找到尸体,骨灰安葬在万安
           公墓。
      家庭情况 结婚不到一年,遗孀已赴美再嫁。父 ××× 已离休。
           母 ××× 亦退休。

            ·—·—·—·—·—·—·—·—·—·—·—·—·—·

      0007 谢金锁 男 21岁
      生前单位 北京联合大学轻工学院二年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六部口先被棍捧打伤,后又前
           胸中弹,亡于市急救中心,身携照像机。
      家庭情况 父 谢建国 为铁道部建厂局工人;母 刘梅花 原为家
           庭妇女,1958年参加工作;有四个姐姐。父母均已退
           休。

            ·—·—·—·—·—·—·—·—·—·—·—·—·—·

      0008 萧 波 男 27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大学化学系讲师 16岁即考入北大技术物理系
      遇难情况 1989.6.3是萧波的生日,是日夜赴木樨地劝导学
           生返校,被子弹击中右胸在复兴医院身亡。火化后骨灰送
           湖南湘西龙山县家乡存放。
      家庭情况 父 ×××……;母 ×××…… 己退休;萧有一姐一
           弟;妻 ××× 再嫁,丈夫为萧波生前好友。萧波遇难
           时其孪生子出生才70天,其中之一出生时即患有脑瘫,
           至今仍在治疗中,现寄居在外祖父家。

            ·—·—·—·—·—·—·—·—·—·—·—·—·—·

      0009 孙 辉 男 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大学化学系88级4班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晨,骑车寻找被戒严部队冲散的同班同
           学,身穿北大背心,下穿牛仔裤,于西单被射杀横尸街头。
           遗体火化后,在老山骨灰堂存放三年,现安放在家中。
      家庭情况 父 ××× ……;母亲家庭妇女;祖母思念孙子悲痛过
           度于92年去世;孙辉有一兄一姐,兄已成家。

            ·—·—·—·—·—·—·—·—·—·—·—·—·—·

      0010 陆春林 男 27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86级研究生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被戒严部队射杀,临终前
           将身上证件交行人送回学校,由校方认回尸体火化。
      家庭情况 母早亡,父为江苏省农民,有一弟大学毕业后出国深造。

            ·—·—·—·—·—·—·—·—·—·—·—·—·—·

      0011 张向红 女 20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国政系共运专业87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年6月3日夜11点多与兄嫂多人从珠市口亲戚
           家出来归家的途中在前门遇戒严部队受阻,并被冲散,张
           与嫂一起躲在前门西侧树丛后,被子弹击中左胸主动脉,
           穿透后背,送市急救中心,6月4日凌晨去世。骨灰葬于
           太子峪公墓。
      家庭情况 家有父母兄嫂。父 张耀祖 东城区某蔬菜公司离休干部。
           母 王培靖 科学院情报所幼儿园老师,已退休。兄 张向
           明,嫂 康占菊 朝阳医院急诊科。

            ·—·—·—·—·—·—·—·—·—·—·—·—·—·

      0012 程红兴 男 约25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苏联东欧研究所87级双学位生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湖北农村子弟,原华中师大英语系毕业。

            ·—·—·—·—·—·—·—·—·—·—·—·—·—·

      0013 王一飞 男 31岁
      生前单位 大通公司(由中科院地球物理所调入)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左胸肺部中弹。身上带有
           名片,家人6月4日从海军医院领回尸体,骨灰存放家中。
      家庭情况 母 ××× 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所房管科科长,已退休;
           妻 ××× 中关村二小教师,未再嫁……
           女 ××  1984年生,体弱多病,中关村二小学生。

            ·—·—·—·—·—·—·—·—·—·—·—·—·—·

      0014 杨燕声 男 31岁
      生前单位 体育报社工作人员
      遇难情况 遇难经过不详。骨灰安放在万安公墓骨灰堂。
      家庭情况 妻 黄丽萍,工作单位不详。遗有一岁多的儿子。

            ·—·—·—·—·—·—·—·—·—·—·—·—·—·

      0015 张 瑾 女 19岁
      生前单位 国贸中心培训班学员 北京职高多贸专业毕业
      遇难情况 1989.6.3夜12时多,与男友郝刚一起躲在民族
           宫附近的胡同里,遭戒严部队扫射,头部中弹,6月4日
           凌晨死于邮电医院。6月14日火化,骨灰葬在太子峪公
           墓。
      家庭情况

            ·—·—·—·—·—·—·—·—·—·—·—·—·—·

      0016 段昌隆 男 24岁
      生前单位 清华大学化工系应用化学专业84级应届毕业生 班长
      遇难情况 1989.6.3夜,从家中骑车外出,在民族宫附近遇
           戒严部队与群众对峙,段上前说理劝解,左胸中弹,为小
           口径手枪近距离射杀。6月4日凌晨死于邮电医院。
      家庭情况 父 段宏炳 西城区政协委员,退休中学教师,44岁才
           得此子;母 周淑庄 退职干部; 段为段祺瑞侄孙,有
           一姐一妹。

            ·—·—·—·—·—·—·—·—·—·—·—·—·—·

      0017 王卫萍 女 25岁
      生前单位 北京人民医院妇产科大夫 北京医科大学学士生
      遇难情况 遇难情况不详,其骨灰安葬在万安公墓,碑文上除姓名和
           身份外,还刻有生卒年月:“1964.12.21生,
           1989.6.3遇难身亡”。
      家庭情况 不详

            ·—·—·—·—·—·—·—·—·—·—·—·—·—·

      0018 王建平 男 27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煤气公司南郊车队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西单路口左胸中弹,伤及肺,4
           日凌晨死于北京市急救中心。骨灰安葬在京郊一位农民的
           地里。
      家庭情况 妻 侯×× ……,未再嫁,带着一对当时仅八个月的孪
           生女……与王的父母同住。兄 ×××……;父 ××
           母 ××× 为……退休工人。生活困难。

            ·—·—·—·—·—·—·—·—·—·—·—·—·—·

      0019 王培文 男 21岁
      生前单位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88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六部口附近,王站在从天安门
           广场撤出的学生队伍头排,被坦克轧死,尸体轧碎。
      家庭情况 父 王继喜 陕西咸阳彩色显像管厂工程师

            ·—·—·—·—·—·—·—·—·—·—·—·—·—·

      0020 董晓军 男 19岁
      生前单位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青年工作系88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六部口附近,董站在从天安门撤
           出的学生队伍尾部,被由后至前的坦克压死,尸体碾碎。
      家庭情况 父 董翔 江苏省盐城县郊区南洋新民小学校长

            ·—·—·—·—·—·—·—·—·—·—·—·—·—·

      0021 袁 力 男 27岁
      生前单位 机电部北京机械工业自动化研究所工程师
      遇难情况 1989.6.3夜11点多,离家不久便在木樨地中弹,
           为海军总医院第二号无名尸。被家人认领后6月24日火
           化,安葬于万安公墓。
      家庭情况 父 袁可志 纺织部设计院主任工程师,70多岁,已退
           休;母 李雪文,市儿童医院大夫,已退休,有心脏病。
           袁力于北方交大研究生毕业,曾访德,已获赴美签证。有
           兄、姐各一。

            ·—·—·—·—·—·—·—·—·—·—·—·—·—·

      0022 叶伟航 男 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57中高三学生 班长 学生会干部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中弹,6月4日凌晨2点
           多亡于海军总医院,为该院第一号无名尸,身上三处中弹,
           一为右肩开放伤,一为右胸封闭伤,一为右脑封闭伤。家
           人于6月5日找到尸体,骨灰安放在家中。
      家庭情况 父 叶× 60多岁,公安部退休技术干部,现在海南工
           作;母 ×× 原为公安部大夫,现在中国引进报工作;
           叶有一兄长。

            ·—·—·—·—·—·—·—·—·—·—·—·—·—·

      0023 吴国锋 男 22岁
      生前单位 中国人民大学工业经济系85级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1989.6.3夜,携像机离校。6月4日晨,人大教
           授蒋培坤在寻找其子尸体时,于邮电医院发现吴的尸体。
           受医院委托将其名单带回学校,火化后骨灰由其父母领回。
      家庭情况 父 四川某偏远县厂长;母为该县个体户;吴为独子,为
           该县唯一的大学生,考上人大入学时县里数十人为其送行。

            ·—·—·—·—·—·—·—·—·—·—·—·—·—·

      0024 王 超 男 30岁
      生前单位 四通公司
      遇难情况 遇难经过不详,为海军医院第三名无名尸,骨灰安放在香
           山附近的金山陵园。
      家庭情况 父 ××× 中科院干部;母 ××× 中科院条件局技
           术处工作人员;王遇难时新婚不久,遗孀情况不明;王有
           两个妹妹。

            ·—·—·—·—·—·—·—·—·—·—·—·—·—·

      0025 安 基 男 31岁
      生前单位 建设部中国建筑技术研究中心:《村镇建设》杂志编辑
      遇难情况 1989.6.7晚11时许,与另五名青年(3男2女)
           送友人去羊坊店,经儿童医院附近,被戒严部队喝住,四
           名男青年在逃跑时安与另一青年一同被射杀。两女青年因
           跪地求饶幸免一死。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老干部,父亲死于“文革”,母亲 ××……,
           己离休。妻子 ×× 原在钢铁学院工作,现不知调往何
           处。遇难时儿子是小学一年级学生。

            ·—·—·—·—·—·—·—·—·—·—·—·—·—·

      0026 于 地 男 32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太阳能研究所工程师 曾与同事发明电热膜 获过奖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2时,戒严部队在南池子至历史博
           物馆一带与市民对峙,曾四次扫射百姓,于第一批被击中,
           子弹从左下肋骨穿入右上肋穿出,伤乃肝肾肺等八个脏器,
           擦伤脊柱,骨被折,由协和医院先后作了四次大手术,摘
           去一肾,抢救20余天,高烧不退,6月30日死于协和
           医院。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离休老干部;一弟已成家;妻 许力平 原为同
           单位职工。现住其父母家(北方交通大学)。有一子,当
           时五岁。

            ·—·—·—·—·—·—·—·—·—·—·—·—·—·

      0027 严 文 男 22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大学数学系二年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一时许,在木樨地帮助摄像时被打
           中右大腿根部动脉,送海军医院抢救不治身亡。遗体火化
           后葬于太子峪公墓。
      家庭情况 父 ××× 冶金部规划院高级工程师;兄 ×× 北京
           大学计算机系研究生,89年赴美深造。母 ××× 北
           京卷烟厂高级工程师,已退休。

            ·—·—·—·—·—·—·—·—·—·—·—·—·—·

      0028 钱 缙 男 21岁
      生前单位 北京经贸大学86级本科生(北京四中毕业)
      遇难情况
      家庭情况 北京人,余不详。

            ·—·—·—·—·—·—·—·—·—·—·—·—·—·

      0029 刘 弘 男 24岁
      生前单位 清华大学88级环研研究生 83级本科生毕业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前门腹部中弹,肠子流出,被
           同学塞进,扣上一只小盆后送医院时未死,后死在同学怀
           中。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支边新疆的知识份子,有一妹。

            ·—·—·—·—·—·—·—·—·—·—·—·—·—·

      0030 锺 庆 男 21岁
      生前单位 清华大学精密仪器系86级6班本科生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被子弹击中头部,打掉半
           个脸。从遗体衣袋中的钥匙才辨明其身份,通知学校。
      家庭情况 不详

            ·—·—·—·—·—·—·—·—·—·—·—·—·—·

      0031 无名氏
      生前单位 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家在农村,两兄均死于非命,此人遇难后家人痛不欲生。

            ·—·—·—·—·—·—·—·—·—·—·—·—·—·

      0032 无名氏 女 年龄不详
      生前单位 101路售票员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5时前,陈尸东郊红庙十字路口北。
      家庭情况 不详

            ·—·—·—·—·—·—·—·—·—·—·—·—·—·

      0033 张×× 男 53岁
      生前单位 东郊热电厂基建处科长
      遇难情况 同0032号
      家庭情况 不详

            ·—·—·—·—·—·—·—·—·—·—·—·—·—·

      0034 吕 鹏 男 9岁
      生前单位 北京顺城根小学三年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年6月3日12时左右,在复兴门立交桥附近被
           戒严部队射中胸部,当场岁亡。
      家庭情况 吕的父母皆为当年插队知青,现在外地工作;玛随外祖母
           长大。

            ·—·—·—·—·—·—·—·—·—·—·—·—·—·

      0035 庄捷生 男 27岁
      生前单位 北京五道口百货商场职工(售货员)
      遇难情况 1962年8月27日生,1989年6月3日白天离家
           后再未返回,6月11日家人在同仁医院无名尸照片找到
           庄的遗体,胸部及胳膊两处中弹,火化后在八宝山骨灰堂
           存放三年,后转存至东升骨灰堂。
      家庭情况 父母分别为70多与60多退休工人,姓名、地址不详。
           生前未婚,有一女友。庄有一兄一姐,均已成家。兄 庄
           瑞生,五道口百货商场职工。

            ·—·—·—·—·—·—·—·—·—·—·—·—·—·

      0036 袁敏玉,男 35岁
      生前单位 北京地质仪器厂电焊工
      遇难情况 1989年6月3日夜,在三里河木樨地之间,心窝与喉
           部中弹,6月4日下午在儿童医院去世,6月5日由亲友
           打棺木运回河北老家掩埋。
      家庭情况 遗孀康静芬,石景山某砖厂工人。遗孤,子 袁博森,现
           为10岁小学生。家中老父袁长禄,60多岁,公安部某
           技术所退休炊事员,现病瘫在床。老母于89年初病故。
           弟患精神病,住康复医院。幼妹植物人在家。长妹顶替父
           当炊事员。
      备  注 特殊困难户,可接受救助。

            ·—·—·—·—·—·—·—·—·—·—·—·—·—·

      0037 杜燕英 男 2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劳改局下属某公司职工(原为北航82年毕业生)
      遇难情况 89年6月4日凌晨2时在前门大北照相馆附近,肝部中
           炸子,6月5日凌晨死于友谊医院。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茶淀劳改局干部,父已去世,杜为独子,另有两
           个姐妹。遗孀宋慧明33岁,中科院图书馆工作人员,遗
           孤杜瀚飞,6岁男孩。

            ·—·—·—·—·—·—·—·—·—·—·—·—·—·

      0038 路建国 男 40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旅游局司机
      遇难情况 89年6月3日夜11点,在二七剧场路三里河商场附近
           左胸中炸子弹身亡,置于阜外医院。
      家庭情况 父为老干部。本人曾为薄一波之子薄熙成开过车。遗孤女
           沈然14岁,113中学生。遗孀沈晖现年40岁,原为
           东风电视机厂大夫,因受剌激无法工作,调北京展览馆工
           会工作。

            ·—·—·—·—·—·—·—·—·—·—·—·—·—·

      0039 王争胜 男 20岁
      生前单位 华北物资站职工
      遇难情况 89年6月7日夜,与安基(见0025)等人一起遇难,
           其兄王争强也在场被射伤。
      家庭情况 父王某是国家物资局老局长,已离休多年,70多岁。其
           母为居委会主任。王家多子女,王为幼子,小名小六,订
           婚不久。

            ·—·—·—·—·—·—·—·—·—·—·—·—·—·

      0040 李长生 男 年龄不详
      生前单位 北京联合大学自动化工程学院图书馆管理员。
      遇难情况 89年6月4日凌晨离家去天安门广场,至今生不见人,死
           不见尸。
      家庭情况 母名不详。

            ·—·—·—·—·—·—·—·—·—·—·—·—·—·

      0041 溪桂茹 女 24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展览馆劳动服务公司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丈夫王琳,现年30岁,同为北京展览馆职工。子王行宇,
           现年五岁。

            ·—·—·—·—·—·—·—·—·—·—·—·—·—·

      0042 戴 伟 男 20岁
      生前单位 待考大学学生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母刘秀晨,45岁,新街口电影院职工
           妹戴觉,20岁,和平门烤鸭店职工

            ·—·—·—·—·—·—·—·—·—·—·—·—·—·

      0043 吴向东 男 23岁
      生前单位 电大毕业生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父吴学汉,中国地质科学院矿床研究所职工;母徐×。

            ·—·—·—·—·—·—·—·—·—·—·—·—·—·

      0044 刘建国 男 35岁
      生前单位 长城风雨衣公司职工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遗孀宁书平,北京眼镜四厂工人。遗孤,女,11岁小学
           生。

            ·—·—·—·—·—·—·—·—·—·—·—·—·—·

      0045 赖 笔 男 20岁
      生前单位 北京医科大学二年级学生
      遇难情况 不详
      家庭情况 不详

            ·—·—·—·—·—·—·—·—·—·—·—·—·—·

      0046 董 琳 男 20多岁
      生前单位 北京东城区人民法院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遇难
      家庭情况 父董志民,北京新闻电影制片厂总务科长。

            ·—·—·—·—·—·—·—·—·—·—·—·—·—·

      0047 虢安民 男 23岁
      生前单位 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喷气发动机专业89届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生前已通过硕士研究生考试,89.6.4凌晨头部中弹,
           即死亡,半边脸被炸飞,遗体当日停放于政法大学主楼,
           数日后由北航领回。
      家庭情况 湖南人

            ·—·—·—·—·—·—·—·—·—·—·—·—·—·

      0048 林仁富 男 30岁
      生前单位 北京科技大学材料系应届毕业博士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与同学王宽保一起从天安门广场撤
           出,行走至六部口被坦克碾死。
      家庭情况 已婚,无遗孤。林生前正联系好89年10月去日本。
           父已去世,有老母;兄 林仁国;弟 林仁民

            ·—·—·—·—·—·—·—·—·—·—·—·—·—·

      0049 孙彦昌 男 24岁
      生前单位 北京建筑筑炉公司司机
      遇难情况 1989.6.3夜孙离家去找弟,在东郊红庙110车
           站总站广场南面被戒严部队枪弹击中颈椎第四节神经中枢,
           当时由朝阳医院救治,半年后无效身亡。
      家庭情况 孙为长子,有父母,及两个弟弟。父孙恒尧,北京印染厂
           印花车间主任。

            ·—·—·—·—·—·—·—·—·—·—·—·—·—·

      0050 钱 辉 男 21岁
      生前单位 北京广播学院新闻采编专业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1989.6.5凌晨,在广播学院校门外,由一辆坦克
           上射出的大型子弹击破膀胱,另一枪大断大腿动脉。当时
           未岁,还向同伴说了一句:“当心!军车还没有过去!”
           同伴把他抢救到校门内,血流一百米,死去。
      家庭情况 钱为蛾生子,父母情况不详。父来京领取儿子骨灰时,曾
           向校方要求抱骨灰盒绕学校一周,校方不允。

            ·—·—·—·—·—·—·—·—·—·—·—·—·—·

      0051 邹 冰 女 约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广播学校88级学生
      遇难情况 邹因参加89民运受审查,过不了关,于89年9月中旬
           由学校塔楼13层跳楼自杀。死后校方诬邹有神经病,事
           实上邹并无神经病,死前几天曾给父母寄过遗书,说辜负
           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死前10分钟还给宿舍打过几壶水。
      家庭情况 父母为医生,其他不详。

            ·—·—·—·—·—·—·—·—·—·—·—·—·—·

      0052 朴长奎 男 47岁
      生前单位 中央民族歌舞团演奏员
      遇难情况 1989.6.3夜或6.4凌晨,在西单至复兴门之间,
           左脑后中弹,子弹从右颈下穿出,死于邮电医院,埋在金
           山陵园,未立碑。
      家庭情况 妻金贞玉,钢铁总院劳保库管理员。有二女:大女现年24
           岁,已结婚;小女现年21岁,已工作。

            ·—·—·—·—·—·—·—·—·—·—·—·—·—·

      0053 卞宗序 男 40岁
      生前单位 北京新街口机电产品供销公司经理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西单家具店门前,子弹从
           头部斜穿过去,当场死亡。骨灰葬于太子峪公墓,墓碑
           上写着:全家亲人及亲友哀立。
      家庭情况 妻,现移居南韩,留下一对孪生遗孤,一子、一女,姐
           弟现年15岁,北京某中学学生,由姨代管。

            ·—·—·—·—·—·—·—·—·—·—·—·—·—·

      0054 田道民 男 22岁
      生前单位 北京科技大学管觏系85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清晨,田做完毕业论文后去六部口,
           被坦克碾死。
      家庭情况 家在农村,有兄弟姐妹8人,仅他一人上大学,家境贫
           寒,他的同班同学相约每人每年给田的父母寄10元作
           生活补贴。

            ·—·—·—·—·—·—·—·—·—·—·—·—·—·

      0055 何 洁 男 22岁
      生前单位 清华大学建筑系应届毕业生
      遇难情况 1989.6.4.头部中弹。何为公认神童,年仅15
           岁上高中一年级时就被清华大学录取为大学本科生,遇难
           时年仅22岁,已读完硕士学位。骨灰由家人带回黑龙江
           老家,葬于完达山脉的小青山上。
      家庭情况 家有年老父母、哥嫂。一兄赴美留学。

            ·—·—·—·—·—·—·—·—·—·—·—·—·—·

      0056 宋晓明 男 32岁
      生前单位 航天部二院283厂技术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夜,宋在五棵松十字路口西南方向的
           人行道上,由南边来的军车向喊口号的民众射击,子弹穿
           透宋的大腿根部动脉,送301医院,持枪的军人命令大
           夫不准抢救,不准输血,终因流血过多于6.4凌晨死亡。
           宋的母亲在儿子遇难后不久因肾衰竭去世。宋的骨灰埋在
           太子峪,83号,无碑。
      家庭情况 宋父早已去世,宋有一女,当时只有四个月,妻已改嫁,
           女儿现由其姐及宋的岳父母抚养。

            ·—·—·—·—·—·—·—·—·—·—·—·—·—·

      0057 刘燕生 男 37岁
      生前单位 北京家用电器研究所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长安街民族宫路口中弹,穿透
           腹部,送邮电医院抢救,血流尽而亡。
      家庭情况 妻,北京某厂工人;女儿,现年11岁。刘死后单位只承
           担400元丧葬费和800元抚恤金,刘生前投保的五千
           元人身保险,保险公司拒绝支付,刘妻每月收入仅100
           多元,单位不负担遗孤生活费,母、女生活艰难。

            ·—·—·—·—·—·—·—·—·—·—·—·—·—·

      0058 温 杰 男 26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毕业,北京服装学院教师
      遇难情况 六四后被羁押,狱中患重病,保释出狱后病逝。
      家庭情况 温杰去世不到一年后,温父病故;93年温母又做癌症手
           术,现正在治疗中。

            ·—·—·—·—·—·—·—·—·—·—·—·—·—·

      0059 里慧泉 男 约35岁
      生前单位 中国冶金报记者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六部口路南遇难。6月
           11日于邮电医院发现遗体。
      家庭情况 妻,现在某公司工作,有一子,现年7岁

            ·—·—·—·—·—·—·—·—·—·—·—·—·—·

      0060 张汝宁 男 32岁
      生前单位 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俄语部副主任
      遇难情况 1989.6.3夜10时多,在离家步行去电台途中,
           穿越马路,在木樨地桥头附近腹部中炸子,被送复兴医院
           抢救,无效,于6.4凌晨身亡。遗骨葬于西郊福田公墓。
      家庭情况 已婚,无子女,母已离休,另有一姐。

            ·—·—·—·—·—·—·—·—·—·—·—·—·—·

      0061 刘凤根 男 40岁
      生前单位 地质部钻探工具厂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夜10点钟左右,离家去西单一带枪救
           伤员,身中三弹,背部,胳膊,有一弹从左臂处穿过心脏。
           由民众送二龙路医院,血流尽不治身亡。遗骨先存放在老
           山骨灰堂,现取回置放在家中。
      家庭情况 父已去世,母为家庭妇女;另有一兄,一姐,均已成家。
           妻,现年42岁,某商场职工;女现年12岁,小学六年
           级学生,患有心脏病,慢性阑尾炎。

            ·—·—·—·—·—·—·—·—·—·—·—·—·—·

      0062 李 萌 女 32岁
      生前单位 国家语言文字改革委员会助研
      遇难情况 1989.6.4日,其夫中炸子受重伤,从尸体堆里找
           到,幸免于死。李精神受强剌激,导致失常,90年底走
           失,寻找多年杳无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公安部门
           已签发死亡通告,吊销户口。
      家庭情况 夫,现某出版社编辑。父母为大学教师及教辅人员;
           女,小学生。

            ·—·—·—·—·—·—·—·—·—·—·—·—·—·

      0063 贲云海 男 22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广安门内街道办事处职工
      遇难情况 1989.6.3夜,离家未归,于6.4日在复兴医院
           找到尸体,腹部中炸子,经抢救无效身亡,骨灰葬于京郊
           金山陵园。
      家庭情况 父为工厂干部,母已退休。

            ·—·—·—·—·—·—·—·—·—·—·—·—·—·

      0064 刘洪涛 男 18岁
      生前单位 北京理工大学工程光学系88级(40882班)本科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一时许,在民族文化宫附近遇难,
           从北京邮电医院领回尸体。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某高校教师。

            ·—·—·—·—·—·—·—·—·—·—·—·—·—·

      0065 周欣明 男 16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葬于金山陵园。
      家庭情况 不详

            ·—·—·—·—·—·—·—·—·—·—·—·—·—·

      0066 王 钢 男 20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葬于金山陵园。
      家庭情况 父 王××,母 齐××

            ·—·—·—·—·—·—·—·—·—·—·—·—·—·

      0067 张 琳 男 37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葬于金山陵园。
      家庭情况 妻 陆××,女 张××

            ·—·—·—·—·—·—·—·—·—·—·—·—·—·

      0068 韩子泉 男 38岁
      生前单位 北京科技大学(原钢铁学院)电工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5点多送亲戚上班,离家不到半
           小时,在农展馆附近颈部中弹身亡。
      家庭情况 父,某工厂工人,82年病故;母64岁,已退休。妻已
           再嫁。子,现初中二年级学生,随母生活。韩为长子,有
           二弟,小弟已于前溺水身亡:韩家现仅剩次子。

            ·—·—·—·—·—·—·—·—·—·—·—·—·—·

      0069 李德志 男 25岁
      生前单位 北京邮电学院应用物理系88级研究生
      遇难情况 1989.6.3(4)日在复兴门遇难,尸体从复兴医
           院领回。
      家庭情况 父 李××,湖北省某学校讲师,丧子后精神受强剌激,
           经济状况很差。李母十年前病逝,家有83岁祖母。大弟
           某厂职工,小弟深圳建筑工人。

            ·—·—·—·—·—·—·—·—·—·—·—·—·—·

      0070 周永齐 男 32岁
      生前单位 北京弹簧厂汽车队队长
      遇难情况 1989.6.3晚上11点多,在工会大楼附近中弹,
           子弹从左侧胸部射入经右肺穿出,伤及心肺,送复兴医
           院,不治身亡。
      家庭情况 周遇难时妻子刚分娩15天;子现年五岁。

            ·—·—·—·—·—·—·—·—·—·—·—·—·—·

      0071 南化通 男 31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市住宅壁板厂(朝阳区十里堡1号)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5点左右,离家去长安街,就此
           再没有回家。家属在协和医院认出死者照片,找到遗体:
           子弹从左后肩胛骨下射入,胸腔被炸烂。
      家庭情况 妻,现北京某商场售货员;有一女,87年生,上学前班。

            ·—·—·—·—·—·—·—·—·—·—·—·—·—·

      0072 贺安彬 男 32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葬于太子峪公墓。
      家庭情况 妻,女。

            ·—·—·—·—·—·—·—·—·—·—·—·—·—·

      0073 仲桂清 女 31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葬于太子峪公墓。
      家庭情况 夫,女

            ·—·—·—·—·—·—·—·—·—·—·—·—·—·

      0074 穆桂兰 女 48岁
      生前单位 北京国棉三厂整理车间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4清6点半左右,穆出门买早点,路过朝
           阳门立交桥,遇坦克、军车自通县方向开来,一路射击,
           穆脑部中弹,当即死亡。路人曾照相为证,并寄给家人。
      家庭情况 夫,北京某工厂职工,已退休。有一子,已婚。女儿在某
           邮电局工作。

            ·—·—·—·—·—·—·—·—·—·—·—·—·—·

      0075 熊志明 男 20岁
      生前单位 北京师范大学88级经济系本科生
      遇难情况 1989.6.3晚遇难,具体情况不明,据有关人士讲,
           熊当时与班上一女同学躲进胡同口,女同学先遭枪杀,熊
           上前救援也遭枪杀,熊的遗体由其同学从熊所穿衣服辨认,
           由学校领回。
      家庭情况 父母均为江西农民,50多岁。有两个妹妹,均在家务农。
           弟,高中三年级学生。

            ·—·—·—·—·—·—·—·—·—·—·—·—·—·

      0076 张卫华 男 约24岁
      生前单位 国家海洋局 海洋预报台硕士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礼士路,腹部中弹,6.5
           在儿童医院找到尸体。
      家庭情况 家在南方农村。

      0077 张×× 男 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商学院企业管理专家88级本科生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自天安门广场撤至六部口,额头曾
           被棒击,咽喉中弹,送北京市急救中心,抢救无效身亡。
      家庭情况 河南农村人

            ·—·—·—·—·—·—·—·—·—·—·—·—·—·

      0078 龚纪芳 女 19岁
      生前单位 北京商学院企业管理专家88级本科生(毕业于包头九中)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自天安门撤至六部口,左胳膊中
           弹(炸子)倒地,因毒气瓦斯造成昏迷,送北京市急救中
           心,抢救无效身亡。死亡证明书上载明:死因主要是由毒
           瓦斯造成肺部糜烂。
      家庭情况 龚与张(0077)系同班同学,内蒙包头市人。

            ·—·—·—·—·—·—·—·—·—·—·—·—·—·

      0079 江×× 男 26岁
      生前单位 中国新闻学院硕士研究生
      遇难情况 1989.6.3晚,于建国门外中弹身亡。
      家庭情况 辽宁人

            ·—·—·—·—·—·—·—·—·—·—·—·—·—·

      0080 刘春永 男 24岁
      生前单位 北京天桥南通服务楼浴室工作人员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天桥附近15路公共汽车总站,
           遭从南边过来的空降部队扫射,头部中弹,经友谊医院抢
           救无效,于4日凌晨身亡,医院出具死亡证明为:“头部
           枪伤引起心衰、呼衰。”遗体葬于通县某地。
      家庭情况 父已去世,母60岁,退休工人;兄退职在家。

            ·—·—·—·—·—·—·—·—·—·—·—·—·—·

      0081 刘俊河 男 56岁
      生前单位 个体户
      遇难情况 在前门大街箭楼下摆西瓜摊。6.4凌晨被戒严部队击中面
           颊主动脉,死于友谊医院。
      家庭情况 妻摆小摊为生。有二子,长子司机。

            ·—·—·—·—·—·—·—·—·—·—·—·—·—·

      0082 梁宝兴 男 25岁
      生前单位 华丰缝纫机厂司机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天桥15路公共汽车总站附近脸颊
           被打穿,送友谊医院抢救无效,于5日身亡。
      家庭情况 母,退休工人;有一继父,摆小摊为生;另有两个弟弟。

            ·—·—·—·—·—·—·—·—·—·—·—·—·—·

      0083 栾沂伟 男 35岁
      生前单位 原包头钢铁设计研究院工程师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在南池子随近腰部中弹,送协和医
           院抢救无效身亡。
      家庭情况 妻,包头市某中学教师。

            ·—·—·—·—·—·—·—·—·—·—·—·—·—·

      0084 苏金坚 男 25岁
      生前单位 个体户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脑部中弹身亡。
      家庭情况 不详

            ·—·—·—·—·—·—·—·—·—·—·—·—·—·

      0085 张罗红 女 30岁
      生前单位 总政干休所工作人员
      遇难情况 1989.6.3晚,遇难于木樨地。
      家庭情况 丈夫已出国,有一小孩,送往长春老家抚养。

            ·—·—·—·—·—·—·—·—·—·—·—·—·—·

      0086 王志英 男 年龄不详
      生前单位 原70届中学毕业生
      遇难情况 1989.6.4遇难于珠市口。
      家庭情况 已婚,有一子及遗孀。

            ·—·—·—·—·—·—·—·—·—·—·—·—·—·

      0087 王昌岩 男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脑部中弹身亡。
      家庭情况 有一子

            ·—·—·—·—·—·—·—·—·—·—·—·—·—·

      0088 李淑珍 女 51岁
      生前单位 北京自来水公司某单位食堂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晚,与丈夫骑车外出,在军事博物馆
           随近,遇戒严部队射击,身中3弹,送邮电医院抢救无
           效,于6月4日死亡。
      家庭情况 大女儿,北京某单位工人。

            ·—·—·—·—·—·—·—·—·—·—·—·—·—·

      0089 马承芬 女 55岁
      生前单位 49年参军,参加过抗美援朝,53年回国复员,属铁
           道兵
      遇难情况 1989.6.3晚,与楼内邻居在院内(水利科学院
           门前)纳凉,遇从东往西去的军车射击,腹部中弹,送
           304医院抢救无效,于6.4凌晨身亡。马死后,其
           夫曾多次给军队系统写信反映,一直无回答;92年由
           其夫个人出资将骨灰葬于金山陵园与河南老家两地。
      家庭情况 夫为离休军人。

            ·—·—·—·—·—·—·—·—·—·—·—·—·—·

      0090 郭×× 男 22岁
      生前单位 不详
      遇难情况 1989.6.3晚9点多,在复兴路,永定路口中弹
           身亡。
      家庭情况 家有老父。

            ·—·—·—·—·—·—·—·—·—·—·—·—·—·

      0091 杨振江 男 21岁
      生前单位 淮阳春饭店服务员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和几位同学途经木樨地,左
           腿根中弹,打断动脉,送海军医院抢救无效身亡,6月
           6日找到尸体,骨灰安放在万安公墓骨灰堂。
      家庭情况 父已退休,母家庭妇女;有3兄。

            ·—·—·—·—·—·—·—·—·—·—·—·—·—·

      0092 ××× 女 年龄不详
      生前单位 四川成都电讯工程学院14系87级学生
      遇难情况 1989.6.4上午,与男友一起去成都人民南路广
           场,遇警察与群众发生冲突,她在逃离广场时给警察抓
           住,警察以电棒猛击之,后给群众送往医院,终因伤势
           过重于当夜身亡。几天后其父母从贵州去成都参加追悼
           会。
      家庭情况 不详

            ·—·—·—·—·—·—·—·—·—·—·—·—·—·

      0093 冠 霞 女 31岁
      生前单位 北京西四北幼儿园教师
      遇难情况 1989.6.3夜,在军事博物馆对面人行道上腹部
           中弹,送铁道医院抢救,因伤及脾脏,于6月4日下午
           五时身亡。
      家庭情况 丈夫,北京市某单位司机;子,1988年生。

            ·—·—·—·—·—·—·—·—·—·—·—·—·—·

      0094 韩 秋 男 约30岁
      生前单位 黑龙江佳木斯市制钉厂
      遇难情况 1989.6.4凌晨,后脑中弹,送天坛医院,不治
           身亡。
      家庭情况 不详

            ·—·—·—·—·—·—·—·—·—·—·—·—·—·

      0095 刘景华 女 约30岁
      生前单位 总政白石桥干部管理处招待所工人
      遇难情况 1989.6.3晚,于复兴门立交桥附近遇难
      家庭情况 夫妇俩均中弹,夫伤,妻死,孩子送老家抚养。

            ·—·—·—·—·—·—·—·—·—·—·—·—·—·

      0096 王铁军 男 年龄不详
      生前单位 北京铁路局木樨地客运处
      遇难情况 1989.6.3晚,在住宅楼楼顶持望远镜观看戒严
           部队进城情况时中弹身亡。
      家庭情况 其父原某铁路分局局长。

      □ 原载:《九十年代》月刊94年6月号和9月号
      ~~~~~~~~~~~~~~~~~~~~~~~~~~~~~~~~~~~~


                “六四”伤残者名册(四十九名)

                     ·丁子霖·

      001  C.M.Q. 女 约20岁 大学生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4凌晨,参加民众组织的救护队在天安门
           附近救护伤员时被装甲车轧伤腿骨,经抢救,用不锈钢材
           料固定,愈。毕业后赴美深造。

            ·—·—·—·—·—·—·—·—·—·—·—·—·—·

      002  L.G.   男 36岁 公司经理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被枪弹击中胸以上脊椎,
           造成高位截瘫。目前神智清醒,四肢功能丧失,由海军医
           院救治,医疗费用由单位负担。

            ·—·—·—·—·—·—·—·—·—·—·—·—·—·

      003  W.T.J. 男 24岁 职员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4白天,在北京饭店附近左臂中弹,被打
           断神经。协和医院救治后转到积水潭医院,左臂已残,三
           年内手术七、八次,伤及脾,断一肋骨。

            ·—·—·—·—·—·—·—·—·—·—·—·—·—·

      004  Z.J.Q. 男 17岁 中专学生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7白天,骑车去北京站附近上学,突遇坦
           克驶来,喝令所有行人趴下,并向路边开枪,数人中弹。
           中子母弹,子弹在表皮,母弹进入肝部擦伤脊椎,由协和
           医院救治。目前行走一腿稍瘸。

            ·—·—·—·—·—·—·—·—·—·—·—·—·—·

      005  T.Z.   男 16岁 初中学生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4白天,与同学骑车至王府井南池子一带,
           被戒严部队打伤头部。由协和医院救治,因受惊吓,90
           年神经失常,无法升学和谋职,在家闲居。93年9月又
           发病,现住精神病院,医疗费用由家人负担。

            ·—·—·—·—·—·—·—·—·—·—·—·—·—·

      006  F.Z.   男 23岁 大学生  安徽人
      受伤情况 1989.6.4晨,学生列队从广场撤离,途经六部口
           时约6时左右,一辆坦克向走在自行车道上的学生轧过来,
           并施放毒气弹,方政因救本校一女生,来不及躲闪,被坦
           克碾去双腿,由积水潭医院截肢。现自谋生路,生活困难。

            ·—·—·—·—·—·—·—·—·—·—·—·—·—·

      007  W.Y.   男 27岁 职员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公主坟一带脑部中弹,经北大医
           院救治,留下左半身不遂,行动不便致残,住院数月,现
           在家休养。93年服70多片安眠药试图自杀,发现及时
           抢救脱险。

            ·—·—·—·—·—·—·—·—·—·—·—·—·—·

      008  C.N.   男 30岁 大学讲师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被子弹打中双膝。在积水
           潭医院做过两次手术,两年后恢复行走能力,遭单位清查,
           停职停课,并受党纪处分。

            ·—·—·—·—·—·—·—·—·—·—·—·—·—·

      009  L.L.F. 女 30多 公司职员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双腿中弹,未伤及筋骨,
           但大面积植皮。

            ·—·—·—·—·—·—·—·—·—·—·—·—·—·

      010  S.W.K. 男 22岁 大学生  现居海南
      受伤情况 1989.6.4晨.与同学一道从天安门撤出,在六部
           口被一辆狂奔的坦克轧重伤,并受枪伤,现腿瘸,身上留
           有多处枪伤。

            ·—·—·—·—·—·—·—·—·—·—·—·—·—·

      011  Y.Z.H. 男 30岁 研究人员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地中弹,伤及胯骨,愈后瘸
           行,并受单位清查。现已去深圳工作。

            ·—·—·—·—·—·—·—·—·—·—·—·—·—·

      012  X.Y.C. 男 46岁 已离职  北京人
      受伤情况 1989.6.3夜,在木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87期: 刘刚采访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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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刘刚采访专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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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八十七期 ——
                (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二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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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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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专栏】 采访刘刚                      吴 放
      ————————————————————————————————————
          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来稿请寄:HXWZ@cnd.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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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
      【六四专栏】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编者按:《华夏文摘》1993年增刊第十九期登载了刘刚“对侵犯人权者的起
      诉书”、“我的紧急呼吁”及刘刚妹妹刘明的“我哥哥刘刚的现况”〗


                       采访刘刚

        时间:一九九六年五月十日
        地点:美国华盛顿市Ramada Hotel
        采访人:吴放(下称CND)
        被采访人:刘刚(下称刘)

      CND:首先我代表CND《华夏文摘》的同人欢迎你平安到达美国。

      刘:我对在美国的留学生和华侨表示感谢,他们给与我很多的帮助。我也对《华夏
      文摘》的全体读者表示问候。

      CND:能不能请你先简要地介绍一下你是什么时候进的监狱,住了多长时间,还
      有你的“罪名”是什么?

      刘:我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九日在保定被逮捕。这按中国人的说法是被抓住了,不
      能算是逮捕。然后呢是关押在北京的秦城监狱,关押到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也就是
      关押了一年半之后对我宣布逮捕,然后九一年二月十二日给我判了六年徒刑,罪名
      是“阴谋颠覆政府罪”。被判刑之后呢,就把我送到辽宁省凌源第二劳改支队服刑


      CND:能不能谈一谈你在监狱里的情况?

      刘:按照中国的司法制度,在秦城监狱那段时间属于预审期间。这个预审期间呢,
      中国的司法程序就是主要是通过各种方式让受审者招供。而中国的司法制度,在审
      判的过程中,口供是判决当中最主要的证据。这和西方国家不一样——西方国家主
      要注重物证,其他的证据;物证和旁证,其他人证。而中国在审判当中主要就看你
      自己讲的,自己来指控自己,就是逼迫我们,逼迫犯人自己去指控自己。而一切罪
      证基本都是属于自己的口供。

      CND:你刚才讲到“用尽各种方式来让犯人招供”。所谓的各种方式都是什么方
      式呢?

      刘:我所经历过的有威胁、恐吓、利诱,都经历到了。

      CND:举个例子呢?

      刘:象我刚被抓到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拒绝回答警察提出的任何问题,包括他们
      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都拒绝回答。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就告诉我,我所面临的必
      然是死刑。

      CND:这是威胁吗?

      刘:这是威胁,但是说这种话是以很隐晦的方式,暗示。他这种暗示呢更让我感觉
      到确实是面临着那种危险。如果他直接说我会被枪毙的话,那就当然了,我会认为
      他是恐吓。再一个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我被抓住那天,在保定时,保定市公安局局长
      曾经用枪逼着我的头要我交代跟我一块儿的还有其他几个人,就是都谁跟我在一块
      儿。他们想顺藤摸瓜把其他几个人抓住。因为我当时拿了好几张火车票,是跟我同
      行的其他几个人的。其中有的人就在我被抓住的时候他们是亲眼目睹。我也没流露
      出来他们有那些跟我在一块儿的。后来他拿枪逼着我的头的时候,那种滋味确实让
      人感到非常非常的恐怖。

      CND:这是威胁。利诱呢?

      刘:利诱主要是在法庭,法官审判的时候,就对我是利诱的方式。他就告诉我,跟
      我谈判。因为我对北京,就是共产党执政当局对我的调查不配合,拒绝回答问题,
      他们感到非常非常……非常担心,也担心我会在法庭上大闹法庭。原先我对他们讲
      ,如果你们把我带到法庭上去,我同样的会拒绝回答他们任何问题,甚至我会把他
      们法庭的审判台给踢翻。审判长叫潘京生,他就多次和我谈到,要我在法庭期间要
      配合。如果一旦配合呢,他一定把我的刑期压下来。说句实话,他讲的一些条件我
      基本都答应了。他就说,在法庭上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要回答,然后还有其他的一
      些条件。告诉我说,他还强行征求我同意,他说我除了在判决书上写明你在法庭调
      查期间要配合外,还要求我说一些交代的那种话。实际上我是拒绝交代的。他通过
      很多很多的方式对我进行利诱,让我讲这种话。以降低处分为利诱。如果我不这样
      做,那他就告诉我……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威胁,就告诉我,那就给你判的时间长一
      些——当时告诉我要判十五年。

      CND:你觉得判这六年跟这个有关吗?

      刘:跟这当然是有关系了。因为我那个罪,就是按照“阴谋颠覆政府罪”的话,中
      国法律基本刑期是无期徒刑,最轻最轻十年以上。所以我这个以“阴谋颠覆政府罪
      ”判六年在中国可能是没有吧。

      CND:然后你被判了刑以后就被送到辽宁去了吧?

      刘:对,辽宁省凌源第二劳改支队。

      CND:在劳改支队里边的情况能不能给谈一谈?

      刘:凌源第二劳改支队是非常非常恐怖的。我刚一送到凌源第二劳改支队,那是四
      月二十日。刚一下车,就有二十多个警察,当时和我一块儿送去的有十几名政治犯
      。那就有很多很多警察来对我们进行殴打,电棍……

      CND:一下车就打?

      刘:一下车就开始打。打我们的当时就告诉我们说,“要给你们个下马威、见面礼
      、杀威棒。”这些话全都讲了。当时他的监狱长叫刁小天。他对我们讲什么呢,就
      是那边一帮子警察在打我们的时候,他就对我们讲:“孩子们,你们到这儿来就相
      当于回家了。警察就是你们的父母。”而这些“父母”就在打我们。此后有很多时
      候,象那次打我们之后他们就告诉我们,说你们到这儿来就一点犯人的样子都没有
      ,见了警察还敢跟我们对视,还敢看我们。他们要求犯人是应该什么样呢,可想而
      知他们要求犯人见了警察要象狗对人,对主人的那种姿态,得摇尾乞怜。最形象一
      点就是我们刚到监狱时候看到那帮刑事犯对待警察就是,那就跟电影里边汉奸对日
      本人一样。警察说一句,那边就的说“是是是。”然后还得一踮脚,作出那种姿态
      在我们看来是特别特别恶心的。他们警察就要求犯人这样去做。

      CND:你刚才将跟你同行的有十几个人,他们都是政治犯。他们都是什么罪名,
      是和你同罪吗?

      刘:我们都是八九年六四,游行示威,参与八九年民主运动被判刑的。其中包括有
      唐元俊,他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送到凌源的还有肖彬。就是那个“两万多”、“血
      流成河”的肖彬。

      CND:他被判十年是够冤的了。

      刘:他才算不冤的了。要说冤,有一个政治犯才冤。我问他是怎么被判的,他说他
      也不知道。我问他是不是六四以后被抓的,他问我:“什么六四?”原来他本来就
      是一个要饭的,成天在街上走来走去。游行示威他也在街上,后来抓人也把他算进
      去了。判了三年,倒不用要饭了。

        凌源监狱它为什么当时能收集这么多政治犯呢,当时有这样一个背景。就是八
      九年六四之后凌源监狱关押了很多政治犯。所以他们特别希望向中央请战,要求把
      全国的政治犯,就是把参加八九年六四之后被抓的政治犯送到凌源二支队管理。他
      当时就去申请。申请了很长时间,中央就同意了,给他们拨了很多钱,当时就盖了
      几座楼。九一年已经就盖成了几座监测楼,他们计划要收来上万名的政治犯。可是
      后来呢没有抓来那么多人。从这也能看出中共当局当时想逮捕多少人——他们不惜
      代价。这是在凌源修了这些关押政治犯的楼,他们就计划容纳上万人。可能在其他
      地方还有。后来这几座政治犯的监测楼被空了很长时间,被送去的政治犯只有吉林
      省的、辽宁省的一共二十几个人。当时那几座监测楼他们叫做“暴犯楼”,后来我
      们叫它们“暴动楼”。

      CND:你是和别的犯人关在一起呢还是在小号?

      刘:在这期间呢它经常有些变化。象我刚一到那儿时候,四月二十日到,到五月二
      十九日,我是跟其他政治犯一同关押的。一个房间能有二十几平方米那里边住了二
      十多个政治犯,还包括一些刑事犯。刑事犯,是用刑事犯来管理我们的,也就是用
      这些刑事犯来充当他们的打手来管理我们。到五月二十九日因为我组织大家进行罢
      考,就是拒绝参加考试。监狱里边天天叫我们考试。

      CND:考什么?

      刘:考叫“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一共有五十八条六千多字。每天都考我们。要背
      。背诵,要倒背如流。如果正着背过来要是挑不出毛病,就要你倒着背。错一点就
      要找你毛病,对我们进行惩罚。比如要今天坐凳,体罚,反思。那一反思就是几天
      ,一坐就是一天十四个小时,然后就是几天连续地坐。特……没有经历过这种折磨
      的人,你感到很难想象——坐凳是一种休息嘛。可是那里边坐的时间长了就会体会
      到,是非常折磨人的。我开始还不知道,以为坐凳不错。我们在监狱里没有凳子,
      只能坐在地上,时间长了腿很疼。我开始还呈英雄气概,坐得直直地给他们看。几
      天下来浑身疼极了。后来我就拒绝坐,他们就让几个刑事犯强迫我。
         在监狱里边有几种惩罚的方式。象小号是一种。

      CND:小号有多大?

      刘:有一张床那么大吧。就是里边能放一个床。我没有被关在小号里边。我关的是
      叫严管队。严管队是比小号更要严厉得多的惩罚。小号里边没有人监视你每天作什
      么,你可以在那里边坐下或躺下。那是比较自由的。但是关在严管队里的人,就是
      有一帮刑事犯强迫我们必须地坐凳。如果不坐,他们就会殴打。

      CND:就是还是用刑事犯管理政治犯。

      刘:严管队就是要一帮刑事犯来监督、体罚的,就是打骂。

      CND:你都经历过什么?

      刘:我被关在反省室里一共三次九个多月。等到九一年十一月十五日以后,我基本
      上都是被关在严管队,一共三年半时间,有的时候被押进反省室。押进反省室是非
      常非常折磨人的,就是采取各种方式进行折磨,体罚的。其他时间关在严管队,严
      管队的犯人都是打手,这些犯人对我进行监视,但是他不要求我坐凳体罚。

      CND:坐凳是唯一的体罚方式呢还是还有其他形式的体罚?

      刘:在严管队里边就是坐凳。然后就是在那里边由一帮刑事犯对我们监督。坐凳那
      种体罚就已经相当狠了。一般坐凳坐一个星期的,那些犯人比如逃跑的、打架的啦
      ,坐一个星期那是没有不求饶的。

      CND:你坐过吗?

      刘:我坐过。

      CND:最长多长时间?

      刘:最长一个月。

      CND:一个月,天天坐?

      刘:后来就我那九个月期间,他都要求我天天坐的。后来我就拒绝坐。拒绝坐他们
      就派十几个刑事犯来按着我坐。坐成这个形象。有几个人拧我腿,拧腿都拧成这种
      程度;有几个揣我,就是专门压我肚子,让我坐成这样;还有两个人拧我胳膊,还
      有一个人专门拧我的头,得往后……

      CND:那就是坐凳还要有姿势?

      刘:坐凳就是这样坐(刘刚坐直身子,腿弯成九十度角,双手按在膝盖处,撑直胳
      膊,上身挺直,头昂起)。一个很窄的小板凳,长条板凳,这样坐。坐着你一点都
      不能动。除了可以眨眼皮以外,其他你任何动一下,象手是要这样放着,你想这样
      动一下,那都是不允许的。动了就要打。

      CND:坐时间长了是什么感觉?

      刘:一般坐一天之后呢,腿就要肿,腰疼,头疼,头就是根本抬不起来了。

      CND:你说一天要坐十几个小时?

      刘:十四个小时。早上五点半起床就开始坐,然后呢中午,就是一般一天吃三顿饭
      ,有时是两顿。这三顿饭时间,每顿饭也就是几分钟,不到十分钟。去掉了吃饭时
      间,从早上五点半到晚上八点,就全部在凳子上坐着。所以坐凳的时候就整天地想
      着我什么时间能尽快解除严管。或者你如果要想对抗的话呢,那就想着我今天什么
      时间能快点儿拉铃吃饭,吃饭的时候可以稍微活动一下。再就是盼着晚上八点半钟
      拉铃睡觉。

      CND:你觉得,坐凳,他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是为了让你服从呢,还是让你招
      供呢?他总要有一个目的吧?你觉得这个东西起作用吗?

      刘:对我它是不起作用的,但是对所有的刑事犯,在那里边,它是非常有效的。一
      般都挺不住的,坐凳。一般坐了七天之后大多数刑事犯都要给警察跪下的,请求警
      察:“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送我回去吧。”一回去之后就正常了,没有这些体罚了
      。那时候警察就跟他们谈,要他们干什么,往后你得认罪,怎么表现。在这期间还
      经常的审讯。审讯的时候就要用电棍打,电。

      CND:对你也审讯吗?

      刘:对我也审讯呀。也是同样的方式。在监狱里边审讯就是不跟你讲别的,就是到
      那儿拉出去电。

      CND:那你罪已经定了还审你什么呢?

      刘:在中国的监狱里边呢,他是叫“劳动改造”。他的目的不是说让你交代什么问
      题,就是让呢低头认罪。他有一系列,用西方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来讲,叫洗脑,就
      是把你改造成另外一种人。我在监狱里边就经常跟警察他们讲,他们改造我的目标
      就相当于电影《追捕》里边,最后把人变成衡路敬二那种人,让你跳楼你就得跳楼
      ,让你自杀你就得自杀,让你说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给你举个例子他们改造我的
      时候,杨国平,管理我们的大队长,开会的时候就经常对我们讲,有一次他就讲,
      今后我再听到你们说话的时候,绝对不允许你们再讲“我们”、“你们”、“你我
      他”这些字眼。你讲“我们”,那谁是“你们”?“你们”跟“我们”是什么关系
      ?是两大阵营吗?你说“你们”,我们是什么?我们是政府。你说“我们”,你们
      是罪犯,没有权力对我们政府说“你们”。告诉我们就是说“在你们的字典当中就
      把‘你们’、‘我们’这些字眼都给我抠掉。在你们的语言当中绝对不允许再说出
      这样的话来。”

      CND:那你们要说“我们”这样的话得怎么说?

      刘:那就要说“罪犯刘刚”。

      CND:那“你们”呢?

      刘:要说“尊敬的人民政府”,必须要加上“尊敬”两个字,人民政府。在那里边
      任何一个警察都叫“人民政府”的。当时我们都特别地不习惯——中国有这样多警
      察,那有多少“人民政府”啊?(大笑)。他们不讲这种逻辑的。他们每天要求我
      们写材料反思,他的格式是固定的。开头的一句话必须是“尊敬的人民政府”,后
      边的落款是姓名,前面必须写上“罪犯”,这个格式是必须有的。后来有几天我在
      前边给加上,抬头上边我给写上:“最高指示: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然后下
      面再按照他那个格式写。警察后来对我的格式非常非常的气愤,就说你为什么要写
      上“最高指示”。我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当中我学会的。你们搞的就是阶级斗争,我
      是提醒你们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CND:你看过小说《红岩》吗?

      刘:看过。

      CND:你比较一下,根据你看过的小说《红岩》里边的故事,然后再比较一下你
      在监狱里的经历,看看国民党和共产党的监狱有什么区别。

      刘:我想,从小说《红岩》里边来看呢,我想那里边的暴行、酷刑应该说比共产党
      监狱里边能多一些。当然我想它那里边可能有写艺术加工了,虚构也可能存在。就
      它那里边讲的那些呢,渣滓洞跟凌源监狱比较、跟秦城比较,肯定是它那里边酷刑
      比较多一些。但是在洗脑方面,国民党是远不如共产党。国民党呢,在渣滓洞里边
      讲的一些呢,它并不想改造人的思想,就是给你一种惩罚。然后它的管理方式呢,
      是逼供信,就是审讯当中要你讲出口供,让共产党人讲出一些秘密来。而共产党人
      呢自己有一些秘密想保留,不想讲出来,而遭到毒打。日本人也是这样。而共产党
      呢,它已经知道你没有任何秘密了,就是仅仅你的眼睛里边没有一种认罪态度,你
      对他不鞠躬——我们见到警察的时候你不给他点烟倒茶,那就是不允许的。他就是
      用这些方式,什么方式呢?可以用打的骂的方式,也可以用日常的行为改造的……
      共产党有一系列的改造人的经验,洗脑的方式。象我刚才说的那个语言的事,“我
      们”、“你们”这些词都不让使用了。当时我跟那个警察杨国平辩论,我就说如果
      你今天不让我使用“我们”“你们”了——这是任何一种语言都缺少不了这种基本
      单词的;明天你又会让我取消其他的,那三年两年之后你是不是就把我变成一种只
      能劳动、嘴只用来吃饭的一种牲口了。他就告诉我说,他说你什么时候能改造到那
      种程度,你才可能出监狱。就是想把你改造成那样。

      CND:在监狱了能看到书吗?

      刘:不能。警察说只许看马克思的书,连列宁的书都没提。任何书里都不准有外国
      字,而且看书只能看警察能看懂的。可他们只有看懂小人书的文化水平!

      CND:你在监狱里头是住满了六年是吧?

      刘:对。

      CND:那在这六年里,你有没有一些回想和反思?就是如果现在再给你第二次机
      会,再有八九民运这样的运动,你还会以同样的方式去领导和参与吗?还是有其他
      什么想法?

      刘:对八九、六四,当时我的一些想法也没有完全落实啦,完全实现。比如说刚开
      始学生绝食,我去劝过几次。后来占据了天安门广场之后,我曾经多次试图把天安
      门广场的学生撤会到各学校。我希望能避免流血,我希望中国的民主是在我们有序
      的、可控的范围内去发展去运作。但是呢,八九年六四呢我认为不幸的一点呢是它
      是由于胡耀邦的去世而被动地被掀起来的,不是我们认为我们的纲领啊、组织啊、
      各个方面人员的思想,各方面的准备都已经成熟的时候,是我们主动发起的。我认
      为这种情况是必然要失控的。我不希望今后再发生这样的失控的……

      CND:如果再给你同样的机会,你会怎么样去做呢?

      刘:我希望中国的民主应该有一种理性的,就是有序的、可控的方式。当然了,我
      们希望游行示威、各种方式是我们争取民主的一个主要的渠道。但是我们游行示威
      呢应该发展到不仅仅是为了发泄个人的感情,是一种群众感情的集体发泄。我希望
      我们游行示威是我们争取民主的一种有力的武器和手段。到那时候可以这样,我们
      向共产党专制者提出来,我们希望你们实行民主,政治体制改革。如果它不实行这
      些,那我们可以明确告诉他们,你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他们答应的时候,那
      我们可以不要造成一种后果,因为这些后果毕竟会对这个国家造成一些损失。

      CND:就是还是以和平的方式。

      刘:当然是以和平的方式,尽可能是以和平的方式。我从来没有提倡过那种暴力,
      我也认为通过暴力来产生的政权通常往往是不会是民主的,因为它还要用暴力来维
      持这个政权。

      CND:很快就要到六四七周年了。你有什么想法吗?

      刘:这次从辽源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曾经给江泽民、邓小平、李瑞环、乔石写过一
      封公开信。在这信中首先呢我就奉劝邓小平、江泽民这些中共当权者应该面对现实
      ,正视中国的现实。应该有勇气对八九年六四承担他们的政治责任。就是承认他们
      的错误,并且妥善地解决八九年六四的一些遗留问题。我劝他们要勇敢地面对六四
      、面对中国的政治反对派。否则的话,如果长期的这样顽固地坚持共产党的领导,
      对自己已经明知道是错了的事情拒不认错。我认为这既不具有当代政治家的胆识,
      也不符合共产党所说的“勇于承认错误、勇于改正错误”的这种共产党的所谓美德
      吧。然后我最后给他们提出几点呢,希望他们作出切实的努力改变中国的人权状况
      ,在中国实现全面政治和解。这其中我希望就一些基本的问题同他们进行对话其中
      第一点我提出来,八九年六四期间一些死难的,我希望政府能积极出面给予抚恤、
      救济。如果政府属于经济困难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的话,那么允许我们组织一些民间
      的基金会来互相帮助。这是一点。另外一点呢是要求对在押的政治犯要公平地对待
      ,至少是在减刑的方面,还有生产劳动许多方面,能够达到对待普通的刑事犯起码
      的标准,最低的标准。普通的刑事犯在中国的监狱中平均关押两年至少能减一年刑
      。最差最差的关押三年能减一年刑。

      CND:是自动减刑呢还是根据表现?

      刘:在凌源监狱基本上全都减刑,只是看你积累的时间。这叫“以分计减”,每个
      月最低分是八分,一年呢就可以挣到九十分,一分可以减刑一天半。就是一年哪你
      在里边关押,你只要不被加刑,一年就可以挣到一百分,那过一年就可以减刑半年
      。这是平均的。最差最差的关押三年能减刑一年,这包括在那里边经常打架的、重
      新犯罪的。而他们对政治犯呢,就根本不实行减刑。但是却逼迫政治犯参加体力劳
      动,对政治犯的思想改造啦很多方面的要求比对刑事犯要严厉很多。

      CND:那你现在的要求是至少要平等对待…

      刘:至少不能歧视政治犯。我这一点没有提得太高。另外对中国的具体的一些人,
      我过去的一些朋友,我要求对魏京生,我要求把魏京生在判刑前羁押的二十个月应
      该算作刑期。对王丹,王丹现在已经监视居住一年多了,我认为这违背了中国已经
      修改了的《刑事诉讼法》。因为在《刑事诉讼法》中规定监视居住不能超过半年。
      还有对我的一个朋友唐元俊,他被判刑二十年。江泽民曾经对唐元俊的家属讲过可
      以减刑一半。唐元俊的父亲跟江泽民认识,曾经跟江泽民提出来他判刑时间太长,
      能不能给改判。江泽民这样回答,“已经判了,那没有办法了。将来只能争取减刑
      吧,减刑一半吧。”可是现在过去七年了,一天都没有减。另外我还提出了其他一
      些类似的要求。我认为这些要求都是非常非常低的了。共产党如果不做到这一点,
      我认为政府非常不人道。

        这次我到北京去主要是为了向公安部控诉辽源市公安局对我的迫害情况的。公
      安部后来也说,辽源市公安局的警察特过分了,他们一定要对他们进行惩处。

      CND:我们在这边也听到一些类似的消息。

      刘:我刑满以后回到辽源,警察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骚扰和迫害。比如他们监听我
      家的电话,一有电话进来,讲不到一句话就被切断。有一次我一个朋友要告诉我一
      个电话号码,打了八次才把一个七位的号码说完。后来他们就加噪音,电话铃响了
      ,拿起来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噪音。有一天我家的电话起火了,我赶快去拔线,
      结果被电打了——他们是把高压电接到电话线上去了。我出门,警察就用汽车追我
      、撞我。他们还迫害我的家人。一次我和我弟弟、妹妹一家人出门,他们在市中心
      公开抢我的照相机。我妹妹被踢、被打,弟弟的眼镜被打碎,嘴也出血了。就连我
      妹妹七岁的女儿也被推倒,坐在地上哭。开始在辽源时,我坐出租车,司机知道是
      我就绝对不肯收费;到澡堂洗澡,出来后发现有人已经把我的账付了。后来警察骚
      扰所有与我有来往的人,我的一个朋友因为来看我,至今还被关着。我坐出租车,
      他们吊销司机的执照;朋友请我去歌舞厅,警察马上去勒令停业。

        我手里有一些材料和录像带、录音带,是他们迫害、辱骂我们,我给录下来了
      。但是北京市公安部要求我们绝对不允许把那些材料和录音带向外界公布。说是如
      果我要公布了的话,他们就要对我进行通缉和逮捕。但是那时我已经公布了。当时
      流露出来的信息呢是必定要逮捕我并且对我重新定罪。

      CND:这是你出国的原因吗?

      刘:这也是我当时离开中国的原因之一。当时我离开辽源就是准备跟公安部进行谈
      判。

      CND:你现在到了美国,美国给你一年居留的时间,以后可能还会给你延长。你
      有什么计划吗?除了搞民运之外,你自己有什么计划吗?

      刘:我现在正在申请到学校读书。当然我要申请政治庇护。可能呢我很快就能申请
      到一个学校读书。

      CND:有什么目标吗?

      刘:我准备学习经济学或者是计算机。

      CND:学校呢?有没有什么……

      刘:我比较喜欢哈佛和MIT.我希望进这样的学校。我学计算机主要是方便我能
      有一些时间。因为我原来是学物理的,再学计算机呢比较容易一些。时间上能宽松
      一些以便我能抽出一些时间为中国的民主做更多的工作。

      CND: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们《华夏文摘》在海内外的读者们讲吗?

      刘:当然我首先要感谢海内外的留学生、华侨过去给予我的帮助和支持。我想如果
      没有他们的支持和帮助呢,我在监狱里会受到更多的迫害。我在监狱里边也能体会
      到,每当海内外有为我进行呼吁的时候,在监狱里的迫害就减轻许多,他们会给我
      许多好的条件。比如说刚开始是吃窝头,由吃窝头改成吃大米,以后还加上几道小
      炒,炒菜啦。美国记者去之后呢就给我改善很多很多条件。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在
      中国的监狱里边受到迫害的时候确实能感受到这一点。我希望海内外的华侨、留学
      生能继续关注中国的人权,这样会改善那些在监狱中受到迫害的政治犯和持不同政
      见者的境遇,也能够至少能使中共收敛一些。如果象文化大革命当中,毛泽东那种
      时代,海内外对他们不能在施加一种舆论上的压力、道义上的谴责的话,他们就可
      以随意滥杀无辜,包括国家主席他都可以整死,置之与死地。而现在中国当局对我
      们这些可以公开的反对共产党的人,他们却不敢把我们置之于死地。我觉得这很大
      的程度上在于国际上的压力。

        另外呢我离开家很久了。我离开了我的家乡,离开了祖国,我现在非常想念我
      的家人。他们在过去因为我受到了很多牵连和迫害,在这一点上我对他们非常感到
      抱歉。现在我衷心地祝福他们,也希望中国的警察不要再迫害我的家人和我的朋友
      。如果他们再继续这样做的话,我会把他们所做的一切向海内外公布,揭露他们一
      些更多的迫害人权的状况。同时我也十分想念我的祖国。我衷心地祝福我的祖国能
      早日实现民主、自由,并且繁荣富强。

      CND:谢谢你。

            **************************


        刁小天是凌源第二劳改支队的支队长,待犯人极坏,犯人们对他是又恨又怕。
      在劳改队里流传着很多和他有关的“笑话”,听来却让人哭笑不得。

                     三个月的大肥猪

        凌源劳改大队如同公园,是当地的一“景”,可供各界参观,连中、小学学生
      也不例外。一次刁小天带人参观劳改大队的猪舍,他指着一头大肥猪得意地说:“
      我们的养猪场饲料好,三个月猪就长得这么肥了。”旁边的一个犯人悄悄提醒他说
      :“这猪都养了一年半了。”刁小天瞪着眼说:“我说三个月就三个月!”

                      猪演员

        一次刁小天带人参观伙房。他指着案板上绑着的两头猪说:“我们大队给犯人
      的伙食很好,每个星期都杀猪,每天都有肉吃。”一个新来的犯人不懂规矩,对旁
      边的人讲:“你们一走这些猪就放了。”这种“演出”次数多了,那几头当惯了“
      演员”的猪每当圈门一打开就会自动跑到伙房的案板上去。因为放回去后会加喂好
      吃的。

                    “要敬酒还是罚酒?”

         广东的监狱里关了一些东北籍的反改造犯人,当局准备把他们遣返回原籍服
      刑。刁小天得知后专程赶到广东,要求把这些犯人都送到他的凌源劳改队去。他给
      犯人们训话时说:“你们到我那里就象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天天有肉吃,小卖店里
      要什么有什么。”一个犯人问:“有酒吗?”刁小天没回话。回到凌源一下车,刁
      小天问:“不是说要酒吗?要敬酒还是罚酒?”没人敢回话了,刁小天就叫警察们
      把犯人们一批一批拉出来电(用电棍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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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88期: 劫后余生忆屠城; 解放军杀人目击记; “六·四”凌晨死在天安门广场; 一名北京教师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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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七周年专刊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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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八十八期 ——

                 (一九九六年六月四日出版)

       ~~~~~~~~~~~~~~~~~~~~~~~~~~~~~~~~~~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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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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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难忘六四】 “六·四”七周年感言               江 海
      ⒉【历史见证】 劫后余生忆屠城                  陈若曦
              一名北京教师的见证           《百姓》杂志记者
              程仁与:“六·四”凌晨死在天安门广场       琦 勇
              解放军杀人目击记 ——再增加一份证词       黄穗生
      ⒊【六四反思】 建设性断想                    江棋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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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不署名也请注明),
           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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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刊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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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七周年感言

                      ·江 海·

        转瞬七周年矣。当年中国大陆万民呼号、惊天动地的情形依然如昨天刚刚发生
      一般,历历在目,难以忘怀。这七年来,我目睹青年学生的鲜血,目睹自己的同事
      、学生四处躲藏,依然难逃天网,身陷囹圄。放出来以后依然不能安宁,更不得从
      政,只能匆匆下海,好的尚可小富,差的则朝不保夕。

        我们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读书人,本怀着一颗赤诚的心,总希
      望江山社稷兴旺,人民幸福昌盛。尽管经历了文革坎坷,却依然痴心不改,总不把
      事情想到最坏处、最不能理解处。然而京城的枪声打破了一切美梦,青年的鲜血浇
      灌了中华的热土,也熄灭了一切幻想。

        少年时熟读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刘和珍君》等名篇,总觉得那是
      当时北洋政府和国府的白色恐怖,如今已是人民的天下,连国号上也少不了“人民
      ”二字,这样的历史荒唐事不会再重演了。

        从四月下旬到五月底,那么多赤诚的青年走上街头,始则为也许是共产党的最
      后一个良心代表胡耀邦的溘然逝世而鸣,继则要求中国实行言论自由和民主化,推
      进政治体制改革。尽管学生运动中难免混进一些谋求私利的小人,众多煽动家的激
      情远大于理智,整个过程缺乏整体严密的组织和策略设计,没有一流的精英作前导
      。但总的来看,那么多青年学生和高级知识分子的都怀着一个纯真的信念,希望共
      产党的开明派能为国人带来民主自由的希望,打倒官倒和腐败。青年学生与国务院
      发言人的对话尽管作了局部编辑,但大体真实地在中央电视台作了转播,这是共产
      党执政以来前所未有的举动,至少新闻自由也该实现了吧。

        书生们天真的还不止于此。许多人甚至在京城枪响之后仍然以为用的是橡皮子
      弹,不会杀伤人。直至开花子弹横飞,真正的热血喷涌,京华陈尸,书生幻想才彻
      底破灭。善良人的心怎么也无法与恶人同日而语!一边是武装到牙齿的铁甲坚兵,
      一边是手无寸铁的无辜青年。从来便没有过真正的平等对话,更无所谓诚意可言。
      你要民主自由吗?我的回答是坦克大炮,君臣之分从来便是天经地义的,下永远不
      得犯上,即便是善意而谦恭的对话!世界历史已经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可惜
      我们的当家人的认识水准还停留在封建专制时代,除了一些共和民主和社会公仆之
      类的现代标签和中体西用的实质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新东西。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
      ,可以背弃一切含义,不惜把改革派的两员大将及其智囊一网打尽。今天可以信誓
      旦旦地保证“决不秋后算账”,明天便露出凶残的杀机,换上一副嘴脸。

        人们总是相信历史会进步,人总是向文明的方向发展。可是对比北洋军阀屠杀
      刘和珍数人的时代,我们的官方统计数字的数百个平民的生命以及那些同样是专制
      受害者的青年战士的青春,我们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

        屠城之后便是屠夫们的肆无忌惮,逍遥复逍遥。北京人目睹那个满脸横肉,竭
      尽扩大事态之能事的陈希同怎样从一个“土八路”变成了嫖洋妓、勾结不法外商、
      贪污亿万民脂民膏的新式恶霸。而九十年代各级官员的贪污腐败以几何级数增长的
      事实足以说明,如若没有屠城的坚强后盾,恐怕还不致于如此有恃无恐。而且面对
      世界性的反专制争民主的汹涌大潮,畏途的腐败者大捞特捞,已经到了毫无约束的
      疯狂程度。权力产生腐败,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不受任何制约的权力以武
      力强行压制批评,其腐败势必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血消了,泪尽了,壮士一去不复返。书生终于不再幻想,不再寄希望于无望者
      。中国的经济仍在发展,而中国的政治腐败亦一天天地加重。我不知道新威权主义
      还能持续多久,还会有多少个严冬。但我依然渴望民主自由的春天。多少人以沉默
      面对屠夫的淫威,多少人与到处盯梢的特务们周旋,增强了免疫力,学会与魔鬼打
      交道。人们深思、等待,只要血脉里流的还是热血,只要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量与
      死神搏斗,无论年纪有多大,时间总属于你。而那些阴暗的屠夫们最怕的便是明天
      和天明,未来决不属于他们!

        我烂漫的青年朋友们,千万不要真的都变成经济动物,想到在金钱之外还有真
      理、正义、良知、人性和纯美。大浪淘沙,民主浪潮必淘去谋私利的小人,筛出真
      金。认真学习,勇于革新,保存实力,胜利永远属于无私无畏者。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中灭亡,便是在沉默中爆发!

      □ 原载《民主中国》第三十四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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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后余生忆屠城

                      ·陈若曦·

        朋友辛元刚从北京回来,向我叙述了她的经历。我为此两日不能合眼,现在写
      下来,纯粹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

        小辛和许多年轻学生一样,痛心政治腐败,渴望改革和民主。对象征开明的胡
      耀邦,从两年前被黜到最近“气死”的传闻,既是同情愤慨,又感兔死狐悲,她住
      处离北京饭店不远,当学生们在天安门广场开展悼念活动时,便常去旁观。从李鹏
      政府拒绝对话,学生因而绝食抗议后,她几乎天天要去天安门转转,给学生送些吃
      食茶水等。

        “我在北京念大学,又工作了几年,常听人喊“京油子”的绰号,总觉得北京
      人太精明了。通过这场事件,我才发现北京人的宽厚。他们明理可爱,热情勇敢,
      始终站在学生一边,不惜以死相殉。三十八军便有士兵表示,北京人真伟大!”

        军人脸上满是疑虑困惑之色。原以为是一场“拉练”,如今却被一群老大爷和
      老大娘当面数说自己来得不是。他们显得灰头灰脸的,不胜屈辱,又不知所措。军
      民就这么对峙了一整天。空气中已闻得出火药味,人们焦燥不安,但不愿退却,天
      安门广场成了民意的象征,守住它等于守住了自尊,人民和政府一样要面子。

        广场上的学生也感到不安。大军压境,意味着镇压在即。学生们准备了大量沾
      水的口罩,为的是防止催泪弹的的袭击。人们也有挨橡皮子弹、皮肉受伤的心理准
      备。夜里,广场上不到一万人。大部份学生来自外地,许多人睡在北京人捐赠的帐
      蓬中,或者露天躺在民众送来的被褥上。

        几天下来,辛元已患了失眠症,医药罔效。她站在金水桥上,和几个外地来的
      人聊天。
                       先镇后暴

        午夜过后广场的喇叭忽然响起:“为了防止暴民扰乱治安,立刻要清理天安门
      广场,所有逗留广场上的人要迅速离开,否则一切后果自己负责!外国记者一律不
      许逗留!”

        气氛如此严峻,学生开始计划疏散。许多人坚持不走,尤其是保卫“民主女神
      ”的学生,更表示要与塑像共存亡。学生相信,轻易地撤离广场,等于把千万人的
      呐喊和数千人的绝食抗议,都付诸流水了。

        六月四日凌晨一点半,从东长安街上冲来两辆坦克车,它们以一百多公里的时
      速,在广场前来回奔驰,路上无坚不摧。许多人受伤,四个人躲避不及,被压死在
      建国门桥上。

        “什么?二十七军〖注〗居然出动坦克,对着老百姓干起来了!”

        民众想阻止坦克。他们把石块和木头塞进履带,却无济于事。在天安门的观礼
      台前,人们终于合力抱起指示路标的水泥墩子,硬塞进履带才使其中一辆搁浅了。
      有人爬上车顶,揭开盖子,拉出三个士兵,当场打死一个。一个被学生保护下来,
      另一个逃掉。

        “我们要坚持和平抗议!”学生一再劝告市民。

        愤怒的民众点火烧了这辆坦克。官方拍下了这个镜头,作为学生“阴谋推翻政
      府”,“暴民攻击军队”和“流氓打砸枪”的证据之一。

        这时,从西长安街又开来两部坦克,前面一部施放催泪弹,后面的则开枪,一
      路冲杀过来。中弹的纷纷倒下,长安街烟雾迷漫,广场上顿时骚动起来。

        站在金水桥上的辛元,揉了几回眼才相信,庞然大物的坦克,真的向人民开枪
      了!惊讶和愤怒哽住了喉咙,她叫喊不出,只记得捏紧了拳头,手指冰冰冷。

        她回头仰望城门上的毛泽东像。四十年前,人民共和国就在这儿升起第一面五
      星红旗,他就在这个城楼上宣称:“中国人民站起来了!”如今,是在毛泽东的眼
      底下,人民却是一个个倒下去啊!

        这时传来柴玲通过喇叭的呼吁:“同学们请镇静!愿意撤退的同学现在可以走
      ,不愿走的可以和我一起留下来!”

        坦克堵住长安街,人们如何撤退呢?辛元转身,发现城门洞大开,里面早集结
      大批武装警察。她知道不妙了,镇压是策划好的,而且来意不善。“快走!快走!
      ”警察挥舞警棍,把人群赶进门内,让大家向东华门方向逃命。

                     不怕死的北京人

        辛元跑到护城河边时,忽闻广场枪声大作,震耳欲聋。她查看夜光表,凌晨两
      点半。她不甘心回家,于是又绕回南池子。果然,人同此心,北京人似已倾巢而出
      。民众齐集在长安街一头,与百米外街另一头的军队对峙着。这次是全副武装的二
      十七军,已包围了广场,但不许救护车进去救人,当场便打死了一名医护人员。北
      京人却吓不倒。一位巴士司机,硬把车子开进广场,冒着中弹的危险,自己跳下来
      抬伤者,再送去医院。来回几趟,他倒下了,立即有人来接棒。当这部弹痕累累的
      车子最后一次开到医院,车子垮了,司机也倒地不起——他已是第四位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对辛元说:“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看着他们这样杀害人
      ,我也不想活了!你听好,别忘了,我亲手拖出了一百七十三人,死在我手中的就
      有四十多位。记住了,你!”

        辛元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噙着眼泪在白纸上记下了数目字。

        长安街上,军民对峙着。军队以冷枪对付群众,每一枪就有一人倒地,准极了


        “在越南练成了神枪手,”民众痛心疾首:“竟拿来对付自己同胞了!”

        受伤的立即被抬走,其他人手拉手,高声唱“国际歌”。唱完了,继续向军人
      喊话,还想以死来感化他们。外国记者也在内。有录影机的一位记者被人拥护在当
      中,他沉着脸工作,大义凛然的样子。

        “这是中国,不是越南!”人们存着希望呼喊:“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呀!”

        回答他们的竟是一排密集的子弹,前排的老百姓应声倒地。

        子弹打碎了人们的幻想,大家转身逃命。子弹却咻咻而来,追赶着人们的后背


        辛元半路上被下水道苇子绊了一脚,人栽在路旁一辆自行车上。恐惧绝望中,
      她只听到子弹在脊背上呼啸而过,周围受伤者的呻吟不绝于耳。

        好不容易挣扎起身,她又没命地奔跑。不知跑了多久,才发现身在南池子北街
      上,于是颓然坐下。天亮时,对面来了一面衣裳破损,满面尘土,不成人样的男人
      。她以为自己够狼狈了,交谈之下,才知许多人更狼狈,而众多牺牲的更悲惨了。


        辛元遇见的这位姑且名之为王君者,相信自己是在黎明前,天安门广场上少数
      幸存者之一。

        据他说,为救伤而乱成一团的广场,忽然在凌晨四点,灯光全部熄灭,紧接着
      枪声大作,铺天盖地而来。人们在黑暗中摸索冲撞,呼喊求救,哀号惨叫,无法言
      述。王君全身贴紧地面,除了枪声震耳欲聋,唯一的知觉是血腥味。

        约四十分钟后,广场灯光又亮。他偷眼四观,地上死伤横陈,惨不忍睹。

        高音喇叭和灯光同时来临:“现在要清理广场!停留在广场的人赶快离开!”


        对这次通知,人们再不犹疑,凡是攀得起腿的都迈开了步子。

        军队却不许人运走伤者,见到就补上几枪。王君眼见一个女生肩上中了一枪,
      倒地欲起时,军人抢上来,用剌刀插进她前胸,自上而下笔直划了一刀。他吓得两
      腿顿时发较,身子瘫倒下来,从此改为手腿并用,四肢着地爬行着。

        虽然曙色渐明,但王君只祝祷黎明晚些到来,好让黑暗掩遮自己的逃生。他已
      失去了方向,依稀记得坦克和刺刀罗列广场四周,于是,他望着刺刀的亮光奋力爬
      去。

        爬到路边时,忽然传来隆隆声响。他回过头去,发现上百辆坦克出动了,象犁
      地一样,齐齐向广场碾去。他不知侥幸为何物,只觉全身被碾成一片薄饼似的,五
      官碎裂。他只知道,帐蓬内还躲着人,地上满是伤者。

                    前仆后继 死难无数

        “为历史作证,我望了手表,前后只给了七分钟!”

        辛元能感受他的悲愤。她无数次在广场散过步,正常情况下,从广场南端走到
      北端也不止七分钟,何况是四周军人和坦克包围,中间尸首横陈的战场!

        能为历史作证的北京人不少。辛元在朋友家见到某君,他住在高等法院宿舍内
      ,身上备有特别出入证。四日早晨七时,他藉口取牛奶,悄悄溜到天安门广场边瞄
      了一眼。

        “我看到坦克和军车在广场上排列有序,一共五堆火在燃烧,火柱十米高,直
      冒黑烟。最靠近的一堆火,我还看见军人向火堆浇灌酒精。”

        那天清晨,北京饭店一带,人们都闻到浓烈的酒酒精味,浓得盖过烧尸的焦味


        “如此毁尸灭迹,”这位法学界人士痛心之余,犹不忘技术难题:“将来中国
      历史记录这段惨案时,恐怕难以得出准确的死亡人数了。外地学生这么多,连名字
      都不知道……”

        但是北京人记得他们。

        就在广场火葬的同时,北京饭店门口驶来一辆巴士。车身刷上鲜红的血字“向
      疯子讨还血债”。每个字足有两尺见方,望之尤如倒翻了一海碗鲜血,令人触目惊
      心。

        然而善良敦厚的北京人,对二十七军的夜袭,几小时内打死上千人的事,尚未
      看清本质。他们痛心愤怒,但更大的是困惑,中国人民供养四十年的人民解放军,
      怎么被用来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民,而且坦克和机枪迸发呢?半天以前,军队不是还
      很讲道理吗?

                    丧心病狂 周而复始

        北京人以为,二十七军军长是“杨家将”之一,个别人为权欲而丧心病狂,但
      广大士兵是受蒙蔽的。这场争取民主运动一直坚持和平方式,不到最后关头,绝不
      放弃和平。

        更多的民众上街了,筑成了血肉长城,试图打动军人。

        辛元的一位朋友没逃出广场,身怀六甲的妻子仍在家中痴痴等待。望着孕妇,
      辛元感到自己活得惭愧,也深觉歉疚。再度上街意味着丧命的危险,但她觉得几千
      人倒下了,若没人上前,他们的血便白流了,中国再见不着希望了。

        她又回到民众队伍中。一向胆小的人,站在北京人中却觉得勇气百倍。

        军队占据着南池子以西的长安街,排列荷枪,民众在靠近南河沿的长安街上,
      中间隔着一百米的警戒线。

        “学生没有暴乱呀!”人民大声喊着:“你们别上坏人的当,别杀自己的同胞
      呀!”

        军人手端着冲锋枪,每隔五到十分钟开一次枪,常是一声响,两声跟随,叭—
      —叭叭,周而复始。似乎不是个个兵士有子弹,开枪的常是同样的人。

        枪响后,民众挟起伤者,回头就跑。过一阵,又手拉手筑起人墙,步止向前。


        有时军队里会有一排人冲出来,又叫又笑地向着人民开枪,子弹射完了才回队
      伍。

                    失去人性 肆意蹂躏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每倒下一批人,后面的人赶紧抬走死伤者,另
      外的人自动站上前去,继续向军人喊话。

        “我们不是暴民,你们别上宣传的当呀!”

        军人杀得红了眼,武器成了玩具;人民死得红了眼,已看不清死为何物。

        对峙到晚上九点,打枪的军人忽然冲出队伍,又叫又笑地冲进人群,左右开弓
      地随意扫射。他们狂笑,好象服了迷幻药,失去人性;他们凶残,象狼进了羊群,
      肆意蹂躏。子弹打完了,他们退回去,重新装子弹,再冲进来,照样狂叫狞笑着。


        一天下来,民众这时才恍然大悟,对手是一群失去理性的人,一夥杀性已起的
      动物。

        “军人疯啦!快逃!”

        辛元随着人潮涌向南河沿。军队立即紧追,对着人群后背,旁及两侧的民房,
      “叭叭”扫射过来。

        她跑到一幢房子前,已头昏眼花,身子摇摇欲坠。忽然身后门开了,一只手把
      她拉进门去,里面的人救了她。

        等枪声隐去,她壮胆出门察看。街上死伤狼藉,幸存的人正俏声过来,咬着牙
      抢救同胞。

        “畜牲!我的儿子决不让他当兵!要当兵,我活活把他杀死!”

        足不出户的居民,望着被子弹打穿的门窗,以及躺在院子里呻吟的亲人,恨得
      咬牙切齿,当街跺脚诅咒开来。

        “这辇子,我记着这笔血债!”

        “两辇子也忘不了!”

        觉醒的北京人说,对付这种暴力,只能“死克”,以死相克。

        那天夜里,辛元躲到朋友家中,刘姓长者劝她:“从我所见所闻,这不是‘交
      通事故’或偶发事件,而是早有预谋。往后还有更残酷的,你能走就快走吧。”

        原来就在当日傍晚,六部坦克开到六部口时忽然留下,士兵爬出来,以油烧车
      ,然后开枪引燃。当时民众看得莫名其妙,等它们上了电视,竟变成“暴民”的作
      为。

        “崇文门外有一辆军车被老百姓烧了,也打死了一名军人。”刘君后来又告诉
      她:“军车先碾死了一名孕妇,一个老太太破口大骂,立刻被一枪毙掉。旁边的人
      气坏了,逼近这个军人,把他推下了立交桥。后来,有人点火烧了车和人。”

        军队还存心丢下枪枝让老百姓抢拾,结果全是抽掉撞针,也无子弹的空枪。这
      个拾枪的镜头当然又是证据。

        辛元是在看了官方的电视镜头后,才痛下决心要离开北京。

        我问她:“你还想去北京吗?”

        “当然要去。我如今活着,只有一个念头,向中国老百姓说明真相!”

      〖本刊编者注〗 “六·四”后曾一度传闻首先开枪镇压群众的军队隶属于第二十
      七集团军。现在多数人倾向于认为自西面进入北京城并沿五棵松——木樨地——西
      长安街一线强行进入天安门广场,并在途中首开杀戒的军队是三十八军一部。

      □ 原载《信报》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日,海生植字

                ∞ ∞ ∞ ∞ ∞ ∞ ∞ ∞ ∞ ∞

                   一名北京教师的见证

                   ·《百姓》杂志记者·


        “六·四”惨案,罪证昭影,中共虽千方百计掩饰欺骗,无奈堵不住千千万万
      见证人之口。

        本刊访问了一名北京的大学教授,将他耳闻目睹六月初那几天的情况,公诸于
      世。最珍贵的是他亲眼看到了广场学生撤退回校的怀惶景象,惨厉而又悲壮。文中
      以第一人称叙述这位教授的所见所闻。


                   学生从广场撤回大学

        我住在海淀中关村,三日晚上没有到天安门去。到了六月四日上午九、十点之
      际,看到一群一群的学生,打着北大的、清华的、外地大学的旗帜,走过来。他们
      是从广场撤回大学,经过中关村。比较有组织的两批,每批四、五百人,一路喊口
      号:“打倒李鹏!”“血债要用血来还!”“坚决讨还血债!”“镇压学生没有好
      下场!”“打倒法西斯!”喊得喉咙都哑了。

        场面非常悲壮。就象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但又表现了学生的纪律,不是败
      兵,而是很光荣的。学生们挽着手一排一排的走,有些臂上已缠上黑纱,有握腕高
      呼,有失声痛哭,有的有血污,有的身上非常脏,好象是从地上爬过来、滚过来…
      …看起来很惨,但他们都挺起胸膛。

        (劫后余生,从血的战场上退下的学生!柴玲、封从德走在撤退队伍的前排,
      仍然象是队伍的总指挥,学生撤走时也不忘纪律啊!)

        西北面是大学区。撤回大学的不过一千,算它往东面走或跑回家的也占一半,
      那就是共两千学生撤出广场!广场上那么多学生,结果撤出两千人,死去多少人不
      是很清楚么?

        疏落的撤退人潮,有图为证。高科技也拍摄不了的照片,柴玲、封从德在里面
      。(请阅插图,劫后余生两千人。多么令人心疼的数字。)

        住在附近的居民看到这些队伍,真是难过得要命。我们院子里住的都是教授、
      研究员,这几天大家也不上班,一天到晚议论,没有一个支持政府。真是人心不可
      侮。

                   学生准备继续斗争

        六月四日当天,北京大学校门马上挂了黑布,挂起了横幅:“血沃中华,惨绝
      人寰”。校门外张贴血红大字写的“我们的宣言”“坚决讨还血债”。学生回来后
      在整个校园做了紧急的布置,因为学生估计军队会跟过来,在校园进行围剿,所以
      马上集中所有校内的砖头,啤酒瓶等准备抵抗。同时,学生的广播台、编辑部、印
      传单的宣传部,马上转移,有些学生领袖也在四日后转入地下。

        学生在校园里已准备了军队过来,再拼。六月初,北京大学校长丁石孙从夏威
      夷回来,马上宣布学校放假。要不这样,学生牺牲更多,因为学生都红了眼,很多
      同班同学死了,若军队来,肯定又要拼命。学校休假,劝学生能回家的就回家。

        (比学生罢课还要彻底的罢课,是冷血政府迫出来的罢课。校园成了灵堂,愁
      云惨雾。)

        六月十二日,部队进驻海淀区,中关村大街上有士兵巡逻,居民晚上八点钟之
      后便不能上街。这时学校里祗有很少很少学生了。

        (北大学生在返校后,虽然忙于转移阵地,还是发出一份“六月四日紧急呼吁
      ”的传单,全文见《百姓快讯》)

                    二十三人死亡的由来

        官方对学生伤亡的数字当然是绝对保密的,可是袁木为什么说学生死了二十三
      个,讲得这么具体呢?这是六月五日那天,北京市十一所高等院校的校长开会,统
      计其本校死亡的同学,第一批往回撤抬回校的,能够从尸体找到明显标志、有学生
      证的,共是二十三个。刚好政府要这个数字,便拿去了。

        (死亡学生大部份死于广场,能够抬返学校的自然不多,何况还要有明显标志
      、何况仅是十一所高校!袁木自以为公布了确实数字,何等自欺欺人。)

        是的,这“二十三”的数字不代表整个天安门的学生死了多少、东西长安街的
      学生死了多少。死的学生当中,外地学生很多,这怎么统计得了。

        无论是北京学生或是外地学生,从绝食开始,就写下遗书,坚决与不民主、独
      裁政府作斗争。市民们谈起都流泪,说从来未看见过这样好的学生,一位教授的邻
      居,□有一个女儿,念医学院,参加绝食,父母将她拉回来,拉了又跑,跑了又拉
      回来,第三次走的时候,写下遗书,说为了理想,坚决斗争,多动人啊。所以我估
      计相当多的学生,不管是坦克来也好,枪炮也好,都不跑。一边是高压,一边视死
      如归,当然牺牲大。

        (教授的估计真没错,学生看到军队进广场,都围在纪念碑下,平静地等着牺
      牲,后来还是因为候德健等与军方谈判后撤退的。)

                   一间医院内死掉三十人

        听了袁木的讲话,我们都在分析死亡的数字。邻居有一个某医院的医生,他们
      的医院在六月四日收了八十个受了重伤,从木樨地拉过来,或是从广场拉过来的人
      ,里面有三十个已经垂危。跟他在谈的正好是某一个血站的医生,他刚下班回来,
      他说血站已没有血了。没有血,这三十个垂危的相信就救不回来了。

        八十个是重伤号,包扎一下便可以出院的不在此数。依此比例算一算,北京的
      医院五十多所,算每一所死掉三十个,光死在医院里已是一千五百多个,而这家医
      院离天安门很远,接到该院的一定比不上接到其他医院的多,因此死亡数字很可能
      更多。

        (很早就传出来自红十字会的消息,说死亡数字是二千多人,可能就是从医院
      得来的。可是抬到医院后不治的,大概还是少数,当场倒毙、被辗的,在大街上、
      在广场上,又如何计算,这些都被士兵处理掉,毁尸灭迹了。)

                   大屠杀:从预谋到下命令

        中央机关、机要部门从五月中旬开始控制起来。我的一个朋友在某机要部门工
      作,五月中旬的时候,所有该部大院里的电话都装了窃听器,他警告我千万不要在
      他家里打电话谈学生运动、示威什么的。其他机关也是通过电话总机,进行监听。
      我想这是防止机关干部与学生串连,而且是有预谋准备要算帐的。

        一位在解放军某总部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六月一日军方下了命令,勒令部队和
      军人家属,不得到天安门广场和东西长安街,几天内将有重大事情发生。

        现在想起来,他们竟是早就部署好进行血腥镇压。

        六月三日晚上八点,一位朋友在木樨地的部队机关大院(该院早已进驻许多戒
      严部队)亲自听到,一位团政委在作“战前动员”,说什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占
      领天安门广场。

        一定要占领!讲得完全象打使一样。

        (跟手无寸铁的人打仗!对着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群众,全副武装准备开战的军
      队,一出动便是为所欲为的屠杀。)

        屠杀开始前,有人听到开枪的命令。六月三日晚十点多的时候,还没开枪,军
      队已进到木樨地,与围堵的市民来回推挤,两方面对峙了很久,情绪越来越高涨。
      这时候部队后面一辆小吉普车,是军队的指挥车,高音喇叭叫出:现在中央军委下
      命令、可以开枪了!

        有这个命令是肯定的,就是没听到也可以猜到,普通战士一定不会目己作主开
      枪,要请示最高层。

        (可是,这一声令下,在当时却是极度惊心动魄的,前几天军车都是一拦就停
      ,过不了就后退;对群众来说,听到这一声夺魂号令,是何等惊愕。随者这一句命
      令,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开始了!)

                     解放军名声败坏

        六月四日居民知道出事了,也看到学生退回来,大家整天就怕戒严部队过来。
      现在解放军在人民心中的威信低极了。大家正在谈话,忽然有人喊:“解放军过来
      了!”便赶快跑,连小孩子都哭起来。四十年来,解放军的威信没有低到这个地步
      。现在大家都说是“鬼子兵进村”,将电影中拍的日本鬼子,比作戒严部队。小孩
      很害怕“鬼子兵”,哭着问:妈妈,戒严部队过来,会不会杀了我们?

        看当局真糟塌了解放军啊!

        大家都知道开枪的是二十七军。当局为了要扭转大家对解放军的看法,有一天
      放了一段录像,现身的一批部队,首先声明:我是三十八军,我不是二十七军的,
      我们来维持秩序。于是大家就鼓掌。

        戒严部队成份很杂,从西面入城的二十七军最坏。我有一个亲戚住在东郊,看
      到天津来的一个坦克部队到了大北窑,刚好在他楼下。这支部队还不错,下来一个
      师长,与堵车的群众谈,后来这师长主动说走,三十六辆坦克驶走了,还剩下四辆
      坦克坚持要执行军委命令。发生冲突后,这四辆坦克被烧了,不知是群众烧的还是
      他自己烧的。

                    北京人不受宣传欺骗

        北京的老百姓都清清楚楚,学生没有罪,“反革命暴乱”是瞎说。现在政府是
      骗外地人,农村的,以前的消息一直没播,港澳的消息又进不了,□能听中央电视
      台。

        虽然当局极力封锁消息,但市民听“美国之音”、BBC(英国广播公司)。
      我是听BBC的,六月四日,国际广播电台(中国向外广播的电台,英语广播)一
      个广播员说,今天我国发生一件流血事件,政府出动多少军队,已经两千多人死亡
      。BBC收到了,马上反过来广播到中国大陆的老百姓,BBC播音员讲完之后,
      又把国际广播电台那播音员的英语播音放了一遍。老百姓更证实这回事了。中央电
      视台的新闻播音员在四日、五日、六日都穿黑衣服,一个女的讲到广东大雨,死了
      多少人,忽然眼睛红红的,掉眼泪。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从六月七日起,就不用
      广播员出镜,报新闻时都打字幕。

        老百姓都清楚的,暴力、欺骗,这样搞下去,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暴政不亡,无法了结。学生说的:血债要用血来还。早晚要偿还
      的。)

      □ 原载《百姓》半月刊一九五期,海生植字

                ∞ ∞ ∞ ∞ ∞ ∞ ∞ ∞ ∞ ∞

                程仁与:“六·四”凌晨死在天安门广场

                      ·琦 勇·

        《新闻自由导报》编者按:在“六·四”血腥镇压后,中共政权一口咬定天安
      门广场没有死一个人。尽管许多人不相信中共的宣传,但终究提不出确实的证据,
      而成为一个谜。天安门广场究竟有没有死人?本文的回答是肯定的。中国人民大学
      学生程仁兴就是在天安门广场被打死的,而且死得很惨,是被开花子弹即炸子打死
      的。

        一九八九年民运爆发时,我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苏联东欧研究所任教。该研究
      所有十几个研究生和双学士。程仁兴是八七级双学士,定于八九年夏天毕业。那年
      我正巧担任他们的班主任。学运、民运爆发后,校方要求各系所作好学生的思想工
      作,不要让学生上街。六月三日下午紧急传达北京市委的决定,呼吁市民和学生晚
      上不要出门。尽管大家都知道当晚可能要出事,但谁也没想到中共会下令开枪。

        六月三日夜戒严部队进城,以坦克开路,机关炮扫射,从东西两路向天安门广
      场强行前进。晚上十一点中国人民大学学生自治会的广播就传出开枪打死人的报导
      ,第二天早上学生们陆续从天安门广场撤退回校后,各单位紧急清点教员学生人数
      。我赶到学生宿舍,大部份人都有下落,只有两个人,程仁兴和另一个研究生,没
      有消息。到晚上那个研究生也回来了,但程仁兴仍不见纵影。他宿舍的人说他六月
      三日下午开完会就带着湿毛巾(防催泪瓦斯)和北方工业大学的一个老乡一起骑车
      到天安门去了。我一听觉得凶多吉少。

        我把情况向所里汇报后,曾姓总支书记要我继续寻找他的下落。六月六日我带
      着另一个学生到各个医院寻找程仁兴的下落。当时北京城仍一片混乱,木樨地一带
      被烧毁的几十辆坦克、装甲车仍在熊熊燃烧,复兴门立交桥被坦克封锁,不得通行
      。在复兴医院和儿童医院,我看到几十张无人认领的死者的照片,有打中胸部的,
      有打中头部的,有的死者脸上血肉膜糊,但仔细辨认都不象是程仁兴。

        随后几天北京形势更为紧张,纷纷传说军队要进驻海淀区,要在各大学展开搜
      捕行动。很多学生老师都离开北京去外地。为避祸,我也到外地躲了几天,六月十
      一日夜返回北京。六月十二日早上曾姓书记告诉我,程仁兴的女朋友在北京医院发
      现了疑似程仁兴的死后照片,但不敢肯定,要我再去北京医院核实。

        于是我和程仁兴的室友张某骑着自行车赶到天安门广场附近的北京医院。管太
      平间的老头给我们看了二张仍无人认领的死者的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人正
      是程仁兴。为进一步确认,我要求看他的尸体。太平间的老头打开了冰柜,抽出一
      个藏尸盒,里头躺着的赫然就是程仁兴。身体已乾缩了许多,倦曲着,脸色惨白。
      我签字认领了这具尸体,医院开的死亡报告一律写为“非正常死亡”。

        我问当时亲手处理程仁兴的医生(他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他告诉我程仁兴
      被枪弹击中腹部大动脉,血一下子都流光了。他翻动着程仁兴的尸体,我看见程的
      下腹部有一个小手指大的枪口,背部有一小碗口大的洞。医生告诉我,程中的是开
      花子弹,弹头进入身体后再爆炸。

        医生叙述当时的情形说,当时抬进来的人太多,我们医院人手有限,不可能每
      个人都抢救。我们派两个人在门口验伤,觉得有救的就送上手术台,没救的就先放
      在一边。医生告诉我程仁兴被抬到北京医院时大约是六月四日凌晨二、三点钟,抬
      到时就因流血过多而断了气。

        回校后我向所里领导作了汇报,然后开始办理他的后事,但程仁兴究竟是在什
      么地方被打死的,他的血衣在那里,当时有谁和他在一起,这些问题,当时都不清
      楚。所里也没有让我去调查,只告诉我会通过组织渠道了解。

        大概一周后,某负责人告诉我,程的血衣找到了,是从他在北京工业大学的老
      乡那得到的,当时程仁兴和他在一起。我问,程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打死的?他告诉
      我,据程仁兴的老乡向组织交代,程是在天安门广场上被打死的。是程的老乡把他
      送到北京医院的。他最后告诫我别对别人说他是在天安门广场上死的。

        程仁兴是湖北人,家里世代务农,兄弟姐妹六个,就出了他唯一的一个大学生
      (应是研究生),当时即将毕业,并在广州找到了工作,准备七月初离校。然而一
      声枪响,一颗罪恶的子弹便夺去了他年轻的生命。年仅二十四岁的他把鲜血流在了
      天安门广场,流入了“六·四”成百上千为中国的民主而牺牲者的鲜血之河。那一
      颗子弹不仅结束了程仁兴年轻的生命,也毁灭了他家世代的希望,摧垮了他父母的
      精神支柱。听到程仁兴的死讯,程父心脏病发,程母精神错乱,以至于无法到北京
      处理儿子的后事。

        “六·四”过去六年了,但倦缩在太平间冷冻柜里程仁兴那惨白的面容仍时时
      在我眼前浮现,似在控诉,似在呼吁。我觉得我有义务有责任公开他死的真相。他
      不仅死在天安门广场,而且是被达姆弹击中的。这种在战争中对敌人都禁止使用的
      子弹在“六·四”时竟然用来对付自己的人民,射向手无寸铁的学生和市民,这是
      何等的残忍和丧尽天良。

      □ 原载《新闻自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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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军杀人目击记
                    ——再增加一份证词

                      ·黄穗生·

        《百姓》编者按:这是“六·四”后已写好却无法寄给本刊的稿件,于今二年
      后终于传来,这是非常翔实的八九六月二、三、四日解放军入城杀人的目击纪录,
      并驳斥了中共报刊的造谣,以及军队栽赃的实情。北京人心情的描述尤其深切感人
      ,乃“六·四”二周年祭的重要文章,值得细读。

                    中共想要国际淡忘屠杀

        本文记述笔者亲历和目睹的一九八九年“六·四”实况。写于当月,曾试图邮
      往香港,但未能突破中共的邮政检查网。既然我能提供中共进行屠杀的证据,并坚
      信中共决不会逃脱历史的审判,不把这篇文章送出去,我决不罢休。我把它称作《
      再增加一份证词》。无疑,在我之前已有许多人写下了他们的所见、所闻。

        中共竭力否认发生过“六·四”屠杀,并想要国际社会淡忘这件事。我们的责
      任是要它服罪。我追述的事实不免和别人写过的有些重覆,但重覆不会太多。笔者
      住在北京复兴门外大街二十二号楼,此处的地名是木樨地,因而着重记述发生在左
      近的事。这里发生的事绝非不重要。笔者希望海外读者知道,中共宣传工具反覆强
      调“天安门广场一个人也没有死”具有双重目的。一是要否认广场上杀过人这一事
      实;二是把公众的注意力引向广场曾否进行过屠杀这一问题,从而忽略广场之外,
      发生于市区其他地方,尤其是军队入城必经之地的屠杀。屠杀绝不是只发生在天安
      门广场,把这一点说清楚是我对死难者的责任。法国《费加罗报》的轻率已为中共
      所利用。(刊于《人民日报》一九九○年六月二十四日第八版)这家报纸绝不亲共
      ,但是它说:“事情已过去一年了,现在是弄清曾被简单化或夸大化的事实与真相
      的时候了,例如,某些观察家发现,与至今仍坚持确有其事的说法相反,没有发生
      ‘天安门屠杀’,学生们凌晨自由地离开了广场。”

        《费加罗报》把注意力只放在广场上曾否屠杀,这就落入了中共的圈套。


                    士兵伪装成歹徒制造事端

        为使海外读者更全面了解那时北京发生的事情,懂得此一事件的政治含意,本
      文还将叙述“六·四”前后北京人生活在怎样一种大环境和气份之中。如果我说,
      这个八百万人的大城曾经不在中共掌握之中,绝非夸大。说屠杀的次日和其后四天
      只有北京城的中心,即天安门广场及中南海、正阳门及其附近街道掌握在中共手中
      也绝非夸大。在北京老百姓心目中,这个城市是几天之后才“陷落”的。

        五月底,中共所谓戒严部队开抵北京四郊为当地居民所阻截,并纷纷向士兵讲
      述城里的实情,告诉他们并没有所谓坏人闹事。几天下来,军队已欲进不得,这就
      需要制造一个借口使军队得以强行进入市区。读者当会记得发生在德国的国会纵火
      案,在北京,也曾策划了一幕与之相似而规模远过之的丑剧,只因一次意外交通事
      故而过早败露。中共被迫放弃所谓“歹徒”在市内暴乱,军队进城“平乱”的阴谋
      计划,从四方杀出一条路直奔天安门广场。

        谁是歹徒?歹徒就是伪装成平民的士兵。事后市长陈希同在总结“平乱”工作
      的讲话里承认“六月三日已有一万余名解放军官兵以各种方式入城”。前述交通事
      故就是一辆指挥车因行驶过速冲上行人道,撞死四人然后翻倒。这起事故正好发生
      在笔者所住的二十二号楼之下。经过是这样的:

        六月二日午夜,入睡后为街头喧闹声惊醒。从阳台上望下去,见一辆车翻倒在
      人行道上。因为此时人人都十分警觉,虽是午夜,在出事地点很快聚集了四五百人
      。警察以绳索将人群和肇事车辆隔开以确保控制局势,多辆警车迅速开到,效率之
      高罕见。邻居先已在阳台上观看,他说死者和伤者都已送医院。(二十二号楼的侧
      后方恰是复兴医院)肇事者已为警车所接走。稍后,同楼住的一位从街上回来,说
      “这件事里有文章。”这辆车没有牌照却可以自由行驶,最可注意的是,不待勘明
      肇事经过,警察就将肇事者用警车带离现场。当时有人提出抗议,但无效。他们走
      后才有人不顾警察阻拦从车厢中翻出军装、地图、报话机,证明他们是军人伪装成
      平民。这一异常现象使在场的人立刻意识到,军队正化装混进城内,一次武装镇压
      正在准备之中。刀就要出鞘了。

        这一消息迅速传开,逐有笔者次晨所见的情景。

                   士兵扮演歹徒过早曝光

        六月三日晨七时,从楼上看到约二百辆自行车向西驶近,所举的旗帜上写着抗
      议军队便衣入城。随后笔者骑车去上班,走到距西单十字路口几十米处,交通完全
      阻塞。一辆大客车被团团围住,车窗关得严严的,车里坐着士兵数十人,很容易办
      认,青一色光头,白衬衫、绿裤子。表情木然而沮丧。听人们互相传说,是零点左
      右驶过这里被发觉和围困起来的。推算起来时间晚于在二十二号楼前肇事的指挥车
      。这件鬼崇行径使原已很厉害的对立情绪接近沸点。困在车里的士兵成了泄愤对象
      ,敲车窗嘲骂他们,车窗上满是唾液。另一些人给他们照像。一个徒工模样的人紧
      挨着我看了一阵,愤然离去时留下一句难听但是颇有道理的叫骂:“我x他姥姥,
      这是人民政府吗?”

        再往前行至首都电影院附近,又有三辆大客车被围困并将轮胎放了气。其中一
      辆装载辎重,大学生登车搜出枪支架在车顶上示众。(“平乱”以后中央电视台一
      再播出这个场面以证明“歹徒”劫夺武器,却不能解释武器何以如此轻易被劫夺。
      )再前行,又见到四辆大客车,里面同样坐着便衣军人,轮胎被放气,其位置恰在
      中南海正门西侧,在这个地点被抓住示众是太具有讽刺性了。

        士兵扮演歹徒的计划意外提前曝光,“歹徒暴乱”的戏已无法演出,迫使中共
      领导人除了用子弹挽回失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本来是想做得“巧”一点的。
      读者可能会问:你凭什么判断他们要制造暴乱?是的,笔者有一个北京电视台在手
      忙脚乱中提供的证据。这家电视台在四日晚间报导说,一群歹徒闯入西单一家商店
      准备抢劫,因商店职工英勇抵抗而未能得逞。北京电视台为什么不向本市观众映出
      具体位置和商店字号?(打字员:在子弹横飞,血尸满街的这一日,为什么要报导
      一椿“失败的劫案”?也只能将之归于“带有中国特色”的奇迹”了。)中共宣传
      机构先将“新闻”写好是常事,这一椿事先炮制用来栽赃的“新闻”,在他们那些
      伪装的歹徒已经重新穿上军装之后播出,自是工作上的纰漏,但却暴露了真相。

        军队伪装进城自然是火上浇油,人人都坐不住了。笔者于下午二时半提前下班
      去天安门。行至天安门广场,但见有组织的队伍和零零散散前来表示抗议的人把整
      个广场站满并向西扩展到新华门、六部口。我的感觉是人们并不十分清楚该做什么
      ,但是前些天军车在郊区被围堵寸步难行是人人都听说了的,今晚决不放他们进广
      场的想法在人们心中萌发,巷战气氛正在形成。晚饭后从楼上望下去,复兴门外大
      街和两侧人行道,合起来虽有数十米宽,却因万头钻动,看不出是一条街了。

                   木樨地居民自发抗军队

        晚九时许传来军队从木樨地桥西向东推进的消息。据说在会城门路军车被围无
      法开动,施放了催泪弹。人们当然预料到军队终归是挡不住的,再过些时终会通过
      这座桥开向天安门。一个念头就这样在大家心中形成:要在木樨地桥头准备一场狙
      击,使用“狙击”这个词容易使人联想到一次军事行动或中共所说歹徒的暴力行为
      。但是对于我、我们——聚集在大街和桥头数以万计的老百姓来说,是一个相当单
      纯的想法和行动,我们要阻挡军队,不让他们按时到达天安门。所说的我们是各色
      各样的人,包括孕妇和退休者,我们有战斗意识没有战斗组织,没有战斗手段。当
      然也没有人指挥。但是只要有人出主意而大家觉得这个主义可行,便立即投入行动
      。毋宁说,是互相激励和互相模仿。三辆无轨电车先后以人力推来横在桥上。这时
      有六七个大学生手拉手从人群中穿过,头上缠着红布条。他们从天安门来,军队向
      天安门突进必然要经过这里,他们前去阻截。人们报以掌声,用尊敬和悲凉的目光
      送他们,因为他们已十分疲惫,而且看来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一个年轻人为一部出租车开路,喊着“让外国记者过去”。人们尽可能挤着让
      出一条小路。因为这里发生的事只能靠着外国通讯社才能传播出去。几分钟后这部
      车拐回来了。我意识到他们一定看到军队在做战前准备,他们不能卷入战争。

        紧接着,又是“让开、让开!”的喊声。是自行车载着负伤的人飞速驶向复兴
      医院。送负伤者就医的自行车在几分钟内迅速增多,这一切表明,战斗即将来临到
      桥头。

        人们知道这里即将“打仗”,却没有人向后转,这是一种奇特的精神状态。人
      们显得紧张、兴奋却不恐惧。突然听见辟啪声响个不断,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的
      敲击声,正往四处查看,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我们也来砸吧!”原来是把铺人
      行道的水泥砖砸成碎块。这是我们这些“歹徒”当时当地找到的唯一回击手段。只
      有亲眼看见的人才能相信,人们竟然毫不迟疑制造着这种“武器”。顷刻间,街中
      心已堆着不少水泥块。我还清楚记得,一个小伙子骑一辆运货三轮车蛇形前进,从
      “后方”运来一车水泥块,只见他纵身而下,随手把车掀翻,哗的一声水泥块全卸
      下来了。人们喊道:“好样的!”他脸上绝没有受到赞扬时会出现的任何反应,他
      顾不上,此刻他没有虚荣心。他返回去了。

        但是几分钟后这些“武器”却没有发挥作用。在善良的老百姓预料之中的战斗
      不那么残酷。大家从电视上见过外国示威者和军警对阵,催泪弹、警犬、警棍,高
      压水龙头....我周围的人多数从生到世上来听到的就是“军民鱼水情”。虽然
      近几年对军队的印象已经不好,近几天更是处于对立状态,但是,以冲锋枪连射开
      路,仍是难以
      想象的。

                   大骂“法西斯”“杀人犯”

        《北京日报》说,军队来到木樨地桥头,“桥上横着数辆公共电车,汽车,燃
      起熊熊大火。”“石头、瓦块、燃烧瓶雨点般向着防暴队袭来。”低能的说谎者。
      横在桥上电车、汽车当时还没有燃烧,在完全被激怒以前老百姓没想过烧车,匆忙
      中甚至忘了给轮胎放气。如果当时车已经燃烧,从公主坟方向开来的军队还能过桥
      吗?如果轮胎放了气,军队的先头部队就无法把那几辆车推到路边让后面的军车通
      过。至于燃烧瓶,如果我们有燃烧瓶还用得着砸水泥块吗?任何人来到木樨地都可
      以证明,这里全是十五层的钢筋水泥楼房,从哪里找石头、瓦块?

        真相是:绝大多数人聚集在桥东,横在桥上的电车、汽车挡住了视线,不知道
      军队已经推进到跟前。突然催泪弹越过军电车、汽车落在人们脚下,紧接着枪声响
      起,有人中弹倒下。人们向后退一段,然后站住向着军队喊:“法西斯!”“流氓
      政府!”“杀人犯!”又一阵枪响,再后退一段。大约经过三四次这样的射击和后
      退,军队完全控制了那座桥和桥东的一段路。人们退到大街两侧花坛和一幢幢楼房
      之间。出现了短暂地停顿,然后又是口号声,一阵急射和许多伤亡。显然,军队要
      清除路障以便后面的车队进来。在他们用人力推开电车、汽车之前,故意造成一批
      伤亡,把人赶得远一点。就在这阵最密集枪声响起时,有人喊道:“他受伤了,快
      来抬他!”一回头,在我侧后方一个十六七岁的中学生仰面躺下,左胸有一个碗口
      大的洞。他大张着嘴,但一声也没有哼,他是当场死亡的。可是周围的人好象仍然
      想不到事情会这样残酷,以为他活着。虽然我知道他死了,但是我爱这个孩子,还
      是把双手伸向他的胁下把他捧起来,温热的血沾满手掌。说真的,当时没有为这年
      轻的生命多么伤心,愤恨压过了其他感情,从此我和中共绝裂了。

        虽然对“人民政府”的残暴估计不足,人们却镇定得出奇。一个五十多岁的男
      子大腿中枪,坐在地上用日常话那样的口气对说,他自己不能走需要别人抬。于是
      有人去敲附近居民的门要求借一副木板或一把藤椅。

        纵使有死亡的先例,恐惧仍然不占上风。步兵开始沿人行道向东推进,我们总
      是和他们保持二三十公尺的距离,不肯退得更多。大约十一时,装甲车、卡车成列
      向天安门方向行驶。我们则随着他们一幢楼又一幢的向东移动。齐声喊叫“法西斯
      ”、“流氓政府”、“杀人犯”。这是中共以他们的行为教会我们这样喊的,这是
      北京老百姓之间新取得的共识。我们在楼房黑影下,军队头顶上街灯雪亮,看不见
      我们,也不敢离队向路边走,什么地方喊就朝那个方向开枪。我认为,这喊声是要
      表达一种意志:你能加害于我,但我决不屈服。

        军队走走停停,这表明他们推进得不顺利,可以设想在每一个路口都受到阻击
      。我和同伴此时已移到二十一和二十三号楼之间,这里是一个小摊贩市场,几个青
      年把摊商的铁皮售货架放倒,用力向街沿那边推去,用来当件掩蔽物。因为只有向
      前推进十几公尺才有可能把水泥块投掷到军队行走的地方。

                   《北京日报》撒大谎

        《北京日报》在这里又撒了谎。它说行进在复兴门外大街的“防暴队官兵人人
      负伤,每人的绿色头盔已被砸得白白斑点,手中的盾牌留下了深深的划痕”。《北
      京日报》企图造成一种印象,越过木樨地桥的是一支不带枪、手持盾牌的防暴队,
      换言之,在这里根本没有开过枪,似乎还处于挨打的地位。现在,在“无产阶级专
      政”下没有老百姓说话的地方,但是,大街北侧二十九号、二十七号楼和南侧二十
      四号、二十二号楼可以作证,墙上弹痕仍在。

        六月四日一时四十五分,即距离车队开枪后将近两小时,街道在街灯照亮下空
      空荡荡。几十天来这条街上曾驶过尖叫着的急救车、曾驶过学生的自行车队。几小
      时前阻挡军队入城的人群又曾把它站满,片刻之前充满硝烟。几十天来北京人已习
      惯于热气腾腾,习惯于自由表达自己的意志,对于眼前这死寂、这空旷的含意还不
      能接受。

        二时半至六时,我时醒时睡。复兴医院正对着我的后窗。死难者家属的哭声不
      断。起床之后决定去天安门广场看看那里的学生怎样了。但只能到六部口。再往东
      ,守卫中南海的坦克排列在墙外。天安门去不成。我走过的这一段路共有四个主要
      十字路口,每一处都有无轨电车、军车在燃烧。对此我感到高兴。是的,高兴。这
      表明,这里抵抗过。抵抗过就好。

        在六部口红绿灯柱下,我看到六具尸体,站在近旁的人说,是被坦克辗死的学
      生。一共十一个人,他们的肢体被压扁了。另五个从我站的地方看不见。中共新闻
      工具反覆抵赖坦克辗死过学生,在天安门广场真的没有吗?我无法到那里去。但是
      六部口,我见到了。

        下午四时,听说复兴医院停尸房向公众开放,以便亲属领遗体。通往医院的甬
      道不到两公尺宽。进去和出来的人自动各自靠右走,只能一点点向前移动。停尸房
      外面放着一张桌子,一个登记簿。凡有人认领的就销去,大略数一下约有四十余人
      。其中有些姓名无可查,
      只写出性别、年龄和体貌特征。这些多半是外省人,他们是不会有人来认领的。这
      使我想起一九七六年的“四五运动”,即中共上一次在天安门杀人。那次也有一些
      外省人被杀害。停尸房为里外两间,我只进入外间,水泥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未
      作任何处理,他们死的时候什么样子,这时还是什么样子。出来时,走在我前面的
      一个人深深呼口气,自言自语说,“这个政府真是非推翻不可了。”听到有人得出
      这个结论,我沉重的心情为之一振。这正是我希望听到的那种结论。

                    何谓流氓政府?

        笔者亲历种种便追述到这里。下面将为海外读者解说两个问题。

        何谓流氓政府?这在六月三日夜自然是指当天以士兵伪装平民。但此后中共所
      干的勾当还甚于此者。

        前面说过,六月三日夜老百姓将无轨电车推来横在桥上,既未纵火焚烧也没有
      给轮胎放气,中共军队遂将它们推开。老百姓为大屠杀所激怒,在这批军队通过后
      又将这几辆车推回来点燃阻截中共后断部队。笔者从六部口返回二十二号楼,接着
      又骑车向西,只见从桥头直到军事博物馆以西大约一里路上,停着上百辆军车,最
      前面是十几辆装甲运兵车,每辆车上都乘有官兵十人左右。这以后是指挥车和大卡
      车,每车乘三四十人。如果他们想调往别处,是有路可走的,但似乎奉命呆在那里
      。车旁不断有人向他们讲头天夜里发生的事,间或有人咒骂,但没有人身攻击。就
      老百姓而言,敌忾虽在,攻击行动已经不会再发生,没有再发起攻击的必要,甚且
      没有足够的人力了。然而,就是这长长一列军车却在中午十二时后燃烧起来。特别
      是最前的十几辆装甲运兵车统通烧成空壳。笔者亲见士兵下车撤走,过一会,有人
      把它们点燃。事后听说,这些士兵撤到路南侧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汽车库,次日回
      归部队。他们没有受到攻击为什么要撤?如果上头没有命令他们怎么知道联络部有
      安身之处?

        后来电视上映出经过加工的“平暴”纪录片,这一列烧成空壳的装甲车一次又
      一次出现在屏幕上。谜底至此就揭开了。

                    北京是哪一天陷落?

        下面笔者要自问自答一个问题:北京是哪一天陷落的?读者可能不很清楚北京
      曾经不在中共手中,尤其不清楚北京重新落入中共之手并非六月四日。

        笔者必须承认,北京一度不在中共控制之下的事实,不容易描写。写得太实流
      于琐细,写得太虚则令人难于捉摸。然而,此事意义重大,不容略去不写。如果读
      者阅后能约略领会其情势,揣想当时北京人的思想情绪,那已是取得成功。

        “六·四”凌晨起,天安门广场,中南海周边,正阳门左近处于军队占领下,
      从地图上看,就是北京市正当中的一小块完全由军队控制。此外,在一些地处要害
      的机关大楼和大院,派驻了军队。自那以后的三四天,中共控制所及仅限于此。换
      言之,它的控制达不到全市是因力所不及。

        然而,还须说明在“六·四”之前七八天,中共曾把这个城市故意撤手不管。
      这是北京不在它控制之下的另一阶段,也是出于另一缘故,即企图嫁祸学生。

        五月下旬起北京市的交通警不站岗。例如东单、西单这样的十字路口,平时不
      只一名警察,到上下班时间还要多,但在那几天却一个都不见了,无法设想他们统
      通是擅离职守。指挥交通成了大学生的责任,目的显然是造成交通事故使市民对学
      生产生反感。此外还想使学生疲于奔命。大约也在这几天,绝大部份线路的公共汽
      车停驶,而且它们所经之处根本不在群众游行的路线上,完全可以正常行驶。这又
      是谁出的主意?与此同时,粮店开着门不卖粮,声言因为交通阻塞运不来。然而,
      所有这些制造混乱的技俩全是枉费心机。在这些天里,北京人口中和心中常常出现
      的一个词就是“理解”——理解学生的目的和处境,理解中共是在嫁祸于人,理解
      身旁的人,如果他触犯了您那并非恶意,无论如何此时此刻计较起来太没有意思。
      对中共统治的憎恶使一种共识或认同感不知不觉出现在人们之间。人人都能感受到
      自己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环境是新的,陌生却亲切畅快。

                   政治控制与民心完全分离

        “六·四”以后的情况则不同,军队只能占领他们所站的那块地方和目力所及
      的地方。在这个范围之外,仍是那心情上还没有变过来的、按照前些时形成的生活
      方式生活的北京人。这合在一起就成为政治控制权和民心完全分离的状态。自翊为
      “人民政府”的“政府”管不着老百姓。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在这一短时间内,在
      这特定政治环境中实现了。人们珍爱它而又知道它是不持久的。象为亲人送别那样
      尽量利用正在滑过的每一分钟。人们按照近来形成的习惯,站在他们“打过仗”的
      街道上参与议论或听人议论。北京人难得这般亲切相待


        六月九日这天,戒严区域扩大到西起西单,东起正义路。这是戒严范围最大的
      一天。此后又遂渐缩小戒严范围,允许车辆不停驶穿过天安门广场。只是在这时,
      戒严部队才称得上是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89期: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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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七周年专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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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八十九期 ——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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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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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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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六四纪实】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任逸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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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纪实】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实地采访:北京人眼中的六四

                      ·任逸夫·

      ○ 访谈之一:北京某大学著名教授,七十八岁,民盟中央委员

        “六四”之后我讲了四个少见:一届政府昏庸无能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代学
      子忘我献身到这个程度,少见;一个政党专横残忍到这个程度,少见;一种制度误
      国误民这个程度,少见。五月中,我的学生都去绝食了。我自己根本吃不下饭,睡
      不着觉。我要去天安门看我的学生,家人不让去。但我非去不可。四十年了,中国
      读书人吃尽了苦头。前三十年是唾面自干,自我羞辱。后十年开始想做出点人样子
      来,给斯文挣回面子。现在是官逼民反。我活不了几年了,再不能任人家拎着脖子
      耍来耍去了。季羡林先生,中国的大学问家,世界知名学者,可怎么样?一辈子没
      离开过书斋的人,五月间也去天安门广场看他学生了。在广场上老泪纵横。我在校
      园里碰见他,真是神色凄惶,痛心疾首。知识份子联名上书,要求释放政治犯。我
      的学生拿来找我,我当仁不让,签名。我已是老朽之人,不能做惊天动地的大事,
      但凭良心,又有许多事情可做。学运期间,多少老知识分子都出面劝政府,差不多
      全国学术精英异口同声。钱钟书先生从来不问政治,这次也亲自出面呼吁政府。但
      只因为邓小平一人的面子,共产党一党的私利,硬是罔顾民意。这是真正冒天下之
      大不韪呀!从前都知道共产党独裁专制,今天更知道它视天下人心、人命如草芥。


        从前我在北大作学生时,有一次见到蔡元培先生。他见我正在读康德的《道德
      形而上学基础》,蔡先生便问我,康德哲学的精义是什么?我答是“批判精神”,
      蔡先生说,批判精神只是康德哲学的工具,而康德哲学的中心是“人是目的”。蔡
      先生说,评判一个国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当作目的。凡信奉基本人
      权,宏扬人性的政府,即使有错误,也可以挽救;而凡是无视人权,挑动人的仇恨
      ,残害人的精神活力的政府,即使它做了一两件留名历史的大事,也仍然是坏政府
      。依这个标准,共产党政府就不是一个好政权。我读书做学问几十年来,心中常存
      一点疑问:为什么共产党建国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批判人道主义。文革结束后
      ,邓小平又搞清除精神污染、反自由化,其中心议题还是反人道主义。六二年,学
      术界批人道主义,我还出来说话。我说,人道主义是反神道的,有进步意义。一个
      政府讲人道主义,可以提高它的国际地位。而且,人道主义同中国传统也不矛盾。
      孔夫子一部《论语》,其中仅“仁”一字而已。现在想想,真是太天真了。共产党
      政权的实质是政教合一,其中心意识是神道,而神道离兽道又仅一步之遥。学运前
      ,我正读《布鲁诺传》,学运之后似乎更解其中深意。宗教裁判所就是由神道转入
      兽道的样板。共产党正是一个大的宗教裁判所。它的意识形态中有自己的圣经,有
      最高解释权,有异端审判。只是共产党的圣经和教会不一样。教会只有一部圣经,
      共产党的圣经却总和最高统治者的名字联在一起。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现在的
      名字是邓小平。而且共产党的圣经是不要原本的。比如,如果邓小平的思想和马克
      思的思想发生冲突,权威解释一定是援引邓小平,马克思究竟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这就叫“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主义”。我认为,马克思是讲人道的,真要坚持马克
      思主义就应该坚持人道主义原则吧?可相反,现在共产党的官方意识形态恰恰是反
      人道主义的。这说明共产党的理论并无原则,只以当代教宗的信念为转移。不变的
      只有一点,权力一定要在自己手里。有权在手,才有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六四之后
      ,我读报上的文章,实在想不出个词来形容它们。那天,听我的小孙子说他的小朋
      友“你不讲理”。我心头一惊,觉得共产党的理论可以用“不讲理”三个字尽括。


        你问民主党派的情况,我可以说,在这次学潮中,民主党派的表现已经很不错
      了。几乎所有的民主党派领袖都公开肯定了学生的民主爱国行动,都呼吁共产党和
      学生平等对话。这是建国以来破天荒的事。民主党派敢和共产党唱反调。结果怎么
      样,你也知道了。六四之后,我知道农工民主党里有人被抓,关了几天又放了。在
      公安局里主要问他农工党在学运中的情况。民盟前几天开会,让大家拥护共产党的
      屠杀,但在会上唱高调的人不多。有几个人唱高调,但他们不是真正民盟的人,是
      共产党派驻民盟的,有双重身份。民主党派中共产党派了不少负责搜集情报的假党
      员。这些人统统归公安局领导。北京市公安局一处就有专门机构,负责监视民主党
      派的活动。这种监视是公开的。所以外面有人骂民主党派骨头软,其实他们不知内
      情。谁敢当着公安局的面给共产党提意见?

        我是经历过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的。对知识份子的监控是共产党做得最仔细
      ,国民党差远了。学生们想让政府能增加教育经费,可你想想,国家这么穷,又要
      花这么多钱用来监视异端,哪有钱用来办教育?我常和朋友们开玩笑,中国的民主
      党派是世界上最成熟的政党,它可以有不是自己政纲的政纲,可以在最严密的监视
      下自由活动,可以永远不执政但永远为政权效力。反自由化那阵子,邓小平表扬了
      费孝通。开会传达文件那天,我和费孝通坐在一起,听统战部的人传达邓的讲话。
      我和费孝通开玩笑说,祝贺你,小平同志不轻易表扬人的。费老面无喜色,尴尬得
      很。果然,费孝通事后升了官。这时是做给民主党派看的,只要听共产党的话,你
      就能升官。共产党做的一点也不掩饰,真象绿林中的山大王。

        四十年前,共产党入城,当时我在燕京任教。看到老百姓“箪食壶浆”,“以
      迎王师”的热情,心想中国可能得救了。五十年代洗脑,诚心诚意批判自己的资产
      阶级思想,把自己多年的学术成果骂得一钱不值。文革十年,大半时间住牛棚,反
      而心平气和,也开始想共产党是不是也会犯错误。改革十年可谓大梦初醒,觉得四
      十年前我并无大错,是共产党错了。想想这些,真有一种解放的感觉。六四之后,
      我们彻底明白了共产党四十年来真是祸国殃民。戒严令颁布之后,青龙桥一带农民
      带头堵军车,我跑去看,觉得是中华民族不死的象征。这些工人、农民没受过什么
      高等教育,只因为觉得事情不公就以肉身阻挡坦克。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让我吃
      惊的是那么多普通老百姓给军人做工作,讲道理明白浅显又意味深长。比我们学校
      哲学系的教员要强得多。我晚上曾亲眼看见市民自动组织起来,轮流值班。我问他
      们为什么这么热情,一位青年工人对我说,军队要真进城杀了学生,这个国家就完
      了。你看他多有远见。六四之后,我倒比从前更有信心了。中华民族是优秀民族,
      它肯定会复兴的。今天共产党已走到最后关头,因为它全凭暴力支持。古往今来,
      单凭暴力支持的政府没有长久的。何况信奉暴力的人已都是风烛残年。我想多活几
      年,看到给这次学运平反,我希望平反和惩罚同时进行。不能让那些帮凶心安理得
      地继续混日子。我很欣赏以色列人不屈不挠搜捕纳粹战犯的精神。只有让当罚的受
      罚才有正义。这是一条公理,但大家多不注意,以为宽恕才是人道。其实,宽恕和
      指认罪行并不矛盾。宽恕的前提是犯罪者已经用良心的刑罚代替了肉体的刑罚。天
      网恢恢,疏而不漏,历史是最后的仲裁者。

      ○ 访谈之二:北京某单位知识份子,三十六岁,目前正取保侯审

        我是×月×日被捕的。那天我去上班,有人叫我,说办公室有事找我。一进门
      ,见两个陌生人,身着便服。他们态度很客气,说想找我了解几件事,希望我跟他
      们走一趟。我立刻明白他们是公安局的。我说今天下午我要去幼儿园接孩子,四点
      以前必须回家,否则要打电话通知我爱人。他们说这办不到,我必须跟他们走,而
      且要去一段时间,家人可由单位通知。我问他们,这是否意味着要抓人,如果是,
      请出示证件和拘捕证。他们笑着说我们只是请你去帮助工作。我心里虽然明白,却
      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跟他们下楼。就这样,在一无说明,二无法律手续,三不通
      知家人的情况下,我被拘捕了。楼下一辆二一二吉普在等着,一上车发现车里坐着
      四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是戒严部队的。六四之后,戒严部队随便抓人,抓住之后痛
      打。后来实行军警联手办案,由公安局牵头,借助戒严部队的武装抓人。我就是用
      这种方式被拘捕的。

        这两名便衣态度一直很客气,我看见他们衣服里面有手枪和手铐,但他们一直
      没有铐过我。北京正是大热天,吉普车里闷得很。戒严部队的士兵还戴着钢盔,汗
      直往下淌。他们面色严肃,目光呆滞,双手握着冲锋枪。显得极紧张。吉普车绕来
      绕去,走了两个多小时,下车的地方挺象一座宾馆或高级招待所。院子里花草掩映
      ,挺幽静。我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心想不知今后还能看见吗?两个便衣过来,叫我
      跟他们走。在院子里拐了好几个弯进了一座楼房。楼里有几个人身穿警服,有两个
      警官很年轻,看模样不过二十五、六岁,挺象警官大学去游行的学生。进屋后有人
      喊×××到了。不一会儿,从里屋走出一个中年人,看样子是个领导。他走到我面
      前看了看我,指着墙边的沙发说:“请坐吧”,客气得让我吃惊。他和我谈话的大
      意是,这次动乱期间,我的一些朋友陷得很深。对他们的问题,中央很重视。所以
      要我来谈谈这些人的情况,从四月到六月,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如果我自己有问题
      ,也要交代清楚。我问他,我在这里算什么,是逮捕,是拘留?他说,根据中央精
      神,这次可根据情况收容审查一部分同动乱有牵连的人。我问他这样做有什么法律
      根据。他说你不要管这些,我们既然能抓你,就有根据。随后,他就开始询问我一
      些事情。从他的问话中我感到,有许多人多年来就一直在公安部门的监控之下。他
      们对许多情况很熟悉,只是把正常活动当作了阴谋。我的原则是凡可能给人家构成
      罪名的话一概不说,凡自己没有亲身参加的事一概说不知道。就这样开始了我的“
      收容”生活。

        对我们这些人,说实话待遇不错。我住的屋子有两张床,除我之外,还有一个
      看守。房间里有卫生间,能洗澡。伙食质量也不错,基本细粮,有菜有肉。每天还
      给烟抽。公安局派来和我们打交道的人似乎都有一定文化,说话挺客气,时常流露
      出抓我们这些人并非他们的责任,而是“奉命行事”。我不知这情绪是真是假,所
      以不敢和他们接近。每天无非是被提出去审问,能感觉出来,审问者的目的是抓后
      台。我想这和共产党的几个首脑人物的疑心有关。他们无论如何不相信这么大规模
      的一场运动会是几个学生发动,而且是全民自觉参加。公安人员主要追问三个问题
      ,一是持不同政见者有没有秘密的地下组织,谁是幕后人;二是知识份子中的改革
      派同赵紫阳的智囊班子是什么关系;三是外国人在北京文化圈内的活动情况。他们
      特别注意问美国大使洛德和夫人包柏漪的活动。美国大使夫人是个作家,同北京的
      许多文化人关系密切。经常在家里开些和艺术有关的小型讨论会。她那里是北京最
      著名的文化沙龙之一。显然,美国大使和夫人的活动早在中共密切监视之下,因为
      公安局的人问我的几次活动,他们早已充分掌握了情报,只是通过我来核实细节。
      有几次审问,能明显感到中共首脑怀疑这次学运是美国大使通过中国一些著名知识
      份子策划挑起的。布什访华邀请方励之出席宴会被看作是有意挑起动乱,给邓小平
      难看。特别有趣的是,中共似乎已经编造好一幅美国中央情报局插手动乱的图画,
      想让我们提供材料来证明。所以公安局的问题有些就是诱供。例如,他们几次问我
      包柏漪同知识份子们谈过没谈过纪念法国大革命的事?谈过没谈过美国学生的示威
      活动?

        在这座“宾馆”里舒舒服服住了一个月,一天半夜里来了几个警察,让我起床
      ,说要换地方。糊里糊涂穿上了衣服出门,外面停着七、八辆汽车,我坐的车里有
      两个武警,司机旁边有一个便衣,手拿步话机,似乎和其他车辆保持联系。车行踪
      诡秘,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到了目的地,天色已微亮。下车才知道到了秦城监狱


        秦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好几个人同囚一室,睡铺板,伙食也很差,经常吃粗
      粮。秦城看起来好象长时间不用了,院子里蒿草很高,牢房的墙上都长了青苔。文
      化革命中这里的使用率最高,共产党关共产党。等把四人帮关进来,大家好象松了
      口气,可现在又用上了。我想,共产制度下经济生产效率最低,可监狱使用率最高
      。身为中国人,又有点自由思想,不坐坐监狱似乎不算活了一场。我的同牢难友中
      都是大学生,好几个人是六四后跑外地宣传鼓动被抓的。他们都挨过打,有一位学
      生不过十九岁,身上的背心全是血迹,后背上用军用皮带的扣头抽烂了。这些学生
      生机勃勃,每天在牢房里嘻嘻哈哈,或者读书讨论问题,或者砸门和看守吵架。他
      们之中最大的才二十一岁,最小的才十八岁。我想共产党这下子造出了一批职业革
      命家。你就是判他们二十年徒刑,出狱也不过三十多岁,正是壮年,可真够共产党
      头痛的。有一次,菜汤里有苍蝇,几个学生砸门抗议,说是虐待。而且他们都挺熟
      悉中国的法律,随口背出刑法第××条,说虐待犯人是犯罪行为。门口的看守是个
      年轻武警,一个朴实的乡下人,他打开风门,隔着铁栏,诚恳地对学生们说,别闹
      了,再闹拉出去打一顿,白受苦。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将来出去了都是大人物,
      不象我,今儿在这儿看你们,三年复员后回大山里种地,一辈子劳碌命。你们年轻
      ,现在应该知道多保重。别看今天我看着你们,今后恐怕想见你们都难呢!学生们
      挺感动,不再砸门了。后来这个看守和同学关系挺好,还教他们挨打时应该如何保
      护自己。比如,两腿夹紧生殖器,两手护住后脑勺,这两个地方不经打,打坏了不
      是绝户就是傻子。

        在秦城住了一个多月,又要我换地方。这次去的地方很象刚抓我时住的那个招
      待所。这次看我的警察似乎对我更好。他和我住在一起,自称是大学毕业生,喜欢
      理论。我开始很警惕,和他说话都站在共产党官方的立场,后来警惕性渐渐淡了。
      一天早晨,我朦朦胧胧听见他问我,你认识×××吗?他现在在哪儿呢?我一下子
      差点随口回答他,但猛然醒悟,这小子套我话呢!立刻说不知道。从那以后,我说
      话特别警惕。又关了一个多月,材料写了一大堆,多半是废话。终于,我进来时见
      过的那个官员又出现了。听人叫他×处长。这次他竟然和我谈起放我出去的事。条
      件是取保候审。还得填一张悔过书。我坚决拒绝了,要求结案,无罪释放,否则我
      宁愿关在里面。这位处长和颜悦色地劝我,关了好几个月了,出去看看家人吧,何
      必这么认真,我们是例行公事,总得给个台阶下。中央对如何处理和动乱有牵连的
      人至今没有统一意见,我们也不愿意老关着你。彼此照顾一下,大家都方便。唉!
      明知公安机关违法抓人,但也真想出去自由自由。而且这位处长真有办法给你吃软
      的,弄得你不好意思不出去。就这样糊里糊涂被抓,关了好几个月,又不明不白被
      放了,还留着个尾巴。中国的法律如此混乱,社会又怎么能有秩序?

      ○ 访谈之三:北京某中央大报某部主任,中共党员,四十三岁,大学文化

        “六四”之后,在一次总结会上,杨尚昆的儿子破口大骂新闻界,说这场学潮
      是“笔杆子出卖枪杆子。”平心而论,他这话并不全错。共产党的新闻界有史以来
      第一次以独立的姿态站了出来。可以说在这次学潮中,笔杆子基本上站到了人民一
      边。今后中国新闻史上会专门记上这一笔的。现在,我一想起五月份新闻界的勇敢
      行动,就特别激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几个记者曾经现场采访北京市民对学运的
      看法,而且他们在午间节目现场直播了这次采访。几乎每一个被采访者都高度赞扬
      学生,批评政府。这是第一次人民的真正呼声出现在大陆传播媒介体中。共产党四
      十年来几乎没说过真话。封锁消息,大欺天下是他们统治的第一工具,而军队是藏
      在后面的。但这次,欺骗的一套失灵了,只好把军队推上前台。

        我在共产党新闻界干了二十年,太熟悉他们的舆论宣传手法了。他们把新闻、
      思想、文化领域当作“阵地”,这就是说,他们把新闻宣传当作战争。既然是战争
      ,当然就是你死我活了。在共产党的意识形态口号中,最常用的一句叫作“让马列
      主义、毛泽东思想占领宣传阵地。”占领阵地当然只能靠武力,所以共产党的宣传
      实际上也是暴力。第一,它靠武力支持;第二,它靠语言的暴力。说这种暴力是强
      奸民意并不准确,其实它是制造民意。

        新闻界这几年进来大批新人,他们较少意识形态框子,还比较有良心。所以在
      共产党的宣传部门天天憋着一肚子火。人都想作正派人,可是如果你的工作就是专
      门编造谎言,时间长了,人会发疯。所以,这次新闻界打出的口号是“不要逼我们
      撒谎了”“我们想说真话”。一个人想说真话都不行,要上街游行来争取不骗人的
      权利,仔细想想,有多可怕。在这次民运中,各家报纸都出了不少好文章,真是用
      尽了春秋笔法。熟悉内情的人都知道这些文章都是血泪凝成。《人民日报》有关六
      四的那条报道肯定会成为历史文献。它无一字写屠杀,但字字血泪。我一直收藏着
      它,有时拿出来一读,真想哭一顿。

        六四之后,我们新闻界的朋友见面,无不痛心疾首。《人民日报》换领导之后
      ,又开始骗人。我知道,有一天,一位年轻的女编辑拿着总编室签发的稿子痛哭流
      涕。《人民日报》许多人明白这是为什么。十月份,人民日报社在大礼堂放映“最
      后的贵族”,这是根据白先勇的小说改编的电影,有几个外景是在美国拍的,其中
      有自由女神像的镜头。当时礼堂里突然响起一片掌声。我当时在场,仿佛受感染,
      也拼命鼓掌。我身边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编辑、老记者也拼命鼓掌。大家在黑暗中
      好象心心相印。当时礼堂前面坐着上百名驻守《人民日报》的武警,大家似乎全没
      看见。这件事当天就报到政治局,李鹏大怒,说《人民日报》烂透了,非全换人不
      可。这次共产党整宣传口的方法和过去不一样,过去主要是搞运动,让自己检讨、
      认错、心悦诚服。可这次,他们知道无效,就用换人的方法,主要从外地调入。而
      且先调来试用,觉得可靠了,再调户口、档案、家属。

        六四之后,李鹏政府集中全力打了一场宣传战,我常拿它同希特勒上台前后,
      戈培尔亲自操纵的宣传战相比,其无耻程度恐怕要超过戈培尔。有一天,我上初中
      的女儿对我说,爸爸,今天上语文课,讲“指鹿为马”这个成语,老师说“指鹿为
      马的意思就是硬说假的是真的,真的是假的。比如有关六四的新闻报导……”我真
      佩服这位老师。我们报社还流传着一个字谜“指黑为白——打一人物”,谜底是袁
      木。应该说袁木这个人是共产党宣传工具的象征,厚颜无耻,道德败坏到极点。他
      从前真干过记者,报导过大跃进。李鹏找到这个人当代言人,也真算是物以类聚,
      同气相求了。六四宣传战的主要工作是编造历史,反复辩白自己没杀人。颠倒因果
      ,比如那些电视片,把六月四、五日的镜头放到六月二、三日,好象是群众烧坦克
      、烧军车、杀军人,而军人并没有杀人。北京人因为亲眼所见,自然不相信,可外
      地人就极有可能受骗。我曾说过,只要有一张自由报纸,共产党的统治就危险了。
      这绝非夸大。只要要有一张报纸报导真实消息,人民就会明白自己以往所知道的东
      西都是假的。比如,共产党最爱说他们的江山是两千多万人的生命换来的,可建国
      以来,他们自己又害死了多少人?大跃进全国至少饿死二千六百万人,历次政治运
      动迫害无辜逼死人命少说五千万。要说该还共产党的血债,也早还清了。文化革命
      中,有一个曾在中央档案馆里查看过资料的人对我说,若把中央档案馆的材料公布
      出来,老百姓非吓死不可。共产党几十年,活生生造了一部假历史。

        六四之后,当局最着急的是重新控制新闻界。但新闻界绝大部分人对共产党是
      绝望了。高压之下,不得不沉默,这种沉默隐藏着愤恨,避开官方渠道,自己收集
      、录制了许多八九民运的真实资料,妥善保存。他们相信,终有一天,这些材料会
      公之于世。这些资料对李鹏政权来说都是炸弹。我们部里有一位年轻的记者,在部
      队屠杀时冒着枪林弹雨捡子弹壳,收集了好几种弹壳,机关枪、自动步枪、手枪、
      催泪弹。都可以证明当时的镇压用了多残酷的手段。

        一个政府如果公开编造谎言、封锁消息,那它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最佩
      服胡绩伟,他提出人民性高于党性,这是一个伟大的口号。李鹏之流对他的批判也
      集中在这个口号上。胡绩伟是中国新闻界的英雄。他主持《人民日报》时为邓的改
      革路线呐喊,为真理标准讨论冲锋陷阵。这次,身为人大常委,要求召开常委会有
      什么错?邓小平忘恩负义,在共产党里找不到道德标准。

        共产党的新闻理论最荒谬的是,人民能知道什么,不能知道什么,统统要由共
      产党规定。这实际上是剥夺了知情权这种基本人权。袁木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制度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中国把新闻从属于党,叫作“党的新闻事业”。这就明摆
      着不可能有真实的新闻。报纸要依从政治需要,撒谎就成了必然。我们自己办的报
      纸连自己都不愿意看,看到一些报纸主编撒谎成了习惯,心里真害怕。人不能老在
      谎言下生活,更不能为制造谎言生活。六四之后,新闻界好象更堕落了。但人民知
      道,新闻工作者是有良心的。

      ○ 访谈之四:北京某法院工作人员,获律师资格,女,三十九岁,中共党员,大
      学文化

        昨天报上来的材料已经抓了五千三百六十一人。拘留所原来住十个人的房子现
      在住三十多人,正是大热天,昨天我们去看守所提人,一进大门臭气熏天。这次抓
      的知识份子和市民分着关。对知识份子还比较客气,不过也有倒霉的。中宣部理论
      局在六部口,大门正对着北新华街。坦克辗人就在那里,一下子冲上去,当场倒了
      七个。中宣部有几个人看见了,实在忍不住,向当兵的喊了几声“打倒法西斯”。
      后来戒严部队把人抓了,打得惨透了。问“你看见坦克辗人了?”答“看见了”就
      打,一直打得你说没看见,是自己造谣才住手。这几个人里有毕业的博士,打了个
      半死。中宣部去了个领导,好说歹说才要出人来。还不知往下怎么处理。上边发指
      示,让重证据,又发指示让从重从快。让法院怎么执行?处理案子最后要报党委,
      让党组织定刑期。所谓政法委员会就是党介入干涉司法的专门机构。六四之后,人
      抓了不少,有的根本没经法律手续。有人乘机报私仇,随便检举。最要命的是那个
      举报电话。李锡铭挺得意,说举报电话最管用,简直是混蛋。凭举报电话抓人,最
      不符合法律,举报电话十个有八个是胡打,可现在北京市委疯了,看全北京都是敌
      人,自己编个大神话骗自己,不抓几千几万人没法交代。

        共产党这几年没少加强法制,可他们心目中的法制就是让老百姓服服贴贴的,
      谁也别闹事。所以宪法中的各项基本权利全是一纸空文。比如,这次邓小平给学运
      定性,市委对学生情况的汇报,全是直接违宪。若是法制国家,有人游行,受法律
      保护,若有违宪行为,也应由公安局处理。可在中国,上来就是政治解决。共产党
      北京市委员会上报中央政治局,然后再由他们告诉行政、公安、司法部门应该怎么
      办。上来就说成动乱,又抓黑手,全是违法行为。我在法院里,知道一开始法院就
      有许多人有意见。这次司法系统的情况同以往不同。据我估计,完全站在学生一边
      的,认为政府错了的大约占百分之五十,有百分之三十说双方都有错,但司法系统
      应该听党指挥。真正的政府派大约有百分之十左右。学生绝食期间,法院、检察院
      都有人上街支持学生。市局也有人想去,但硬被阻拦了。司法系统的人大部分愿意
      司法独立,讨厌党组织的干涉。所以只要有可能,他们就援引法律,冲淡处理案子
      时的政治色彩。我们心里都知道,在混乱时期,谁办案谁倒霉,判轻了,说你立场
      问题;判重了,将来在司法界遭人嘲笑。比如肖斌,不过就是传闲话,本来不犯法
      。他是个采购员,干这行的就得能吹,可这次让人家逮住了。肖斌的图像是从美国
      电视新闻中录下来的,美国人想不到他们的报导坑害了肖斌。一下子判了十年。这
      事儿将来不好交代。法院里办案的人不愿意让人家说是共产党的奴才,从业务、良
      心两方面都对这种办案方式不满。在司法界,你能觉出那种暗中的抵制。上海一下
      子枪毙了三个,本来是一场骚乱,可说杀就杀。北京法院里有吗?枪毙了七个,第
      八个是法院力保下来的,说是精神不正常。昨天我看了一个卷宗,一个十七岁的孩
      子,捡了顶钢盔戴着玩,罪名定成抢劫军队,最少判三年。我的意见是教育释放。
      其实我们厅长也同意。但又不敢说,只好把案子放下,等等看。可关着一个人,多
      少人揪心?

        咱们国家的法制混乱,根子出在宪法上。一国根本大法前后矛盾处多得很。说
      人民代表大会是最高权力机构,又说由共产党领导。共产党领导最高权力机构,共
      产党当然就是超级权力机构。把四项基本原则写进宪法大纲,更容易造成法律混乱
      。因为在政治生活中的口号不明确,可以随意解释,把它变成法律,法律就成了橡
      皮图章。在宪法中规定一个党派居于领导地位也成问题,这等于说党派执政的合法
      性不需要人民认可,它干得不好也不能有其他力量来取代。这就迫使合法的权力角
      逐变成革命。非闹成你死我活不可。共产党这样不给自己留后路,活着多累得慌。
      再说,咱们国家的法学理论始终不承认“无罪推定”。这就麻烦了。只要公安局抓
      你,就非整出罪名不可。否则说我抓错了人,面子往哪放?只要抓了,就得整点罪
      名,这样,律师的地位就挺可笑了。我进法院前曾在律师事务所干过。律师让法院
      整治的事多了,还有法院院长下令把律师抓起来的事,整个乱成一团。前几天法院
      传达市委关于暴乱份子的处理意见,说这次公检法要团结协作。特别是律师也应该
      “配合办案”。有个案子开庭前指定好律师,然后公、检、法一起开会商量定罪,
      最后叫律师来,告诉他应该怎么辩护。纯粹是演戏。背后的导演是党组织。这次学
      潮中抓起来的人至今无法处理,就因为不能依据法律,只能等中央的统一意见。这
      次司法界里有许多人都有良心。只要你说要“依法惩处”,“重事实,重证据”,
      好,我就依据证据学的要求,搞细致的调查取证。本来有些人已认定是证据不足,
      应该放人。但市委说先不能放人,现在应该造成威慑力。结果这些人还关在里面受
      罪。在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可能真正按法律办案?法制建设喊了好几年,还是人治。


      ○ 访谈之五:北京某医院外科主治医生,中共党员,四十五岁,大学文化

        这次学潮,医务界卷得很深。倒不是因为医务界的人脑后有反骨,而是因为当
      局一步步把事挑大了,要闹出人命了。从绝食开始,医务界就象上满了发条的闹钟
      ,走个不停。那阵子,白天上班,晚上去广场值班,好多医生都是自觉参加。看着
      年轻的孩子一个个生命垂危,医生们没有不骂政府的。等到开枪了,医生个个都惊
      呆了,一面抢救,一面骂李鹏。这次屠杀对医务界震动最大,因为他们是救人的,
      而政府是杀人的。我的老师是北京外科界的权威,许多共产党首脑的手术就是他亲
      自掌刀。医术高明,人也正直。六四屠杀时,他听见枪声,自己从家里赶到医院帮
      助抢救。人家告诉我,那天夜里,他看到医院急诊室走廊里停了那么多尸体,人都
      有点神经了。一边抢救一边落泪。到了早晨,有人看见他躲在休息室里痛哭。这次
      死伤人数我估计统计不全。有些受伤的又不敢在医院治伤,怕遭报复。我就知道一
      个从美国回来的博士,六三晚上好好在街上走着,就被开车过来的当兵的一枪打伤
      了腿。在医院住了两天,怕遭人暗害,自己回了家。结果得了坏疽症,整条腿都锯
      了。看这么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在外面念了这么多年书,回国才一年,就落得这
      么个下场,心里真难过。你说这政府是不是自掘坟墓?六月三日晚上,本来不是我
      值班,但十一点钟听见外面枪响,心想坏了,这么密集的枪声,少不了死人伤人,
      就准备上医院去。可当时外面那么乱,我爱人怕当兵的乱开枪,不许我出去,我说
      我穿上白大褂儿,拿着红十字旗,当兵的不至于打。其实后来才知道,当兵的根本
      不管你是不是医护人员,他们毫无纪律、规矩,真正是乱打。我们医院一个护士在
      长安街上救人,被打伤了胳膊。最惨的是一个医学院的学生,在现场抢救,正弯腰
      给一个伤员包扎伤口,一个当兵的从背后就是一刺刀,挑开一个大口子,一直伤到
      肺。抢救了好长时间,才算把命保住。我是坐救护车赶到医院的。自己做梦也没有
      想到会亲眼见到这么惨的情况。急诊室里外都摆满了伤员,断了气的有七、八个。
      家属哭成一片。所有的人都大骂共产党,什么脏话都用上了。我们医院离杀人最多
      的地方不算近,可也运来伤员百十号。最后一共死了十二个。别处什么情况可想而
      知了。我估计死人最多的医院是复兴门医院,它正在木樨地,那儿打得最热闹。这
      次外国记者犯了个错误,他们都等在天安门,其实打得最激烈的地方是木樨地、南
      礼士路、六部口一线。复兴医院抢救组的人白大褂儿都让血浸透了。现在你从木樨
      地过,抬头就能看见二十二楼,国家计算中心的楼上有好多弹壳孔。这次老百姓真
      英勇,先是堵着,讲道理,不让过,当兵的就用木棍乱打。老百姓急了,有性子暴
      躁的就开始还手,一打开就收不住。当兵的早准备好开枪,可市民不知道啊,还围
      着讲理呢。人家是正规军,上边一声令下就开枪。枪响了,老百姓都不信是真子弹
      。一看血出来了,老百姓就红了眼。但冲上去的大部分人不是和当兵的对打,而是
      抢救人。而且不光救市民,士兵有受伤的也一样救。有死了亲人朋友的,红了眼,
      拉着不让救,说不能救杀人的人。可也有头脑冷静的,说当兵的是听命令的人,没
      罪,受伤了一样该救。我那天在医院里就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推进手术室一个当兵
      的是枪伤,我当时要给他取子弹,可心里奇怪,老百姓没枪啊?这当兵的说是乱打
      走了火。当兵的痛得直叫唤,护士故意动作慢不给上麻药,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
      问他,“谁让你开枪的,你是人不是,你也知道痛?”我亲眼看见这个战士直掉眼
      泪,说:“大姐,我要是开枪打老百姓,我不是爹娘养的。”那些死了亲人的家属
      听说手术室里有当兵的,非要砸门进来。好家伙,这不是明摆着要这个当兵的命吗
      ?结果,门口有几个大学生,硬拉着、劝着,听说还有人挨了打。这些学生真不错
      ,自己受了伤,已死了同学,可不记恨,还救当兵的。后来医院周围的老百姓把医
      院围上了。非要找当兵的算帐。我们只好用救护车把当兵的从后门送走了。其实,
      当兵的和老百姓无冤无仇,可不就因为李鹏和那几个老东西的利益,让军队和老百
      姓结了血仇。我跟同事开玩笑说,这会儿要是日本人打来,老百姓非帮日本人不可
      。这就叫丧失人心。

        六四之后,有几天,我们医院候诊室里用扩音器播放美国之音。医生、护士、
      病员全听,听完了就讨论。今后共产党的日子不好过。老百姓要是不喜欢你,变着
      法子给你找麻烦,让你下不来台,老百姓鬼主意多了。你看,从六四到现在,五个
      月了,一天也没平静下来。你总不能把全北京人都关大狱里吧?和天下为敌,总不
      是长远之计。我入党十几年了,刚入党那会儿,还觉得挺光荣,也真是事事处处都
      为党着想。后来,我发现这个党和普通党员关系不大。这次学运,全党绝大多数党
      员和中央意见不一致。该听谁的?要真是注意党心民心,早就不这样干了。可就是
      为了少数人,最多加上他们的子女,完全不顾民意、党意。你想想,绝食七、八天
      ,从早到晚救护车把人心都叫碎了。老百姓明白了,这共产党真没人性,几千口子
      人都快死了,硬是看不见。李鹏那家伙,天生一副丧门神的模样,老百姓怎么会喜
      欢他,听他领导?我想他是注定不得好死的。

      ○ 访谈之六:人大常委会某副委员长之子,四十岁,中共党员,某局级公司总经
      理。

        在我看,对学生的态度首先不是个政治观念问题,而是个良心问题。学生不为
      名不为利,把命都陪上了,究竟为什么?说到底是为了国家好。他们对共产党的看
      法比起大多数党内干部子女,要天真得多。据我所知,共产党的高干子女,不论在
      这次学运中态度如何,不论是政府派还是人民派,全都对共产主义嗤之以鼻。但为
      什么会态度不同?全是因为利益。我最看不上那几位左派,自己从生活到思想全都
      西方化了,可口口声声说别人是资产阶级,不坚持马列主义,真是虚伪透顶。群众
      恨那些胡作非为的高干子女,情有可原。但其实问题很复杂,高干子女是个极不清
      楚的概念,照我说至少可以分成五类。第一类,现在当权的人的子女;第二类,虽
      不当权,但有相当影响力的元老子女;第三类,在共产党权力分配中被排挤、贬斥
      的倒霉派子女;第四类游离于权力圈子之外的离休干部子女;第五类已经去世的老
      共产党及烈士子女。这五类人对中国政治都有一定的影响力,而且这里的第一、二
      、五三类子女有许多是身居要津,直接干政的。邓小平、杨尚昆等党内元老的子女
      在这次学运中可谓态度一致,都是清一色的政府派。但其实也有区别。比如邓的子
      女一开始态度比较温和,但当邓讲了话之后,他们就只能跟着老爹了。邓朴方这个
      人我说还不错,思想开明,工作认真,生活也朴素。外边传说他在国外有存款,说
      实话,我不信。邓朴方一直力主推动改革,在他身边有一批改革派。比如当初成立
      华夏出版社,就是想开辟一块自由化园地。由他挂名主编的二十世纪文库,大力介
      绍西方思想,编委会中多是自由化干将。实际主事的李盛平,六四之后就被捕了,
      但邓朴方这次对学生意见极大,后期力主镇压,这主要因为他和老邓站在一个立场
      上了。邓楠曾在一次会上流着眼泪说,这些学生忘恩负义,要不是她老爹,哪有今
      天。这话也不错,但谁让老邓一下子站在学生对立面上了呢。学生的矛头本来还真
      不是冲着邓的。杨尚昆的孩子和邓的孩子就不太一样。比如说杨绍明,人称杨老二
      ,就是个权力欲极强的人。这个人很能干,但从思想到立场都比较僵化。在他脑子
      里,这个国家就是他们几个人的私产,不容他人染指。六四之后,他大骂赵紫阳反
      马克思主义,主要因为赵和邓杨的关系闹崩了。杨绍明和邓小平关系密切,邓小平
      画册就是他搞的。那里收的许多相片都是他亲自拍的。据说当时邓并不同意搞,但
      杨绍明自己搞了个计划送胡启立,胡就批了。杨就搞了个样本送邓,邓再没有反对
      。邓杨两家关系极好,外面传邓杨之争,纯属胡扯。杨是靠邓上来的,现在是大权
      在握,他没有必要和邓争高低。邓八五年后在党内的日子不好过,所以越发倚重杨
      家。现在杨家已经完全控制了军队,杨家人活动力强,将来中国大半得握在杨家手
      里。邓家人都是知识份子,今后难有大作为。

        陈云的儿子陈元很象他爹。不说话,心里有主意,人也用功。在社科院研究生
      院读经济学,成绩也不错。后来在北京市主管经济,可选举时市委干部不投票,落
      了选。他好窝囊了一阵子。现在调中国银行当副行长了。反正经济这块地盘是陈云
      的,他来正是子承父业了。在这次学潮中没听见陈云说什么话。我想他是有话不说


        薄一波的孩子在这次运动中态度就很激烈。在北京市当旅游局长的薄熙成就是
      政府派。其实薄熙成这个人思想相当解放,是个实用型的人。但这次他表现得太过
      了点,组织人上街卖《北京日报》,让所有大宾馆都挂大标语拥护共产党惹得老百
      姓反感,丢了分。我想他是怕学潮闹得影响了他的生意。可他不想想,真要是镇压
      了,旅游还不全吹了。果然,六四后受打击最重的就是薄熙成。大饭店开房率不足
      百分之十,我看小薄也有点惨,事与愿违,白折腾半天。宋任穷好几个孩子在国外
      ,象宋彬彬,在外头呆了快十年了,也没有打算回国。李先念这几年受杨尚昆排挤
      ,但这次看船快要翻了,还是站出来帮邓一把。他女儿跟我说,这次学生要赢了,
      大家都得吊死。这是这批子女的一种心态。主要是从前他们父辈整人都是这么个法
      子,所以自然想到人家会反过来整他们。但也有人态度不一样。象统战部的陶斯亮
      、马文瑞的女儿马瑞莉都不主张镇压,后来全受批评。我就知道有些大军区,部委
      一级的实权人物的子女,反对镇压态度十分坚决。你和他们聊天,就听他们数落共
      产党。这批人有文化,接受西方民主价值观,离权力核心又远一点,所以看问题比
      较客观。这个级别的干部子女百分之六十以上是激进改革派。比如白介夫的两个儿
      子就是体改所系统的,六四之后全被捕,吴学谦的儿子吴晓镛,这次就是英雄。干
      部子弟情况相当复杂,不好一概而论。这次学生搞的那张裙带关系图就有问题,错
      误多,也不说明问题。比如万润南,是李昌的女婿,但万又是共产党的敌人。再有
      ,这几年许多高级干部的子女都外放,在地方上当市长、县长,有自己的一小块地
      盘。这么干的人心里多少都有点抱负,想从基层作起,积累从政经验。将来这批人
      是不可低估的力量。

        照我看,共产党子弟中最不争气的是现在这批当权派。什么李鹏、李铁映之流
      。这是共产党第一代子弟,思想僵化又无能。全凭关系一步登天。现在共产党是任
      人唯亲,陈云、邓小平都说过,要把权交在自己子弟手中,因为他们对共产党有感
      情、听话。可你看看历史,搞家族统治的没有不垮台的。这批子弟怎么能治国?据
      说叶选平、邹家华两人给人印象不错。但这两人是宁愿偏安一隅,不愿问鼎中原的
      。只剩下一个李鹏,整个一个低能儿。丢中国人的脸。总之,高干子弟中也有开明
      派、顽固派、自由派、保守派、逍遥派,和老百姓一样。只因为他们地位有点特殊
      ,人们挺关注他们。六四之后,这些人也开始有变化。有人也想退路了。中国会变
      ,但也许要等十年。到时候干部子女可能发挥特殊作用呢。

      ○ 访谈之七:国务院计委官员,四十岁,中共党员,大学文化水平

        “六四”之后,邓小平反复强调,经济不要滑坡,但这话等于白说。六四之后
      ,中国经济形势一塌糊涂,这就是政治领先的后果。如果真为中国社会发展着想,
      一定不会出此下策,在首都戒严。你想想,戒严意味着战争、暴乱,这些都是经济
      生活的大敌。只有在经济生活停顿,国家面临崩溃时才会使用戒严这种非常手段。
      可北京怎么了?学生上街,若处理得当,根本不会出什么大事。可是,政府一上来
      就定性成动乱,开大会,要镇压,搞得人心惶惶,也激怒学生,跟着就戒严。邓这
      个人经济不内行,熟悉的是刘邓大军打仗的那套方法。可社会经济问题从来不能靠
      武力解决,只要动刀动枪,肯定是两败俱伤,而且后遗症严重。六四之后,国家的
      经济生活一下子停滞了,接着就是大滑坡。我们计委干着急没办法。因为说到底,
      活儿是要人去干的。人心惶惶,对国家绝望,对共产党愤怒,怎么能安心工作?李
      鹏来劲了,搬出陈云那套“鸟笼经济”方法,以为国家凭计划经济就能发展,真是
      做梦。你看看哪个实行计划经济的国家经济发达?明明破产了的一套方法,可就是
      闭目不见,或者装看不见,因为计划经济适合极权统治。共产党有什么经济学?它
      的全套经济政策都是为政治服务的。随政治需要而改变。这哪能靠得住?经济发展
      要以长期稳定的社会政治环境为前提。但建国四十年了,共产党没让中国消停过一
      天。刚见点好,他就给你找事。毛泽东讲政治工作是经济工作的生命线;邓小平讲
      改革为了巩固社会主义制度,都是把主义、意识形态放在经济活动之上。只要这套
      方法不变,中国经济断无希望。

        前不久有人讨论什么东亚模式,说在专制制度下也能发展经济。但他们忘了,
      台湾、新加坡、南朝鲜是奉行自由经济的,不管政治上怎么专制,政府不随便干涉
      经济生活,经济生活有自己一个稳定的环境。可在咱们这儿全不一样。政治专制的
      一个主要方面就是干涉经济生活,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乱七八糟。我在
      计委工作快十年了,每年都得注意中央精神。中国没有独立的经济活动领域。这几
      年,赵紫阳放权开始有自主的经济活动了,但还没走上正轨,出了不少毛病。其实
      ,下一步的任务是继续放,放到底。可这会直接影响共产党的专制权力。所以党内
      对赵紫阳的意见大了。我们计委是陈云的老窝,权放多了,计委这个衙门就清静多
      了。得,许多人就难受。从前计委多威风,财权一手抓,说给谁就给谁。大家争着
      给计委磕头。这几年指令计划少了,各地自主权多了,计委就不那么风光了。照我
      看,计划经济明明是个火炕,可因为它对共产党有好处,对大批官僚有好处,所以
      共产党就非逼着人往火炕里跳。

        现在经济形势坏透了。如果说开枪前的经济是感冒,开枪后就成了肺炎。昨天
      我看了统计局公布的数字。同去年同期相比,工业生产七月份增长百分之九点六,
      八月份增长百分之六点一,九月份增长百分之零点九,十月份增长百分之二点一,
      真是逐月下滑。李鹏竟然说这是治理整顿政策的必然结果,是经济良性发展的好势
      头,简直太可笑了。最要命的是工业经济的主体,就是李鹏最喜欢说的骨干企业十
      一月份是负增长。真是给了李鹏一记耳光。你记得吧?六四之后,李鹏的宝全押在
      全民所有制企业上了。又是提高地位,又是大力扶持。这些企业却不争气,一个劲
      往下跌。这里其实反映出工人对“六四”的态度。工人虽然没有上街,但全国范围
      普遍怠工,结果是今年的劳动生产率的增长速度仅仅百分之二点一。而且这几年势
      头最好的轻工业一蹶不振。老百姓也绝了,真不买东西。六四前为了弄一台彩电得
      走后门,六四后,返本销售都没人买。本来当前正面临还债高峰,六四之后西方联
      合制裁,这可是中共没想到了。原来他们估计可能是口头谴责,至多是有几个国家
      制裁,可有些国家不会行动,还有余地。可现在是普遍制裁。最滑头的是日本,口
      口声声说不要孤立中国,但说大话使小钱。到现在第三期日元贷款一点没松动。日
      本人是不会和你讲什么友谊的,他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投出去的钱不保险他才不会
      干。国内公开摊派国债,不买不行,直接扣工资,怨声载道。国际上又借不来钱,
      还债成了大问题。六四把共产党坑死了,真是自作自受。东欧最近的变化给中共雪
      上加霜。许多国际游资原来有到中国投资的意向,但六四之后,立刻改变主意,一
      是往东南亚,一是瞄准了东欧。上面对这个趋向提心吊胆,让我们搞个有关这个问
      题的报告。五中全会讨论经济问题,大家一筹莫展。除了让老百姓勒紧裤带之外,
      什么招也没有。

        我断定治理整顿非失败不可。银根太紧,资金短缺,工厂开不了工,一放松又
      会引起新一轮争贷款、争投资的斗争。地方势力这几年大膨胀,现在和中央谈判态
      度都很硬。李鹏要各地用党籍担保,回去清理在建项目,支持中央的紧缩政策。五
      中全会后,我和我们计委的一个副主任去看南方一个省的省长,他根本不把李鹏的
      话放在心上,说起李总理,他直撇嘴。他说中央要我拿党籍担保服从中央,可我回
      到省里,省里老百姓又要我拿党籍担保为他们谋利益,你说我该听谁的?中央自己
      的事处理不好,就找地方救驾,我不是不想救驾,我是没这个力量。我明显觉出地
      方干部对赵紫阳相当有好感,对处理赵紫阳很不满意。赵在中央工作,其实代表着
      地方利益。他在台上就一个招,放权。中央有人对他放权不满,可地方高兴坏了。
      这几年地方上真肥了,所以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干部拥赵不拥李。赵紫阳如果不让李
      鹏杀了,今后还是不可忽视的力量。你仔细看看就明白,赵紫阳下去了,只有鲍彤
      一个人陪绑,赵系人马基本没动。赵紫阳经营了十年,这十年地方上差不多全换上
      他的人。你李鹏有多大本事?江泽民上来根本不敢动赵的人马。他自己就是赵紫阳
      提名到上海去的。他在电子工业部当部长的时候,曾给赵紫阳提交过一个改革计划
      ,很大胆,赵很欣赏他。你说他能对赵怎么样?他对赵的态度和李鹏就完全不一样
      。李鹏又坏又蠢,江泽民可比他滑头多了。现在凡事李鹏都争先,江则顺水推舟,
      反正目前经济这个烂摊子,非要了李鹏的命不可,你等着瞧吧。

      ○ 访谈之八:北京某中学学生,十六岁

        六月三日晚上,我父母不让我出门。但我们班不少同学都出去了。我们学校离
      木樨地近,开枪最激烈的时候,二十二号楼里当时有人喊:“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一下子大家都急了。说实话,学潮期间,大学生游行,我们中学生不关心。也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上街。后来绝食好几天,政府没人管,我们学校老师急了,领着
      同学去声援。我也去了,当时是想去看热闹,但到了长安街上,见人山人海,旗帜
      飘扬,心里不由自主激动起来。好象也传上了点政治热情。说实话,这几年来。中
      学生最不关心政治。学校里两件大事,谈恋爱、考大学。谁要是讲马列主义没人听
      。政治考试是公开抄卷子,你抄我,我抄你,老师在一边装看不见。因为升学率高
      就能当重点中学。重点中学好处不少,第一是能拉来不少赞助,第二是老师地位高
      。甭管你是不是当官的,只要你孩子想升大学,就得巴结重点中学的老师。请客送
      礼,歪门邪道多了。

        我是个“中游生”,功课在班里总是第十名上下。我有时候也想过人为什么活
      着,但想不明白,反正活着就应该轻松愉快。共产党是怎么回事,我也搞不清楚,
      就知道它厉害,爱整人,别惹它。但这几年共产党好象也不太整人了,或者是想整
      也整不动了。学校老师提起共产党不是讽刺就是嘲笑,好象不拿它当回事。我们没
      经历过共产党最厉害的时候。上了中学主要是学霹雳舞、看琼瑶的小说。中学生真
      不关心政治,可不知怎么搞的,一升上大学,人好象立刻就变了,天下兴亡,匹夫
      有责这话整天挂在嘴边上。本来我想国家的事有共产党管,咱们自己管自己得了。
      可这次我明白了,人家非管你不可。你不想让人家管,那人家四千万党员吃干饭呀
      !这个国家说到底是人家共产党的,人家想干嘛就干嘛。大学生要是明白这点,准
      不闹事了。他们老觉得这个国家有他们一份。其实,他们是太爱国,太想帮共产党
      的忙了。可惜人家不领情。

        你问我们关心不关心国家的发展?关心有什么用?你起不了多大作用啊。你提
      意见没人听,弄不好人家还整你,闹大发了,人家动军队,杀你白杀。你怎么有办
      法对抗共产党?我也知道这事不对,可总觉得没办法,索性别打听。所以我看大学
      生游行,老觉得跟看戏似的,自己不是这舞台上的人物。五月二十八日那天,不少
      人去天安门游行,我正好骑车从天安门过。看见一个老太太,模样有七十多岁了,
      头发全白了,还是个小脚。自己推辆竹子做的儿童车,车上放着一个水桶。她跟着
      游行队伍,谁喊口号,她就给谁送水。我挺奇怪,这老太太哪来这么大热情?好家
      伙,她硬是跟着游行队伍从天安门走到北京市委。天挺热,老太太衣服全湿透了。
      我看她也不象有文化的样子,她真是为民主自由才这么拼命?我想不明白。

        六四之后,北京人最讨厌的就是又搞什么思想教育。电视里全是过时电影。什
      么“上甘岭”、“红孩子”、“南征北战”,恶心透了。这几天上头有什么文件,
      说是政治思想工作需从儿童抓起,中学生是关键。说是不能往大学送反对派。可我
      想这肯定是瞎耽误工夫。哪个大学生不是从中学升上来的?谁没在中学上过政治课
      ?可怎么一上大学就成了反动派?我琢磨着,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反动不反动这回
      事。在我们学校,谁最显得“革命”,谁准是功课不行,考不上大学。没能耐没本
      事的人才去搞什么政治思想工作。咱们国家有个怪现象,不知你注意到没有,越聪
      明的人活的越费劲。就是傻子活得好。李鹏傻不傻,可他能当总理。最近有个笑话
      ,不知你听说没有。有一个人游行喊口号,打倒傻总理李鹏,给公安局抓走了,判
      了十五年徒刑。他不服,上诉了,说喊一句口号就判十五年,太重了。人家驳回了
      ,说你的罪名是泄露党和国家的核心机密。在我们学校里,最聪明,最受学生爱戴
      的老师准是牢骚最多。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好象这个国家里人人都不满意。可报
      纸上永远是形势大好。

        我最近怕看咱们那些领导了。没一个象样的,不是老糊涂,就是摆官架子,打
      官腔。有时候看电视,咱们国家的头儿和外国人见面,人家尽是年轻、有风度的,
      咱们的头儿又老有蠢,都觉得不好意思。这次戈尔巴乔夫到中国来,我们同学都觉
      得他也变得呆头呆脑了。本来他是个多潇洒,有风度的人,可见了中国领导人之后
      ,好象也变木了。我们有个同学说他有重大科学发现,就是痴呆症也传染。现在,
      大人在政治问题上都不重视中学生,觉得他们不关心政治。其实他们心里清楚得很
      。共产主义在学校里根本没市场,可考试时都说共产主义好。家长在家里教我们不
      许说谎,可政治课上全是谎话。老师明知道骗我们,我们也知道他在骗人,可还全
      得照着说。比如,一说台湾就是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可前几天,我们同学的
      大伯从台湾来看爷爷。他对我们同学说,没想到你们在大陆生活得这么苦,真对不
      起你们了。后来给我们同学家留了不少钱。可见台湾人比大陆生活得好。咱们领导
      人嘴里就没真话。李鹏说王丹没搞动乱,可后来又通缉人家。你说孩子还能不学撒
      谎?

      ○ 访谈之九:解放军某部班长,二十二岁,初中文化程度

        唉,最近我心里总觉得别扭。人家看我们当兵的象看土匪,眼神都不对。平暴
      之后,驻扎在城里,一开始不许上街,后来三人以上可以上街,我第一次在北京坐
      公共汽车,就有好几个小伙子堵着门故意不让我们上。他们倒没说什么,但你能觉
      出来人家心里恨你。其实我在的那支部队根本没开枪。我是山东蓬莱人,在沈阳当
      兵,十九岁入伍,现在也算是个老兵了。五月上旬,部队就开始动员,说要去执行
      重要任务。可没告诉时间地点。出发的时候都没说。坐在闷罐子车里,下车才知道
      到了北京。然后是战地动员,说北京有坏人,要推翻政府。十九日上午,我们部队
      到了北苑。晚上十点开始运动,一开始,军车走得挺顺当,后来就停停走走,后来
      干脆就不动了。这时外面一片人声,仔细听是喊不许镇压学生,人民子弟兵不打老
      百姓。我掀开车蓬一看,吓了一跳。军车给数不清的老百姓团团围住。当时给我印
      象最深的是有好多上了年级的人,老头老太太,个个红着脸,使劲喊让我们回去。
      我们一点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一会儿,见我们连长从人群中挤过来,有人两边护
      着,他帽子也没了,衣服扣子全扯开了。一个中年人非要他保证不对老百姓开枪,
      连长说,上级要我们来保卫首都,我们军队怎么会向老百姓开枪。好家伙,群众揪
      着他不放,非让他向车上喊话,让大家把枪放下。我们连长急了,对一位老大爷说
      ,大爷,你比我爹岁数都大,我能向您开枪吗?群众就鼓掌,这才放连长上车。他
      一上车就说,把枪都放脚下坐好别动。这是他妈怎么了,和老百姓对上了。我们从
      来没见过这阵势,当时真有点害怕,有个刚入伍的小兵脸都吓白了。我担保这是解
      放军历史上头一遭,老百姓拦着不让执行任务。在车上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周围
      老百姓开始给我们做工作,让我们看报纸。我们这才知道是闹学潮,政府收拾不了
      ,才要戒严。听市民讲讲,我也觉得学生挺有道理,这几年,在部队也知道不少腐
      败的事。当官的吃小灶,搞不正当收入,拿士兵不当人的事挺多。战士闹情绪,不
      听话的也不少。这时,好象是上边又发命令了,让前进。有的车开始发动,马达一
      响,群众又围上来了,有的躺地上,有的上了驾驶楼,真是水泄不通。结果车是一
      步也没挪动地方。后来来了几个学生,头上缠着布条,给我们讲学潮的起因和目的
      。我听着也觉得他们不象反革命。也奇怪,老百姓都听学生的,学生让大家闪开一
      条路,让车上战士下来上厕所。我们这些当兵的,就象当了俘虏,走到哪儿都有人
      跟着。我们当时又困又累,连长让大家下车休息,道旁边住家的老百姓还给我们送
      饭,战士们就坐那儿和老百姓聊上了。一聊不得了,不是老乡就是同学,部队一点
      斗志都没有了。天快亮了,上边传话,说士兵不许和市民说话,不许听市民宣传。
      到了早晨才来命令,说撤退。往回走的时候,可真热闹,到处是路障,坦克上都贴
      了标语。

        等部队在驻地安顿下来,马上就上政治课。说这次学潮是国内外敌人挑动的,
      要推翻政府。我们听着将信将疑,总觉得有什么事没搞清楚。私下里大家都议论,
      说真要是反革命挑动,怎么这么多工人、农民全来了,有老头老太太,还有妇女儿
      童。我们班一个战士问我,“班长,这全北京人怎么全归顺了反革命了?”我和连
      长关系不错,偷偷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连长说听领导命令。我说要真让咱开枪怎么
      办,真往老百姓身上打?连长说那怎么行?国际法规定军队不能打平民,真要打了
      ,军队就变质了。

        六月二日那天,我们部队没入城。那天兄弟部队便衣入城,有的部队发了棍子
      、菜刀,看来是不想动枪。但下午突然全体集合,团长训话。说上午部队偷袭没有
      成功,有人向学生泄露了情报。现在学潮性质已变,成了反革命。我们部队是从城
      北入城的,车到了安贞桥,又走不动了,还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当时我觉出部队里
      有人对上边的命令不满,群众一拦,我们就不动,气氛并不紧张。晚上十点左右,
      安贞桥一带的群众齐声喊“回去,回去”。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部队真掉头往回
      走了,而且车里有战士也伸出两个手指头做V字。没撤多远,就听见城里枪响了,
      我们部队又来命令,让往城里冲。我们部队那天晚上是有的团发子弹,有的团没发
      。我们团就没发子弹。所以老百姓围着我们,我们也没办法。十二点左右,我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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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0期: 杂感; 电影《天安门》观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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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七周年专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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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九十期 ——

                 (一九九六年六月六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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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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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6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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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新闻焦点】 “六·四”七周年,受难家属再度上书
      ⒉【毋忘六四】 不忘“六·四”                  王军涛
              多一份道义,多一份承担
                ——为“六·四”事件中的死者和生者而作    丁子霖
              不能遗忘                     沈 彤
      ⒊【六四杂感】 “六·四”追思                  杏 儿
              我们比西方人更重情感?              力 刀
              电影《天安门》观后                马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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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七周年,受难家属再度上书

        〖联合报系纽约记者曾慧燕二十八日电〗八九年“六·四”七周年将届,以中
      国人民大学副教授丁子霖为首的三十一名“六·四”受难者家属,再次联名去函中
      共全国人大常委会,要求组成专门的“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公布死难者名单
      、依法作出相应赔偿及追究责任者的刑责等。

        “六·四”受难者家属托人辗转带出一份有三十一人亲笔签名的给中共人大的
      请愿书,希望借助助海外舆论唤起国际社会的关注。

        请愿书指出,“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伤痛的‘六·四’事件过去快七年了。七
      年前,作为国家最高权力权构的人大常委会,未能顺应民意,阻止军队对首都学生
      和和平居民的血腥屠杀,事件发生后,又未能正视事件带来的惨重后果,及时处理
      善后事宜。这不能不令我们深感失望。”

        请愿书说,七年来,丁子霖等人民找到“六·四”事件的遇难者近一百五十人
      ,其中年龄最大者五十六岁,最小者九岁,大学本科生三十七名,博士及硕士生九
      名,中学生九名,小学生二名,属于独生子女者十七名,遗下遗孀、遗孤者四十四
      名,遗孤为双胞胎子女者六名。据查证,死者无一人有所谓暴力行为,更多的死者
      是在居民区被追杀。

        请愿书强调,丁子霖等人找到的仅仅是全部遇难者中的极少数,“这可以从惨
      案发生时首都各医院对死亡人数的初步统计得到证实。”

        作为“六·四”惨案的受难者家属,丁子霖等人去年曾致函人大常委会,要求
      对他们的亲人在“六·四”事件中被无辜杀害,“作出认真负责的交代”,但一年
      过去,至今仍没有任何答覆。“我们不明白,作为全国民意代表机构的人大常委会
      ,为什么对人民的要求如此置若罔闻?”因此,他们重申下列要求:

        一、由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组成专门的“六·四”事件调查委员会,
      对整个事件进行独立、公正的调查,并向全国人民公布调查结果,包括公布“六·
      四”事件中的死者名单和人数。

        二、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责成政府有关部门按法定程序向死者亲属作出个案交代
      ,依法给予“六·四”事件的受难者及其亲属相应赔偿。

        三、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责成检察机关对“六·四”惨案立案侦查,依法定程序
      追责任者的法律责任。

        丁子霖等三十一人呼吁各级人民代表“不负重任、不辱使命”,推动和监督“
      六·四”事件的公正解决,并呼吁全国人民关注“六·四”受难者及其亲属的命运


        参与联署的三十一名受难者家属包括:丁子霖、张先玲、杨银山、苏冰娴、要
      福荣、袁淑敏、姚瑞生、狄孟琦、孟金秀、周淑珍、邝涤清、沈晖、尹敏、周淑庄
      、李云文、徐珏、刘秀臣、祝枝娣、马雪芹、刘梅花、张树森、韩淑香、杜东旭、
      寇玉生、郭丽英、张艳秋、周燕、黄金平、尤维洁、孟淑珍和冯友祥。

      □ 摘自《世界日报》1996.5.29,海生植字
      ~~~~~~~~~~~~~~~~~~~~~~~~~~~~~~~~~~~~
      【毋忘六四】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不忘“六·四”

                      ·王军涛·

        “六·四”临近,关于六年前那场爱国民主运动及其所遭受的残酷镇压的讨论
      再度趋热,许多人重新检点自己的观点,改变过去的判断和态度。六年来,我也一
      次次反省自己的观点和态度,尤其是面对审判和在黑牢中,这种思考成为我良心历
      程中最痛苦的一段经历。在反覆比较、批判之后,我的基本判断没有变化,我仍然
      认为:六年前爱国民主运动是当代中国政治史上划时代的大事件,中国执政者对其
      进行的血腥镇压以及随后的政治迫害是严重损害人类基本道义准则,深深伤害中国
      人民的良心,粗暴践踏共和国法制,延缓阻碍中国政治进步的大错误。

        我肯定邓小平十几年来致力于中国的改革、开放事业,对中国大陆二十世纪八
      十年代的经济发展和人民生活改善的贡献。然而,邓小平的现代化思想有严重的局
      限性和偏面性,他的现代化战略以经济建设和创造物质财富为唯一核心,忽视制度
      和文化建设,禁止、取缔、镇压这方面的创造性活动。这种战略在八十年代前期确
      实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但到八十年代后期则导致大量的经济、社会、政治、文化问
      题,使中国的现代化事业陷于危机,这是八九年爱国民主运动的基本起因。镇压这
      次运动,堵死了一次修正邓小平局限性的机会,以后的形势发展更加畸形,我不同
      意某些人的说法,这次镇压赢得了现代化事业所需要的稳定条件。实际上,这次镇
      压将中国的未来置于很不确定的巨大风险之中。即使我们承认“六·四”是中国具
      有不同现代化取向的力量之间一次悲剧性碰撞,这仍然是其中的一支力量做了严重
      失误的政治判断镇压了另一些更全面、均衡的现代化取向。这种政治失误本来可以
      避免。

        我们对“六·四”镇压表示愤怒,是基于这样的良心判断:中国的执政者以杀
      害自己的同胞的方式贯彻自己的意愿,这有悖于二十世纪人类道义准则。此外,他
      们违背了现行法律,判断一次政治冲突中违法与非法的标准,不是以执政者为标准
      ,而是以法律为标准,根据中国大陆法律,政府的一切权力源于人民,政府领导及
      各部门应及时、虚心对民众的意见做出反应。八九年初,中国的通胀、腐败问题严
      重,人民不满,但政府控制传媒和人大表达民意,迫使公民选择行使宪法赋予的游
      行示威权利。政府总理违法发布“戒严令”,根据国务院组织法第三条,国务院总
      理的重大决策应经国务院常务会议讨论、决定,李鹏的“戒严令”是无效法令,中
      国公民一方面和平拦截军队,制止实施无法律效力的法令,另一方面要求召开“特
      别人代会”讨论撤销“戒严令”,罢免主要责任人国务院总理。这是依宪法保障的
      程序行动,是中国政府下令军队血腥镇压,这又违背宪法规定的军队职责,以后的
      审判又全面违背中国有关司法的法律规定。一个政府行为如果不符合法律规定,就
      不能视为政府行为,而只能是具体官员盗用或滥用职权的违法行为。

        “六·四”是一个重要的日子,中国由此而进入了新的阶段,中国主要力量从
      事政治活动的心理、条件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中国政治进步的机会及未来格局也有
      了变化。八九爱国民主运动对中国人民的教育和示范作用应当肯定。

      □ 本文作于“六·四”六周年前夕,原载于《北京之春》总第十七期

                ∞ ∞ ∞ ∞ ∞ ∞ ∞ ∞ ∞ ∞

                   多一份道义,多一份承担
               ——为“六·四”事件中的死者和生者而作

                      ·丁子霖·

        自去年以来,我陆续读到海外一些人士反思八九民运及就运动中某些存在歧见
      的问题展开争鸣的文章,起初我的内心很不平静,很想说些什么,但后来我还是选
      择了沉默。这倒不是因为这场争论本身与我无关,也不是因为争论的问题不重要,
      而是觉得现在去争论运动是否“激进”,是否需要“见好就收”,以及学生领袖的
      功过究竟应该是“三七开”还是“二八开”之类问题,总让人有一种“隔”的感觉
      。恕我直言,这样的争论恐怕不大可能在国内发生,因为那里不时有警察来“打扰
      ”,有“便衣”的眼睛在暗中狞视,还有你得时刻准备着被带到你所不愿意去的地
      方。

        我还觉得,虽然八九民运和“六·四”惨案在事情发生的当时有过广泛的报导
      ,但仍有许多深层的东西乃至内幕没有被揭露,这不仅是指中共官方的,而且也包
      括民运方面的,何况许多当时已经被揭露的事情现在也渐渐地淡忘、湮没了。我不
      知道争鸣者能拿出什么有分量、有说服力的事实去同别人争鸣。比如有争鸣者说如
      果当时学生能“见好就收”就可以避免流血,我就觉得此论缺乏有力的事实根据。
      我只知道邓小平在“四·二六”之前就说过“死二十万人换二十年安定”这样的话
      ,却从没有听说他有过“收了就好”之类的话。依我看诸如此类的“争鸣”还是靠
      后一些的好。我们需要的是事实,是原原本本,没有经过任何筛选和加工的事实。
      这个事实中共官方不可能向我们提供,但我们能否期望当年运动的参与者尤其是运
      动的领袖们向我们提供呢?哪怕所提供的仅仅是单方面的事实。

        七年来,中共当局想方设法掩盖“六·四”屠杀真相,强迫国人遗忘“六·四
      ”事件,企图把“六·四”这个日子从历史上一笔抹去。难道我们的民运朋友们不
      能想一想自己首先应该做些什么?想一想自己的一切言行首先应该对谁负责?请朋
      友们不要忘了中共屠杀欠下的那笔血债至今尚未偿还,不要忘了那些在运动中献出
      生命的同胞至今仍蒙受着不白之冤,不要忘了那些因“六·四”而被判刑、被关押
      的人(其中多数不为外界所知)至今仍经受着煎熬。要知道,中共权势者感到恐惧
      的不是您们的那种“争鸣”他们甚至会觉得您们的“争鸣”很可爱;他们真正感到
      恐惧的是他们曾经做过而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彻底被揭露。一旦运动的真相(包
      括民运方面的)大白于天下,他们就再也无法靠谎言和欺骗过日子。

        令我感到欣慰的是,最近我终于读到了一篇用讲事实来参加讨论的文章,这就
      是作家郑义写的“等待审判——我在八九民运中应该承担的责任”。我并不认识郑
      义,也并不了解他在运动中做过哪些事情,但我相信他是说了真话的,也相信他在
      文章里讲述的事实。我赞赏他的诚实和勇气,尤其是敢于承担责任的勇气。一个人
      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无论对错,也不管美丑,一律和盘托出,主动承担责任
      ,这种诚实和勇气今天实在太稀缺了。

        郑义在文章里谈到承担运动责任的问题,我也想就这个问题说上几句话。 我
      在两年前写的“‘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在
      这里也想向海内外的民运领袖们说几句话。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教师,一
      个普普通通的母亲,讲不出多少‘民主’的大道理,但我充分理解你们当年的行动
      ,我死去的儿子当年也是怀着追求民主、自由的理念投入那场运动的,尽管那时他
      还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谴责政府对八九民运的血腥镇压。我也
      不能容忍任何对那场运动的诋毁,哪怕运动的参加者犯有千万条错误。但是我要说
      :如果你是一个对历史负责的人,就至少要面对运动的后果敢于承担。 我不能期
      望杀戮者忏悔自己的罪孽,但我有权要求运动的发起者尤其是运动的领袖们对运动
      所带给民众的苦难负起道义的责任”。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期待着能有一位当年的民运领袖对我这个小小要求有所回
      应,没有想到,现在站出来的居然不是人们所熟悉的那几位民运领袖,而是并非领
      袖级人物的作家郑义。这不能不令我在深感欣慰之余有所失望。

        当然,我也不至于糊涂到那样的地步,即认为我儿子的死,以及所有我知道的
      和至今尚不知道的无辜者的死,要由几个学生领袖来负责。在八九年那个时侯,我
      并不是一个运动的热心支持者,用今天一些人士的标准来衡量,也可以算得上是“
      温和派”,这倒不是我对运动的正义性有什么怀疑,而是担心学生会吃亏。据我大
      半辈子的人生经历,我完全知道,当局对民众的示威抗议实行镇压是既定方针,决
      不是事后说的“迫不得已”。当时学生最大的过错是太天真,没有充分认识中共的
      残暴。去年四十五位呼吁“宽容”的签名者之一娄适夷老先生就说过这样的话。我
      一认为,既不能因为当局的残暴而原谅学生领袖们的过错,更不能因为学生领袖的
      过错而为当局的镇压开脱,因为连给孩子看的“小人书”都告诉你“缴枪者不杀”
      的道理,何况参加到运动中去的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如果得出结论说,当
      局的镇压是迫不得已(这样的话不仅出自中共官方,而且出自某些民运“精英”)
      ,屠杀是学生逼出来的,那就是对历史的歪曲。罪与过,是性质不同的两回事,不
      能搅合在一起。如果依照现在有些朋友所作的那样的“反思”,那么中国的老百姓
      永远只能做中共暴政下的顺民,成为万劫不复的奴隶。如果要指责学生的话,我和
      我的同命运者是最有资格的,但我们必须尊重历史。在中共统治大陆的将近半个世
      纪里,死在暴政之下的无辜何止千百万,难道也能把造成如此艰难的责任推到向暴
      政抗争的人身上去吗?难道事过之后也要去清算他们的“激进”吗?中国的老百姓
      是能够忍耐的,否则中国决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认为在反思有关八九民运的问
      题时,最好不要去玩什么“西方政治学”之类的游戏,也不要去玩什么“孙子兵法
      ”之类的棋局,因为八九民运不是政治游戏,更不是军事对垒;当年参加到运动中
      去的人,无非是表达自己对自由、民主的一种追求,表示自己对中共暴政的一种抗
      议而已。勿庸置疑,当年的学生领袖要对运动的后果承担起道义的责任,尤其是在
      发生了如此惨烈的流血事件之后。他们能活着撤离天安门,是以许多同胞的生命为
      代价的。因此,如果他们还想保持昔日的荣誉,那就至少要做到,不放弃当年千百
      万示威者曾经追求过的理念,不忘记曾经声援过、帮助过,甚至用鲜血和生命保护
      过自己的人们。死去的已经死去了,活着的应变得成熟起来,为实现死者的遗愿、
       为继续受中共暴政蹂躏的人们作更坚韧、更有成效的斗争。我作为死难者的母亲
      ,作为中国的一个不愿苟活的知识分子,在我的余生所期盼的仅仅是这些而已。

        我想,这些话可作为上引那段话的一个补充。因为我发现,我两年前的那段话
      竟一再被某些民运理论家引用来支持自己的论点,似乎我也是主张把运动导致镇压
      的后果归咎于激进派学生的。这完全是一种误解。

        我在这里必须把话说明白,这么多年来,最令我失望和寒心的,并不是来自各
      个方面对八九民运的诽谤、诋毁甚至谩骂,而是对这场运动尤其是“六·四”流血
      惨案的冷漠和遗忘,特别是当这种冷漠和遗忘发生在当年参加过运动的人身上时。
      记得在两年前,一位在西欧靠打工为生的大学生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他在信中这
      样写道:“我想从您那里求得解答,您儿子捷连的死究竟是否值得?尽管我提出这
      个问题对您来说是那样的残酷。(大意如此)”此前这位大学生已同我通过几封信
      ,我知道他当年是从长安街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此他的命运自然同那些死去的同
      胞联在了一起。他说这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已很久了。他在信里向我解释,他产生这
      样其中就有海外的留学生组织。在已过去的七年里,许多旅居海外的留学生和在海
      外的想法是由于目睹了许多民运分子的不良表现,如追名逐利,搞“窝里斗”等等
      。这封信给我的心灵很大的震动。正是这封信,以及其他类似的信件,促使我在《
      寻访实录》的“序言”里写下了上面引述的那段话。在我看来,一些人对八九民运
      的诽谤和诋毁,无论出于何种动机,都不值得去理会,因为他们所持观点的不得人
      心是显而易见的,在中国未来的历史进程中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力,何况,八九民
      运作为一个重大历史事件,迟早会得到公正的评价。我为之担忧的,倒是对运动的
      冷漠和遗忘,因为这将极大地消磨国人为争取自身权力不懈抗争的意志,从而延缓
      中国走向民主文明社会的进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寻访“六·四”死难家属过程
      中所了解到的一桩桩一件件血和泪的事实记录下来公诸于众的原因,也是为什么我
      和我的同命运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呼吁人们勿忘“六·四”,并致函全国人大要
      求独立、公正地调查“六·四”事件、对屠杀的责任者进行法律追究的原因。

        去年春天一个阴雨天气,我辗转来到太湖边上一个偏僻农村去看望一家难属,
      死者母亲是一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至今还是传统农家打扮。她领我去了她亡儿的
      墓地,我们相抱着哭倒在坟头。她一再喃喃地重复着:“我真气啊!我真气啊!为
      啥不对我说清楚?为啥要开枪打死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了,这位母亲时时刻刻想
      着的,就是要政府说个明白,究竟为什么要把她的儿子打死。在她的心目里,谁是
      那场血腥屠杀的刽子手是一清二楚的,要找谁算这笔帐也是一清二楚的。她不清楚
      的也没有想到要弄清楚的,是当年的民运领袖今天究竟在做些什么。我想,作为七
      年前那场运动的领袖,不管是自己认为属于“温和派”的,还是被别人认为属于“
      激进派”的都应该想一想自己为这位母亲做了些什么:至于是“激进”,还是“温
      和”,我想这位母亲是不会有兴趣去追问的。

        这一年的初冬,还发生了一件令人心酸的事情。一位“六·四”死难者的父亲
      因多年郁积成疾猝然离开了人世。在病危期间,他想到自己已不久于人世,几次挣
      扎着要把揭露“六·四”屠杀真相的文字材料张帖到大街上去。自然他被家人劝阻
      了。在弥留之际,他又反复叮咛他的妻子,一定要把儿子的死追查清楚,要政府作
      一个交代。我在他临终前见了他一面,他已不能说话了,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默默地看着我。我当然知道他心里想说些什么,然而也只能默然以对。我现在回忆
      起这个生离死别的场面,心里还是那样沉重,总是想重复我说过的一句话:“我不
      能期望杀戮者忏毁自己的罪孽,但我有权要求运动的发起者尤其是运动的领袖们对
      运动所带给民众的苦难负起道义的责任。”

        诚然,我这么些年来所得到的,并不都是失望。去年“六·四”前夕,二十七
      位难属联名致函人大常委会,要求对他(她)们亲人的死有个负责的交代。同年秋
      天我和我丈夫被当局秘密关押期间,又有十五位难属联名发表公开信,要求政府立
      即释放我们。难属们为维护自身及群体的权利所作的抗争,得到了国际社会的广泛
      声援,从事民运的人士,他们没有忘记“六·四”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没有忘
      记我们这个“六·四”受难者群体。他们给予我们的精神上、物质上的帮助,是比
      任何东西都宝贵的。他们不仅年复一年地坚持着对难属的人道救助活动,而且每年
      都要给难属寄来慰问卡。我想,如果没有这些,难属们的日子会过得比现在更艰难
      ,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精神状态。前些时候,我曾两次收到由友人转来的署名为“
      六·四绿卡受惠者”的捐款支票,款数虽不多,一次20美元,一次15美元,但
      说明这位留学生记着我们这个受难者群体,他的这份良知和情意是很难用金钱来衡
      量的。但愿这样的好人越来越多而不是越来越少。

        以上所述,只是我的一些感想,其中涉及到海外有关八九民运的争论之处,也
      仅仅是一些感想,若有不当,敬请原谅。我的想法集中到一点,就是:愿大家为我
      们这个轻得不可承重的世界多增添一份道义的重量,为我们这个正经历着的艰难时
      世多作出一粉承担。

      □ 原载《探索》月刊电子版试刊

                ∞ ∞ ∞ ∞ ∞ ∞ ∞ ∞ ∞ ∞

                       不能遗忘

                      ·沈 彤·

        真正热爱和追求自由的中国人正在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障碍——近半个世纪共产
      极权所造成的文化心理特性,这一障碍的深刻程度远远超出政体的、经济制度的、
      社会组织结构的变革所能带来的影响,其本身也制约着这些潜在的和正在发生的变
      革。

        专制统治的胜利不仅仅在于把独立的,同时又是社群的人变成为与形而上世界
      ,周围世界甚至自身世界发生任何有实质意义关联的孤立个体,从而使这些个体在
      精神、理性和物质存在等意义上实际成为最彻底的奴隶,更重要的是,它使绝大多
      数这样的奴隶——如果不是全部——产生自由和幸福的幻觉。形成这种统治奇迹的
      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是专制极权制度下的遗忘机制。极权制度通过种
      种方式——如篡改历史,消除自由传播信息的大众媒体,消灭独立司法体系,恐怖
      统治,摧毁人际间的诚信等——达到使人忘记,或是索性对社会的、他人的、自身
      的历史浑然不知,从而几乎是随心所欲地来控制人们对历史记忆的取舍。

        与专制极权制度的抗争因此不仅仅是对现有体制的改变,而更重要的是对正常
      记忆的恢复,对正常理性的恢复,对有价值意义的精神的重建,以及在这一过程中
      所必需的战胜惰性、怯懦、羞耻、幼稚、功利的艰苦努力。这种努力的过程是自由
      主义者所向往的新制度稳固存在的条件,其成功也是建立该制度最重要的目的。在
      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对专制的抗争是记忆与遗忘的对抗,是对知情与不遗忘的
      人的基本健康存在状态的自我关怀与保护。

        在中国现在后极权社会的条件下,很多的社会群体——新兴的中产阶级,市场
      经济影响下的劳工阶层,各种利益集团等等——都正在以不同的方式影响制度的改
      变,并且成为新体制的有机部份。与制度的改变相比,对记忆和理性重建的使命则
      相对集中地落在自由派知识分子和对宏观制度改革先知先觉的反对派身上,中国知
      识分子和异议份子在这一方面的素质将根本地影响中国在自身的后共产极权的转型
      期,以及之后很长一个时期的命运。

        由于“八九民运”和“六·四”屠杀所造成的重大与潜在深远的历史影响,对
      过去五年中中国知识分子与异议份子在记忆与遗忘问题上作为的回顾,将有助于我
      们理解这一群体的基本理性素质。遗憾的是,在一片强调“不能遗忘”的辞藻背后
      ,隐藏着各种各样不同形式的遗忘。

        对很多事情的不遗忘需要相当的勇气,特别是这种不遗忘不仅是消极的,同时
      也是积极的时候。如在各种场合反复不断地提醒自己和他人邪恶确曾发生过,这种
      记忆和提醒往往会在邪恶面前招致麻烦甚至惹祸上身,因此,怯懦为遗忘提供了充
      足的理由。消极的不遗忘在极权制度下已是难能可贵。一方面,我们可以对此发生
      的邪恶进行回忆,理解与反省;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在墨写的谎言面前保持沉默。
      在“六·四”屠杀之后的恐怖中,我们不幸地看到,怯懦的力量远远超出了勇气的
      力量:表面的忏悔伴随着内心真实的懊恼,所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积极的悔过
      不但背叛了当初自由说话的权利,也出卖了现在不说话的权利——极权制度的受害
      者同时成为专制的帮凶。已经断了脊梁骨的人们相互抚慰,一切背叛于是都成了顺
      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每想起当年天安门广场上成千上万的绝食学生,就不禁
      百感交集。曾有那么多人为此发誓将生死置之度外,而今他们的大多数却在步出监
      房的牢笼的同时,自愿或不自愿地步入自己筑起的理性和心灵的牢笼,在怯懦的遗
      忘中真正地慢慢死去。

        与这种因怯懦而遗忘相关联的是一种因羞耻而造成的遗忘。劫后余生的人们不
      能面对真实的历史和自己曾经遗忘真实历史的选择之双重负,因此都纷纷加入所谓
      “不堪回首,不要回首,不需要回首”的合唱中,在主张不提及“六·四”、不打
      “六·四”牌的声浪中,不乏此种羞耻的遗忘。

        在解脱了牢狱之苦的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之中,至今很少有在面对“六·四”
      的罪恶本身的回忆中背过脸去,佯装不知的。但在面对历史评价,面对未来时,一
      种功利性的遗忘就会显现,这种遗忘往往以一种热血沸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
      所谓爱国心、责任感为幌子。这里所说的功利性是指无论从中国经济发展的角度,
      还是从社会稳定的角度出发的那种所谓为了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利益的原则。江泽民
      说,如果没有五年前的断然措施,也就没有今天的繁荣和稳定。这在很多知识分子
      和异议人士中竟能听到热情万丈的同响。人类文明和反文明的历史已经多次证明这
      种功利性原则的实施在价值与精神意义上的危害远远超出其短期和局部的“成就”
      ,也与对人本的理解,个人基本权利的尊重背道而驰——古代有苏格拉底和耶稣基
      督的死刑,当代有纳粹德国的人种理论和对犹太人的种族灭绝,事例不胜枚举。而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中仍有用功利性原则去衡
      量“六·四”与“八九民运”意义,去决定如何审视“八九民运”和“六·四”屠
      杀的美好与邪恶的人,在所谓爱国心和责任感的冲动和幻觉里,有些异议人士常会
      对“六·四”的屠夫“同志”相称,会一厢情愿地发出什么“社会和解”的呼吁。
      更有甚者,一位著名“异议”女记者,在这种冲动和幻觉中,不敢面对屠夫,而对
      当年广场上学生的不成熟和不知趣破口大骂,把或许冒进但绝对正当的行动和在铡
      刀下缩头不尽快捷的所谓“罪恶”与屠夫的暴行等量齐观,又有“邓小平是改革总
      设计师,救国家于危亡之中,八九年采取断然措施,使改革回到正轨”等等呓语。


        这种功利性遗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奴性心态的延续。在为八九年的“断然
      措施”辩解的声音中,总能听到一种“进步说”,归纳起来无非是:狼最近在吃羊
      的问题上有所节制,不再多有狂吃、滥吃之现象,比起以前是大有进步的。

        我并不否定狼(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在吃羊问题上的变化,客观上改善了羊群
      的生存条件,但有些人把这一改善看成是狼性的进步,就是逻辑上的荒唐。奴态的
      遗忘就在于坐稳了奴隶的人们早已忘记了什么是自由,也忘记了自己本应是自由人
      ,常常从前辈知识分子和异议份子那里听到关于过去狼如何凶狠,而今已近善良的
      说法,更有对现在不安分守己、但没有遭到狼象从前那样虐待的羊无名的愤怒。对
      后来的造反羊群之冒进和对前辈的不尊重的怒气里,不乏对自身所曾经遭过的苦难
      已成为历史的事实而愤愤不平。

        还有一种在认知范畴内的高级遗忘。因幼稚而遗忘。知性成熟的重要表现在于
      对被审视事物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但绝不等同于时空和心
      态上的距离,而主要是指批判地审视事物的姿态和能够保持这种姿态的素质。这种
      历史哲学的角度不但要求我们对历史事件本身有深刻的了解,而且要对这些事件深
      层的价值意义,以及与我们的核心价值规范的关系进行不断地探询。这种知性的成
      熟过程产生新的知识——批判的知识。所以,这里所说的幼稚的遗忘是指获得这种
      批判知识能力的缺乏以及对自己或别人已获得的新知识的遗忘。这种遗忘中的最极
      端的亚种就是对批判的理性全然无知。

        最近读到一篇关于中国人权发展史的文章,结尾竟是这样写的:“……中国未
      来的人权发展,可以把最严重的摧残过人权的毛泽东说过的一句话改换一下来形容
      :前途已现光明,道路还有曲折。”无论是无条件地接受,还是调侃地引用毛式语
      言,都是对批判的理性精神的基本背叛,是认识上的幼稚。我决不能想象任何一位
      犹太作家在记述、分析纳粹大屠杀时会引用希特勒语录作结尾论证。事实上,就我
      所认识的德奥等德语地区的自由派知识分子(无论犹太还是非犹太人)至今仍不能
      纯粹从音乐审美的角度聆听瓦格纳,甚至索性拒绝倾听——只因为瓦格纳音乐在德
      国纳粹发展过程中的客观影响——更何况引用战乱与屠杀的罪魁之语录。

        这种言论方式在中国知识分子和异议人士中时常出现,以上提到的不过是简单
      的一例。这说明这种批判知识的重要性和获取这种知识所需的成熟。想想看,专制
      极权一度曾多么成功地把奴性、反文化、反人性、盲目偶像崇拜强化进我们的语言
      系统,再符号化和同一化,使我们在浑浑噩噩中重复着专制的咒语,在麻痹的状态
      下成为极权病毒的媒体,同时,幻觉着美好。这种成熟是对信仰的热情和坚韧所不
      能取代的,但却是在摒弃邪恶,重建美好的事业中至关重要的。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前面所批判的一些现象。

        当我们建构了价值规范,战胜了造成遗忘的怯懦、羞耻、功利、奴性、幼稚,
      并且具备了由于对终极价值关怀而成的超然精神,我们会自然而然地回到一些第二
      性的理性问题上,即用实证主义、经验主义方法得到的工具性经验——如民主化的
      最佳途径、发展的最优条件,在特别事件——如“六·四”平反处理问题上的惩罚
      与宽容的平衡等等。前述的一些关于发展、稳定、是否打“六·四”牌的说法都只
      能是在这种第二性的理性问题范畴中才可能具有意义。这些意义不能超越这一范畴
      ,只能从属于我们建构的信仰价值核心,比如在遗忘的问题上,我们可以因为民主
      新政府的稳定,发展的代价上的诸种考虑而采取快捷的方式和原谅的态度,但绝不
      能忘却邪恶曾经发生,决不能停止理性的反思。(具体的方式可以一方面迅速结束
      制裁和法律惩罚,同时在公共媒体中展开道德层面的持久讨论。)

        对专制的抗争就是战胜遗忘,就是认识到在人的苦难中遗忘的罪恶,甚至超出
      了罪恶本身,对自由的真爱应使我们有沉重的心,重压在“六·四”屠杀以其无数
      次中国历史上的劫难之下,这心的沉重已不能再继续承受遗忘之轻了。

      □ 本文作于一九九四年,原载《新闻自由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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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杂感】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六·四”追思

                      ·杏 儿·

        七年了,那一段历史一直是心中无法愈合的伤口。现在,应该是冷静反思的时
      候了。但我不是那种能对政治高谈阔论的人,也不大喜欢这么做,只好在这里写一
      写自己的见闻罢。

        那年,我也拿到了美国这边的录取通知书,正在办理护照等各项手续。朋友们
      劝我不必上街去了。可是出国从来不是我生活的主要目标,在我的朋友和学生都在
      为理想、为一个更加美好的国家而奋斗甚至流血的时候,我没有办法躲着不出去。
      当然,曾因此而没能在八九年秋到美国来,但我可以说是“活该”而且“无悔”。


        “四·二七”游行我还只是跟在游行队伍中的旁观者。到后来,几次最紧张的
      时候都是在广场上过的夜,戒严令是在广场听的,而六月三日,在看到电视里说希
      望市民不要出门上街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朋友骑车奔往天安门。是的,我是四号
      凌晨撤离广场的那几千人之一。

        现在回忆起来,心情还是非常沉重。那一阵救护车的声音从绝食起就没断过,
      听得多了,现在再听到这种声音时心还是揪着的。那晚的枪声的确象鞭炮,好几年
      ,听到外面车子开过压在什么东西上那种噼啪的声音,仍是怔怔的不知怎么回事。

        然而我还是幸运的。因为一直没出广场,那晚反而没太看到血腥的场面。但撤
      离时六部口坦克压人的惨痛,第二天在长安街看到的血迹,加上后来听一位朋友给
      我讲了些广场外面的事,使我不禁愤怒,而且心痛。

        六月三日的气氛非常紧张,广场外发生的事情通过各种渠道传进广场,人民大
      会堂的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政府的警告,高自联的广播不断传来各处告急
      的消息,广场四周都能看到向上打的警告性的枪弹不断,谁都知道清场是必然的事
      。去广场时我们都各自带上了工作证,除了在广场可作通行证外,同时也可作为辨
      认的凭证。不过那时我想我不会死,更可能的是让塞进一辆公共汽车送往警察局。
      我一贯反对暴力,那天的事后来已经失控,军队开枪固然令我愤怒,一些人失去理
      智的行动也令我很难认同。但我仍然留在那里,因为相信自己为民请愿的初衷,更
      为了一个学生说的一句话。当时,在最紧张的时候,他说:“如果需要我流血,那
      么我愿意!”

        柴玲说的她希望别人去流血但她自己不愿牺牲因为她是“上了名单的人”。如
      果是真的,我不知道那天在枪弹中丧身或致残的人们会不会也轻易的原谅她的年轻
      ,也不知我那学生会怎么想。当然,那天晚上她也在广场,她拿着个小话筒在纪念
      碑附近走动着,劝告大家放下武器,作无暴力抵抗。那一幕记忆使得我很长时间里
      一直不愿相信许多关于她的传言。但至少,我一直觉得遗憾,在事件还没有恶化到
      那种程度的时候,为什么高自联或其他组织者没有人充份强调“无暴力抵抗”,反
      而一再要求大家到各紧张地点增援。

        现在想起来,那次运动的组织者的水平实在差得令人遗憾,有人只是因为说话
      有煽动性,还有的只是因为言行激进,很少有人有什么系统的思想。几百万人的运
      动,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运动初期的要民主反腐败到后来变成了要求与政府对
      话和要求政府的承认。现在后炮起来,总说要是当时见好就收也许可以避免后来惨
      痛的结局。可在当时,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就算“见好”了。又由于轰动效应,似乎
      只有激进的观点才有市场。有一次万润南等人在座谈会上建议撤出广场,结果却被
      否决。很多时候广场内外是一种群龙无首的场面。

        不过六月三日晚的天安门广场情形还好。除了有一段时间高自联的喇叭不知为
      什么沉默着令大家有点无所适从外,总的来说他们干得还算不错。侯德健等人在最
      后的时候与戒严部队谈判并得到可以从前门东南角撤出的允诺后来就变得非常重要
      。在高自联的喇叭被打哑以后,如果不是知道应该往什么方向走,想来会有许多不
      该有的冲突而可能造成更多的伤亡。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很怯懦的。在得知可以从东南角撤出后,一些人开始渐渐
      往外走,我后来也就离开了纪念碑,走到历史博物馆附近,但还是不好意思走出广
      场,就站在那里看着荷枪实弹的军人跟在坦克后面缓缓逼近纪念碑下。那开着盖的
      坦克上架着的机关枪很令我痛心。多少年来解放军一直被认为是人民的军队,不想
      现在那枪口竟真的对着我们自己。我不知道后来有没有人再抵抗,但那种机枪扫射
      的说法在我看来只怕是故事。再后来,大家都开始往东南角跑了,我便也随众人跑
      去。那时天已蒙蒙亮,前门附近街道两边有很多人在鼓掌,往外走的人很是悲壮,
      说,“我们还会回来的。”

        出来到前门后面,看到一些军人蹲在那里,就有些人去和他们理论。有的军人
      低着头,眼里含着泪。可没想到后来在六部口有人丧尽天良将坦克开进了小巷,三
      轮车上并排躺着的身上青紫的学生的样子成为心里永远的痛。

        安息吧,年轻的朋友们!

      □ 寄自美国<nxie@oucsace.cs.ohiou.edu>

                ∞ ∞ ∞ ∞ ∞ ∞ ∞ ∞ ∞ ∞

                   我们比西方人更重情感?

                      ·力 刀·

        从小在国内受到的教育就是“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如何发达”,“中华民族是世
      界上最勤劳,勇敢,善良,讲究礼仪的……”,而西方呢,尤其谈到美国,常如是
      说:“人与人之间就是金钱关系,人情淡漠,甚至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等等,
      随之而来的例子就是什么“子女十八岁以后必须搬出家住,父母不再提供生活费”
      。最具有宣传性的故事(在《华夏文摘》或是《枫华园》上就读过一篇这类故事)
      是:父母看望已成家子女(哪怕圣诞之夜),要自己掏钱去住店。描绘了一副凄凉
      无比的西方人际关系图画。果真如此么?来北美生活七年多的所见所闻使我认识到
      :未必如此!

        首先,我的职业经历和知识使我对上述观点产生否定:在美国及欧洲每年有上
      万例次的器官移植,其中1/3供器官来源于活亲属供者,即父母,兄弟姐妹之间
      捐献。从医学角度讲,人有一个肾既可生存,捐献出一个肾并不影响生命质量。然
      而在国内,活亲属供者比例不过千分之一。1/3与1/1000这是何等的差距
      !记得一次跟着老板查房,病人是父女俩,次日将接受亲属供肾移植手术。当我走
      进病房惊讶地发现:供者竟是才十七八岁文静秀气的金发少女!她将要为她的老爸
      捐一个肾以挽救其生命。看着她平静如常与我老板交谈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庞,我
      暗暗叹息:这在国内绝无可能,千分之一的概率中也百分之百是父或母捐给子女!
      这个女孩的形象深深印在我脑海中。另一次,我正在系办公室与秘书聊天,呼啦啦
      进来一家五口人,原来是登记体检化验的,做父母的和兄及妹四人都要为十七岁的
      肾衰患者供肾,看着他们亲密的偎在一起说笑着,我和秘书们深受感动。目前随着
      医疗技术的进步及供器官需要量的增加,活亲属供部分肝,部分肺,部分胰的手术
      也越来越多。笔者工作的移植外科是世界上五个(北美第一个)最早开展活亲属供
      部分肝移植手术的单位,去年所施行的166例次肝移植其中1/3是活亲属供部
      分肝。圣诞节前系里专门召开两次晚会宴请所有健在的移植受者及亲属供者。席间
      看着听着他们相互自然而平静地交流各自的经历和体会,看着供者和受者们表现出
      的因对方的存在而使自身的生命存在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深深地感受到那
      种人间最美好的亲情的巨大感染力。

        另外,出国后在理念上受到较大震动的是西方人对自己亲属所给予的另一方面
      关怀:哪怕是向对方招供在全球播放的电视上认栽了的战俘,回国时全家及公众会
      捧着鲜花拥到机场迎接,邻居们在家周围栏栅和树枝上扎许多黄绸巾和彩色汽球以
      示欢迎平安归来。我敢说若在中国,当事人非戴上“叛徒”帽子给毙了不可,其家
      人也必是舆之“坚决划清界线”断绝关系。若你读过“志愿军战俘记”一书,看看
      五十到八十年代,我们民族对待自己的,甚至是曾经坚决抵制策反而饱受折磨的朝
      鲜战场归来战俘种种岐视,在政治上,生活上,人格和心理上冷酷无情的对待,我
      们不应惭愧汗颜,认真检讨吗?另外西方人对是服刑犯的亲属,多数仍定期全家探
      望,送去人伦之温情。哪怕是死刑犯既将上电椅的前30分钟,家人及其律师仍
      为之呼吁奔忙以求改刑。这些真是中共宣传机器常攻击的“虚伪的人性”吗?对比
      一下:文革中被中共割断喉咙然后枪杀的张志新女士其丈夫则与之离婚带子女躲避
      远远的。我至今难忘一副面容:那是我上医学院一年级下期的局部解剖课所见和亲
      手解剖过的女青年。由于77级是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格外受到重视。我们上
      局解时,有幸分到一具保存质量较高的青年女尸。通过详细观察和仔细解剖我们发
      现这是一个发育良好的处女,留着同今日马家军姑娘们的短运动头发——当年女犯
      的固定发式。从半边尚完整的面容可看出,其生前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姑娘。但另一
      半脸确被子弹摧毁。手,脚腕处明显可见因长期戴镣铐而留下的疤痕。后来才听说
      这是文革中枪毙的女“现行犯”,因家属不愿认领而弃尸荒野,医学院有幸得到这
      样一具难得的年轻女尸标本。她生前是本校附属医院护士,还是本校职工家属!我
      常想:张志新女士和这位姑娘生前受到的可怕的痛苦和折磨,可能还不光是来自肉
      体上的,更加痛苦的是来自精神上的:在那生死离别之际,曾是自己亲人的断情绝
      意!日本电影“节山酋栲”讲述过几百年前日本某山村实行一种将刚满60岁的父
      母背到深山里弃之等死的可怕风俗。而我们民族对待归来战俘,服刑犯人种种不人
      道行为不也是对最基本的人性的遗弃么?这实在是我们民族的悲哀和耻辱,是现代
      社会我们民族精神和社会道德水准低下的表现!张志新女士前夫,那位女青年家人
      及我们众人可以把这一切推到中共头上及文革特定的历史环境造成我们民族人性的
      扭曲和泯灭,以逃避自我良心的谴责,但正视现实深刻反省一下,从更深一层民族
      文化角度讲,几千年来所标榜我们至今仍常挂在嘴上的所谓“宁死不屈”,“大义
      灭亲”等等封建社会信条,不正是我们对待归来战俘,服刑亲属种种不人道行为的
      文化背景,一种对人生命价值的不尊重,基本人性扭曲和泯灭的根源吗?

        我感到鼓舞的是,自“六·四”以来,以丁子霖,蒋培坤夫妇,王军涛,陈子
      明,刘刚等受害人的家人为代表,为维护自己亲人的声誉和正当利益,以病弱之躯
      勇敢地与蛮横的中共当局抗争,不惜自身遭受其迫害。体现出人性善的自然属性在
      民众中的萌发和觉醒。前一些时候,BBC及美国几大电视台播放了国内育婴院里
      的悲惨故事引起国内外哗然。那天我正在吃晚饭,看到播放的濒死女婴镜头,其惨
      象使我立即没了吃饭的胃口。但因事关中国,我坚持看完了节目。我不想在此再做
      什么“捍卫祖国尊严”之举,因为不少人已做过了,“人民日报”为此花了不少版
      面篇幅。我也宁愿相信中共和当地政府部门绝无饿死育婴院女婴计划,这些都是B
      BC和美国新闻业的不怀好心反华分子捏造和诽谤攻击。但我想指出的是:镜头上
      的女婴确是中华血统而非卢旺达或埃塞俄比亚饥民,从医生角度上看,其确实因长
      期饥饿,极度营养不良而濒临死亡。人民日报有关文章也透露其确实在育婴院待过
      ,几天后死于感染。还需要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我们可以骂这个女婴的生身
      父母和Susan Smith一样狼心狗肺,抛弃自己的亲骨肉,可她被送到政
      府办的育婴院命运显然也没好多少,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的一对美国夫妇朋友
      因不能生育,到中国领养了一个也是被遗弃的2岁女孩。这个朋友为了照看护理好
      孩子,放弃高薪的律师工作在家当妈妈。去看望他们时,她告诉我,小安娜嘴巴时
      而发出汉语单词,她努力重复出发音让我猜测翻译,我告之是“饼干,苹果”等。
      再去看她们时,只见小茶几上堆满五颜六色各种各样的饼干,娃娃拿着苹果当球滚
      着玩。朋友拿出去中国的照片给我们讲述领养孩子的经历及所见所闻。她说育婴院
      里几乎全是女孩,各别男孩则必是有先天生理缺陷的残疾儿。照片上另外两对夫妇
      ,一个领养了有先天唇裂孩子,回美国又花了不少钱为他去医院手术整容。另一家
      领养的是有先天性心脏病男孩,幸运的是男士本人是很有经验的心脏外科医生,所
      以一切不在话下。这次访问后没几天,当地电视晚间新闻又报导一则消息,近来美
      国人从中国领养孩子比例明显上升,同时播放当晚在机场受采访的十对同机回美夫
      妇,抱着清一色的女婴!看到这儿,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方面替这些女孩高
      兴,祝福她们有幸得以在这个富饶的国土健康成长。另一方面也为自己同胞的所作
      所为感到耻辱,为中国政府为了美元,出卖国格,出卖中华民族未来希望的另一半
      所在--女婴而愤怒!我看不出这种政府集体行为与个体人贩子的行为又有什么
      本质差异!

        回到本文开头谈及的“在西方父母看望子女到外面住店”的故事,我专门询问
      了四个在一起工作的老美,他们听后有着几乎一致的看法:⒈极少见到和听说这种
      事;⒉至少在绝大部分中产阶级范围内及就他们自己而言,父母及家人来访,多是
      大家分睡客厅或地下室,哪怕挤一挤也没住店之说;⒊就其观念和经历判断,这种
      事即使有,也必有特殊原因或生活习惯差异较大,如:老人睡得晚,习惯于清静,
      或是老烟枪,嗜酒诸如此类。其实这也表现出一种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体谅与平
      等的正常关系。难道国内三代甚至四代同堂可整天为生活琐事争吵,打闹就好了么
      ?18岁以后人应该自食其力,为何还要依靠父母呢,靠父母养活就是重感情了?
      那对于日渐老迈的父母辈岂不是不公平?

        罗嗦到此,想说明一点,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光荣历史,有值得自豪或夸耀的
      优点,但不应成为贬低或蔑视其他民族人民的本钱和基点。否则在某种特定环境下
      被加以利用,难免希特勒的“日尔曼精神”,东条英机的“大和民族魂”以及老毛
      的“大跃进”和“文革”等人间悲剧不再重演!如果有谁对我讲什么“我们民族最
      ……,最……”,我想说你所讲的是“True Lies”。

      □ 寄自美国芝加哥

                ∞ ∞ ∞ ∞ ∞ ∞ ∞ ∞ ∞ ∞

                    电影《天安门》观后

                      ·马悲鸣·

        “六·四”六周年前夕,卡玛·韩丁极其夫婿高富贵正在制作纪录片《天安门
      》的消息报导出来后,曾在传媒引起轩然大波。如今这个电影终于剪缉完毕,在下
      有幸先睹为快,总的感觉相当不错。

        影片的开头处是一组“六·四”凌晨血与火的镜头,很快就出现了那位据说名
      叫“王维林”的青年只身挡坦克的画面。笔者之所以用了“据说”两字,盖因有关
      这位青年的姓名和下落的报导多无旁证。最初传出来的消息说那个规避他的坦克手
      ,回去就被军法处决了。再后来传出这位青年的名字叫“王维林”,并说他离开不
      久,即被戒严部队所杀,从此便成了“王维林烈士”。

        紧接着这个镜头的是从中共“平暴”纪录片里剪下来的同一个镜头。官方的解
      说词是:“稍有常识的人都会看出,如果我们的铁骑继续前进,这个螳臂挡车的歹
      徒难道能够阻挡得了吗?摄象机拍下的这个画面和西方某些国家的宣传恰恰相反,
      正好说明了我们的军队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克制。”

        这之后开始进入主题:“五·四”学生示威、“一二·九”学生示威、解放军
      入城式、“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的开国大典……,毛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十
      里长街送总理、毛主席追悼会、西单民主墙、审判魏京生,直到胡耀邦逝世。一部
      围绕着天安门的七十年历史,简洁明了地交代给了观众。这其中有个文革万人大会
      的场面。主席台上一位佩戴红袖章领呼口号的人,仔细一看,原来是阮铭。

        从胡耀邦去世开始,就是大致按时间顺序剪接的“八九民运”。其中穿插着对
      一些重要人物的采访。一条时断时续,贯穿事态发展的脉络是柴玲那个著名的“五
      ·二八”自述。

        这个自述清晰可辩:“我没法告诉他们,其实我们期待就是流血,就是要政府
      最后在无赖至极的时候用屠刀来对着它的公民。我想也只有广场血流成河的时候,
      全中国人民才能真正擦亮眼睛,他们才能真正团结起来。”

        该自述另一个重要之处:“下一步,作为我个人,我愿意求生下去。广场上的
      同学,我想只能坚持到底,等到政府狗急跳墙的时候血洗。不过我相信一场大革命
      很快就会到来--要是它敢采取下策的话。”这段自述影片没有收入。

        八九民运时的电视转播铺天盖地,累积长达数百小时。这部电影总共剪缉成了
      三个小时。制作者没有浪费观众的时间。在这三个小时的电影里,那些广场婚礼之
      类胡闹的镜头基本没有,所有的大多是旁观角度的镜头。和中共的“平暴”片与八
      九民运领袖们的自传片相比,其客观性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影片里一位接受采访的大学女教师梁晓燕在运动之初也曾上街游行抗议“四·
      二六社论》。学生绝食后她虽不赞成,也还志愿到广场上去服务。戒严后期她尽力
      劝说自己的学生离开广场以避免牺牲。到了六月三日当晚,她在家里听到开枪的消
      息后想到仍有九名自己的学生没有回来,便骑车直奔广场,尽自己最大的力量避免
      流血。“六·四”凌晨,她在距离清场部队的枪口只有一尺的距离上最后撤离。

        这位梁老师提到她认识的一位小有名气的知识分子私下表示反对学生撤退。因
      为学生一撤退,中共整肃的矛头就会直接指向知识分子。梁老师接着说:“当时我
      就气了。我说:呦,你让学生给你去顶炮弹,你们有什么权力待在后边。你去受受
      那个苦看,你成天好啊!一顿饭不拉。你在家里睡得舒舒服服,让别人在前边给你
      挡那个(指枪弹)。”

        这位梁老师在回顾那场运动时说:“在这整个过程中,有一些非常纯洁的东西
      、有一种难以忘怀的东西,也有很让我不能接受,甚至让我恶心的东西,而它们都
      是交织在一块儿。这就是历史,是这么一个过程,它不可能被完整地抽象出来。”


        “当时,可以说是一个全民行动,好多的党组织也参与在里面了。但是只要事
      态一明确,本来是风起云涌,马上就是一溃千里。这种东西分析起来,都觉得非常
      不可思议。但是其实风起云涌和一溃千里确实有内在的联系。它能够风起云涌起来
      ,就说明它有一溃千里的机制在里面。”

        好个“风起云涌”、“一溃千里”,真是点睛之笔!面对坦克推进和自动步枪
      的点射,溃败是当然的。但梁晓燕指的不仅是阵势上,更重要的是气势上,或者说
      气概上的一溃千里。她说:“事后,很多人不认为自己应该去承担什么,而认为‘
      局势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大家都很心安理得的去说任何人家让他去说的话,而这
      时的表现又和风起云涌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加入,而且说话越来越放肆
      、考虑问题越来越不负责任这样一种表现有关。因为在群体的运动中,也不需要他
      个人负责任,因此当一个东西形成潮流以后,就会发展到一个不可控制的程度。而
      当这种外在的环境突然消失的时候,他自己内心并没有什么认为他应该承担的东西
      。因此很自然地,‘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两种行为内在的逻辑是通着的
      。我觉得这样的时代应该永远让它过去了。而这种事情就应该从每一个人自己做起
      。你是个人的选择,你要对你个人的选择负责任!”

        我周围的一些观众事后聊起这部影片都对“四君子”里的刘晓波改变了看法。
      原来大家都以为他是去起哄架秧子的呢。这种恶劣印象的一个重要来源是郑义在《
      时报周刊》上连载三期的大作《这叫什么忏悔?》。该文说:“成名欲的疯狗撵得
      刘晓波满世界跑。从北师大跑到美国,又从美国跑到天安门广场,到处寻找鲜花和
      掌声……”。郑义甚至公开警告刘晓波:“不要当众手淫!”

        刘晓波自己讲,他们到广场上去的目的是为了号召起群众的理性,以便“见好
      就收”。可谁知他们自己也被广场上的盛大场面所感染,真以为自己能“一言兴邦
      ”,结果反而成了火上浇油。影片收入了六三之夜,刘晓波砸烂枪枝以期避免正面
      流血冲突的镜头。侯德建在影片中讲,“六·四”凌晨的最后关头,柴玲说赵紫阳
      和阎明复传过话来要她们坚持到天亮。刘晓波当即表示反对。因为不管这话是真是
      假,拿这么多人命去赌博是不人道的,所以他们力主撤退,这才避免了流血。

        影片收入了不少枪击死难者的镜头,但没有收被吊死焚尸和开膛破腹的清场士
      兵的镜头。再次出现“六·四”凌晨的血与火之后,是清场部队在已经无人据守,
      遍地狼藉的广场上面向正在升起的国旗肃立致敬。

        结尾处又有两组对比镜头。其一是邓小平接见戒严部队军以上干部和紧接着三
      年以后邓南巡的镜头。其二是广场万人追悼大会上几位死难士兵的母亲悲痛欲绝和
      紧接着丁子霖教授哀伤的哭诉。最后是丁子霖的儿子蒋捷连走在游行队伍中的照片
      ,镜头推进到蒋捷连头部的大特写,并逐渐充满整个银幕。

        这个电影的剪接很见功力,三个小时看下来不让人烦,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喝
      成。笔者奉劝那些看烦了八九“六·四”镜头的读者不妨再看一遍这个电影。即使
      其内容已经都知道了,但事隔数年,冷静下来以后的感觉还是大不一样的。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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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91期: 本樨地、复兴门阻截战目击记; 十分之一秒的情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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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华 夏 文 摘 增 刊      ◆
           ◆                       ◆
           ◆      “六·四”七周年专刊       ◆
           ◆          (四)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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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九十一期 ——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一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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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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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606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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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记 念】 不要忘却的祭念                   小 林
             争取一个免于恐惧的社会              吾尔开希
      ⒉【人 物】 山西八九民运小人物                 尹 进
             清与晨                       丁子霖
             勇敢的播音员李丹                  曾慧燕
      ⒊【见 证】 本樨地、复兴门阻截战目击记           一北京同胞
             兰州三日记                  大卫·哈雷思
             中国最需要的是爱                  死 者
      ⒋【情 思】 十分之一秒的情结                  老 槁
      ⒌【杂 感】 让我们讲一点人性                  秋 纯
             也谈“六·四”                   小 朱
             记住“六·四”?忘却“六·四”?          力 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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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 念】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不要忘却的祭念

                      ·小 林·

        每年六四的凌晨,我的电子表都会提醒我又是一年了。其实,又哪里用得着被
      电子表提醒呢?早早的我们都会知道那一天快到了,是啊,七年了……我们经过了
      这样长久的思考,究竟从那场运动中学到了什么经验?吸取了怎样的教训?

        七年了,难道七年的思考所得出的结论竟然是“天哪!我被柴玲给骗了”吗?
      七年前那广场上的市区里的百万人群竟然都是上当的人了?

        七年了,难道七年的体会竟然是悲哀自我理想主义的破灭?七年前那广场上的
      市区里的百万人群难道都是理想主义者吗?

        七年了,难道七年的成长还要使我们不断地纠缠着当时某些学运成员的一句话
      一个行为来否定那个运动吗?当时他们只不过是些孩子……

        七年了,难道我们的讨论依然要避开那个事件的中心——大屠杀,而去过分地
      追究某些梢枝末叶的细节?

        七年了!难道自认满腹经伦的人竟然会说出时间会忘记一切!?

        有人试图忘却,却也写出点东西来证明了自己依然挂怀,虽然那是想让大家面
      对时间放弃记忆的努力。

        我不曾忘记那段历史,也不怕流眼泪,我一遍又一遍地重看当年我录下的近5
      0个小时的电视新闻,将那事件的经纬——虽然只是表面现象——牢牢地、刻骨铭
      心地印记。努力地排除时间的风化、后人有意无意的曲解。

        忘却,使我们失去无数宝贵的经验、深刻的教训。忘却,使我们不断重演往日
      的错误和悲剧,忘却,我的敌人、我们的敌人、我们民族的敌人。想要我们忘却的
      人,我们可以用古今中外最尖刻、最严厉的话来痛斥他。

        我的同胞、我的朋友,请不要忘记,七年前,在我们的祖国曾经有过一场完全
      自发的运动,参加的有数以百万计的学生、工人、农民、教师、军人、警察、记者
      、各界知名人士……,他们手无寸铁,却被当局用军队屠杀、镇压,死伤者数目在
      七年后的今天依旧不详。

      一九九六年六月

      □ 寄自美国

                  ※※※※※※※※※※※※※

                   争取一个免于恐惧的社会

                      ·吾尔开希·

        几年以来,流亡异乡,心中最放不下的是我年近花甲的双亲,虽然自从八九年
      底开始就和他们保持着电话,通信联络,也从未忘记省下自己不多的零用金寄回家
      乡给父母亲治病,有朋友去新疆我总是恳求他们代我看望一下我日夜思念的父母,
      告诉他们,远方的儿子一切平安。但这一切并不能弥补不能见面的痛苦。去年夏天
      在台湾结婚,大喜日子的前一个晚上我和家里通了电话,听着我老母亲在电话的另
      一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的心中充满悲伤。自己的婚事,我的父母亲居然不能
      参加,而这恰恰是他们在梦中都已描绘过无数次的一天呀!

        把父母亲接出国的努力,我已持续了好几年了,至今仍无法如愿。去年(九四
      年)年底,我父亲因心脏病不得不来北京阜外医院,准备进行开心手术,我几乎控
      制不住自己情绪,几天几夜,我卧不成寐,泪水在半夜浸湿我的枕头,这几年以来
      和家人联络的情形有如电影画面,映现在我脑海中。

        八九年四月二十日学运刚刚开始,还未成任何气候,我与几个朋友秘密筹划借
      胡耀邦丧礼的机会,把学运组织化。中共北京市委在得知此一消息后短短二十个小
      时之内,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找到当时从新疆来北京就读中共中央党校的我的父
      亲,在四月二十一日中午派员随我父亲一道到北师大阻止我的行动,全市学生的誓
      师大会将于晚九时举行。那漫长的九个小时,我一方面处理着各种复杂的准备工作
      ,一方面不断转移,从一个学生宿舍到另一个,每一分钟我都在痛苦中煎熬,我在
      躲避的是生我养我疼我爱我的亲生父亲呀!九点钟,当我站在北师大讲台上向聚集
      在那里的六万名大学同学宣布:“中国第一个公开的,民间政治组织成立”时,我
      立时被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所围绕,奇怪的是,在如此震耳欲聋的声浪中,我却能听
      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儿子!”我惊异地寻声望去。“你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就
      好,知道就好。”我的父亲站在讲台脚下,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看到的他似乎一夜
      之间老了十岁,脸痛苦地扭曲着,我的心口一阵剧痛,我似乎感觉到那是父亲的心
      ,也在剧痛。

        那个晚上,我和我的同伴汇合一部分在北大、法大集结的学生,浩浩荡荡,约
      八万多人走向天安门。我在街道上,我在广场,我在人民会堂前,声嘶力竭地哭喊
      自由,我不敢想父亲那张脸,更不敢想,父亲是怎样从师大回到他的住处的,他一
      定哭了。

        父亲是具有四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翻译过包括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等
      多位共产主义“伟人”的著作,给毛泽东作过翻译。文革期间,被毫不留情地整肃
      ,造反派的折磨使他几乎瘫痪。他没有瘫痪,也保住了很多医生都宣布保不住了的
      腿,甚至最后扔掉了拐杖,令医生啧啧尔奈。我知道,他是靠了从我奶奶那里承袭
      的乐观积极的精神,是靠了他从小作放牛娃至后来一生从未放弃的勇敢与命运对抗
      的精神,重新站起来的。这种精神,曾鼓舞我从小就不怕强势,从高中时代就向强
      权挑战。那时,我知道,他站在我身后。我父亲的乐观勇敢使我在学运开始时勇敢
      地站出来,并没有太大的顾虑;作好了蹲大狱的准备,其它的,有我爸爸。可是当
      我在师大讲台上看到父亲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时,我找不到他的自信了:他一生
      站在强权的对面,现在他老了,当他的儿子要站在强权面前时,作父母的天性使他
      害怕,使他宁愿屈就于他对抗了一生的强权,全为保护他的儿子。现在是我站出来
      保护他的时候了,而我却使他担惊受怕。

        学运如火如荼地延续了五十天。这期间,我们见了几次面,有一次在我宿舍,
      香港的几个记者,刚好在场。当我回答记者的问题时,深深地为这一场伟大的运动
      而骄傲,我看到我父亲的头高高地昂起,他也为他的儿子在骄傲吧!

        更多的是担心,只有我们两人时,他抱住我,老泪纵横,说:“你不知道他们
      呀!你不知道这社会的复杂与恐怖”。

        我绝食五天时,我母亲从新疆来到北京,她是坐了三天三夜火车赶来的。她见
      到我时,我正在医院,听说我妈妈要来,我洗了个澡。我已不记得上次洗澡是什么
      时候,每天在广场横爬滚打的我们,几乎已全都变了又脏又黑又瘦的泥猴,我妈妈
      见到我的样子一定很难过,我的脸色早已毫无任何血色,绝食已使我牙龈和嘴唇都
      变得惨白,我向护士要了一杯热水,忍着胃的巨痛把它灌下去,以使我的脸上略带
      红润。

        母亲憔悴了很多,她不停地抚摸我的脸,彷佛我不是二十一岁而是十一岁。她
      从护士手中接过一碗我一直拒绝喝的稀饭,以沉稳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坚决地说
      :“从我得知你绝食到现在,我已绝食三天半了。”然后就像我小时生病时一样,
      把一汤匙稀饭递到我嘴边。我默默地张开了嘴,和着母亲的笑容吃下了五天以来第
      一口食物。

        “六·四”屠杀之后那一两天,我百般努力让我父母得知我没有倒下,在近乎
      绝望的情绪中,通过了一位朋友,我得到父母亲带给我这样一个口信:“只要你活
      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们都活着等着与你见面。”我可以想像出父母亲说这话时
      的表情,这句话至今鼓舞着我,为我的理想,为和父母亲的再次见面而奋斗。

        流亡的这几年,和父母通话时也经历了起初欲言又止,言辞闪烁,到前不久的
      一通电话,父亲畅所欲言的变化。

        在那通电话中,我与父亲讨论中国的发展,他很虚心地问我:“国内很多人仍
      然认为,如果中国变成民主了,会天下大乱,也许会象台湾立法院打架一样乌烟瘴
      气,你们怎么回答?”

        “爸爸,你记不记得学运初起时,北京市党委叫你到师大来劝阻我?”

        “当然记得。”

        “你为什么来阻止我?”

        父亲想了想,说:“恐惧,怕你经历牢狱之灾,甚至被暗杀也不是不可能。”


        “对,后来,你告诉我只要活着,几十年后见面也没问题时,你害怕吗?”

        “反倒不怕了,心想只有不怕时,才能不死。”

        “可后来在听到我成功出逃之前,你们是不是很怕?”

        “怕得病倒了,儿子,我们在恐惧中熬了四十天。”

        “我们后来在通话时,你还说些不要反政府之类的话,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怕要监听。”

        “我的朋友去看你时,你总是要大家说话小声是为什么?”

        “邻居如果听到,会害怕与我们来往。”

        “如果你们可以出来看我,这里的生活环境完全不同,我又没钱,你们也要从
      头学英语,怕不怕?”

        “不怕,到了美国还有什么好怕的?”

        “对了,爸爸,如果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出我们所争取的,那就是一个人人可以
      免于恐惧的社会。”

        父亲沉默许久,用激动的语气说出了他这几年在电话中最无惧的一句话:“祝
      你们争取一个没有恐惧的社会的努力早日成功。”

      □ 原载:《世界周刊》,1995年4月16日 海生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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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凡人小事
                   ——记山西八九民运小人物

                       ·尹进·

        没有小人物就不会有名人,有名人才会显出小人物。参加八九民运的有成千上
      万的人,被抓进牢房的有十二万人。而名人是有数的几个人,大多数的都是无名小
      卒。因为他们当初本没有想成为名人,或者说只是由于某种偶然原因使他们卷入这
      场洪流之中。

        我个人认为大多数人重视名人,而并不注意小人物。因为小人物的影响和价值
      无法和名人相比。

        一个负责处理到台湾寻求政治避护的官员就坦诚说过:我们认为的民运人士就
      是柴玲、吾尔开希,别人都够不上。

        一个刊物发消息,大标题加花边报导某民运名人在狱中被打,下边小标题没花
      边报导某民运小人物惨死狱中。

        这就是名人与小人物在常人眼中的位置。

        我在大赦国际的一次会上说:我真诚地希望你们今后能更多的关心那些不被人
      注意的小人物,因为你们的一句话一封信可能就改变他们的整个命运。

        为了曾和我同命运的小人物,我写下了以下这些凡人小事:

      ◆ 小县城里的大新闻

        他叫任建民,是山西省保德县一个农民的儿子,由于家里从事个体运输业发家
      致富,他有机会自费上了太原工业大学。“六·四”大屠杀后,在回学校的路上,
      他偶然碰到因受通缉,正在逃亡的他的一个老师,小任毫不犹豫地把老师带到自己
      哥哥的家,保德县城,一处僻静的院落。他告诉老师哪里也不要去,这个院子不会
      有人来,非常保险。

        回到学校后,电视上已公开通缉他的老师,小任写信告诉老师省城的情况,并
      一再嘱咐,哪里也不要去。可他的老师不听劝阻,跑到北京全国人大常委会提交抗
      议,那时早已人人自危,竟然还有人敢找上门来,北京市公安局不管三七二十一先
      抓人后通知山西省公安厅,一听还是个通缉犯,如获至宝。

        老师被押回山西后,关押在太原市公安局看守所。

        至今也没弄清,究竟是谁暴露了小任一家。

        小任的哥哥和父亲一起被县公安局抓获,在抄家时发现了小任给他老师的那封
      信,小任当即被逮捕。在交了六千块钱罚款后,老父亲被放了,但小任的哥哥被押
      到太原市公安局看守所一关就是六个月。保德县是个很小的县,最著名的出过一个
      叫马玉涛的歌唱家,这么一折腾,小任一家竟成了全县著名的包庇“反革命”的—
      —“名人”。直到1990年7月,小任被关押一年后,以包庇罪,判处免予刑事
      处罚才被释放。

        在八九民运之初,山西各个高校校长都表过态,只要在任一天绝不从自己手中
      开除任何一个学生,基于这种情况,小任没有因此被开除,只是耽误了一年的课不
      得不蹲了班。

        这件事情对这位老师的打击是最大的,可他又是百口难辩。

        1995年10月这位老师的妈妈收到山西监狱当局的一个通知,说这位老师
      因患精神病绝食而死。

        可小任一家会原谅这位老师么?而这位老师自己能原谅自己么?

        可老师为了谁?小任一家又为了谁?

      ◆ 一句口号,两年囚

        她叫孙丽艳,刚刚十八岁,是太原市煤气化公司幼儿园的临时老师,那天太原
      电视台播出一条消息,说她领人在山西省委门前呼喊反动口号被当场抓获。她是山
      西八九民运中第一个被抓获的“坏人”。从电视上能听到的反动口号只有一句话:
      “邓小平象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报导这条新闻的记者是我的朋友,我打电话对他说:你吃错药了!

        我给《人民日报》驻山西记者站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让他和当局交涉一下,把
      孙丽艳给放了,因为这句反动口号早已被学生们喊破天啦,怎么放在这个小姑娘身
      上便成了反动口号?他也深表同感,说山西鬼子尽胡来。可惜,孙丽艳没被放,随
      后我也被抓进去了。我们竟然成了“黄埔一期的同学”(政治犯对太原公安局看守
      所的戏称)。

        孙丽艳说什么也没用,被以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劳动教养两年。

        我被转到劳教农场后,一个小痞子神彩飞扬地给我讲诉了当时的情况。那天,
      在山西省委门前观看学生游行,马路对面有人领着喊口号,有人提议这面找一个人
      领着喊。小痞子和他的同伙们就推举孙丽艳领着喊,孙丽艳不喊,小痞子们就借此
      在他身上乱摸乱抓占便宜,她没办法只好告饶:你们别碰我,我喊。

        刚喊了一句,便被摄入镜头。

        于是她就跨入了“动乱分子”的行列。

        出狱后,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呢?

      ◆ 人民大会堂的柱子为证

        他叫高旭,是山西大学计算机系的学生,声援北京学生他是山西大学声援团的
      小头目。“六·四”之夜撤离天安门广场后,有个同学落下照相机,他返回去取,
      被戒严部队抓获。他同最后清场被抓获的八个人一起被捆在人民大会堂的柱子上。
      “人民子弟兵”们用枪托砸他们,用烟头烫他们,他们成了“人民子弟兵”泄愤的
      靶子。

        之后,又把他们转到劳动人民文化宫,入门每人一顿杀威棒,打的昏死过去又
      用水浇醒。次日又转到秦城。在北京以反革命暴乱收审三个月后,山西省公安厅把
      高旭押回山西。山西公安厅又接着审,“六·四”之夜的摧残使他留下严重脑震荡
      ,一只眼几乎失明。每日靠止疼片过日子。

        一日,他疼得忍不住向看守要药,但看守所值班的大夫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而看守嫌他喊的麻烦,罚他头顶墙,他不服从,看守就用木板凳打他。我当时看不
      忿和看守吵起来。看守姓陈,我为他起个外号叫陈大郎,传说文革时因押送一个政
      治犯,在火车上被政治犯灌醉,政治犯脱逃,而他被送到劳改队下了五年煤窑。从
      此,他最恨政治犯。

        我问他:“你凭什么打人?”

        他回答:“他一个劲喊报告。”

        “你们监规规定有事喊报告,他有什么错?”

        “他喊上没完。”

        “他在北京被打坏,这看守所谁不知道,他头疼忍不住,为什么不能喊?”

        “你别闹事啊!小心给你戴铐子。”

        “你知道我的脚镣你们是怎么求我卸的么?戴可以,但你别再求我卸……”

        僵持到最后,他怕激怒所有政治犯,叫来了所长,交涉结果决定给高旭去看病


        不几天,高旭被释放了。

        到毕业分配时,学校说高旭犯过了错误,一定要把他分配回他的原籍山西省襄
      汾县。高旭是学计算机的,回到县里就得改行,岂不是白学。他找山西省“双清办
      ”的人谈,你们没有判我,就是无罪;你们不否认反腐败要民主是错的,我就没错


        最后,他还是被留在了省城三益计算机公司。

        不久《山西青年》发表了一篇文章,说象高旭这样犯过错误的大学生,党仍没
      抛弃他,把他分配到重要岗位。

        高旭看后哭笑不得的说:“我没差点死在人民大会堂那根大柱子上,还,党没
      抛弃我?!”

        这只是我摘取的几个89民运小人物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还有许多:

        他叫李福发,太原钢铁公司的工人,因为发动工人声援学生被判处7年有期徒
      刑;

        他叫秦怀庆,是个农民,因为写打倒共产党的标语,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

        他叫李树平,是太原钢铁公司的经济警察,因为张贴揭露北京大屠杀的真相的
      传单,被以反革命煽动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他叫刘贵平,山西省大宁县一中的老师,因为对“六·四”大屠杀不满,写了
      一张大字报被判缓刑两年;

        山西省司法厅有一个干部给山西大学高自联捐了两千块钱,被开除公职;

        太原运输四公司一个工人因喊了一句,打倒共产党,被收审关押6个月;

        冶金部第13建设公司一个干部基于义愤,在报纸的李鹏头上写了一句:打倒
      共产党。被收审半年;

        太原师专的校长因为请一个“六·四”见证人在学校介绍“六·四”屠杀情况
      被撤职;

        山西财经学院一位学生在天安门广场被打断了腿;

        山西省大宁县党史办副主任,因反对镇压被判缓刑两年;

        山西省委党校、山西省社科院和山西人民出版社数名党员被开除、被处份;

        ……

        不会有人为他们讴歌,因为他们都是极普通的人,参加八九民运他们基于良知
      ,没有想得到什么。今天由于参加八九民运所带来的一切后果,他们全在默默地忍
      受,而且无怨无悔或者有怨无悔。

        朋友,当我们面对这些无名凡人,我们应该思考什么?

        想一想那些为了一张绿卡不择手段的人们,

        想一想那些为了私利不惜玷污“六·四”鲜血的人们,

        我们更应该景仰他们——无名的凡人。

      □ 寄自瑞典<shansu@algonet.se>

                  ※※※※※※※※※※※※※

                       清与晨

                      ·丁子霖·

        这是“六·四”惨案中留下的一对遗孤,因为是在清晨坠地的,就以出生时的
      时辰命名,姐姐叫W清,妹妹叫W晨。父亲遇难时,小姐妹才八个月。

        W家是工人家庭,四世同堂。小姐妹的父亲是司机,母亲是炊事员:爷爷是电
      工,奶奶是纺织女工;再上面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奶奶。爷爷奶奶都退休了,在
      家照看两个小孙女。三间简陋的小平房,被包围在密集的高层楼群之间,显得低矮
      局促,但院子里很整洁,房间里的家杂摆放得有条不紊。

        这是我接触到的第一家底层平民家庭。谁都想不到,最初向我提供线索的竟是
      几位海外留学生。他们在归国探亲时,偶尔从昔日的友人处得知,北京有个工人遇
      难时留下了一对出生仅八个月的孪生女。留学生回居留国时,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我
      ,我牢牢记在心里,心想一定要找到他们;但当时既不知道死者的遗孀、遗孤姓甚
      名谁,也不知道她们家住何处。

        偌大的北京城,要找到她们,无异于海底捞针。我定居来北京已经四十多年了
      ,但一直在机关和学校工作,很少与北京的普通市民接触、交往,要寻找到她们就
      更难了。我知道在“六·四”遇难者之中,很多的是北京的普通民众;我也能想像
      ,属于这个阶层的遇难亲属一定更需要社会的关注和帮助。我常常想起一位留学生
      说过的话:天下哪有比北京普通民众再好的老百姓啊!在八九年的那场运动中,他
      们倾其所能支援大学生,所作牺牲是巨大的。大学生上街游行,他们声援;大学生
      绝食,他们送衣送水;军队进城了,他们去堵截;军队开枪了,他们以肉体抵挡…
      …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对,我更有责任去寻找他们,同他们建立联系,一起来医治那
      场杀戮留下的创伤。但是,几年来,我和我的朋友对这个受难群体的寻访遇到很多
      困难,虽然作出了努力,却进展不大。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打听那一对遗孤的下落。通过各种关
      系,我们首先找到了遗孤的大伯子,也就是死者的哥哥。他与他弟弟都是司机。但
      他不愿向我们提供死者父母、遗孀、遗孤的情况,说是提起这事怕家人伤心,说家
      人也不愿与外界联系。我们也就不再勉强。

        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终于打听到了死者遗孀的工作单位,可当我们找到
      那个单位时,才知道她已调到别的单位去了。多亏好些热心人的帮助,我们又几经
      周折,辗转打听到了遗孀新调的工作单位,好不容易才同她取得了联系。

        遗孀叫HXX,在她所在单位当食堂炊事员。谈话间我们得知,她与她的丈夫
      从小青梅竹马,在同一个居民院里长大,中学毕业后无力继续上学,丈夫当了司机
      ,她当了炊事员。八九年丈夫遇难时,她才廿四岁,现在还不到三十。她给人的印
      象很好,俊俏、文静、见腆、贤淑,至今没有改嫁。多年来,劫后的艰难、困苦,
      将这个弱女子磨练成了强者。丈夫死了,无钱在公墓买地安葬,把骨灰埋在了京郊
      一家农民亲戚的自留地里。丈夫在世时,家里有一个顶梁柱,日子过得还不差。丈
      夫死后,收入减少大半,除了出宅另过的大伯子稍有补贴外,全家六口四代人仅靠
      公公婆婆的退休金和她自己微薄的工资收入维持,生活的艰辛是不难想象的。但她
      从无怨言,默默地坚持着,除了伺候公婆,精心抚育着W清W晨小姐妹。也有人劝
      她改嫁的,但她与死去的丈夫感情太深,总觉得同别的男人过不到一块。再说公婆
      老了也需要她照顾。

        如今,W清W晨快上小学了,她说生活上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还会
      好一些。她担心的是小姐妹一上学,会有另外的操心事,尤其是对孩子的教育。她
      说她丈夫在世时很爱这两个女儿,把她们当做宝贝。她得对得起死去的丈夫。

        我一直想见到这对孪生女。在我一再要求下,前不久,小H把姐妹俩带到了我
      家里。好可爱的小女孩啊!天真、活泼,看不出与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两样,可她
      们已经失去了父爱。小H对我说,姐妹俩知道自己有个父亲,也知道父亲已经死了
      ,而且似乎也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但她们从不向别人提起自己的爸爸,包括爷爷
      奶奶和自己的母亲。我见到过不少这样的遗孤,他(她)们都是早早就懂事的。

        好端端的一个幸福家庭,却突然破碎了。我真不知道,当这对小姐妹将来长大
      了,政府部门、有关当局怎么向她们交代。

      □ 摘自《“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丁子霖著),海生植字

                  ※※※※※※※※※※※※※

                     勇敢的播音员李丹

                      ·曾慧燕·

        (冒着被枪毙的危险,六月四日,在北京电台以英语播出屠城真相)

        历史将会记住这一天: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中华民族的“国殇日”。

        历史也将记住这个人:当代中国最勇敢的记者——北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部主
      任李丹。

        “邪恶要想赢得胜利所需要的就是善良的人们保持沉默,但这位勇敢的中国记
      者面对恐怖却没有沉默。”一位在北京“六·四”惨案之夜,及时录下李丹那段以
      非凡的勇气自撰播出的广播稿的外国记者如此表示。

        当晚,李丹在工作岗位现场直播英语新闻时,向全世界的英语听众报导了中共
      军队杀害市民和学生的暴行,话音刚落,即被接管电台的戒严部队拖走,至今生死
      成谜。

        且让我们记下李丹这篇碧血丹心、舍生取义的广播稿全文:

        “这里是北京国际广播电台。请记住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这一天,在中国的首
      都北京发生了最骇人听闻的悲剧。

        “成千上万的群众,其中大多是无辜的市民,被强行入城的全副武装的士兵杀
      害。遇害的同胞也包括我们国际广播电台的工作人员。

        “士兵驾驶着坦克战车,用机关枪向无数试图阻拦战车的市民和学生扫射。即
      使在坦克打开通路后,士兵们仍继续不分青红皂白地向街上的人群开枪射击。目击
      者说有些装甲车甚至辗死那些面对反抗的群众而犹豫不前的步兵。

        “北京国际电台英语部深深地哀悼在这次悲剧中死难的人们,并且向我们所有
      的听众呼吁:和我们一起来谴责这种无耻地践踏人权及最野蛮的镇压人民的行径。


        “鉴于目前北京这种不寻常的形势,我们没有其它新闻可以告诉你们。我们恳
      请听众谅解,并感谢你们在这最沉痛的时刻收听我们的广播。”

        当这位勇敢的播音员读完上述广播稿时,电台马上换成另一名播音员的声音。
      而这历史性的一瞬间,被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捕捉到了,而且记录下来,
      并在播送有关新闻时,把这“最真实的声音”重播一遍,使蒙在鼓里的大陆老百姓
      确知在北京发生了甚么事情。

        笔者在“六·五”大游行时,从留学生手中获得这份广播的文字资料,大家还
      不知道这位勇士的名字。一位留学生激动地对笔者表示,你一定要报导这位记者的
      事迹,我们不能让他没没无闻。他太了不起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这位“无名英雄”的名字。为了突破新闻封锁而于六月九
      日在美创办的《新闻自由导报》,在第三期郑重推荐“当代中国最勇敢的人”,其
      中最勇敢的记者正是李丹。(该报还选出最勇敢知识份子——刘晓波;最勇敢的中
      国青年——长安街上集身
      阻挡十八辆坦克的王维林。)

      □ 摘自《百姓杂志》一九六期,海生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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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 证】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北京血案中最悲壮一页
                 ——本樨地、复兴门阻截战目击记

                     ·一北京同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傍晚,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北京。

        戒严令颁布的第十五天。此时北京市内气温达摄氏卅度。市民的激愤情绪似乎
      比气温还高。一切迹象表明,事态已经白热化,人们议论纷纷,认定今晚上半夜军
      队可能实施血腥镇压计划,事实正是如此,只是人们把时间估计错了。正当人们聚
      集在街头议论时,集结在西郊万寿路一带的各军、兵种大院内戒严部队的所有车辆
      、坦克、装甲车的马达正在轰鸣。

                     机械化部队出动

        北京夏令时间廿一时许,各军队大院的大门一齐打开,由数百辆卡车、装甲车
      、坦克、指挥车、通讯车组成的机械化部队开始驰上万寿路大街,由西向东朝天安
      门广场方向开进。出动的部队以北京军区廿七军为主力,这支部队号称是杨尚昆的
      嫡系,有杨家将之称,是国内装备最精良的部队之一,为这次镇压行动该军装备了
      催泪瓦斯,并配属了防暴警察部队。这支部队接到的命令极其强硬:务必于二十二
      时到达天安门广场,驱散请愿学生,并接管广场。如遇抵抗,坚决镇压,违令者军
      法处置。

        隆隆的坦克履带声辗碎了北京夏夜的宁静。镇压部队在市民惊讶和愤怒的目光
      中疾驰而过。不难发现,车上的士兵个个紧握枪技,杀气腾腾。市民们很快从惊愕
      中恢复过来,愤怒的声音响成一片:“人民军队不许镇压人民!”、“法西斯!”
      ,“到广场去,保卫广场,保卫学生!”

                     手无寸铁组成人墙

        车队行至公主坟,绕过大转盘,就是直通西长安街的复兴大街,手无寸铁的市
      民在这里自发地建立了西长安街的第一条阻截线。西长安街阻截战,是这次北京大
      屠杀最激烈,最悲壮的一页。

        市民们纷纷捡起石块投向军车,有几个小伙子拆除了路边铁栏,挥舞着铁栏条
      冲进车队中,毫无惧色地抽击着坦克和装甲车。对这些钢铁怪物来说,此举近乎唐
      吉诃德冲向风车。然而,这里没有丝毫喜剧色彩,只有撼动人心的悲壮。军车挺进
      速度显著放慢。车队后部的防暴警察,跳下车辆,开始追打路旁市民。有几辆军车
      刹车不及,首尾相撞。

                     杀人烧车者是军人

        令人诧异的是,这些撞坏的车辆被焚烧,而放火的却是一些车队里的军人。车
      队在行驶中不断受到道路两侧市民的砖石袭击。军队向市民开枪了。人们早已预料
      到这种结果,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对市民开枪,似乎开枪的人不加思索,似乎军
      队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个时刻。“也许是空爆弹?”“对,听说他们带了不少橡皮弹
      头。”市民们正在疑惑,一个青年右臂中弹,另一位中年妇女手按腹部,仅“哼”
      了一声便栽倒了。周围群众想上前搀扶,又一个点射打来,金属弹头在水泥地上溅
      起火花,尖叫声在市民头上呼啸而过,鲜血抹去了最后一丝疑惑和犹疑。“好的,
      这帮家伙动真的了!”军队开枪的消息迅速传开,市民愤怒情绪急剧上升。

        木樨地,几百名学生和市民组成的队伍中迎面排开,堵住了军队开进的道路。
      此时军人也已下车,排成队形与群众队伍对峙。在“军队回军营去!”“不准镇压
      学生!”的口号声中,军队开始慢慢逼近。群众手中的石块雨点般飞出,军队队形
      一时大乱,有些士兵不知所措,抱着头四处乱钻。凶神般的军队竟如不堪一击,群
      众大为兴奋,在一片“冲啊”的呐喊声中向军人队列冲去。军队潮水般地后退了几
      十米,士兵也用石块向群众投掷。几经拉锯之后,军队又悍然向群众队伍射击。学
      生后撤到木樨地,用几辆横放的公共汽车组成的防线后,一辆小卡车开足马力倒车
      将一辆燃烧的小卡车撞翻,使部队不能轻易搬开。深夜,尽管枪声不绝,每个窗户
      都有人在有节奏地喊:“法西斯!法西斯!”“土匪!土匪!”军队胡乱朝居民楼
      开枪,不少居民就这样在家中被打死。大街两侧一、二层楼的窗户上遍布弹洞,连
      燕京饭店、民族饭店的玻璃也被打碎。

                     肆无忌惮随意开枪

        市民们在路上又接连设置了几道用燃烧的汽车组成的火障。军队此时已完全抛
      开了任何顾忌,肆无忌惮地随意向两侧围观群众开枪,甚至追到楼房之间和胡同里
      枪杀人,被杀死的包括不到十岁的儿童和八十多岁的老人。仅笔者就亲眼看到二十
      多人死伤,一具尸体横在路中,未来得被群众撤下,已失去人性的军人竟像没看见
      似的从尸体上踩过。

                     阻迟军队达四小时

        西单路口设置了最大一个汽车火障。军队以坦克为先导向前冲击,约一个营的
      坦克在西长安街上高速横冲直撞,数千名军人随后跟进。

        四日晨一时五十分,镇压大军兵临天安门广场。

        由于学生和市民自发的截击行动,军队比预定的时间晚了近四个小时到达天安
      门广场,这四个小时的时间是在双方力量对比极其悬殊的情况下赢得的,这不能不
      使人对北京群众产生由衷的敬意!

        伟大的北京市民和学生,在西长安街的阻截战中,表现了极大的民主热情和献
      身精神。有许多学生任枪声四起,手握民主大旗面对逼近的军队岿然不动;有许多
      青年人单身冲向军队队伍,以死相拼;有一位青年记者高叫:“我是摄影记者,我
      不怕!”骑着自行车直冲至军队前面,大拍特拍,并奇迹般地生还。在木樨地军民
      对峙时,有一位老工人只身从市民队伍中径直走入军队,想与军人讲讲道理,不料
      却被拉入军队中,拳脚相加,然后推倒在路边。

        据最保守的估计,在这场名副其实的北京大屠杀中,市民和学生死伤的数以万
      计。仅复兴医院就有四十多具尸体,有一北京老人说:“我这辈子见过许多军阀,
      经历过北洋军,国民党军和日本兵进城,却从未见过这样屠杀手无寸铁的市民的军
      队。”不但北京,不但在过去的中国,甚至在全世界,也难找到这样的军队,以及
      指挥这种军队的“最高统帅”。

      □ 原载《文汇报》一九八九年六月十一日,海生植字

                  ※※※※※※※※※※※※※

                      兰州三日记

                     ·大卫·哈雷思·
                      (王震译)

      (原编者按:大卫·哈雷思(David Harris)是澳洲学者作家,应聘
      兰州大学,目击兰州“六·四”事件,以下是他的目击记。)

        六月四日,星期日,半夜两点左右,我被校园里的骚乱声惊醒。扩音器大吼大
      叫,五千名学生有的号哭,有的怒骂,学生的电台爆响出“义勇军进行曲”。

        惊慌之下,我一时竟无理解扩音器传达过来的最新消息——坦克车在天安门广
      场辗压学生,爆弹横飞,装甲运兵车起火燃烧……杨家军正在屠杀学生和市民。

        我的天!有多少我的学生在那边?

      、              悲恸学生涌上街头

        半夜三点,数千名激愤、悲恸的学生涌上兰州街头,有几名冲向火车站。异样
      的昏黄色灯光笼罩着空旷的校园。

        天亮时,兰州彷佛陷入休克状态。路障阻塞着各大交叉路口,在那里学生向成
      群的市民广播最新消息。

        每隔一小时,透过电话和短波收音机,我们聆听屠杀的恐怖细节。已知的已有
      六名我们的学生惨遭毒手,另有四十名受伤。兰州城停止呼吸了,市民茫然眩眼的
      踱着,人们的心头涓涓地滴着鲜血。

        工人和学生聚在街头开紧急会议。今天会有个危险的夜晚,军队绝不会容忍学
      生占领火车站。因为兰州是通往大西北的战略要冲,天色渐晚时,有一队士兵抵达
      火车站——位于大学的南边大约一公里处。

        下午五点半,校长胡济德教授(译音)步行到火车站参加学生的行列。

        我的爱人同志克里斯汀从阿德雷(澳洲Adelaide)来电话,告诉我她
      所听到的最新消息,我把这些消息送到新艺术大楼里的兰州大学自治会总部。

        大楼的入口由六名学生松散的守卫着,大厅里约有十五名学生挤成一团,大声
      念着他们即将传送到街头上去的最新消息。

        我登上楼走进三一四教室,一位年青女士立刻抢去我手里的纸片,一屁股坐下
      激动地译成中文。

        她的钢笔尖不时划破纸面,涂出潦草的方块字。她边写边说:“我很累!前晚
      只睡两小时,我愤怒得睡不着。”突然,她脸上浮现困惑的表情:“我怎么啦?我
      的身体不出汗?”

        她已经把生命豁出去了,如果李鹏赢了,最轻微的后果是她将和所有的大学绝
      缘,而且失业,她的将来一片坎坷。

        这个政府正在铲除这个世代的知识分子。

        晚上十点半,在新艺术大楼,有一群“敢死队”正准备出发到火车站与军队对
      抗。三十名队员都各自留下遗书给他们的双亲,每个人头上都缠着一条白布,以红
      笔写着“敢死队”三字,以及他们的学号,以便牺牲之后认尸。

        “我不愿意活在一个不自由的中国。”一名学生对我说:“我们打算要求士兵
      不要对兰州人民开枪,我们开口时可能就被射杀,我们不是第一个为中国而死的。


        外面下雨了,有些“敢死队”员以透明塑胶布罩头,从透明的双层玻璃门我看
      到一部载家具的货车抵达。

        这些年青人一边高呼口号互相鼓舞,一边冲过雨阵爬上货车。有个七十多岁的
      老兵擎着一面红旗领着他们上车:“假如我们的孩子们必须赴死,那我就必须和他
      们同进退。”车门迅即关上。

        当我们既紧张又焦虑地在总部等待时,市民陆续不断的送来各种礼物:扩音麦
      克风、铺盖、食物,还有一部影印机。

        “没有人民的支持,我们就一无所成。”一个学生如此对我说。

        一位捐出四部短波收音机的男士说:“学生是我们的大脑,我们的未来,我们
      的孩子。所有的人民都站起来了。”

        全中国的电话接线单位都拒绝罢工——并非对政府效忠,而是协助学生建立通
      讯网。十一点四十分,我们接到广州电话传来一长串消息,它告诉我们残暴的廿七
      军官兵临阵脱逃的细节,这些官兵包括杨尚昆子、婿旗下的军官。它还声称驻北京
      的其他部队——估计是卅六军或卅八军——拒绝对学生开枪。

        “现在中国有希望了!”一位年青女士一边说,一边紧抓双手,交织着恐惧和
      空妄的期待。

                     提心吊胆怕被攻击

        无奈所有的信息都是从谣言机转化出来的,我开始提心吊胆,生怕大学会在今
      夜被攻击,发生在天安门的野蛮暴行使莫名的恐惧似乎随时可能成真。

        我走到天水路去遥望灯火通明的火车站,一切都很平静,但是我的心脏紧扣着
      恐惧感震颤。

        清晨一时,学生们欢呼着回来了。部队指挥官答应绝不对这个城市施暴,他将
      命令部队撤退渡过黄河,驻扎到兰州北部。

        学生们了解到一大群旅客正被困在铁路线上,于是把火车站交还给一小队士兵


        危机过去了,我回到外宾住的楼房,大门已经上锁,我只好爬上排水管,穿进
      我的房间。

        六月五日星期一是个“告全国同胞”的日子,政府公开声称天安门扫荡战是镇
      压反革命暴徒的第一场胜仗。

                     各国齐声谴责暴行

        短波收音机传来世界各国的谴责、抗议。兰州的学生们穿梭在这个三十公里的
      狭长城市,把六月四日的恐怖屠杀细节传播给街头的市民和工厂里的工人。

        我骑车穿绕市区,学生们管制着所有交叉路口,仍然没有一点警察或士兵的踪
      影。一个学生说:“我们是我们自己的警察。”

        横夸黄河的三座桥梁挤着数千人,形成一堵人墙阻挡着军队。

        一队追悼行列从大学那里出现,缓慢地行进。在行列中我很惊异的发现一些过
      去坚决反对示威的死硬派教职员也昂着阔步的喊着口号加入,不久前他们曾经企图
      迫学生队伍走回教室。

        领头掌旗的说:“如果我们不哭,还有谁会哭?”

        市场上的疏菜价格仍很平稳,学生在市场巡逻,如果有人企图抬高价格,学生
      们不露声色地要他把货免费送给顾客。

        尽管如此,在医学院附近的一商店,已经有人为了食盐、奶粉、面粉而发生斗
      殴。暴徒混在柜台前面的人群中,人们互相拉扯,就打了起来。一种困身围城的心
      态开始浮现了。

        学生领袖们访问了水、电供应设施及食物运输等重要的服务性单位,要求工人
      们不要罢工。他们报告说李鹏下令发给炼钢厂和大型石油化工厂没有参加罢工的工
      人每人一百元人民币。此外还保证只要这一周内不罢工,每人再加发一百元,很多
      工人接受了这种贿赂。

        在这种“自治”型态下,这个城市似乎很平静。看起来漠不关心的人们,有的
      上街购物,有的游览风光,但是如果他们和我一样的话,他们是在设法隐藏恐惧感


        电视新闻节目的画面上看不到播音员的脸,也听不到声音,只有一排排文字-
      -因为政府无法信任播音员不会利用表情或音调巧妙地透露真相,短波广播则被干
      扰。

        六月六日星期二,我接到阿德雷九号电视台新任董事彼得·麦唐纳的电话。记
      者狄纳·柯罗宁要我谈谈兰州的情况,他们愿意在每天与我联系时也同时把西方的
      最近消息提供给我。

        按照目前官方和军方的规定,我的陈述是违法的。省长已经公开声明:任何外
      国人与学生交谈、夹在群众中、参加集会、摄影或有其他任何“混水摸鱼”行径都
      属犯罪行为,那些违犯这种恢复公共秩序法令的人,后果自负。

        下午四点,大约两千名罢工的工人高呼支持学生反政府的口号,来到大学里聆
      听学生的新闻广播。他们来自炼钢厂、七四三七兵工厂,以及瓦斯工厂。

        但是,来自同样工厂的其他工人则找学生领袖谈话,他们表示他们要的是钱和
      食物,而不是学生们所要求的改革。

                     蛮狠善战部队抵达

        这天晚上我被极端的恐惧感所笼罩,又有新的部队抵达兰州。他们来自武威地
      区、蛮狠善战的哥萨克和裕固等少数民族,他们多半不会讲中文,而且传统上一直
      与汉族为敌,他们当中有许多是回教徒,这个政府打算利用种族和宗教矛盾来达到
      镇压的目的。

        学生们手忙脚乱地赶印以少数民族语言书写的传单,乞求他们不要开枪,也以
      他们的方言制作录音带,准备用手提播音器播放。谣传说这些士兵除了军队的宣传
      材料以外,不准读报、看电视、听收音机。

        他们听到的是学生私刑士兵、捣毁车辆,还威胁要摧毁这个社会,学生是人民
      的公敌,必须彻底消灭这种反革命暴徒。

        紧张气氛一小时一小时地上涨,现在的“敢死队”已拥有三百多名学生准备死
      守学校大门,抵抗军队。

        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离开兰州,有些回家——虽然安全的城市已经不多。有
      些跑到乡间寓藏在农民家里,企图继续斗争下去。

        这个晚上首度爆发“巷战”。企图前往火车站的一些学生被一大群“小太保”
      包围了,于是大学生们不得不违反“非暴力”的公约,冲出校门以暴力为他们的同
      学解围。一个上气不接下气、情绪亢奋的学生说:“我们抓到了十五个小太保,把
      他们通通交给警察,他们都是火车站附近军校的学生。”

        这次“巷战”可能正是军队所要的——用来做为“恢复秩序”的藉口。

        星期二深夜,我访问了几位天安门大屠杀现场的见证人,把他们目击的事实记
      录到我的日记本上。发生在六月四日的无情、疯狂、残忍、惨无人道的暴行使我相
      信如果军队开进学校,我就毫无安全可言。

        我开始打包,明天一早我得设法弄一张到广州的最近班机机票——假如飞机还
      飞的话。

      □ 原载《The Weekend Australian》,1989年6月
      17日
        海生植字

                  ※※※※※※※※※※※※※

                     中国最需要的是爱

                       ·死者·

        中国人的民族性中有其质朴善良的一面。“六、四”前后中国老百姓的这种质
      朴善良表现得超乎寻常。笔者在当时的北京目睹了几幕感人的情景:

        ⑴北京的交通状况在“六、四”前后超乎寻常地好,交通纠纷降至了最低点。
      一向在交通纠纷中爱吵架、骂街甚至大打出手的北京人在那一段时间都表现了极大
      的涵养和友善,骑车撞着了,挤汽车碰着了,大家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学生
      在广场上挨饿,北京人的心被感动了,他们不好意思为自己的一点小事大动肝火。


        ⑵学生在广场绝食的那些天,正值初夏,烈日炎炎。广场上人山人海,而恰恰
      有一天多的时间广场停水。学生领袖向北京市民求援,很快捐款、饮料如潮水般涌
      向广场。北京市民有的用饮料瓶灌满了自己烧的凉开水送到广场,当时笔者有点担
      心:万一有人用不乾净的瓶子,不卫生的水,或者在水里下点毒,那后果不堪设想
      。其实,笔者多虑了,尽管平时有人干些缺德害人的事,诸如制造假药、假酒、假
      牛奶,但这一时期,北京市民的良知被唤醒了,没有人对学生使坏心眼儿,学生没
      有因为饮用了市民送来的水而发生健康问题。

        ⑶北京有些蹬三轮平板车的个体户,称作“板儿爷”的,笔者以前一向很看不
      惯这伙人。他们拉货时特别会讨价还价,蹬车上路是横冲直撞没人敢惹,没事时就
      靠在路边大树下,一瓶二锅头(酒),一包花生米,边吃边喝边骂大街。正是这伙
      “板儿爷”在“六、四”那晚冒着被枪弹击中的危险,蹬车冲在最前面救护学生。
      笔者至今难忘他们广场上抢出受伤的学生飞速运往医院的情景,那蹬车的速度超出
      了常人的体力,简直是一种机器的速度。一路上他们表现了少有的温柔,每至转弯
      处总要连声叮嘱:“抓住!转弯,挺着点儿,快到了”。那晚,笔者看到了他们粗
      野外表下包藏着的善良的心。

        ⑷“六、四”广场流血之夜,北京各大小医院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大批
      伤员,几乎绝大多数医护人员都没有处理枪伤的经验,但他们凭着爱心加班加点地
      尽全力抢救伤员,那一时期的工作效率特别高,医疗水平也得到了最大的发挥。笔
      者的一位朋友被打穿膝盖,打断了神经,经医生手术后,恢复特别快,这是这所医
      院建国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一次神经再接手术,其原因是早期处理得当。更为感人的
      是,当部队要检查医院时,一些医护人员为保护伤员,主动毁掉他们的病历并将伤
      员转移到其他科的病房之中。

        后记:本文用“死者”做笔名,有三个原因。一是我永远怀念那些六四时死去
      的无辜者,他们为我们献出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但我们却再也不能为他们做一点点
      事情(当我站在那些尸体前时,是这么想)。二是我自己应该死去,但却还活着(
      我身旁不到一米处有一人倒下)。我应该被囚,却得到自由。我要使自己记住这一
      点。三是受洗成为基督徒,但旧的自我还没完全死去。追求彻底的死,才能得到完
      全的生。

      (本文作者来自北京,现于哈佛大学攻读博士。)

      □ 摘自:“中国最需要的是爱”,原载《海外校园》第四期,海生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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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分之一秒的情结

                       ·老槁·

        五年前,我和内子到北京旅行,住在马甸,也许是马店,一个据说是高射炮部
      队开设的旅馆。

        高射炮部队为什么开旅馆,老实说,我不知道。

        但那时,一切宽松,气氛很好。电视上播着“改革就在你的身边”,人们说话
      也很随便,不必压低嗓子,先看清四面八方再开口。

        在北京住的那家旅馆,一切尚可。有餐厅,一定要按时按候去吃,菜肴丰足,
      口味平平,但招呼大致满意。最少比沿途所见所遇的一连串晚娘面孔,要好得多多


        我那时居美已将近二十年。出外居停,到处叨扰,手心就会发痒,要给小费,
      已成习惯。不给则耳鸣心悸,浑身欠打。

        给小费,是有悖社会主义原则的。违背原则,等于和党中央对立,搞不好归入
      敌我矛盾,非同小可,这点与今天不同。硬要违例,算是冒险,帽子可大可小,后
      果自负。

        住了一个星期,行将离去。

        人都是有情的,我和内子,对周围一切,自然都有点依依不舍。

        当招待小姐最后端上那壶茶,我看四下无人注意,经理的柜台,又被那小姐的
      身影挡住。说时迟,那时快,我态度从容,但疾如闪电般把口袋中两张美钞,捏成
      一团,塞进了那位小姐的毛衣口袋。

        那位小姐冷不及防,本能地伸手入袋,四目交投之际,我情深款款,她表情惊
      愕。

        言语在此,已是无用。我只有用手紧按了一下她的手,时间大约十分之一秒。
      摄影是我的职业和爱好,对快门速度,我有绝对把握。

        人生的境界,有很多时候,瞬间即是永恒。就人与人间的大爱而言,只见一义
      ,不见生死的真情,甚至往往会超乎国家民族层面之上,无以名之,就叫做人性的
      流露吧。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和内子提着行李,离开房间,要去赶往西安的飞机。在
      餐厅门口,经理和若干职员伫立相送。那位小姐则双眼红肿,显然刚刚哭过,看见
      我内子,突然趋前,抓着内子的手,表情激动情深款款,反令我们惊愕不已。

        我们回美不久,惊震寰宇的八九民运便发生了。

        那阵子,中国人的血,没有不沸腾的。

        我们一家,和其他很多中国人的家庭一样,也去参加了几次集会和游行,瞻仰
      过柴玲、吾尔开希和其他风云人物的丰采,还捐过一些钱,买过一二十件各式各样
      的民运汗衫,这些汗衫,到现在我还天天穿着,尚未完全穿破。

        人生和世事,就像汪洋一样,有短暂的动静起止,有长期的因果显伏。我这个
      杂乱无章的故事,如果不是还有下面的一段,大概早就该结束了。

        就在这当口,邮局送来一张通知,说我有一个包裹,从澳洲寄来的,叫我去领


        我曾在台湾住了好些年,习惯了一天四次的邮递服务,对美国的邮政,一向不
      敢恭维。没想到秃顶老鹰,还另有它的一套。我们近年搬了几次家,辗转沟壑,居
      然让它把一张通知,确切送达。

        只是,我连想都不必想便可确定,我根本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在澳洲。

        一夜冥想,第二天一大早,我开车到邮局,的确领到了一个包裹,上面件人也
      的确是我。

        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女用毛衣,白底红花,上面是一大片红心。过几天便是
      情人节,这显然是情人节的礼物。包裹里面还夹着这样的一封信:

        高先生、高太太:这封信我想写了好几年了,到今天终于了却心愿。但不知道
      会不会到达你们手中。

        我就是你们在北京所住的xx宾馆的服务员,你们临走时曾在我口袋里冒险塞
      了四十元,这事我一直没有忘记,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

        我父母双亲都在“文革”中被斗死去,只有我和弟弟相依为命。你们来北京时
      ,我们的日子仍旧很艰苦,我没能继续受教育,因为我要全力供我弟弟进大学。你
      们给我的四十元,那时不无小补,为此我深深感激。高先生捏住我的手的一刹那,
      我像碰触到了整个人类善良的心。

        你们夫妇来自海角天涯,与我素昧平生,但你们甘冒风险,只为了表达那一点
      点人性的温暖情怀,这点我将终生铭记不忘。但就在你们走后不久,一九八九年六
      月的第四天,我亲爱的弟弟为阻挡进城的坦克,在木樨地附近中弹,第二天不治死
      亡。我也因此被连累,被迫走上逃亡之路,在一九九○年辗转来到澳洲,开始身不
      由己的漂泊生涯。

        我们的民族,是一个最重感情的民族,人与人间,同胞与同胞间,就是一个情
      字。不幸,在过去这些苦难的年代,人人被迫,彼此冷漠,走向无情。我父母双亡
      ,弟弟夭殇,他读的是历史,最后竟把自己融进了我们共和国近代史中最不忍卒读
      的一页。就我们家而言,我是这一个悲惨世界剩下来的唯一“活口”,痛定思痛,
      我有义务要把我亲眼所见的一切,为历史作一个诚实的见证。历史有时会像罗生门
      一样暧昧,但亦不无时无刻不在驻足沈思,不会永远昏睽糊涂。

        我现在白天上学读书,傍晚就在一家印刷厂上班,生活安定。这里中国人很多
      ,我虽然孤单,但不寂寞,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过去三年,我拚命学英文,也
      读了很多书,最近,开始用英文写作。我的文笔,只求真实,至于辞句优美与否,
      已是余事。过去,我只是祖国大江大湖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一滴,但经过大风大浪的
      不断磨练,我已立定志向,奔向浩瀚的海洋。

        你们走后,我从宾馆柜台抄下了你们的住址,本来早就应该提笔道谢的。你们
      美国有感恩节,但我不知道是那一天。二月十四日是情人节,这儿满街都有应景的
      东西卖。当年,高先生往我口袋塞钱的时候,可能是太急忙,钞票中揉进了一张友
      谊商店的女用毛衣发票,我一直都保全着,那上面的尺码,我想是高太太的,我特
      别按照这个尺码,买了一件,来表达我对你们用任何笔墨口舌都无法表达的心意。
      个人间的情感,有时而尽,但一个民族,经历过共同的苦难,同胞与同胞间的爱,
      都不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可以形容的。我在这里永远为你们祈福。 X霞敬上

        回到家里,我把这封信,又前后读了两遍,心中若有所得也若有所失。加州近
      来气候反常,连月阴雨,帘外雨潺潺,音响中传来的是萧邦的波兰舞曲,如泣如诉


      □ 原载:《世界日报》之《世界副刊》,1995.4.11-12-13
        海生植字,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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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 感】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让我们讲一点人性

                       ·秋纯·

      (一)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在一个世界文明摇篮之一的国度中,产生一个信奉“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政
      权,在我们五千年的文明史上,我看并非光彩之笔。现在,我们的黩武主义又进步
      了。在我们的民族骄子大学生、留学生中,连做流氓都变成可以公开宣称的荣耀了
      。从“痞子文学”里抄来一句“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豪言壮语,于是,官方对同
      胞的恃强凌弱,对百姓的肆意鱼肉,竟都合情合理起来。

        反正受凌辱被鱼肉的不是自己,反正倒霉受难的是人家。

        比如,我们的民族义士们在台湾大概是一无亲人二无家产的。打起仗来他们是
      没有后顾之忧的,当然可以高谈阔论爱国主义、民族大义。关于中国要统一,美国
      日本在围堵我们的道理,说得精辟透彻,头头是道,就是不设身处地问一句,如果
      自己的家在台湾,是不是有对导弹恐怖主义叫声“向我开炮”的勇气。我们的谋略
      家们纵论天下时,政治经济,军事历史,面面俱到,唯独不知将数千万同胞的身家
      性命和人格自尊置于何地。

        当受害的可能是自己时呢?比如党和政府号召我们学成早日回国,我们就都是
      犹犹豫豫的。不知这时,我们的爱国豪情和民族气节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知这时,
      我们计较的是不是一些个人得失。如果是的话,将心比心,我们不要去强求别人只
      顾国家不顾小家好不好?

        再比如,我们都是些骄骄之子,有的是清华大学的高材生,有的是霍普金斯大
      学的博士后,还有的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未来法学博士。敝人国内单位中贪官污吏们
      的暴取豪夺,损不到他们的毫毛。他们大概也不大去街市,市场上商贩公商警察三
      位一体的坑蒙拐骗,他们也就眼不见为净。于是大可超脱地评论说,改革吗,腐败
      是难免的,我们要看经济发展的主流。

        但是,轮到我们自己付这个改革的代价时,比如回国一次,被真的流氓“斩”
      得血淋带滴回来,就不说“我们的国家在往好的方向”了。这时,对比起在美国的
      生活经历,也很生动形象,滔滔不绝。将心比心,当流氓欺负为难别人,有什么可
      洋洋得意无尚光荣的呢?

        我们有句古话,叫“己所不欲,勿施予人”。

      (二)又一次人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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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2期: 六四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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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八周年专刊       ◆
           ◆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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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PPLEMENT TO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一二二期 ——
                 (一九九七年六月四日出版)
       ~~~~~~~~~~~~~~~~~~~~~~~~~~~~~~~~~~
         谨以本期《华夏文摘》献给“六·四”中被屠杀、被伤害的华夏儿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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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706a)
      ————————————————————————————————————
      ⒈【六四献诗】 母与子 ——献给丁子霖和所有蒙受苦难的母亲   雪 阳
              献给怀念 ——给我曾经二十岁的同龄人      雨 人
      ⒉【六四追忆】 广场上的妹妹 ——写于1994年6月4日深夜  散宜生
              难忘“六·四”                 顽 石
      ⒊【历史文件】 中共中央、国务院转发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政府
                《关于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的工作
                方案的请示》的通知
              关于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的工作方案的
                请示
      ⒋【六四感言】 在无用中努力                  小 林
      ————————————————————————————————————
       《华夏文摘》是由CND义务工作者提供的免费服务。订阅或停订本刊的方法
       请参照本期文摘的封底。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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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11,U.S.A。请在来稿中注明您的姓名和电子邮址(如愿用笔名或
       不署名也请注明)。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请勿在营利性出版物上转载。本刊
       所载的任何形式的稿件均不一定代表编辑、《华夏文摘》或CND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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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与子
               ——献给丁子霖和所有蒙受苦难的母亲

                    ·雪 阳·

               梦 雪白地覆盖着东方日出的远景
               我们融化了 家和世界之间的
               透明的墙         你惊醒
               在母亲的         位置上
               默默地    盯着     天空
               公开的   说谎者    凝固着
               公开的           暴行
                白雪           洁白地
               陈述着          雪的梦
             如果我们的融化 你们重新发现了自己和生命
             的尊严 我们愿意再一次活着亲吻死亡的黎明
               有一个           世纪
               我们曾   以人的形象   诞生
               然后   被鲜嫩地杀害   白雪
               洁白地          陈述着
               那不能          公开的
                真情          我们
                未完成的一生 时光也无法珍存
                一代飞雪的灵魂 未来自由的风

      □ 一九九三年夏天于英格兰

                ∞ ∞ ∞ ∞ ∞ ∞ ∞ ∞ ∞

                      献给怀念
                 ——给我曾经二十岁的同龄人

                     ·雨 人·

                  所有的用真心、血和泪水
                  浇铸起的年轻的历程
                  越陷越深地烙在记忆中
                  尽管创伤依旧 隐隐的
                  苦楚趁周年循回归袭
                  我们却不能回首顾怜沧桑
                  哪怕仅仅凭借
                  一个坚毅的手势 说昨夜
                  昨夜,阵痛般从梦中
                  碾过

                  我们如此背负沉重的理想
                  仿佛攫持万能的咒符
                  主宰我们无尽的悲哀
                     或者欢乐
                  破晓时分亦或有失声的呐喊
                  激情却死于激情之后的炎凉
                  只有颅骨里灼烧过的信念
                  和一丝眷恋掠起的
                  些许慰籍
                  足以将泪眼前浮出的真实
                  冰 销 雪 崩地挤垮

                  无奈的面孔在无奈的
                  转身之间
                  融入千年纯朴的泥土里面
                  我们也曾幻想许多
                  可是终究无力脱逃呵
                  锁链在记忆复苏之后就
                  一直是沉甸甸的
                  一群被时间遗弃的过客
                  同样遭遇在文明边缘的十字路口
                  正如你站在巨大而苍白
                  的历史面前
                  那种隔世的颚然  与
                  陌生

      □ 寄自美国,一九九七年六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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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追忆】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广场上的妹妹
                ——写于1994年6月4日深夜

                     ·散宜生·

        夜雨淅沥。

        我看着手中的一点烛火,在夜风中摇曳。几次都似乎要熄灭了,一拔,又燃旺
      了。手背染上点点烛泪。

        加拿大人是热爱自由的,驶过的车子,为我们鸣着喇叭。

        心中一片茫然。

        五年前,心中有一片希望。

        连一位远避政治的朋友,也是从未有过的激动。问他为什么。

        “我的妹妹在广场绝食!”

        突然眼睛一阵酸痛。我握着他的手,“我的妹妹也在广场绝食!”

        不知他是否听懂了我的意思,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从此以后,电视上见到那些带着稚气的面孔,总觉得,其中有我的妹妹。

        虽然,并没有具体的眉目。直到那一夜。

        枪声响了。

        一个身量高高、面目姣好的女孩,突然出现在屏幕中央。奔跑,但不惊慌。惊
      慌的是我。“把它拉掉!”我叫着,指着她头上的一朵又白又大的蝴蝶结。

        这就是我妹妹!她穿着黑色的外套,这我放心。可是,黑夜中那朵又白又大的
      蝴蝶结!

        中国的孩子,太老实了,没有一点应付恶性事变的起码知识。

        她的手,不是曲臂握拳前后摆动,而是像鸭掌划水,典型的不好好上体育课的
      大陆女孩子的跑步姿势。你能跑过横飞的子弹吗?

        摄像机转向别处,她跑出了我的视线。

        愿你安全,愿你安全!

        或许你能平安到家,或许。但是,枪声在响,子弹在飞,倒在长安街上的,一
      定有我的妹妹。

        当人用血肉在百分之几秒的时间内截停一颗子弹的时候,方寸之间,忍受着2
      0公斤的冲力。

        妹妹借着这股冲力,最后一次地扭转她那细巧的颈子,扬起一头瀑布似的黑发


        纯洁的水,瀑布般地流过黑色的大理石碑面。美国民权运动纪念碑,阿拉巴马
      ,蒙哥马利市。

        “我们决不满足,直到公正和正义如瀑布泻下。”碑面上,是马丁·路德·金
      的誓言。

        这是一个华裔女子的设计。

        “我们决不满足,直到公正和正义如瀑布泻下。”我轻轻地念着,把手中的蜡
      烛竖在领馆前的地上,献给我的尚未相识就已天人永隔的妹妹。

      □ 寄自Sanyee_Tang@mindlink.bc.ca,原载《世界日报》

                ∞ ∞ ∞ ∞ ∞ ∞ ∞ ∞ ∞

                    难忘“六·四”

                     ·顽 石·

        1989年6月3日早晨,我从睡梦中醒来,随手打开收音机开关,准备收听
      英国广播公司BBC的新闻广播。突然,收音机里传出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中
      国军队身着便装向北京市内开进,沿途遭到老百姓的阻拦,没能到达天安门广场…
      …”

        一切仿佛早就在意料中,但真正发生了,还是让人感到十分震惊。我既为老百
      姓能再次阻挡军队而高兴,又为政府几个星期来的一意孤行而气愤。那一幕幕让人
      无法忘怀的情景,不由地又浮现在眼前……

        4月15日傍晚,电视台突然报道说:胡耀邦逝世了。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消
      息,像一根导火线似的,一下便点燃了埋藏在大学生心中的种种怨愤。几乎是一夜
      间,各种悼念的大字报就贴满了北大、人大等几所大专院校。就连中央党校这样正
      统的地方,也没能保持沉默:大礼堂前贴出了很多对联、诗歌和杂文,虽然出自不
      同的作者,却都表达了同样原心愿:沉痛悼念胡耀邦逝世,声讨党内阻碍改革的保
      守势力。

        4月22日,胡耀邦的追悼会将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北京市政府宣布:当日,
      天安门广场将实行戒严。为了能参加这一天的活动,北京各大专院校的学生,采取
      联合行动,在前一天的晚上,便潮水般地涌进了广场。22日天亮时,广场上的大
      学生超过了十五万。戒严的企图落空了,但有关方面却不允许大学生瞻仰胡耀邦的
      遗容,灵车行进的路线也作了修改,避开了大学生。广场上的学生们十分气愤,他
      们选派了三名代表到大会堂的台阶上跪呈请愿书,要求中央接受广大学生的七点要
      求,积极推行民主改革。可是,李鹏等人对此置之不理。第二天、北京各大学开始
      罢课。大学生们走上街头,积极开展演讲和募捐活动,赢得了广大北京市民的同情


        4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必须旗帜鲜明的反对动乱》的社
      论,宣布学生们的行为是动乱,必须坚决制止。北京市政府在同一天也宣布:谁要
      再敢上街游行,一切后果自负。这一举动,严重地伤害了学生们纯洁的心灵,迅速
      地激化了矛盾。很多学生连夜写下遗书,第二天, 4月27日,十几万名大学生
      齐心合力冲破了警察设置的防线,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环城大游行,震惊了全世界。

         4月27日的大游行,超出了李鹏等人的预料。中央被迫采取了一些缓和局
      面的措施:由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出面,与学生们进行了一次所谓的“对话”。电视
      里播出了这次“对话”的录相剪辑。这次“对话”,由于中央缺乏诚意(只是想欺
      骗公众)而没能成功。为了能获得平等对话的机会,各大学的罢课抗议一直没有停
      止,并于五月四日再次发动了大规模的游行。参加的大专院校多达40几所。同日
      ,赵紫阳在会见亚行会议代表时发表了一篇讲话,对学生们的举动表示理解,并希
      望能在理性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问题。讲话获得了广泛的好评,多数大学于5月5
      日前后复课。

        中央虽然一再许诺要解决问题,却始终不采取行动。大学生们眼看着许诺只会
      落空,便采取了自我摧残的极端行动——绝食。绝食开始于5月13日(星期六)
      。绝食的基本要求不过两点:1、否定《人民日报》4月26日的社论。2、真诚
      与学生对话。

        亲眼看见学生们忘我的牺牲精神,亲耳听到学生们合情合理的要求,北京市的
      市民们再也坐不住了,再也无法只是站在一边助威喝采了。从5月15日起,以北
      京知识界为先导,社会各界的声援游行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到了后来,每天几乎
      都有上百万的人参加声势浩大的游行。这期间,正赶上戈尔巴乔夫访华,由于群众
      和学生占据着广场,戈氏的行程受到干扰,使中国的领导人感到丢了面子。

        5月18日,绝食进入第6天,广场上已有数千人次晕倒。当晚,李鹏终于在
      人民大会堂接见了王丹、吾尔开希等学生代表。几名学生代表的发言,使李鹏丢尽
      了面子。这次接见,出人意料地安排了实况转播,因而使得更广泛的群众,亲眼目
      睹了学生们的风采。同时,也使得李鹏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黯然无光。

        第二天早晨,赵紫阳到广场看望了学生。他眼含着热泪对学生们说:“我们老
      了,无所谓了。你们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将来的事业还要靠你们,你们一定要
      保重身体”。学生们纷纷请他签名。这天早晨,李鹏虽然也跟在赵紫阳的后面到了
      广场,但那情形却让人感到十分尴尬。

        5月19日晚21点,广场上的学生宣布暂时停止绝食。23点30分,电视
      台突然宣布有重要新闻。不久,电视画面上便出现了李鹏、杨尚昆等人召开首都党
      政军负责人大会的情形,主席台上非常明显地少了赵紫阳。这次会议宣布要调军队
      干涉北京危机。

        5月20日上午,李鹏宣布在北京实行戒严。但是,奉命进城的部队被成千上
      万的北京市民拦阻在郊区。整整三天,人们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到街上把守路口,
      整个北京市仿佛被老百姓接管了。

        5月24日,部队仍然无法入城,只得退回临时营地。有些部队甚至撤至远郊
      。从5月25日到5月30日,人们轮番到中南海去游行,要求邓小平、李鹏和杨
      尚昆下台,要求解除戒严令。但这时的中南海似乎成了一座空城,一点反应都没有
      了。

        5月31日,学生们在广场上立起了一座民主女神像,使得广场上逐渐减少的
      人数又多了起来。虽然人们一直没有终止过各种形式的示威,但北京的形势却日趋
      平稳,交通秩序井然,犯罪率下降……

        偏偏在这种时候,部队却悄悄地朝天安门广场逼近。他们究竟要干什么?我不
      敢往下想了。我匆匆地吃完早饭,便赶到单位。刚进门,梁XX就来了,她神情
      紧张地对我说:“部队进了天安门了”。我说:“早晨的广播中说,被老百姓拦在
      长安街了”。她不相信:“我们院的部队是昨天晚上出发的”。我便打电话去问住
      在城里的表哥,他告诉我:“部队并没能进入天安门广场。不过,大都被拦在了长
      安街一线,有的据天安门已经很近了。并说,城里的形势很乱,有人被警车轧死。
      整整一个白天,大家都处在惶惶不安中。

        下午四点三十分,区店工会主席打来电话,警告大家不要上街拦军车。放下电
      话,我便把最后几名顾客赶出了店堂。被赶的人中,有一个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大
      声地说:“我叫XX!”他听后悻悻地走了。回到家,表哥刚从城里回来。他为我
      描述了六部口一带,下午施放催泪瓦斯的情况。我心中的忧虑进一步加深了。我决
      定吃完饭就去天安门,我要亲眼看看这个厚颜无耻的政府,会怎样对他的人民下手
      。父母、妻子的劝阻已经不起任何作用了。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如何也要到
      天安门去,即使是死,也要和广场上的大学生死在一起。我准备好了相机、胶卷和
      电池,准备好了毛巾和口罩,带上了能标志身份的证明,留下了身上的贵重物品。
      我坚决地把一切劝阻都抛在了耳后,在戒严指挥部近乎于恐吓的“通告”声中,义
      无反顾地朝着天安门骑去。

        一路上,人声鼎沸、群情激昂。宽广的长安街被激动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那
      情景比庆祝粉碎“四人帮”的游行都热闹。还没骑到西单,我就再也骑不动了。我
      只得把自行车扔在西单,徒步朝天安门走去。路上,不时有一支支由学生和工人组
      成的敢死队从不远处走过,赢得了沿途群众浪潮般地喝采。路过六部口时,我看到
      了部队遗留在那里的车辆。那些车的车窗大部分已碎。现场的目击者告诉我,这是
      军警从示威群众包围的车中抢夺武器时,自己砸碎的。我想,如果政府说这些车是
      老百姓砸的,同样能欺骗很多不知内情的人,何况这里下午还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呢


        往前走了几十米,又看见几辆被老百姓围着的军车。车顶上支着两挺机关枪,
      枪上挂着一些特制的皮带和棍棒。很显然,这就是他们用以对付手无寸铁的示威群
      众的。车里面坐满了身穿便衣的军人,很多老百姓还在耐心地和他们讲道理。不时
      有一些学生和工人,往车里送水和饭,有些军人的眼里含着感激的泪珠。晚七点三
      十分,我到达了广场。站在高处望去,广场上人山人海。

        我感动极了,真想不到政府下了“如果上街将不能保证其生命安全”的通牒后
      ,还能有这么多的人来到这里。我甚至乐观地想,即使再卑鄙的政客,也不敢对这
      么多人下毒手吧?
        此时的大会堂和往常一样,并没有设置特别的警戒线。只是在台阶上有哨兵站
      岗,人们可以一直走到哨兵跟前,有些人甚至还在和哨兵说话。我也走过去,想听
      听他们说些什么。忽然,从大会堂的楼上泼下一盆水来,落在我身边的不远处,将
      附近的人吓了一跳。几名情绪激昂的年青人骂了起来,他们从附近拣来石头准备还
      击。我一边制止他们的过激行为,一边质问不远处的哨兵:“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
      ,上面的人还有意激化矛盾?”哨兵装作没听见,将头扭向一边。愤怒的人们立即
      将台阶上的花盆砸了。大会堂楼上的窗口里伸出几张年青军人的脸,他们放声和下
      面的人群对骂起来。有人将手里的瓦片朝上面扔去,上面的头随即缩了回去。

        我缓步朝纪念碑走去,一路上遇见了很多和我一样的普通市民,他们都是听了
      “通告”后才到这里来的。这些人中既有男的,也有女的;既有老的,也有少的。
      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险,但只要听听他们的谈话,就会发现,其实他
      们对自己的处境再清楚不过了:“现在这是干什么呀?一口一个不能保证大家的生
      命安全。国家不能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还要这个国家干什么?”“危险是谁造成
      的呢?难道是我们吗?你问问这位女同志,她觉着广场上这些人会威胁到她的生命
      安全吗?”“如果说有谁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安全,只能是那些当兵的!”“我真想
      不通,李鹏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我们。现在这样活着真窝囊,我已经跟我妈说了
      ,如果明天我不回去,就到这里收我的尸体!”我知道,这些人和我一样,都是为
      了良心而来,如果苍天能忍心让我们无辜地死去,共产党的一切美好理想都只能划
      句号了!

        21点左右,大会堂上架着的高音喇叭,将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最终定性了:
      “首都今晚发生了严重的反革命暴乱……,广场上的人必须马上撒离,否则,戒严
      部队将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坐在我身边的人都没有动,有人自嘲地说:
      “转眼间,我们便成了反革命暴徒了。”

        此时,有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已经到了肯得基餐厅附近。广场上的人群听到消
      息后,潮水般地朝那里涌去,瞬间便把他们包围起来,困在那里。突然,正南方的
      天空中蹦发出一道道的闪光,由远而近,朝着我们这个方向飞来。起初,我并没有
      怎么在意,以为是部队在故意嘘张声势,拿信号弹吓人。但是,不久我就发现,那
      其实不是什么信号弹,而是随时能置人死地的曳光弹。接着,广场上的人们便开始
      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枪声。

        23点左右,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大学生从长安街跑回广场,我紧跟上去,想听
      听情况,结果被旁边的人推开了。我快跑到前面,举起相机迅速地按下快门。遗憾
      的是,在闪光灯一闪的同时,有人站到了她的前面。我又试了几次,结果都差不多
      。我只得跟在他们的后面跑。人群跑到历史博物馆前,找到一直守候在那里的医护
      人员。女大学生气喘吁吁地说:“别……别管我,我……我没事!我衣……服上的
      血都是别人的。”

        女大学生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他们朝我们开枪,很多同学都倒……倒下了,
      有一个
      同学的太阳穴被打了一个窟窿,血汩汩地……往外流,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好,求
      求你们,快去救救他们吧!”医护人员经过简短的商量后,几辆救护车沿长安街向
      西开去。

        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沸腾了,纪念碑上的大喇叭里传来了吾尔开希的声音:“最
      后的时刻到了!我们亲爱的同学已经为了自由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声音
      因为激动而显得颤抖,后来终于说不出声了。

        一阵微风掠过,仿佛有人轻轻地抚摩着我的皮肤。我忽然感到一阵寒冷,周身
      泛起鸡皮疙瘩。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曾经带给人们无限希望的政府,现在竟会变
      得如此无耻!我的心彻底凉了。

        我朝广场北面走去。在工自联的所在地,我看到一名司机正在要求加入工自联
      。他因为身上没有其他的证件,便掏出驾驶证给工作人员看。工作人员告诉他:“
      现在办不了了,会员证和有关的资料已经转移了”。正说着,工自联的广播开始了
      :“李鹏政府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性,他们现在就像一个疯狂的赌徒,越输越赌,越
      赌越输!他们现在已经再也输不起了!……我刚从军博那边回来,我可以告诉大家
      ,他们的坦克已经到了六部口了,很快就会把天安门包围起来。我亲爱的同胞们,
      请你们认真地想一想,你们愿意在坦克的统治下生活吗?!”愤怒的人群立即炸开
      了锅,人们纷纷寻找能够自我防卫的东西。随即,手里举着棍子,怀里抱着砖头瓦
      块的人群,便如同撒了缰的野马似的,朝六部口方向直冲过去。

        我顺手从地上捡了一根棍子。虽然我一直反对使用暴力,但是,如果我真的要
      面临死亡,我也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让人白白打死。我顺着人流向六部口方向跑,正
      跑着,前面的人忽然停住了。只听得有人说,坦克在大会堂的南面。人流又发疯般
      地朝大会堂的南面冲去。然而,跑了半天,仍然没有发现坦克的踪影。正在迟疑间
      ,身后猛地响起了震耳的轰鸣声。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一辆坦克便沿着大
      路高速朝我们这里冲来。接下来的情景是可歌可泣的:人们纷纷迎着坦克投出砖头
      、瓦块和汽水瓶,形成了一片“砖石雨”。对比之下,本来气势汹汹的坦克竟变得
      狼狈不堪,仿佛是在匆忙逃窜。随后,坦克在不远处熄火了,人群一下就把它围了
      起来。人们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对付这辆坦克。有一个告诉大家:“我开过坦克
      ,了解坦克的性能。只要把它右面的小绿灯封住,这辆坦克就开不了了”。

        后来,有一个学生站到了坦克的上面劝大家不要砸了,并说他要和坦克里的士
      兵对话。里面的士兵自然不敢出来。于是,有人提意用汽油烧坦克,人群中的大学
      生坚决不同意。人们在那里僵持着。我因为想了解一下广场上的情况,便离开这里
      ,朝广场走去。

        刚踏上广场我就发现,广场上的人数已经大大减少了,很多人都分散到广场的
      四周,去拦截部队了。此时,激烈的枪声开始在广场的四周响了起来,我借着微弱
      的灯光看了看手表,时针正好指向一点。也就是说,六月四日已经过了将近一个小
      时。长安街的消息彻底断了,人员的伤亡情况难以统计。大学生们利用最后的时间
      ,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汉白玉拦干上写下了“六·四惨案”几个醒目的大字。

        枪声越来越近。大学生们不时从广场的四周抬来一些伤员,其中也包括几名军
      人。沿
      途的群众都说:大学生们太善良了,换了别人早没人管了。跑得满头是汗的大学生
      们却说:先救人要紧。第一队进入广场的士兵是从西南方向来的。那里的老百姓已
      经被迫闪到两边。因为,排着方阵的军队不断地开枪。从闪光判断,多数是朝天上
      打的,但也有一些枪打得非常低,几乎擦着周围群众的头。这一方阵接近大会堂前
      的空场时,汽水瓶铺天盖地地砸向他们的头顶。人群一下冲了上去,和方阵掺到了
      一起。一名年青的小伙子使出了全身的力量,操着一根棍子朝前面戴钢盔的人的头
      上猛砸下去。那个挨砸的人差一点就跳了起来:“打我干吗?我又不是当兵的!”
      “不是当兵的?那你带钢盔干吗?吃饱了撑的?!”那人赶快将钢盔从头上摘下来
      ,扔到了一边。一阵混乱过后,我发现前面有的老百姓手中,已经握有半自动步枪
      了。说来也怪,我明明看见那些当兵的拿的都是自动步枪,不知为什么,落到老百
      姓手中的却是半自动步枪?善良的人们赶快劝那些“抢”到枪的人,把枪送到“高
      自联”去。即使是到了如此混乱的时候,也没有人愿意动用武器反抗。

        纪念碑上高自联的喇叭仍在不断地广播:“请同学们和市民们保持克制,把手
      中的棍子和钢盔扔掉,我们要坚持和平请愿的宗旨。现在,我们播放《国际歌》的
      录音,请大家一起唱!”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悲壮的歌声,广场上浑然一片,所有
      的声音都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的投机者——也没有谁愿意在枪口下投机——“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唱到这一句的时候,很多人的眼中都含着
      泪水。每个人都意识到,等待他们的将是共和国最黑暗的夜晚。

        激烈的枪声又从六部口方向传来。不久,开路的装甲车就到了天安门前。然而
      ,这两辆装甲车还没来得及找到停靠的地方,就被一片熊熊烧的烈焰吞噬了。我从
      纪念碑向开安门走去,到达天安门附近时,部队还没有过来,工自联的基地已经被
      付之一炬。

         我又朝六部口方向走去,希望能拍几张部队进城的照片。迎面跑来的群众都
      劝我说:“别再拍了,太危险了!那些混蛋可不是人养的!”但是,我是不会轻易
      地放弃这一难得的机会的。我的脑海中反复考虑着,应该如何保护这些珍贵的胶卷
      。我甚至想到,如果万不得已,就将胶卷投进邮局的信箱。

        大批的部队从长安街开了过来,有的乘车,有的徒步。已经没有人去正面阻拦
      了,只有一些大胆的群众还在路的两边表示抗义。前面的士兵横端着枪,直对着路
      边的群众,枪上上着刺刀。后面的士兵一手举枪,一手清除路障。很多手持相机的
      人,都纷纷地按下相机的快门。一时间,闪光灯亮成了一片。路中间的士兵急了,
      发疯般地吼道:“不许照相!”,同时,“哗啦哗啦”地拉到枪栓,并朝天上开了
      两枪。我知道,在这种光线下,是很难拍出高质量度的照片的,何况距离又那么远
      。但是,那些当兵的是不会了解这些的。他们对自己的形象可能被人拍去,感到十
      分的恐惧。

        这些部队到了天安门前便停住了,估计有两团人左右。接着,大会堂的门和历
      史博物馆的门都打开了,黑压压的部队从里面涌了出来,坐满了两边的台阶。天安
      门被完全包围了,情况很紧张。人们与全副武装的士兵对峙着,谁也不知道将要发
      生什么。

        我和一些群众走到了离士兵最近的地方,耐心地和他们对话。我对一名士兵说
      :“你看我们像暴徒吗?我也是当过兵的,对你们并没有成见。但是,你们今天的
      所作所为,实在太令人伤心了!北京根本不存在什么暴乱,我们自己能解决问题!
      ”那名士兵用手指了指远处正在燃烧的装甲车:“没有动乱,为什么要烧我们的车
      ?”“你们首先开枪,打死了很多的老百姓,人们忍无可忍,才烧了你们的车!”
      “那……那你们把这里弄得这么脏,也不打扫……”站在我旁边的一名市民忍不住
      了:“你们难道是来打扫卫生的吗?你们带清扫工具了吗?你们拿什么清扫呢?恐
      怕是准备用血洗吧?!”那名士兵一下噎住了。他旁边的另一名士兵急了:“别跟
      我们说这些,我们的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你们再说,我就打你
      个龟儿子的!”说着,便端起枪做出要向我们这里冲的样子。

        集结在金水桥一线的士兵忽然唱起了歌,唱词中有“英勇上战场”之类的语句
      。愤怒的市民们朝他们喊话,希望他们不要辜负了家乡父老的殷切厚望。一名校官
      拿着半导体喇叭慢悠悠地说:“你们不要不到黄河不死心!你们是嫌血流得还不够
      多!”这句话引起了公愤,天安门前与兵对峙的所有市民齐声高唱起《国际歌》,
      将士兵们无耻的歌声压了下去。

        我朝纪念碑方向望去,猛然看见“民主之神”昂首站在帐蓬群中,显得无比地
      坚定勇敢。我知道,今晚她的命运和我们差不多,都要面对残酷的现实。但是,即
      使那些冷血的士兵们能够推得倒这座雕像,却无法铲除她带给人民的无限希望。早
      晚有一天,人们会在这里建一座更加高大,更加完美的“民主之神”的雕像。那一
      天就是全国人民最盛大的节日!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分一秒都显得十分漫长。广场上的主要人群,渐渐地都
      退到了纪念碑一线。我也顺着帐篷之间的小路,向纪念碑方向走去。沿途的很多帐
      篷中,仍然有人在坦然地睡觉。仿佛天大的事也不该威胁到他们睡觉的权力似的。
      这时,广场上的灯光开始了戏剧般的变化,一忽儿暗得吓人,一忽儿又亮得刺眼,
      来来回回折腾了将近半个小时。突然,广场上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巨大的广场变得
      死一般的黑暗。纪念碑上高自联的喇叭又开始放起了《国际歌》,所有的学生和市
      民都放声高歌。面对着这群冷若禽兽并且武装到牙齿的士兵,人们除了能用歌声表
      达自己的悲愤外,又能干什么呢?我清楚地知道,留在这里的人,都是一些普普通
      通的老百姓。他们没有组织,没有纲领,甚至没有任何政治要求。他们勇敢地留在
      这里,就是要表达自己的善良和诚挚:他们不愿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宰割。在这群
      抱定了“以血醒民”决心的瘦小学生面前,他们感到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等
      待他们的是什么呢?是一群疯狂坦克的粗暴践踏!美好愿望换来的却是流血和死亡
      。如此残暴的政府,竟然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代表了人民意愿”,简直是无耻到了
      极点!更为可悲的是,善良的人们还得在这群刽子手的枪杆子“领导”下,苟延残
      喘地生活。一场轰轰烈烈的要求变革的群众运动,就这么被他们血惺地镇压了……

        想着,想着,眼泪就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一股强烈的义愤涌上我的心头。
      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一定要作为历史的见证人,为最终铲除这一吃人的制度而尽
      力。我缓步朝纪念碑西侧走去。在那里停着一些救护车,身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正在
      紧张地忙碌着。这时,高自联的喇叭里传出了候德健的声音:“我是候德健,我代
      表绝食的四个人来说几句话。我们没有得到大家的同意,就去找了戒严部队交涉,
      他们说,只要我们现在撤出广场还能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四个人都希望大家能安
      全撤出去。我们不能再抱任何幻想了,现在再不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知道,我
      们现在留在广场上的人都不怕死,但我们不能就这么白白的死了!未来的事业,还
      等着我们去开创……”

        这一番话使得广场上的人群炸开了锅。喇叭里又传来了刘晓波的声音:“请大
      家冷静地思考一下……”话刚出口,便被广场西侧的一阵激烈的枪声打断了。当时
      ,我正在历史博物馆的台阶下,上面士兵的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打
      死狗日的了!”我心中别提多悲愤了,我发誓:就因为有这帮混蛋舒舒服服地活着
      ,我也不能现在就死,我一定要看到他们哭的那一天!我朝纪念碑跑去,那里的人
      群正在候德健的组织下进行表决,人们只能凭呼喊的声音大小来判断同意撤还是留
      的人多。实际上这种表决很难得出真正的结果,但是,在候德健、刘晓波等人的催
      促下,人群终于开始向广场的东南角撤退。然而,我还没有跑到纪念碑前,一队身
      穿迷彩服的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疯狂地冲到了纪念碑的最上层。他们把压满了子
      弹并且拉开了保险的自动步枪,直对着距离他们不过两步之遥的人群。我拚命地朝
      前挤去,终于到了与士兵相对的第一排。只听得一阵猛烈的扫射之后,纪念碑上的
      喇叭掉了下来。无数盏闪光灯同时亮了,历史注定要把这些禽兽的疯狂嘴脸记下来
      ,并且公之于众。
        禽兽们虚张声势的喊叫,在人们的浩然正气下,显得那么的懦弱无力。很多人
      都哭了,大家手拉手、肩并肩地一步步退出天安门广场。一些坦克已经发疯般地冲
      进广场,在学生和群众队伍的四周横冲直撞。很多帐篷都被碾平了,也不知那里面
      是不是还有人?沿途的居民在学生和群众的队伍两边排成了墙,他们紧紧地握着学
      生们的手,失声痛哭。

        一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泪水已经将胸前的衣衫浸湿了一大片,仍然在路边不
      住地抽泣。她一边抹泪,一边将手比划成“V”字形,并且不住地举过头顶。我的
      眼睛再一次模糊了,我怎么也看不清取景框里的影象,我更不忍心按动相机的快门
      ……

        天渐渐亮了。在前门西大街,人们与正准备进入广场的另一支部队不期而遇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阵铺天盖地的口号声:“畜牲!畜牲!……”士兵们一个个低着
      头,灰溜溜的,真好像一群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从天安门一路走过来,劫后的北京处处让人不寒而栗。很多地方都是弹痕累累
      ,遍地血迹。学生和群众的遗体已经被人们迅速地转移了,少数几具士兵的尸体却
      没人肯收。李鹏之流肯定会利用这一点大作文章。但是,大量的屠杀罪证,都被群
      众收藏、保存起来了。历史终将会给他们最后说出真相的机会!正像西单附近的一
      辆焚毁的汽车上写得那样:“墨写的谎言,永远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遍地的鲜
      血使得很多人清醒了。他们不得不重新选择自己的未来。我就是其中的一个人。这
      短短十几小时的经历,却促使我完成了人生历程的最大转折。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天。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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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共中央文件
      中发[1989]3号[机密]

                   中共中央、国务院转发
                 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人民政府
        《关于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的工作方案的请示》的通知

      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党委和人民政府,各大军区党委,中央和国
      家机关各部委,军委各总部、各军兵种党委,各人民团体:

        党中央、国务院同意北京市委、市人民政府《关于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
      暴乱份子的工作方案的请示》,现转发你们。一切在京单位,包括中央和国家机关
      各部门,都要认真执行,负责地做好本单位的清查工作。其他省、市、自治区的情
      况同北京市的情况不尽相同,可参考北京市的做法,根据本地区的实际情况,制定
      自己的工作方案,并报告中央。

        党中央、国务院认为,现在北京市平息反革命暴乱和各地制止动乱的斗争已经
      取得决定性胜利,但局势尚未完全平定,斗争是长期、艰巨和复杂的。一些反革命
      暴乱份子和制造动乱的严重犯罪份子尚未缉拿归案,如果让他们逍遥法外,必将后
      患无穷,国无宁日,民无宁日。必须认真贯彻邓小平同志最近的三次重要讲话和党
      的十三届四中全会精神,下定决心,乘胜前进,把平息暴乱和制止动乱的斗争坚决
      进行到底。

        北京市和所有发生动乱的大中城市,都必须在党委、政府的统一领导下,由主
      要领导同志负责,组织专门班子,充份发动和依靠群众,从追查当地的重点事件、
      重点单位和重点对象的问题入手,深入开展清查工作。要千方百计地把那些制造暴
      乱、动乱的策划者、组织者和幕后指挥者,各种非法组织的头头、骨干份子和进行
      打、砸、抢、烧、杀等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份子彻底清查出来,及时依法从严
      惩处,以进一步稳定局势,消除后患。从这次动乱和暴乱中看,有些党政领导机关
      、要害部门严重不纯,这是一大政治隐患,有必要进行一次彻底清理。这项工作一
      般由本单位党政领导掌握进行,问题多的单位,可以组织专门班子,并发动群众检
      举揭发,号召有问题的人主动检查交代自己的问题。领导班子不纯的单位,由上级
      派专门小组帮助清理,并可吸收政治上强、身体较好的退下来的老同志参加。上述
      清查和清理工作要作为今年内的一件大事来抓,不搞彻底决不罢休。

        在这场斗争中,既要态度坚决,毫不手软,又要实事求是,防止扩大打击面。
      要严格依法办事,划清罪与非罪的界限,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坚决执行
      政策,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多做分化瓦解工作,既狠又准地严厉打击极
      少数严重犯罪份子,最大限度地争取和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对人的处理要坚持
      宽严结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该严的一定要严,该宽的一定要宽。对于一时不
      明真相而参加过游行、静坐、绝食和声援的人,特别是青年学生,主要是教育问题
      ,要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认识,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可不予追究。错误严
      重的,可按党纪、政纪、校纪处理,其中主动检查交代,认错态度好的,也可以减
      轻或免予处份。在这方面,党政机关要严于学校和企事业单位,党政领导机关和要
      害部门要严于一般机关单位。不适合在党政领导机关和要害部门工作的人,必须坚
      决调离。有违法犯罪行为的,不论是什么人,都要依法严肃处理。罪大恶极、非杀
      不足以平民愤的,必须坚决杀掉;有从轻情节、可杀可不杀的,尽量不杀。在清查
      工作中,一定要文明执法,严禁逼供信。

        清查工作是一场尖锐的斗争,一定要提高警惕,加强首脑要害部位的安全保卫
      工作,严防犯罪份子报复破坏。

        在清查处理各种各种犯罪份子中,宣传报道要跟上,但要掌握适度,注意对内
      的社会效果和对外的政治影响。抓人的数字不要公开报道。判处死刑的案件可选择
      典型适当报道,不宜过多;报道时,要把罪犯的主要罪行说清楚,有前科的要加以
      说明。

        各地、各部门都要在干部群众中深入持久地开展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教育、法制
      教育和艰苦奋斗的教育,切实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大力加强党的建设、政权建设
      和思想政治工作,消除各种不安定因素,实现国家的长治久安。要进一步加强政法
      工作,从体制、编制、经费、装备等方面加强公安机关、武警部队和政法队伍的建
      设,强化人民民主专政的力量。要继续开展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活动和整顿治安
      秩序的各项斗争,坚决打击各种敌对势力的破坏活动,大力加强基层组织建设和社
      会面的管理控制,切实做好对刑满释放、解除劳教、社会闲散人员和外来人口的管
      理教育工作,严防进行违法犯罪活动。要抓紧在边际省(区)组建一些农场,凡家
      在北京市的刑满释放、解除劳教人员,今后一般不准返京,送农场安置劳动。已经
      放回而没有正当职业、表现不好、有违法犯罪可能的,也可以再收容起来送农场劳
      动。要总结留场就业的已有经验,尽快制定有关法律。北京市要研究制定流动人口
      管理办法,限制外地闲散人员来京,以维护首都良好的社会秩序。

        中央决定,由中央政法领导小组负责指导清查打击反革命暴乱份子和制造动乱
      的严重犯罪份子的工作,内部清理工作由中央纪委和中央组织部共同负责指导。各
      地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和问题,随时报告中央。

                          中共中央
                          国务院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十日
                       (此件发至省、军级)

                ∞ ∞ ∞ ∞ ∞ ∞ ∞ ∞ ∞

           关于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的工作方案的请示

      党中央、国务院:

        北京持续一个多月的动乱发展为一场严重的反革命暴乱。从中可以清楚地看到
      北京敌情的严重性,如不彻底清查,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和暴乱中的其他刑事
      犯罪份子,就会永无宁日。必须全党动员,首长负责,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清查、
      坚决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和暴乱中的其他刑事犯罪份子。为此,特制定以下工作方
      案:

      一、指导思想

        必须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清查反革命暴乱份子和暴乱中的其他刑事犯罪
      份子,查清他们的罪行,挖出他们的后台,依法及时从严惩处,做到除恶务尽,不
      留后患。要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挽
      救一切可以挽救的人,孤立和打击最顽固的敌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关系
      到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必须下最大决心,用足够的时间,投入很大的力量来抓,
      绝不手软,绝不走过场,绝不半途而废,否则后果无穷,将犯下历史性的错误。


      二、目的、要求

        对反革命暴乱的策划者、组织者和非法组织头头的阴谋活动,要逐一查清;对
      反革命暴乱中发生的重大打、砸、抢、烧、杀事件,要逐件查清;对逃跑的反革命
      暴乱份子和其他刑事犯罪份子,要全部缉拿归案;对被抢劫和散失的枪枝弹药、军
      用器械,要彻底收缴;对反动宣传品的制造者、印刷者、组织传播者,要逐一查明
      。通过清查、镇压反革命暴乱份子和其他刑事犯罪份子,使全体共产党员、各级干
      部和广大群众受到一次深刻的阶级斗争教育,提高改革、开放形势下反对资产阶级
      自由化、坚持四项基本原则的自觉性。。

      三、打击对象

        1、反革命暴乱的策划、组织者,主要是:长期顽固坚持资产阶级自由化立场
      、搞政治阴谋,同国外、境外敌对势力相勾结或向非法组织提供党和国家核心机密
      ,参与策划、组织反革命暴乱的人;

        2、非法组织的头头和骨干份子;

        3、进行反革命宣传煽动的人,包括制造政治谣言,书写、印刷、组织散发反
      革命标语、传单、大小字报,发表反革命言论宣传煽动暴乱的人;

        4、袭击、残害、绑架军警人员的人,抢夺枪枝弹药和其他军警物资、器材的
      人,砸烧军用警用车辆的人;

        5、在反革命暴乱期间进行其他打、砸、抢、烧、杀等严重危害社会治安活动
      的犯罪份子;

        6、持有戒严部队散落的枪枝弹药拒不交出擅自处理的人。

        7、包庇、窝藏反革命暴乱份子和其他刑事犯罪份子????。

        8、聚众冲击党政机关和要害部门、聚众堵塞交通或破坏交通秩序而造成严重
      后果的首要份子;

        9、在反革命暴乱中犯有其他罪行的人;

        10、对检举揭发上述罪行者实行报复陷害的人。

      四、步骤、措施

        (一)大造舆论。要有力地揭露反革命暴乱的策划、组织者的阴谋活动和罪恶
      目的;揭露反革命暴乱份子的丑恶面目和凶残手段;揭露国外、境外敌对势力插手
      我国内事务的幕后活动;揭露煽动反革命暴乱的政治谣言,驳斥对党和政府的恶毒
      攻击。充份地宣传、教育群众、争取绝大多数群众包括一时不明真相或心存疑虑的
      群众,与党和政府站在一起,共同声讨反革命暴乱份子。

        (二)深入发动群众揭发检举。在做好艰苦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提高广大党
      员、干部、群众觉悟的基础上,通过各种方式广泛开展检举揭发。发生反革命暴乱
      的重点地区和参与动乱、暴乱人数较多的重点单位,要组织群众反复收看现场录像
      ,辨认暴徒和现场煽动者、指挥者。要做好知情人的工作,解除他们的顾虑。各区
      县、乡镇、街道,各部门、各机关、各单位,都要组成专门班子,负责举报工作,
      对群众检举材料逐件登记,彻底清查,该转的要立即转,并切实为检举人保密,保
      护可能遭到报复的检举人。

        (三)深入调查摸底。对没有改造好的刑满释放、解除劳教人员,“四人帮”
      残渣余孽和其他有违法犯罪行为的人,以及对党和政府严重抵触不满的人,要普遍
      调查摸底,查清他们在动乱、暴乱期间的动向,从中发现反革命暴乱份子。

        (四)大力搜捕暴乱份子,坚决打击现行犯罪份子。广大公安干警、武警、国
      家安全工作人员、保卫人员、民兵、群众治安联防队、维护秩序工作队等要和戒严
      部队密切配合,大力搜捕反革命暴乱份子,收缴枪枝、凶器,打击现行犯罪份子。

        1、对已暴露的反革命暴乱的策划者、组织者,打、砸、抢、烧、杀的份子,
      在京煽动暴乱的境外人员,拒不自首的非法组织头头,公安、国家安全机关要组织
      专门力量搜捕,不使漏网;对已逃往外地的,立即通缉,请外地协助缉拿归案;要
      加强边防检查,设卡堵截,采取果断措施,严防暴乱份子逃往国外、境外。

        2、组织军、警、民联合小分队,在重点地区加强巡逻、盘查、蹲守,主动出
      击。对继续打、砸、抢、烧、杀的暴乱份子,设置路障、破坏交通的份子,张贴散
      发反动传单标语、进行反革命煽动的份子,要及时抓获。对公然拒捕者,戒严部队
      、警察有权依法就地强行处置。

        3、对群众举报的、现场录像中辨认出来的、医院伤员中发现的以及在押犯供
      出的反革命暴乱份子线索,要迅速组织查证、搜捕并通过审讯扩大战果。

        4、对旅店、浴池、车站、外地包工队住地、农民出租房等复杂场所,组织几
      次全市性的大清查,对可疑人员予以收容审查,从中深挖暴乱份子。

        (五)对已查获的暴乱份子,要依法严惩。凡经司法机关处理的案犯,都要以
      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划清罪于非罪的界限,务必搞准,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对罪行特别严重、证据确凿的暴乱份子,检察院、法院要和公安机关密切配合
      ,提前介入,依法快捕、快审、快判。罪该万死的,要坚决依法判处死刑,并召开
      宣判大会,公开宣判,藉以教育、发动群众,震慑犯罪份子。

        审理中要加强政治攻势,促使暴乱份子分化瓦解,坦白交代,争取从宽处理。

      五、认真清理,纯洁内部

        大量事实证明,在一些单位内部人员中混杂有不纯份子,这些人与这次动乱、
      暴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彻底清理,危害极大,必须认真加以解决。

        内部清理对象,除上述打击对象外,还应包括:与反革命暴乱的策划、组织者
      有联系的人;动乱、暴乱期间与国外、境外可疑人员有联系的人;参加非法组织的
      人;支持动乱、暴乱,有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行的人;传播大量政治谣言的人;参与
      冲击党政机关和要害部门、围堵解放军、设置路障堵塞交通的人;大量资助动乱、
      暴乱的人;泄露国家机密的人;有其他可疑情况需要查清的人。

        这次内部清理中,要以各级领导班子和要害部位为重点,必须确保纯洁。

        这次内部清理,不搞人人过关。要围绕反革命打、砸、抢、烧、杀事件和政治
      谣言的来龙去脉,查清可疑的人和可疑的事。

        经过清理不够刑事处罚而错误严重的人员,应区别情况给予必要的党纪、政纪
      处分;不适合在领导岗位或要害部门工作的,应坚决调离。

      六、严格执行政策

        要坚决执行党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和北京市人民政府、戒严部队指
      挥部的有关通告。对投案自首者从宽处理;对隐藏、逃跑、继续作恶的犯罪份子要
      依法严惩;对检举揭发反革命暴乱份子有功者给予奖励;对包庇、窝藏犯罪份子者
      依法从重处理。

        必须查明事实,根据不同情况,区别对待。把受资产阶级自由化影响较深、有
      一般自由化言论的人,与长期顽固坚持资产阶级自由化立场、搞政治阴谋的人区别
      开来;把一般信谣、传谣、发泄不满言论的人,与制造谣言、进行反革命煽动的人
      区别开来;把六月三日以前参加声援游行、绝食和有过激言行的人,与参加反革命
      暴乱的人区别开来;把因受蒙蔽而参与设置路障、围堵军车的人,与策划、组织暴
      乱活动的为首份子和反革命暴徒区别开来;把受人唆使张贴、散发反革命标语、传
      单、大小字报的人,与这些反革命标语、传单、大小字报的制造者和组织传播者区
      别开来。对前一种人,主要是进行正面教育,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提高认识,吸
      取教训;错误严重的,可给予党纪、政纪处分。对后一种人,则必须依法从重惩处


        清查、清理工作要重证据,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挟嫌报复。对借机诬陷他人者,
      一经查实要依法惩处。

      七、组织领导

        市委、市政府成立清查反革命暴乱份子领导小组,由市委主要领导同志任组长
      ,戒严部队和纪委、组织、政法等有关部门的领导者参加。各区县、街道、乡镇、
      各局、总公司、工厂企业,各机关、团体、学校和独立事业单位,都要在党委(
      党组)领导下,层层建立清查领导小组,由主要领导同志亲自抓。要抽调可靠
      人员,组成强有力的清查办公室,负责具体工作。凡政治上动摇、表现不好的,不
      能参加清查工作。领导班子不可靠的,要立即进行调整。市委将召开全市领导干部
      大会,对此项工作进行动员部署。各级清查领导小组,要根据本地区、本系统、本
      单位的具体情况,制定具体工作计划,迅速开展工作。

        社会面上的清查工作由各区县、街道、乡镇党委负责领导;机关、学校、企事
      业单位的清查工作由各系统、各单位党委负责领导;在京的中央单位的清查工作由
      中央、国家机关各部门负责领导。高等院校的清查工作另行部署。

        各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在清查中发现重要情况,要按保卫工作关系,及时
      报告公安机关。对在社会上发现的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人员的重要情况,有关
      单位要积极配合当地公安机关进行查证。清查出的反革命暴乱份子,需要依法处理
      的,及时移送司法机关。
        这个方案当否,请批示。

                        中共北京市委员会
                        北京市人民政府
                       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四日
      ~~~~~~~~~~~~~~~~~~~~~~~~~~~~~~~~~~~~
      【六四感言】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在无用中努力

                      ·小 林·

        政府会听小民的意见吗?不会的。特别是当大多数小民认为政府不会听而放弃
      表达意见的时候;政府会听小民的意见吗?会的。特别是当大多数小民都表达自己
      对一事的不满的时候。

        大跃进遍地骸古,民怨沸腾,纵以毛泽东的声望也无法继续进行下去,于是有
      了调整期,有了六十年代初期的恢复。十年文革腥风血雨,民不聊生,于是成全了
      小平的拨乱反正,有了今天的经济改革。

        这些都不是共产党或政府主动出来纠正了什么错误,而是千万人的要求。不但
      有彭德怀那样的大人物,也有四五天安门运动中的小人物,还有李一哲和魏京生那
      样的人,读一下这些人的文章,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当时的要求有的被采用了,没有
      被采用的正象他们预言的那样结出了苦果。

        为什么不被采用?因为大多数人不以为那是关系到自身利益的问题,明哲保身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是,当我们不断地躲开一个个小问题时,诸如默认了小小地谎报了一个好一
      点的亩产量、默认了一个犯罪者得到的不公平待遇、默认了当局用强权违反了宪法
      的一个条文、默认了量刑不及当权者、默认了用不当重刑制裁了小民的犯罪、默认
      了当权者开始高悬自己的头像、默认了一切似乎与己无关的事情……终于有一天你
      会发现这世界变了:亩产会高达五万斤、囚徒的困境受到了世界各国的非难、说话
      写字都有可能是重罪、183亿的人民血税去向不明而责任者却不受法律的制裁…
      …于是有了反右有了文革,有了四五有了六四,有了反精神污染,有了贪官有了腐
      败……于是一个又一个新的独裁开始新一轮的祸国殃民……这时一切都是那样的不
      可挽回,一切都要面对新的遍地骸骨,面对新的民怨沸腾,面对新的腥风血雨,而
      这些苦难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同时这苦难的责任也在乎你我。

        当我们面对掌权者的非法暴行沉默的时候,当我们为轻罪重判叫好的时候,当
      我们狂呼要枪毙魏京生王丹的时候,……,当权者的心情会是高兴人民站在了自己
      的一边吗?不,那心情一定是恐惧的,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人们的无情,看到的是掌
      权者可以为所欲为的舆论基础,看到的是将来一但权力失去时他们自己的命运,看
      到的是法律的无用。这种恐惧又会使他们加速地在独裁道路上狂奔,为维护既得利
      益和地位更加不择手段,最后导致新的灾难。
        只有经济的发展不可能会产生一个民主合理的社会,南韩也好台湾也罢,今天
      得到的民主(虽然还很不完善)都不是从天上自然掉下来的,民众的要求是社会走
      向民主合理的最关键的一环。当民众的要求消失时,只一个独裁者就会将一切的经
      济成果化为灰烬,老毛带来的狂信就是一个例子,六十年代初的经济发展不但没有
      给我们带来多一点的民主,反而是新一轮的灾难的降临。历数中国两千年来的文化
      经济兴旺期,何曾有过一点民主的痕迹呢?

        政府会听我们的吗?不会的。因为我们沉默不语;政府会听我们的吗?会的。
      只要我们认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和力量而放开喉咙,这时一切看似无用的事情都会开
      始有用。

        让我们不要等待更大的灾难的到来,未雨绸缪,防微杜渐,在小事上积累,在
      “无用”中努力。

      □ 1996年12月初稿,1997年六四前修改。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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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24期: 【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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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一二四期 ——
                 (一九九七年六月八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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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706c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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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一)                 江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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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日记】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编注:本刊曾于一九九四年纪念“六·四”期间发表一期同样以日记形式记载当
      年场景的增刊。请参阅增刊第三十九期:“八九学运的日日夜夜——一位清华学子
      的经历、见闻”(zk9604c1-c4)。〗

                     殷红的六月(一)

                      ·江 东·

      〖笔者按:1989春夏之交一股争民主的浪潮震撼了神州大地。开始人民对政府
      寄予希望,后来又感到失望,万万想不到政府会真的下毒手,就连从来不惮以最坏
      的恶意去看中国人的人也料不到。在这些日子里,有些有心人便将所见的事实记载
      下来,拍摄下来。这些真实的资料有助于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场民主运动,对研究
      历史,分析其得失,确实是有其价值的。我们征得作者的同意将这些记录发表。为
      保护他在国内的亲友,不给他们添麻烦,不得不把某些真事隐去,只留下假语村言
      。〗

      4月25日,星期二 晴

        听说:北京师范大学讲演团到北京经济学院宣传,被拒之门外,于是在校门外
      演讲。学生评论说:东昌说话帮腔,立本说话没准。聚拢来许多路过的市民,交通
      为之堵塞,学校无奈,开门让他们进去。闻该校每年支出6万多元雇佣警卫在门口
      值勤。现在许多人士,包括局长都支持学生(至少在心里)。当前腐化现象极为严
      重,即使仅从报上也可见一斑。不知当局为何不利用群众的情绪整治腐败?又闻邓
      小平说学生的行动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这些日子,多数部队中师级以上干部均同情
      学生。


      4月26日,星期三 晴

        有外国电台报导:4月25日,武汉大学一名学生呼喊着“民主自由万岁,打
      倒专制”的口号从四层楼上跳下献身。(注:后来得到的信息证明,该学生名陈旭
      康,着迷于气功而坠楼。)今天《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
      ”,各报亦予转载。


      4月27日,星期四 晴

        今天一早B君便来喊我,按计划今天上午有关领导要召集一个会议讨论工作问
      题。B君告诉我为表示对昨日《人民日报》杀气腾腾的社论的抗议与藐视,各高等
      学校的学生今天要上街游行,建议我们不妨拐个弯看看。我取出照相机,上了胶卷
      。我们骑自行车到学院区,约7时45分到达小月河北侧路与学院路的交叉口,发
      现这儿停留了许多人。几个武装警察分别站在小月河北侧路北京大学分校围墙外和
      马路对过。我们注意到通往中关村的尚未完工的那条东西向马路上停了三辆大轿车
      ,从车窗里能看到车内坐满了武装警察,显然这些警察是为阻止学生游行而来,他
      们不坐警车,却乘大轿车以掩人耳目。我们想在此观察事情的发展,但等了好一会
      没有动静,我们只好赶往会场。一路上没见新贴的传单。昨天贴在电线杆上的载有
      “再看耀邦一眼,再送耀邦一程”一文的《农民日报》仍在原处未被撕掉。经过中
      国政法大学门口时我们放慢了速度。学校的铁栅栏门关着,通过铁栅栏门可以看到
      主楼前已聚集了许多学生,红旗在飘扬。只开着南侧的小铁门,有人推自行车出出
      进进。门外围了许多行人,却见不到警察。

        到了会场,才知道今天上午的会议因故延期。我既然来了,就去办理了一些事
      情,事毕决定返回刚才武警严阵以待的地方看看事态如何发展。四处找B君不着,
      于是匆匆离开。约莫九时半我赶回小月河北侧路学院路口,只见那儿围观的群众更
      多了,路边到处是自行车和三轮车。我也将所骑的自行车停在北大分校门口。听说
      自费的走读生可不参加游行,北大分校的学生是自费生,没有参加游行,但此时也
      不上课,聚在窗口边、围墙上观看。学院路上约200名武装警察面北而立,组成
      人墙堵在马路当中。围观的人很多,许多人手持相机伺机拍照。分校学生和群众不
      时高喊:“支援北航!”、“人民警察不打人!”并此起彼伏地唱“国际歌”和电
      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歌。每喊完一句口号、唱完一首歌曲人们便热烈鼓掌。几位
      北京医科大学的学生身穿白大衣,臂套红十字袖箍,背着红十字药箱,在人群中走
      来走去。马路西侧有几间平房,其中一间是个体饭馆。武警人墙的一翼正好在饭馆
      的墙外。此时饭馆的门紧闭,店主站到房顶观看,一面抱怨交通堵塞,无法开门营
      业。

        一会儿,听见人群的喧嚷声,马路上几十名武警组成人墙与一批学生对峙,只
      看得见举得高高的,上书“北京航天航空大学”的横幅。围观的人都涌到武警手挽
      手组成的人墙后面,挤着,喊着。有的人捷足先得,占据了饭馆的台阶、学校的围
      墙等有利地形;一些人爬上停在路边的平板三轮车。一位外国人也站在平板车上摄
      影。人墙忽而后退几步,忽而又向前移动少许。人声鼎沸。我见穿着全副行头的武
      警满头是汗。双方进进退退,相持不下,这样对峙了良久。

        忽然,从马路西侧小饭馆南边一条小胡同里走出来许多学生。原来他们走胡同
      ,从那儿绕了过来。先出来的学生马上面对面排成两行,手拉手组成纠察线。接着
      其余北航学生迅速从纠察线拦成的甬道通过,围观者一齐涌到这边来,欢笑叫好。
      我连忙取出照相机将这场面拍下。回头看武警仍静立不动。不大功夫,高举着的横
      幅向后移动,看不见了,从小胡同伸出来了。这时,全体北航学生均已绕过武警的
      阻挡,重新集合起来。他们齐声呐喊:“感谢警官的合作!”人们不由笑出声来。
      在哄笑声中,警官们也撤除已经无用的封锁线。

        我从一大堆自行车中寻出自己的车,随着马路上的人群、车群缓缓南行。骑到
      中国政法大学门口,那儿还站着一些人。一问知政法大学的队伍已经出发。我继续
      向南行,抵达学院南路五叉路口,见路南东边半侧马路被警察挡住,北京邮电学院
      的队伍正与警察相持。马路西侧尚可通行,许多骑车人都停下来观看。因为红绿灯
      不起作用,从几个方向来的汽车卡在马路当中,显然是新调来几位交通警在疏导车
      辆。人行道上也站满了人。一位老警察向停在人行道边观看的骑车人说:“诸位!
      请靠边一点,别影响交通。”一位年轻的骑车人回答:“老实告诉您,游行队伍来
      了,我还不敢太靠近,怕你们动手。”

        我沿学院路进入二环路南行,西直门立交桥和阜成门立交桥上站满了人,沿街
      单位的窗口大开,露出许多人脸。我看看手表,时间已近中午。因为约好12时半
      到C君家中办一件要紧的事,不敢逗留,只得离开。

        走到车公庄路口,发现这儿交通十分混乱。原来学生队伍已经到此。十字路口
      的北侧聚集一批武装警察,将二环路的西侧一半封锁,挡住学生。从北向南的汽车
      不能通行,停在路边;从南向北的汽车也只得绕行;只有行人和自行车不受约束。
      我将自行车停在路旁,过去观看。从旗帜可知学生队伍来自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政
      法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和北京医科大学等校。学生拉起纠察线,队形整齐。所
      举横幅、标牌上书:“社会主义捍卫宪法尊严”、“深化改革”、“消除腐败”、
      “和平请愿不是动乱”、“妈妈,我们没错”、“争取自由民主”、“拥护共产党
      ,维护宪法”、“打倒官倒”、“打倒贪官污吏”、“官倒不倒国无宁日”等等。
      一块大标语牌上写着引自《邓小平文选》的段落。约百余名北医学生均身穿白大衣
      ,听说还有一些医学生分散在其他学校的队伍中,准备军警打人后进行救伤。学生
      中有人领头喊口号,口号与横幅、标牌所书大致相同。驻足观看的路人纷纷鼓掌,
      伸出食指和中指成“V”字形。一位行人说,他看见一位老妇人在路口卖冰棍,警
      察让她走开,她说:“我在这儿摆摊半天了,你们谁也没买我一根冰棍。天气热,
      冰棍要化了,我不如给他们吃。”说完把箱中的冰棍全部送给游行的学生。

        双方仍在相持。我推车赶往C君处,已经迟到了一会,其他人已经到齐,不过
      也说因交通问题而来迟了一点。C君的一位燕京大学的老同学也在场,谈到学生运
      动,他表示对学运的同情,并说在学生时代也曾参加学生运动。他清晰地记得19
      48年4月9日,北京多所大学的学生包围新华门,要求释放被捕学生。当时的副
      总统李宗仁亲自接见学生,答应调查被捕学生情况。而现在的领导人却不敢见学生
      ,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在C宅办完事,已时近黄昏。归途中其他骑车人和路上行人的话题多半离不开
      今天的学生游行。有人说本来北京中医学院学生没打算参加游行,《北京日报》登
      了一段消息,说该校坚持上课,学生读后感到耻辱,于是今天宣布罢课并上街游行


        到家见居民区内人们三三两两聚在楼外的绿地上交谈。我也加入他们的谈话。
      通过这些谈话以及其他信息来源对今天的学生游行情况有了全面的了解。A描述了
      今天下午的见闻。因为工作地点靠近二环路,路上的情形看得很清楚。游行队伍冲
      破封锁经过该处时,人们纷纷挤到窗前或下到街上观看。一些人登上大楼边与大楼
      相连的平房顶上,保卫处的人过来干涉,但人们并不理他。附近一个建筑工地上有
      许多民工在劳动,他们手拿提壶和碗来到路边给学生送水,这行动激起热烈的掌声
      。A与同事们看到学生队伍过去,便决定到街上去。他们骑上自行车,跟着队伍前
      进。走到复兴门立交桥,桥上挤满了市民,拦住几辆驶向长安街的军车。许多人问
      他们进城干什么去,是不是去镇压学生,士兵们一言不发。一辆军车企图趁人群中
      出现一点空档时硬挤过去,被人们截住。一位老工人对军人大声说:“学生是人民
      的子弟,你们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子弟兵不能打人民的子弟。你们回去吧!”
      还有人爬上军车演说,大意是学生游行的目的是反腐败,是正义的,军人不要站在
      人民的对立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大家七嘴八舌,劝军车退回去,几
      位老大妈流着泪恳请军人要手下留情。场面十分热烈,情景极为感人。一位军官模
      样的军人对大家说:“我们是奉命维持秩序的,不是来镇压学生的,我们没有携带
      武器,请让我们过去!”最后有群众说:我们相信军官的话,他们不是来镇压人民
      的,让他们过去吧,军人同志,希望你们办事公道,许多年后回想起今天来可以问
      心无愧。”于是大家鼓掌,人群中让出一条道来,军车得以缓缓开过去。A描述这
      段经历时仍十分激动。D在中学上课,归后听说今天大学生游行的消息,为没亲眼
      看见这场面而遗憾。E到天黑以后才回来,说与人一同上天安门广场,因为去得已
      迟,游行队伍早已过去,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上坐着许多士兵,人们向他们提出各种
      问题,他们不理不睬。

        4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杀气腾腾的社论“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
      这引起学生强烈的不满。上午各校学生自治会通知,决定次日游行,表示反抗,并
      规定语气较为缓和的口号。深夜,临时学联主席周勇军到几所高校宣布明天游行取
      消。同时北大校方通过高音喇叭广播“游行十条”,劝学生为家人考虑,不要参加
      游行。当夜,许多学生骑自行车到各校联络。

        今天上午,天安门广场上的毛泽东纪念堂照常开放。中国历史博物馆前停了几
      辆坐着警察的大轿车和面包车。警察接到的命令是:第一,如果有零星的学生进入
      广场,就让他们进来;第二,如果有人搞打砸抢,就采取行动。8时30分,军警
      沿着广场两侧跑步,将广场保卫起来。广场两侧的马路上军警组成一个个方阵,每
      个方阵内都有几名女警察。历史博物馆前的小树林里有军警在休息。

        今天一早,北京大学南门即警戒森严,进校者均需交验证件。门外聚集了许多
      外国记者,一台台摄影机、录像机对准校门。校方通过高音喇叭广播:现在少数学
      生仍在鼓动上街游行,我们对此感到震惊,希望同学们不要游行,否则后果不堪设
      想。28楼的学生广播站进行针锋相对的广播,再次强调与当局对话的条件。8时
      45分,2000名学生冲出校门,打着“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
      主义”等横幅。北大的队伍行进到中关村丁字路口时与清华大学的队伍相遇,双方
      略一商议,决定由北大队伍先行。昨天,清华大学的组委会辞职,另一批学生代表
      负责指挥,在压力下他们又宣布明日不游行。4月26日午夜,有人在校园里呼喊
      同学出来,几千人响应,学生在校园里游行,转了几个圈。队伍中有人喊:明早8
      时参加全市游行。今天一大早学生们便在校园内集合起来。北大、清华两校的队伍
      向南走到中国科学院丁字路口,该处有一二百名警察排成五六道防线。学生开始向
      防线冲去,路上的群众为学生助威。9时半许防线被冲破。

        4月27日晨,中国人民大学校园内有人在窗外挂出布条:“我去了”、“人
      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8时,学生集合静坐。临时学生自治会广播说
      ,今天的游行因故取消,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的学生也不去游行。后来,又传来北
      大、清华学生已经出校的消息,人民大学学生当即决定出发。10时许,由200
      0人组成的队伍开出校门,队伍长约100米,没有受到阻拦。出了校门,学生门
      向临街的宿舍楼高喊:“下来,快下来!”于是许多仍在观望的学生也下楼加入游
      行队伍。一份材料记载人民大学哲学系参加游行的学生计三人。人大的队伍离校后
      即北上以迎接北大、清华学生。他们走到人民大学附属中学门口时与这两支队伍会
      合。三支队伍南进到双榆树三环路口与北京外国语学院的队伍相遇。本来准备一起
      向东行进,忽然看见南侧100米外白石桥路上友谊宾馆门前警察组成的6道防线
      。四校学生停下来商议了20分钟,决定将防线冲开。此时,中央民族学院、北方
      交通大学的队伍也从南来。大家合力冲开防线后沿白石桥路南行。北京农业大学、
      国际关系学院、北京气象学院、北京理工大学、和中国科学院研究生的队伍也来会
      合。11时30分,队伍在白石桥又遇防线,相持一个小时,防线被冲破。队伍到
      二里沟便拐弯,沿车公庄大街向东上二环路。经过三塔寺时在中共北京市委党校门
      前停了一下,学生们大声背诵《邓小平文选》134页上的一段话:一个革命政党
      就怕听不到人民的声音,最可怕的是鸦雀无声。据记载,北医口腔医学院有一、二
      百名学生身穿白大衣上街;中央民族学院学生举着用汉文和藏文书写的标语:尊重
      人权,反对暴力及爱国不分先后等,并呼喊“民院民院,为民请愿”等口号;有一
      队人还用四川方言喊口号。北京气象学院和北京商学院的队伍向路边建筑工地脚手
      架上的工人高呼:“向工人阶级致敬!”

        早晨7时,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和几个其他院校的学生集合于师大三一八广场。
      高音喇叭通知各系学生代表参加紧急会议。校方通过广播劝告学生不要游行,并说
      如果出现生命危险,校方概不负责。8时,吾尔开希手执话筒,神情肃穆,说我很
      害怕,但不会辜负同学,政府说我们在搞动乱,我们要用游行表明这是不对的,希
      望女生留下,希望不要发生冲突。学生们决定游行,女生也表示坚决参加,不愿留
      下。学生们列队走向校门,此时铁门紧闭。门外聚集了许多群众,在大呼开门。学
      生与门卫交涉良久。直至10时,队伍才得以从小门走出。

        中国政法大学学生队伍离校前三位学校领导出来劝阻,说:你们不能出去,我
      们不能让你们这样流血,如果流血了,我们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政法大学,对不起
      你们的父母。但他们未能阻止学生游行。政法大学队伍的前列打着一面显眼的横幅
      ,上面用饱吸红墨水的毛笔大书:誓死捍卫宪法尊严,墨迹淋漓,给人血淋淋的感
      觉。

        北师大、政法大学、航空学院的队伍会合后本拟从新街口豁口进城走西单一线
      ,在豁口遇阻遂折向西走二环路。游行队伍在二环路车公庄路口被阻后,学生一面
      交涉,一面喊口号:”提高警察社会地位!”“提高警察工资待遇!”“人民警察
      不打学生,专打官倒!”经过较长时间的交涉,警察同意让学生过去,许多女学生
      感动得热泪横流,喊着:谢谢警察,警察辛苦了,警察不打学生。

        13时-14时,南河沿出现三排警察阻止交通。有人看见景山公园前开过多
      辆军车,每辆车上有4排士兵,每排9人,连军官每辆军车有军人约40人。共计
      有两个营的兵力。军车向西行驶,到北长街即折向南。

        下午2时,天安门前不准公共汽车通过。

        14时10分,游行队伍到达复兴门桥,警察防线撤退。数百群众自发地在队
      伍前面开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学生纠察队员在喊:“请市民们往两边去!”“
      请让一让!”“请协助!”上长安街时队伍的次序是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建筑工程
      学院、北京外国语学院、北京理工大学、北方交通大学等等,殿后的是北京邮电学
      院。随后中央戏剧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的队伍也参加进
      来。音乐学院没有现成的校旗,学生举着两根旗杆,中间绷着白布,上书校名。一
      时间,路上满是学生游行队伍和市民,路边停满了自行车。14时17分,北京大
      学的队伍到达复兴门,他们高呼:“北大北大,人民养大。为民请愿,流血不怕。
      北大北大,就是不怕。”“官倒官倒,越倒越胖”。国际政治系的横幅是:“忍痛
      罢课,平等对话”。北大的队伍中夹着北京农业大学的校旗和农大的横幅:“官倒
      富,农民苦”、“减轻农民负担”、“北农人不再沉默”(4月22日深夜的游行
      农大未参加)。

        14时35分,清华大学的队伍到达复兴门桥,唱“团结就是力量”“打倒官
      倒,打倒官倒,争自由,争自由,我们要做主人,向前进”,并喊“团结起来,打
      倒官倒”等口号。
        队伍转上长安街,群众纷纷涌上马路,将学生夹在中间,一起向东走去。走到
      西单路口,东西方向亮起红灯。武装警察在十字路口东侧面西而立,堵塞通道。学
      生用小型扩音器喊:“学生要通过,你们能不能放绿灯?”“希望和平放我们过去
      ,我们的目标是天安门广场!”没有反应。于是学生门大声喊:“学生代表,大会
      堂前,跪下请愿,无人理睬。人民大学,忍无可忍。团结起来,打倒官倒!”十多
      位同学齐声歌唱:“再大的风雨我们同经过,再苦的日子我们同熬过,就是民族的
      气节,从来没有变过。手牵手,什么也别说,那沉重的都是歌,因为我们拥有一个
      名字叫中国。”

        自发开道的群众开始冲向警察组成的防线。防线终于被冲垮,腾出三米宽的通
      道。警察退到马路北侧,他们排成单行队列向西撤退,行进步伐整齐。

        一位南韩商人的汽车在长安街上受阻,他目睹了这一幕,很有感触地说:这是
      世界上最文明的游行,中国学生了不起,中国警察也了不起。

        六部口的十字路口,上千名警察组成人墙,交通完全堵塞,连自行车也挤不过
      去。临街楼房的窗口都成了观察的好地方。行道树上、交通标志牌上、广告牌上都
      爬满了人。16时,北京中医学院的队伍向府右街南口走来,本来中医学院学生不
      打算参加今天的游行,但早晨北京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说北京中医学院学生坚持上课
      ,这反而激怒了学生。他们当即决定组织游行。举着的一块标牌上挂着一双皮鞋和
      一双胶鞋,并写着:“皮鞋不是胶鞋,胶鞋不是皮鞋”。

        防线被冲破。南长街的封锁线在十分钟内即崩溃。一些军人奉命跑步前来增援
      ,已无济于事。游行队伍向天安门广场进发。许多市民向广场跑去。广场上和长安
      街上已聚集了大批群众。一些人站到隔离墩子上好看得远一点,有警察推他们下来
      ,人们高喊:“不许打人!”

        历史博物馆前停了25辆军车。许多群众爬上车去,并喊:“解放军走开!”
      “丢人!”“回去!”

        游行队伍到达天安门后,因进入广场的路被军警所挡,便在金水桥边坐下休息
      。天安门东侧有人在喊:“应该绕场三周!”这时,原在人民大会堂前席地而坐休
      息的军警都站起来到马路边去。

        学生的游行队伍,未能进入天安门广场,在天安门前休息后向西走去。

        经过北京饭店时,那儿有五六排警察贴墙而立。学生喊:“人民警察爱人民!
      ”警察或微笑,或鼓掌。

        17时53分,队伍经过东单北京电话局营业厅。据估计,每5分钟过50排
      学生,每排约10人。过东单后,学生已疲惫不堪,只要队伍因各种原因停止前进
      ,马上就有一些人坐下休息。但学生们仍喊“加油”以鼓舞士气。队伍从《北京日
      报》社门前经过时大家的情绪又高起来,学生们高喊:“北京日报,胡说八道;中
      央电台,颠倒黑白;光明日报,一片漆黑;工人日报,为民开道;向科技日报致敬
      !”队伍经过建国门立交桥时,桥北路西一座楼房有人燃放鞭炮,引起一阵掌声。

        同时,建国门立交桥边群众围住五辆军车,人们激动地喊:“你们当兵的,回
      去好好想一想。你们敢动学生一根毫毛,我们绝不绕你们!”一位学生向群众出示
      北大的学生证,并向人们作揖,说:“大家让他们过去吧,士兵是无辜的。”于是
      人群中让出一条通道。一位警察过来打算指挥人群,被人们轰了下去。几个小孩子
      爬上军车,说里面有枪有子弹。

        学生队伍继续向北行进。几十位北医女生喊口号:“治病治本,对症下药”。

        游行队伍沿二环路北行。夜间10时,安贞桥上除送学生的车外,其余车辆禁
      止通行。
        为避免冲突,今天学生的口号和横幅措辞作了很大调整。除上面记载的内容外
      ,还有“请愿不是动乱”、“抗议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任意歪曲学生运动”、“
      人民日报,欺骗人民;光明日报,没有光明;北京日报,胡说八道;科技日报,为
      民开道”、“向正义的《农民日报》致以崇高的敬礼——首都高校全体正义的爱国
      学生”等等。有一面横幅是一块方格子床单,上面满是窟窿,并书“公道”二字。
      一面巨大的横幅上书以下字样:原告 首都高校全体学生,被告 人民日报,起诉
      理由 诽谤诬蔑罪,案情……”

        另有消息,今天上午呼家楼十字路口有几十名警察和几十名戴“工人民兵”红
      袖章的便衣分别把住马路南北两侧及中间隔离带。

        根据统计,参加今天游行的高校计38所,学生3万余人。游行持续15个小
      时,行程60公里。


      4月28日,星期五 晴

        今天人们仍在谈论27日学生游行的情况。昨天的游行示威是和平进行的,没
      有出现暴力行为。大家希望这能预兆事态得到良好的解决。各报均报导昨天学生游
      行的消息。《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维护大局,维护稳定”,强调“当前压倒一切
      的大局是保持社会的稳定”。美国之音报导了北京学生游行的情况,说队伍经过天
      安门出建国门,在使馆区附近北上,然后解散。有消息,中共上海市委停止钦本立
      《世界经济导报》总编辑、党组成员的职务,并派遣5人组成的整顿领导小组进入
      报社。《北京日报》刊载,4月19日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85届女生郭向东与同
      学上民族文化宫礼堂观话剧后骑自行车回校,途经大糖房胡同时被电车压伤致死,
      谣传警车轧死游行学生不实。


      4月29日,星期六 晴

        今天下午2时30分,国务院发言人袁木、国家教育委员会副主任何东昌和中
      共北京市委兼秘书长袁立本、北京市副市长陆宇澄受李鹏总理的委托,在中国共产
      主义青年团中央会议室与北京16所高校的45名学生代表对话,据说其中41人
      的代表性、4人的合法性成问题。袁木表示:《人民日报》社论所谓否定中国共产
      党的领导、否定社会主义制度的政治斗争,是针对极少数人的违法行为说的,不是
      针对广大同学说的。他说广大同学怀着满腔爱国热情,希望推动民主化进程,深化
      改革,惩治贪污,克服腐败,这些希望同政府的愿望是完全一致的。他说作为国务
      院工作人员不便回答胡耀邦问题,因为这是党内问题。一会儿又以党员身份谈了个
      人看法,他说由于历史上和政治上的一些原因,包括由于我们反对自由化不坚决,
      以及实行对外开放以后的一些消极影响,所以带来了相当严重的党风不正的问题。
      学生提出惩治官倒、清理公司、廉政建设、发展教育、新闻报导及学生罢课、游行
      、学生运动性质等问题。袁木表示不承认北京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他说对游行政
      府总要有所表示吧,不然谁都可以随便上街游行。何东昌说既然你们拥护共产党,
      那还游行干什么,还说对学生的行动既往不究,闻言学生中有人鼓掌。袁立本在谈
      话中称围观游行的群众为闲杂分子。中国政法大学一位代表讲话较有逻辑性,但此
      人未参加过学生运动。今晚在电视中看到这场对话的录像。得出的印象是,参加对
      话的官僚不是与学生代表处于平等的地位,而是高高在上,时时以教训的口吻讲话
      。因双方意见分歧太大,对话当然不可能有结果。


      4月30日,星期日 晴

        到北京医科大学D教授处取一份材料。讨论完工作后不免谈到学生运动问题。
      他告诉我全校教师其实均心向学生。我在校园内见到许多大字报和小字报。生化楼
      对过的布告栏上有学生自治会贴出的号召选举对话代表的通告。一张大字报写着:
      “北京警察以实际行动庆祝希特勒诞生一百周年,1889/4/20——198
      9/4/20”。二号楼前贴着标语:“任杰,你是北医的耻辱!”一张小字报上
      写着:“北医红,任杰生,北医出了个任老兄,你为北医谋幸福,你给北医挣骂名
      ,呼噜嗨嗨,你是北医的大臭虫。”我从学生处知道,任杰是北医学生会主席,也
      参加了29日与袁木等的对话,想是他说的话违背了同学的要求。又有一份小字报
      驳斥《北京日报》的一段报导。该报导称北医某学生抱怨说:“我可想上解剖课了
      ,他们(指罢课学生)不让上。”小字报指出报上所说的那天根本没有解剖课,并
      展示课程表为证。一份小字报记录了学生门对罢课的不同看法。一张署名“自由人
      ”的大字报认为自己有上课的自由,“争取自由”的同学不应妨碍他人上课的自由
      。随后我拜访Z教授,他告诉我宣布罢课后同学们将教室的大门用锁锁上,教务处
      派人把锁锯断,打开房门。新闻报导,中共中央总书记赵紫阳访问北朝鲜后今日回
      到北京。


      5月2日,星期二 晴

        今日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开会。从街头的大字报知悉,下午北京部份高等
      学校学生70余人到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信访接待室,递交一份致全国
      人大常委会、国务院和中共中央的请愿书,提出对话的基础:对话应建立在完全平
      等、真诚地解决问题的基础之上;政府方面参加对话的成员,级别应在中共中央政
      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国务院副总理以上,了解国家各种事务及具
      有决策的权力;对话过程必须允许中外记者现场采访报导,中央电视台和中央人民
      广播电台应现场直播全部对话过程。并声明希望在5月3日中午12时以前予以答
      复,若届时得不到答复,则保留在5月4日游行的权利;关于第一轮对话,则建议
      5月4日上午9时在北京师范大学进行。消息说,今天上海有近万名学生上街游行
      。天津、沈阳、吉林、湖南、武汉、上海、香港、深圳的一些大学生今日到达北京
      表示声援。


      5月3日,星期三 晴

        大学生继续罢课。上午,国务院发言人袁木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何东昌、袁
      立本以及中共北京市委副书记汪家□出席。袁木批驳学生于2日提交的请愿书,说
      有极少数人在替学生出谋划策;说不希望再看到影响社会稳定的游行示威。上午,
      天安门广场周围有军警实行戒严,约万名青年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举行入团宣誓。
      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内彩旗招展,数万名青年在此联欢,纪念五四青年节
      。下午,100多名记者在北京阜成门内的鲁迅博物馆举办声援《世界经济导报》
      讨论会,并通过一份致中共中央的请愿书,要求撤消上海市委对《世界经济导报》
      的决定。因为当局拒绝了学生提出的对话条件,下午北京高等学校自治联合会在北
      京师大物理楼开会,47所高校的学生代表参加,讨论了明日是否游行的问题,以
      41票赞成,5票反对,1票弃权通过决议,以游行的方式抗议袁木借口对话来欺
      骗人民,抗议中共上海市委干预《世界经济导报》的违法行为。各校出现题为《五
      四行动》的传单。美国之音广播:因为领导部门未对学生的要求作出答复,学生决
      定于明日游行。


      5月4日,星期四 晴

        今天是中国的青年节。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学生为反对二十一条而罢课
      游行,掀起五四运动。五四运动中提出要科学、民主的口号。五四运动发生至今已
      经七十年,但民主和科学在中国依然缺乏。我们决定今天不工作而去观看游行。早
      上8时我与B君一同骑车到4月27日北航学生与武警相持的学院路知春路口去。
      见二三十名北医学生手举校旗在路边集合,但见不到警察。经过中国政法大学,见
      大门内停放着多份标语牌,上书宪法和《邓小平文选》中的若干引文。在北京邮电
      学院门口见一部份学生正沿着马路向北行进。我们沿学院南路东行,到北京师范大
      学,见校门前已有许多群众等候着。十字路口南侧人行道上坐着二百多个男女警察
      。我们折回四道口五叉路口,这儿学生游行队伍正与拦阻的警察相持,沿学院路南
      行已不可能,我们返身再回新街口外大街,南行上二环路向西,下西直门立交桥再
      上学院路。见队伍已冲开防线,正在向二环路行进。这次游行组织得更好,有许多
      学生骑着自行车开路,队伍两侧学生手拉手组成纠察线,无学生证者不得进入。又
      有一些同学分散在路旁群众中,在冲破封锁线时带头呐喊,并鼓动群众为队伍鼓掌
      。我们掉转车头骑过西直门立交桥,桥上桥下站满了群众,游行队伍一到,群众热
      烈鼓掌,手持相机摄影者甚多。学生队伍以北京高等学校学生自治联合会旗为先导
      ,中国政法大学校旗随之。我拍了几张照片即向阜成门骑去。该处一个警察也见不
      到(后来听说警察还是打算到此阻挡学生队伍的,但为群众自发地拦住,未能到达
      现场)。我们便经复兴门桥上长安街。今天亚洲开发银行年会在人民大会堂开幕,
      有47个代表团出席,台湾的郭婉容女士参加会议。昨天北京市政府即已宣布今日
      禁止行人进入天安门广场,车辆亦不得进入广场西侧路,今天一早军警即在广场周
      围实行戒严和交通管制。上午,万名新加入共青团的青年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举行
      入团宣誓。天安门东侧的劳动人民文化宫、西侧的中山公园以及圆明园、官园内数
      万青年参加游园活动。今天天气甚热,中午气温高达30℃。我们骑车到此时广场
      上只有几名肩负摄像机的外国人。我们又沿长安街向西行走。一路上人行道上和马
      路中都有许多群众向游行队伍的来向翘望。走到民族文化宫时才见队伍过来。我们
      将自行车停在路边,站上分隔快车和慢车的隔离墩。不知为什么队伍在此停留了很
      长一段时间方继续前进。就在这时我们遇到好几位同事。队伍向东进发。我们把自
      行车骑到西单,路上已人山人海。我们决定将车停放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步行
      前进。警察已在西单路口形成一道封锁线,但封锁线很快被游行队伍和群众冲散。
      我们冲开警察后遇到同事LP,便与他一道走在队伍前头。到六部口又碰到一道防
      线。这里聚集了大批开道的群众、学生,十分拥挤。一位警官携带步话机爬上一所
      民房的屋顶,为房主所阻,路上的群众也大声呵斥。人群喊叫着向手挽手的警察冲
      去。在人群中忽然发现旧日同事WG,他说已到北京四五日,来此的目的就是观看
      游行。正说话间,人群突然一声呐喊,猛地向前冲去,我们也被冲散。防线既已瓦
      解,人们遂奔天安门广场而去。将近广场才见B走在路上。路上观者如堵,数不清
      的中国人、外国人纷纷摄影或录像,有的录像者还专门带着小梯子(高凳)。一些
      个体车主允许摄影者和录像者登上他们的平板三轮车。可能是因为大家知道今天不
      会发生流血事件,所以心情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兴高采烈,好像来联欢、赶集一般
      ;这次游行少了悲壮色彩,却显得从容自信。军警的劝阻行动也好像是象征性的。
      我们和许多群众走在队伍前边,回头一看,不觉好笑,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是人流,
      真分不清是谁在游行。

        时间已近中午,走到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已进去了许多人,广场西侧路上也人
      来人往,禁令无人理睬。我们看见北京经济学院、中央美术学院、中央戏剧学院、
      北京水电管理学院等高校的队伍从东长安街开过来。各路游行队伍均经广场西测路
      进入广场。我和B站在广场西侧路观看队伍入场。人行道树上也爬上了许多人。有
      一个人倚在树干上,一位同伴骑在他脖子上摄影,他们也被别人摄入镜头。不时有
      人将袋装食品,如面包、饼乾、话梅等往游行队伍里扔。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还有
      滑稽表演。一些学校,如北京大学的学生举着糊以红纸的募捐箱,人们纷纷认捐,
      每当有人往箱内塞钱,周围的人即报以热烈的掌声。今天学生游行队伍共分三路,
      东路包括经济学院、中央美院、戏剧学院等等,因为学校数目较少,队伍于中午1
      2点左右即已到达广场;随后抵达广场的西路包括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人民大学
      等;中路包括北京师大、政法大学等,人数最多,抵达广场亦最迟。各支队伍陆续
      经广场西侧路进入天安门广场,因为队伍到达的时间有先有后,入场式也不时暂停
      。群众站立在马路两侧,中间留出一条通路供队伍通过。游行队伍所举标语、标牌
      包括“勒紧腰带争民主”、“妈妈,我们没错”、“我们真累,太不公平”、“向
      《世经导报》致敬,向钦本立先生致敬”、“言论自由,声援《导报》”、“结社
      自由,捍卫筹委会”、“支援改革,反对倒退,贪污腐败,惩办不殆,特权衙门,
      必须治罪”、“全国高校,联合起来”、“德先生,你好,Hello, Mr 
      Democracy”、“To be or not to be”、“发扬五
      四,争取民主”、“难道还要等七十年”、“七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十数万
      不多以表民意”、“给我们一点民主吧”、“钦本立同志,我们向您致敬”、“袁
      木求愚”、“袁木袁木,欺骗有术”、“对话对话,平等对话,没有诚意,等于空
      话”、等等,一张标牌上写着“誓死捍卫民主”,其中“民主”二字用红色书写。

        一位学生用话筒宣布:许多外地学生专程来京支援。大家看到队伍中出现烟台
      大学、天津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工学院、河北师范大学、复旦大学、深圳大学、
      中山大学、吉林大学、山西财经学院、香港中文大学以及北大作家班、北大硕士生
      、博士生和北大青年教师等横幅,北大分校、北京联合大学等学校均参加了游行。
      香港中文大学的学生是乘飞机到来,而许多天津学生则是骑自行车来京,满头大汗
      的自行车队从群众夹成的通道中通过时,群众热烈鼓掌欢迎。直到下午3点所有队
      伍才全部进入广场。据新华社报导今天有约二万名学生参加游行。学生全部进入广
      场后,我们感到又渴又饿,便决定找个卖食品的地方,但一直走到前门才买到饮料
      和糕点。广场西侧路南端有许多警察在阻止车辆通过。前门地区的饮食摊店生意十
      分兴隆。我们匆匆解决了饥渴问题,便赶回广场。听见广场南侧毛泽东纪念堂后有
      喊口号的声音,便往那儿走去。这是记者的游行队伍,上午,数十名记者在大门紧
      闭的新华社大门前集合,举着“首都新闻工作者”的横幅。到下午2时15分,人
      数已达200人。这队人便离开新华社,经民族文化宫向西单行进。在民族饭店门
      前“集团”围观一个多小时。人数增加到约500人。队伍继续向天安门广场前进
      ,在广场绕行约一小时,却没有进入广场中央。他们举着的横幅和标语和所喊口号
      有:“严正抗议上海市委撤消钦本立职务”、“首都新闻界要求洗刷耻辱”、“我
      们愧对人民”、“我们的笔不能写我们要写的,我们的嘴不能说我们要说的”、“
      新闻要说真话”、“新闻属于人民”、“开放报禁”等等。《科技日报》记者喊的
      口号是:“不要逼我们造谣,我们想讲真话,逼我们也不造谣”等。群众对他们报
      以热烈的掌声。新闻工作者的队伍离开广场后又游行到新华社去。

        记者还在纪念堂周围游行时,我们回到纪念堂北侧,这时高自联领导人周勇军
      刚宣读完《五四宣言》。《五四宣言》说:“七十年前的今天,天安门前也曾聚集
      了一大批莘莘学子,中国的历史从此开始了伟大的篇章”、“这次学运是‘五四’
      以来最大规模的民主学生运动,是‘五四’运动的继续和发展,是史无前例、极其
      成功的。学运的成绩还表现在一大批高年级的学生和研究生成了学运的领袖,使整
      个行动更为成熟,更为理智。”“由47所高校代表选举产生的‘学生自治联合会
      ’是一个全新的组织,它对日后的民主改革肯定会大有意义,起到推动作用。”《
      宣言》宣读之后,“高自联”宣布明日各所高校复课。随后各校队伍陆续退场。群
      众也向各个方向散去。

        我们本来打算到前门地下铁道车站坐车到宣武门,但地铁车入口的铁门锁着。
      我们从二环路步行,到宣武门再折向北。到西单取了自行车,B君发现他的车胎没
      气了,便到一家小修车铺去。我扶车在门外等候,只见一支游行队伍从北向南而来
      。一家个体服装店老板急忙将挂在门外的衣服摘下收回。队伍过来时,一位餐馆的
      女服务员走到街上鼓掌欢迎。我进修车铺看看,B君向我使个眼色,车铺老板在埋
      怨游行影响交通,而且不解决什么问题。

        见到学生队伍陆续从南返回,有的骑着自行车;听说还有的坐公共汽车回来。
      北京邮电学院的留校学生候在校门口向返回的学生致意。回来的学生说,游行队伍
      所经之处,市民和卖冰棍的小贩不断将冰棍送给他们。一小队一小队学生拖着疲乏
      的步子往回走,走到北邮门口时许多人席地而坐休息。已经到家的北邮学生向其他
      学校的学生道别后进校。并向继续前行的北航学生大声喊道:“北航再见!”一位
      市民对休息的学生说:99%的市民支持你们。

        今天下午6时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消息说,中共中央书记赵紫阳在人民大会
      堂会见亚洲开发银行理事会第22届年会的亚行成员代表团团长和亚行高级官员时
      说:“中国不会出现大的动乱”、“我们对政局的稳定和改革的前途持乐观态度。
      ”提到学生运动时他说:“他们绝对不是要反对我们的根本制度,而是要求我们把
      工作中的弊端改掉。”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中也播送同样的内容。

        据有关信息,今晚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校的学生决定明天继续罢课。

        另据统计,4月15日学潮开始至5月4日有800瓶牛奶和1000吨生活
      用煤未能及时送到用户手中。


      5月5日,星期五 晴

        今天读报,《人民日报》头版用大号字刊载赵紫阳昨日接见亚行理事会年会部
      份代表时的讲话。该版下方配有该报记者编发的消息“首都高校师生欢迎赵紫阳讲
      话”。在“首都青年纪念‘五四’70周年”的报导中,以肯定的口气报导了北京
      大学生大游行的消息。上午,北京大学三角地有人贴出题为《紧急通知》的大字报
      ,反对复课。下午6时,三角地又贴出北大“筹委会”的《复课宣言》,表示同意
      复课。不同观点的学生展开了辩论。夜23时40分,北大“筹委会”广播站广播
      “筹委会紧急通知”,要求5月6日继续罢课,对是否复课要求各宿舍开展讨论。


      5月6日,星期六 晴

        今天的《人民日报》第一版显著位置刊登一段消息:“首都高校昨日起陆续复
      课,赵紫阳讲话引起积极反响”。中午北京大学学生在三角地就是否复课问题进行
      辩论,随后进行问卷调查,1268张问卷中百分之六十四点二赞成继续罢课。下
      午一份有23所北京高校学生署名的《北京高校对话团请愿书》由4名学生代表递
      送给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常委会和国务院。


      5月7日,星期日 晴

        今天局势相对平静。闻北京大学三角地有民主沙龙活动。我们也整天在家中忙
      于工作。


      5月8日,星期一 晴

        中关村路口贴出题为“北京大学筹委会关于复课的条件”的大字报。所提复课
      条件为:1、要求《人民日报》就4月26日社论公开纠正错误之处,给整个这次
      学生运动重新做公正客观的评价。2、要求承认学生自治会的合法性。3、要求国
      务院立即公布调查官倒的统计数字,成立调查官倒小组,着手惩治官倒。4、要求
      立即给《世界经济导报》总编辑钦本立复职。5、要求重新审查北京市关于游行示
      威的十条。各高校内的讨论仍在继续。23时,北京大学200多名学生举着“坚
      持罢课,决不罢休”、“为民主忍痛罢课”、“争自由求助恩师”等横幅在教师宿
      舍区游行。


      5月9日,星期二 多云

        下午4时多,在学院路上遇大批学生骑自行车从北向南进发。打着“声援新闻
      界的良心”、“声援钦本立先生——中国的脊梁”等横幅,并呼喊“新闻记者,为
      民说话,争取民主,不用害怕”等口号。原来今天下午2时许,约200名北京的
      记者到中华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中国青年报》记者李大通作为代表递交了一份
      有北京30家新闻单位1013名记者签名的联名信件,要求“就中国新闻界近期
      发生的事情,与党中央主管宣传工作的负责同志进行一次对话”。北京大学、北京
      师范大学等高校的1500名学生骑车游行到此声援,向全国记协提出:现在新闻
      不客观。接着,学生骑自行车到人民日报社门前静坐示威一小时。


      5月10日,星期三

        下午4时许,又见大批学生骑自行车进城。所举横幅、标语有“声援首都新闻
      工作者”、“新闻要说实话”等字样。据统计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等十一所高校有1万名学生举行骑车游行。他们到中央广播大楼、新华社、人民日
      报社等新闻单位的门前高喊口号:“新闻自由”、“声援‘世界经济导报’”等。


      5月11日,星期四 多云

        连日工作忙甚。闻北大等学校内大字报甚多,但无暇前去观看。


      5月13日,星期六 晴

        因事经北京医科大学校园,见布告牌上有张题为学生自治联合会的大字报云:
      北京各高等学校的学生将于今夜起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绝食,号召北医学生组成救护
      队,要求救护队员身穿白大衣,臂缠红十字袖章,携带急救药品,今天下午3时在
      六部口集合,4时到达广场。回家逢F出差来京,他说适才从北京火车站下车,搭
      公共汽车经过天安门,见沿路电线杆上和墙上贴着许多传单。他说北京学运的消息
      已传遍各地,有些人对此不甚理解,而有文化的人多表示同情。有消息说,今日赵
      紫阳与首都钢铁公司的工人谈话时,要求大学生不要在戈尔巴乔夫来华之时游行,
      不要做有损国家尊严的事。

      5月14日,星期日 晴

        上午我们的话题离不开学生运动和今天的学生绝食行动。午饭时按惯例收听“
      午间半小时”节目。节目在播送过程中突然中断,播音员虹云报告最新消息:国家
      教委主任李铁映、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阎明复和尉健行将于今天下午与北京高校学
      生对话。这几日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信访局数次与5月6日递交情愿书
      的学生商谈有关对话的事宜,没有结果。昨天又表示将于5月15日与学生代表对
      话。这些表示均毫无诚意,自然不受学生的欢迎,终于酿成绝食行动。可能当局有
      些着急,所以匆匆宣布今天即举行对话。午饭后,F与我一同骑自行车上天安门,
      一路上见电线杆等上贴着许多传单,我们下车观看。有的传单上写着绝食学生的要
      求:1、承认这次学生运动是爱国民主运动;2、平等真诚对话;3、报纸电视如
      实反映。有的传单将学生运动发生以来每天的重要事件按日列出。还有一份《绝食
      宣言》,内容是:

        “各位亲爱的同胞,在继续前几次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活动之后,今天,我们
      决定在天安门广场进行绝食斗争。

        “绝食原因:

        “第一,抗议政府对北京学生罢课采取的麻木冷淡态度。

        “第二,抗议政府拖延与北京高校对话代表团的对话。

        “第三,抗议政府一直对这次学生民主爱国运动冠以‘动乱’的帽子,及一系
      列歪曲的报导。

        “绝食要求:

        “第一,要求政府迅速与北京高校对话代表团进行实质性的具体的真诚平等对
      话。

        “第二,要求政府为这次学生运动正名,并给予公正评价,肯定这是一场爱国
      民主的学生运动。

        “绝食时间:5月13日下午2点出发。

        “口号:不是动乱,立即平反!
            马上对话,不许拖延!
            为民绝食,实属无奈!
            世界舆论,请声援我们!
            各界民主力量,请支援我们!”

        天安门广场人头攒动。长安街和广场东、西两侧路边停满了自行车。人民英雄
      纪念碑各层台阶上都站着人。纪念碑前两根旗杆之间拉着一面黑色的旗,上面用绿
      色大书“绝食”二字。绝食旗前的地面上,学生纠察队手拉手组成一个圆圈。圈中
      各校学生席地而坐,将绝食学生围在中央。许多学生头上缠着白色或红色的布条,
      上书“声援绝食”四字。各所高校的校旗迎风招展,其中北京医科大学的横幅上画
      有一个很大的红十字,十分醒目。北京大学俄语系的旗帜上用俄语书写:“Нам
       Нужно Открытостъ”。还有一张纸牌,宣告绝食持续的时间。
      广场上围观的市民很多,据说有三四万人。人们围成一个一个小圆圈,将学生围在
      当中交谈,谈的不外民主、教育等话题。言谈中人们对学生的行动均寄予同情,大
      家也抱怨政府不重视教育,因为政府认识到人民越愚昧便越便于统治。我同一位学
      生聊了一会,知道绝食团有1000多人参加,北京师范大学500人,北京大学
      300人,其余各校各出一二十人不等。昨天深夜,多所高校的领导人来广场劝说
      学生回校无效,只将送来的衣服留下。午夜即有十多名学生晕倒,因前半夜已有医
      务人员进入广场参与救护,所以没出任何问题。今天凌晨2时30分,国家教育委
      员会主任李铁映、中共北京市委书记李锡铭、北京市市长陈希同等来到天安门广场
      ,试图劝说学生停止绝食,返回学校,并送来面包和饮料,学生却报以嘘声。谈话
      间见几支队伍进入广场。先是中国政法大学数十名青年教师的队伍,他们喊着口号
      “学生是我们的骄傲”。接着清华大学283名博士研究生到来。北京师范大学武
      术队队员身穿运动衣,举着“匡扶正义”的标牌。纪念碑台阶上贴着西北大学学生
      的传单:“谁是暴徒,谁制造动乱,422惨案真相”,指出今年4月22日中午
      500多名西安大学生抬着悼念胡耀邦的花圈到新成广场,在西门为数千军警推出
      ,引起市民数万人围观。下午2时,学生强行进入。4时,一些社会闲杂人士放火
      焚烧房屋,并与警察发生冲突,6—8时秩序大乱。这次事件中死亡6人。这时,
      天津大学和南开大学的请愿团400人骑自行车来到广场,他们说今晨6时即从天
      津出发,途中走了11个小时,到广场时已近下午7时。他们受到广场上的群众的
      夹道欢迎。车队中还有许多女学生,人们呼喊:“向勇敢的女大学生致敬!”

        这次绝食行动的经过大致是这样的:5月13日上午中共中央办公室、国务院
      办公室信访局负责人通知5月6日递交请愿书的大学生,当局将于5月15日与学
      生代表对话。北京大学生愤于当局并无对话的诚意,决定破釜沉舟,实行绝食。上
      午8时半,北大三角地贴出《绝食宣言》。9时半,北大“筹委会”广播了“绝食
      行动方案”。北大部份青年教师在校内募捐,准备用捐款给参加绝食的学生“饯行
      ”。10时半,北大绝食团100多人头缠上书“绝食”、“绝食请愿”、“不自
      由毋宁死”等的白色布条,在北大燕春园饭馆宣誓,并饱食一顿。饭后前往天安门
      广场,下午3时25分到达。以后,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政法大学、北
      京科技大学、北京理工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北京医科大学、北京农业大学、
      中央民族学院、北京经济学院、北京机械工业管理学院、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等高校
      的绝食学生和三名上海“七人赴京请愿团”团员陆续到来。4时20分,绝食人员
      已经聚齐。所举横幅有:“绝食请愿,实属无奈”、“绝食不吃油炸民主”、“绝
      食罢课,要求对话”、“吾爱真理胜过粮食”、“吾爱面包更爱民主”、“誓与民
      主共存亡”、“风萧萧兮易水寒”、“饥可忍无民主不可忍”。口号有:“立即对
      话,不得拖延”、“铲除官倒从中央做起,从领导做起,从现在做起”。5时,在
      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升起黑色绝食旗。5时半,绝食学生在一名学生的带领下朗诵誓
      词,绝食正式开始。6时,王丹、王超华、马少方等三名学生领袖在历史博物馆西
      侧台阶上举行中外记者招待会,提出停止绝食的条件是:1、当局迅速与学生对话
      代表团举行实质性的明确、具体、真诚的对话;2、公开评价学生运动,承认它是
      爱国的民主运动。北京理工大学的学生表示:“现在我们绝食,不希望有人被抬出
      ,但政府还在拖延,恐怕是要抬人的。”入夜,各路声援队伍陆续来到天安门广场
      。夜11时15分,清华大学数千人到达,所举横幅有:“永别了,妈妈”、“改
      革需要牺牲”等,并呼喊“反对社论,深化改革”等口号。又有百余名学生到新华
      门前静坐。

        回家时天色已黑。从广播中得知今天下午4时,李铁映、阎明复等与学生代表
      在中共中央统战部礼堂对话,未取得进展,因学生要求肯定学生运动和现场直播而
      被拒绝,7时半休会。又知今日有数百名外地学生坐火车来京声援绝食,并商议成
      立全国高自联。


      5月15日,星期一 晴转阴

        一早与A、B一同先骑自行车到天安门广场,一路上见到许多学生也在骑车前
      往,有的人带着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校旗或系旗。到广场见绝食学生的纠察圈已
      向东移动,广场西半侧腾出,并已打扫乾净,为欢迎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作准备。
      广场上围观的群众很多,我们登上纪念碑的第三层台阶,广场上的景象便一览无遗
      。各学校的声援团正陆续进入广场,在广场东侧席地而坐。他们举着的横幅、标语
      有:“欢迎您,戈尔巴乔夫 Привствует Вам, Горбачё
      в”、“戈氏 民主改革的勇士”等。这儿却满地碎纸、塑料袋等。纪念碑上新挂
      一条横幅:“声声怨”。见一支队伍,约数十人,举着白色横幅“北京市民声援学
      生”进入广场。我们逗留了一会,便回去工作。午饭时从“午间半小时”节目得知
      杨尚昆今天上午到首都机场迎接戈尔巴乔夫,本来预定在人民大会堂门前举行欢迎
      仪式,但因天安门广场为绝食学生所占,仪式改在机场举行。

        下午,我与A再次到天安门广场去。见上午挂在纪念碑上的“声声怨”条幅已
      移到纪念碑前的旗杆上。广场南侧,中央美术学员学院学生舞着一条巨大的蓝色横
      幅:“门前连日动地声,千呼万唤是民情,莫谓学生不足论,满怀忧患九州同,健
      全法制唯民主,清除腐败立新风,治国贵民诚以信,何患天下不太平”绕场而行,
      很受欢迎。

        广场上群众和学生很多。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一条横幅上还写着俄语字样:“
      Молодёжный Институт Политики”。听说上午9时
      广场上成立了绝食指挥部。下午1时30分,绝食指挥部举行新闻发布会,指挥部
      负责人对记者说,要求很简单,就是公正评价学生运动,承认它不是动乱,可是至
      今没人讲这句话。又听说有学生准备自焚,为师生们所劝阻。今天上午8点半全国
      学联、北京市学联邀请北京高校50多名学生在政协礼堂与李铁映、阎明复等对话
      。一些学生要求对学运作出正确评价。阎明复说我除对4月27日和5月4日两次
      游行未经批准这点表示遗憾外,对整个学生运动的主流是肯定的,但对这期间出现
      的一些问题也感到忧虑,绝食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我们的形像。我希望同学门用
      自己的行动证明自己是有理智的。李铁映说:党和政府的领导人在多次讲话中肯定
      了广大同学的爱国热情和善良愿望,但目前事态在进一步扩大,有些事不以人们的
      意志为转移,希望同学门用冷静、理智的行动,让时间和实践对学潮作出评价。座
      谈进行了近3个小时。中共和国家领导人未能劝说学生停止绝食。中国青年政治学
      院的学生在广场东侧作演讲,听众越来越多,后来的人要求前面的人坐下,于是人
      们席地而坐,围成一圈。一位身穿绿色军衣、光头、戴眼镜的学生站在圈中侃侃而
      谈,他说:我是四川人,家乡目前正在受灾,但没有时间去信,而且学生发出的信
      件常常被截,到达目的地时往往有壳无信。前几天我到邮电局发电报,不敢说自己
      是学生,只说是团中央的,人家问是哪个部门的,我回答是烧锅炉的。《人民日报
      》4月26日社论发表后,自认为是要坐牢的,于是乾脆把头发剃光了。四川人不
      欢迎老邓的做法,要开除他的省籍。随后另一位学生讲话,他说:我梦见邓小平和
      李鹏,我问他们中国的教育情况如何,回答是好极了,我们的子女都在名牌大学上
      学。我又问中国人的生活水平如何,他们说好啊,我们在国外都有存款。听众不由
      大笑。

        我们转到纪念碑南侧,那儿也围着许多人,一些人在自发地演说。一位壮汉自
      称是工人,工人支援学生运动,并引用鲁迅杂文的句子。一位湖南人也自称工人,
      说他43岁,可以代表岳阳地区460万人民表示对学生运动的支持。他说目前政
      治腐败,应当认识到人民是母亲,党是儿子,儿子惯坏了,就要教育他。这时天气
      变得阴沉,刮着小风。长安街上出现一支队伍,约有三四百人,所举横幅上书“北
      京市民声援团”。声援团用扩音器呼喊:“我们是北京市民,组成万人声援团,愿
      参加者请跟在后面!”

        下午1时,北京高校的中青年教师、中青年科技人员、市民等从西、北、南三
      路前来,在复兴门集合;1时40分,3万名知识分子打着“中国知识分子”的横
      幅前往天安门广场。队伍以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教师为前导,还包括中国科学院的
      一些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政法大学等60多个单位,共
      打着横幅、旗帜150多面,如“北大教工与同学同在”、“权利属于人民”、“
      无愧我心”、“教授教授,越教越瘦”、“报禁不除,官倒难除”等等。4时许,
      知识分子队伍到达天安门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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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四”日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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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INA NEWS DIGEST — CHINESE MAGAZINE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一二四期 ——
                 (一九九七年六月八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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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706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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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二)                 江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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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日记】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殷红的六月(二)

                      ·江 东·

        (续上期zk9706c1)

      5月17日,星期三 晴

        自学生绝食以来,接送因绝食病倒入院治疗的救护车络绎不断地在街头开过。
      几乎全市的每一个角落均可闻及撕人心肺的救护车笛声,尤其在寂静的深夜。这声
      音令人感到不安。绝食成了这几天人们的中心论题。电视新闻节目亦以学生绝食为
      主要内容。连平日极少看早间新闻的上班族也每天按时收看,希望看到问题和平解
      决的消息,但结果总是失望。今天的早间新闻中播出几位母亲含泪强烈要求当局迅
      速对话以避免事态恶化的镜头。路上骑自行车带着校旗的学生终日不断。办公室里
      人们也在热烈谈论,工作几乎难以进行。听I说40年代后期在交通大学上学时参
      加过学生运动,学生曾闯进上海市长吴国桢的办公室,吴国桢也接见学生,连哄带
      劝,虽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但表面上态度还是很好的。今天各界游行声援的队伍
      整天不断从大街上经过。北大H君告诉我,其长女在美国留学,曾来长途电话,云
      留美学生、学人发起声援;另一孩子在绝食队,我问几天不食,对身体有无影响,
      答曰此事本系真真假假。中午12时,中国民主同盟主席费孝通、九三学社主席周
      培源、民主建国会主席孙启孟、民主促进会主席雷洁琼等四个民主党派领导人共同
      致函赵紫阳,表明“学生的行动是爱国运动”,“建议中共中央、国务院的主要领
      导人尽快会见学生,进行对话”。

        下午1时半许,同人们自发集合起来步行前往天安门广场。天气热甚。途中陆
      续有人加入队伍。一路上,群众送汽水、冰棍、冷水者甚多。不断有一支支队伍来
      自各个方向。据统计从上午起声援的队伍开始来到广场,人数达数十万之多,其中
      包括参加游行的有国务院各委局,民主党派,中国社会科学院和中国科学院所属一
      些研究所,文化界,文艺界,法律界、宗教界,出版界,报社(如《人民日报》、
      《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中央电视台,大学教师、中小学师生(如东直
      门中学),科技人员,医务人员,个体户,邮电、饮食、商业、市政等部门的职工
      等。见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老干部”的横幅。在“公安大学”的横幅下有20多名
      师生。西单商场、北京百货大楼职工也来声援,听说该两大商场已关门,不知确否
      。钓鱼台国宾馆、人事部、中共中央统战部工作人员也来声援。闻凌晨3点即有北
      京市民、个体户、工农商声援团抬着横幅进入广场。上午9时后游行队伍大批到达
      ,持续至天黑。南开大学、天津大学、河北大学、华北电力学院等高校的学生一万
      多人亦聚集广场。见游行者所举横幅标语有:“学生绝食,我们心疼”、“打倒贪
      官污吏”、“要廉政,要民主”等。还有一些标语矛头直接指向邓小平和李鹏,如
      “李鹏下台,谢国安民”。有人用竹竿挑着一个小玻璃瓶,以喻小平。有人挑着一
      面小竹帘,上书“帘政”。

        队伍解散后我们在广场逗留一会才离开。经过人民大会堂北侧,中央戏剧学院
      学生绝食处,闻这些学生从今天下午3时起因当局无明确答复而开始绝水。昨天学
      生直接躺在地上,现在人们给他们准备了褥子,上支白布帐篷,地上洒了水,放着
      大块冰块。现场还守候着救护车和医务人员。白色横幅上公布着“5:45pm 
      绝食106小时,绝水3小时”的字样。

        长安街上已由北京科技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校的学生组成纠察队在维持秩序
      。纠察队队员相向而立,夹成一条通道。这条通道被称为生命线,救护车在此往返
      不息,车上均贴着或写着声援或支持的口号,车内的医务人员向路上群众伸出食指
      和中指形成“V”字形,群众亦以同样的方式回答。救护车经过频率最高时不到一
      分钟即开过一辆。有一位年轻人骑自行车试图强行从生命线通过,被学生纠察队员
      所阻,周围群众亦大声斥责。

        经过新华门时,见该处有北京科技大学的纠察队,还立着写有“理智、冷静、
      克制、秩序”字样的白色纸牌。六部口交通堵塞,却无交通警察指挥。我们从车辆
      间穿了过去。A说方才看见一辆小卧车硬挤进车辆之间的一个缝隙中,而这儿根本
      不可能通过,似乎是故意阻塞交通,可惜未记住该车车号。在西单公共汽车站上有
      一些学生在等车,听说现在公共交通车辆只运送学生而不载客,但也接送参加游行
      的人,我们也一同上了车。换车后听乘客们议论,想不到一小撮人居然将全市人民
      发动起来了。有一位乘客说,某学生家在外地,他接到家长来信,反对他参加游行
      ,家长在信中说如果学生参加了游行,他们便要上吊,但不知下文如何。大家感慨
      地说不知怎的这几天社会风气一下好了起来,连小偷和吵架的人也少了,如果有人
      出言不逊,眼看要发生吵架,旁边的人就会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架!

        得到一张油印的传单《中国知识界五一六声明》。这是昨天北大三角地召开的
      中国知识界新闻发布会上宣读的。内容如下:

        “六十年代的《五一六通知》在中国人民心中永远是一个专制与黑暗的象征。
      二十三年后的今天,我们强烈地感受到民主与光明的召唤。历史终于到了一个转折
      点。当前,一场以青年学生为先导的爱国民主运动正在全国崛起。短短不到一个月
      的时间里,在北京和祖国各地,大规模游行示威彼伏此起,波澜壮阔。数十万青年
      学生走上街头,抗议腐败,呼唤民主与法制,表达了工人、农民、军人、干部和知
      识分子及一切劳动阶层的共同意志。昨天,在京的十万知识分子也自发地举行了声
      势浩大的示威游行。这是一次继承和超越“五四”精神的民族大觉醒。这是一个决
      定中国命运的伟大历史契机。

        “自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中国走上了一条民族复兴的现代化道路
      。遗憾的是由于政治体制改革不力,初见成效的经济改革也严重受挫,腐败现象日
      趋严重,社会矛盾急剧激化,全国人民寄予厚望的改革事业面临着重大危机。中国
      正处于一个严重的关头。在这个决定人民、国家和执政党命运的时刻,我们——参
      加本声明签字的海内外中国知识分子,将于今天——1989年5月16日——郑
      重签署如下声明,公开表明自己的原则立场:

        “一、我们认为,面对当前的学生运动,党和国家的某些领导人是不够明智的
      。特别是在不久前,还存在着试图以高压和暴力来处理这场学生运动的迹象。历史
      的教训值得借鉴:1918年北京政府、三四十年代国民党政府以及七十年代末期
      “四人帮”等独裁政权都曾以暴力镇压学生运动,其结果无一例外,都被钉上了历
      史的耻辱柱。历史证明:镇压学生运动决无好下场。如果运用现代民主政治的规律
      ,遵从民意,顺乎潮流,将出现一个民主的稳定的中国。反之,极可能将一个很有
      希望的中国引向真正动乱的深渊。

        “二、以民主政治的形式处理目前的政治危机,其不可回避的前提,就是必须
      承认在民主程序下产生的学生自治组织的合法性。反之,就与国家根本立法所规定
      的结社自由相抵触。一度把学生组织定性为‘非法’的做法,结果只能激化矛盾,
      加剧危机。

        “导致这场政治危机的直接原因,恰恰是青年学生在这场爱国运动中强烈反对
      的腐败现象。十年改革的最大失误并非仅仅是教育而在于忽视了政治体制改革。未
      经根本触动的官本位、封建特权进入流通领域,才造成恶性腐败。这不仅动摇了经
      济改革的成果,还动摇了人民对党和政府的信任。党和政府应切实按照人民的要求
      ,果断推进政治体制改革,废止特权,查禁‘官倒’,铲除腐败。

        “四、学运期间,以《人民日报》和《北京日报》为代表的新闻机构隐瞒事实
      真相,剥夺公民的知情权。中共上海市委停止《世界经济导报》主编钦本立职务。
      这些完全错误的做法,是对宪法的极大漠视。新闻自由是清除腐败,维护国家安定
      ,促进社会发展的有效手段。不受监督制约的绝对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不实
      行新闻自由,不准民间办报,一切关于改革的愿望与允诺只能是一纸空文。

        “五、把这次学生运动称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政治动乱是错误的。承认并保护
      公民发表不同政治见解的权利,是言论自由的基本涵义。只有一种声音的社会是不
      稳定的社会。党和政府有必要重温“反胡风”、“反右”、“文化大革命”、“清
      除精神污染”和“反自由化”的深刻教训,广开言路,与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和全
      体人民共商国是,才有可能形成一个真正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

        “六、所谓抓“一小撮”、“长胡子”的幕后指使者的提法是错误的。中华人
      民共和国的所有公民,不论年龄大小,都拥有同等的政治地位,都有参政议政的政
      治权利。自由、民主、法治从来不是被赐与的。一切追求真理、热爱自由的人们,
      都应当为实现宪法所赋予我们每一个公民的言论自由、出版自由、集会自由、结社
      自由、游行自由、示威自由而不懈努力。

        “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历史的关头。

        “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已经再无机会可以丧失,再无后路可以退却。

        “富于爱国传统和忧患意识的中国知识分子,应当意识到自己不可推卸的历史
      使命,挺身而出,推进民主进程,为建设一个政治民主、发达的现代国家而奋斗。

        “人民万岁!

        “自由的、民主的中国万岁!

                        1989年5月16日于北京”

        听说首都知识分子联合签署《五一六声明》的消息刊登在今天的《中国文化报
      》第一版上。

        居民区内人们仍在谈论今天的事态。C说许多医院派出人员赴天安门,报名的
      人多于需要的人数,只好抽签决定。未抽中的人也自行前往。广场上的人们见护校
      学生到来时都说小天使来了。知今天凌晨赵紫阳代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发表书面
      讲话,说同学们要求民主法制,反对腐败,推进改革的热情是可贵的,党和国家对
      此是肯定的;希望同学们能够保持冷静、理智、克制、秩序,顾全大局,维护安定
      团结的局面;我们决不会秋后算账;希望同学们保重身体,停止绝食,尽快恢复健
      康。早上6时,“学运之声”开始广播。7时15分广播说:我们的主要要求是摘
      掉动乱的帽子,要求学生保持理性、秩序,不授人以动乱的口实。今天,共青团中
      央、全国学联、全国青联和全国妇联以及一些机关、团体、学校(如北京医科大学
      、协和医科大学)也纷纷发表公开信,紧急呼吁当局尽快进行对话、学生停止绝食
      ,或否定“动乱”之说。今夜,巴金、冰心、钱钟书、夏衍、张光年、艾青等亦发
      出紧急呼吁。听说今天电报局送全国的声援电40多份。今日14家新闻单位部份
      工作人员,北京科技大学18名教授,从维熙等20名作家,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
      会、全国妇女联合会负责人发表讲话,肯定学生运动是爱国运动,希望尽快对话,
      结束绝食。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北京大学78岁的邢其敏教授今天前往天安门,
      并接受采访,说学生的行动不是动乱,而是爱国的正义行动,说得严重些是在救国



      5月18日,星期四 阴转雨

        今天的早间新闻报导了赵紫阳、李鹏、胡启立、乔石等到协和医院、同仁医院
      看望因绝食而病倒的学生。到此时为止,被送入医院的学生达3504人次,32
      人病情严重。住院的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学生李今朝对李鹏谈到中国的四大问题:人
      口太多、资源不足、人口素质低、经济落后,这些问题非共产党不能解决。并表示
      自己希望入党。李鹏和气地与他握手。

        根据天气预报,今天将有雷阵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消息云,经北京市红十
      字会干预,公共交通系统将出动八十辆(或言九十辆)大轿车到广场供绝食学生避
      雨。但据午间半小时节目,出动的车辆数终于不够,将可动员的车辆加起来才五十
      多辆。后来大雨时部份学生躲进简易帐篷中。上午有少数队伍步行到到天安门广场
      声援,但许多工人乘坐汽车前来。下午游行队伍增多,其中以产业工人居多,除步
      行者外,乘卡车、轿车游行者占很大比例。本单位工作人员不准备游行,午后我自
      己走到天安门广场去。见今天的游行队伍中工人占很大比例。许多参加游行的工人
      们身穿工作服或头戴头盔,所用标语口号亦五花八门。多数人兴高采烈,好像过节
      一样,毫无悲愤之意。也许这几天事态的发展并未恶化,人们反产生乐观的心情。
      一些游行车辆上挂着毛泽东、周恩来的画像。走到六部口,雷雨大作,只好找地方
      避雨。与一位女士交谈,知她是一名教师,她说对参加游行,教育局不管,师生们
      也坐不住,他们的校长也来了。这时听人说邓小平已辞职,人们欢呼胜利,不知谁
      还放了二踢脚以示庆贺。又有人说一位女学生因肾功能衰竭死于人民医院。8名中
      国政法大学教师开始在新华门前绝食,部份北京大学生在此绝食绝水,此处并停有
      一辆救护车。人民大会堂北侧绝食绝水的中央戏剧学院学生已不在原处。学生纠察
      队将整个天安门广场围起来并在长安街中央夹出一条通道,只许救护车通行。广场
      北侧停了许多大轿车。三联汽车技术有限公司在此义务修理救护车。我在天安门前
      观礼台下遇到一位来自天津大学的学生,他说天津市长李瑞环不管学生的行动;天
      津学生到北京来都不买车票;来京后即露宿于广场。与北京医科大学学生交谈,知
      前些天被某些同学批评的学生会主席任杰现在也在救护队服务。与一位来游行的工
      人交谈,问他为什么带毛泽东的画像,他说毛泽东统治的年代社会风气好,我问他
      知道不知道四五天安门事件,他似乎没考虑过这问题。在历史博物馆前的一根电线
      杆上见到一份北京新闻工作者的传单《北京市委、市政府要向人民交代‘请战’真
      相》,认为4月24日北京中共市委书记李锡铭、北京市市长陈希同向中共中央政
      治局汇报学潮情况时,将学生运动称为动乱,并主动“请战”,要求第一线“反击
      ”;这导致4月25日的邓小平讲话和4月26日《人民日报》社论;4月26日
      万人大会上,中共北京市委、北京市政府要求不向学生供水,不提供食品,不得募
      捐,不得接待学生,不准围观。传单要求市委和市府对自己在学潮中的错误立场及
      重大责任问题明确表态;要求李锡铭、陈希同尽快同市属新闻单位代表直接对话,
      讨论真正实行总编辑责任制、取消新闻管制等迫切问题。在天安门前见到鲁迅文学
      院的“文化人来了”横幅,又见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和青年理论工作者的
      队伍。三辆警官学院的车辆出现在长安街上,警官学员身着警服,他们带着“来迟
      了”的横幅,群众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掌声。这几天广场及附近路口均无交通警察,
      他们一来就在广场东侧帮助维持秩序。劳改警察学校的队伍也很引人注目。

        我决定到前门地下铁道车站坐车回去,但前门站的门关着。走到和平门,站门
      也不开放。到宣武门站才坐上车。

        自学生绝食以来,学生运动成为报纸、电视的主要内容。多数大众传播媒介均
      对学运寄予同情。从传媒得悉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主席朱学范再次呼吁召开民主
      党派会议。中国侨联、北京侨联呼吁召开紧急人民代表大会和政协会议。电视新闻
      报导,上午11-12时,李鹏、李铁映、李锡铭、阎明复在人民大会堂会见绝食
      学生代表吾尔开希、王丹、熊焱等。李鹏态度强硬,说无论是政府,无论是党中央
      ,从来没有说过广大同学是在搞动乱。我们一直肯定大家的爱国热情。爱国愿望是
      好的。有很多事情是做得对的。大家提的许多意见也是我们政府希望解决的问题。
      你们对于解决这些问题起了一定的推动作用,能帮助政府克服前进路上的困难。但
      事态的发展不以你们的善良愿望为转移。事实上北京已出现秩序混乱并且波及全国
      。几天来,北京已基本上陷入无政府状态。政府不能置之不理。现在有一些机关的
      工作人员、市民、工人上街游行,表示声援。有不少人是在那里鼓动学生继续绝食
      。这样做,我是不赞成的。李铁映一脸奸笑。阎明复面色阴沉。国家教育委员会通
      过电视、广播和报纸发出通告,要求各地中小学生不要上街游行。会谈没得出结果
      。临结束时李鹏又说一次我没有说你们在搞动乱。

        今天许多单位到天安门广场捐款,如全国总工会向北京市红十字会捐款10万
      元用以救治绝食学生,四通公司捐款5万元,农工民主党捐款1万多元。全国人民
      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叶笃丁、江平、杨纪珂、陶大镛等12人呼吁召开紧急人
      大常委会会议。张友渔、王仲芳等9位法学家,胡绳、丁伟志、刘国光、任继愈、
      吕叔湘等194位社会科学家亦呼吁召开人大常委会会议。北京红十字会呼吁:许
      多绝食学生拒绝治疗,生命危在旦夕,希望学生能听从劝说,接受治疗,并尽快对
      话。北京急救中心消息:到下午6时止绝食学生已晕倒3500人次,送医院24
      57人次。

        5月18日有游行示威的城市计30多个,包括广州、长春、郑州、呼和浩特
      、济南、贵阳、银川、天津、成都、昆明、合肥(陈登科、公刘参加)、上海、福
      州、长沙、哈尔滨、南昌、海口等。


      5月19日,星期五 晴转多云

        早上从电视新闻中得知,凌晨4时多,赵紫阳和李鹏到天安门广场看望绝食学
      生。赵紫阳对学生说:我们来得太晚了。对不起同学们。你们说我们,批评我们都
      是正确的。现在最重要的是希望尽快结束这次绝食。我们的对话渠道还是畅通的。
      有些问题需要一个过程才能解决。比如你们提到的性质、责任问题,我觉得这些问
      题终究可以得到解决,终究可以取得一致的看法。但你们应该知道情况是复杂的,
      需要一个过程。你们还年轻,来日方长。你们不像我们,我们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你们应健康地活着,看到我们中国实现四化的那一天。现在情况非常严重。你们
      都知道党和政府非常着急,整个社会忧心如焚。这情况发展下去,失去控制,会造
      成各方面的严重影响。请同学们冷静想一想,早些结束绝食。语气甚为悲凉,还落
      下了眼泪。马路上救护车仍来往不断。但游行队伍较前几日减少。

        下午去办事。干事J说得到消息,中共北京市委统战部今天召开民主党派负责
      人会议,形势对学生极为不利,闻已调来军队,夜间将要动手。一些民主党派写了
      致绝食同学的信,表示同情和劝说,大意是:亲爱的同学们,我们同情和支持你们
      的爱国热情,已多次到广场表示慰问,又向中共中央和国务院紧急呼吁。中共中央
      和政府也表示出对学生的关心和解决问题的诚意。你们的斗争已有成果。来日方长
      ,需要你们承担改革开放、民主建设、实现四化的重任。希望你们能停止绝食,尽
      快恢复健康,精力充沛地生活下去。我们愿与你们一同前进云云。在此遇K君,K
      说可靠方面得到消息,当局态度强硬,不肯作出让步,准备以武力镇压学生运动,
      学生的前途堪虞,中国知识分子的将来是悲惨的。这儿的人心情都极为沉痛。

        我受同人之托到天安门广场交捐款,半路遇到L教授,云这段时间在武汉出差
      ,昨日方归,武汉的学生运动亦如火如荼,昨天上车后火车在武汉长江大桥也受阻
      。到京后略事休息便随同事来声援。在广场正遇大兴县第一中学的游行队伍,问之
      知道他们是从学校步行来此的。又见北大学生在此募捐,凡捐款者赠《北京晚报》
      一张。哈尔滨工业大学的学生也设立了募捐箱。一位西安交通大学的学生说他们学
      校有1000多名学生来京。我对一位学生纠察队队员说我带来重要消息,他领我
      进入纠察圈,到清华大学学生的指挥部。我将所闻告诉他们,他们表示感谢,并说
      也从其他渠道得知,目前正在研究对策,尽力减少损失。我又将募捐来的一百多元
      连同一封慰问信交给他们。归去途中在一处布告牌上抄得关系网表一份:

        “ 试看今日之国家 竟是谁家之天下

        “邓(小平)系
         邓朴方——残疾人联合会主席,残疾人基金会主任,原康华公司老板,太子
         李铁映——教委主任,国务委员,李维汉子
         邓 楠——大公主,国家科委政策局副局长,其夫张宏为国家科委某局局长
         赵宝江——婿,武汉市市长
         贺 平——婿,最大官倒保利公司总经理

        “赵(紫阳)系
         赵大军——子,海南华海公司总裁

        “李(鹏)系
         李 阳——子,海南经济开发区副总裁
         秦基伟——国防部长

        “薄(一波)系
         薄希成——子,北京旅游局局长
         薄希来——子,大连市副市长

        “叶(剑英)系
         叶选平——子,广东省省长
          妻吴小兰(吴玉章孙女)——深圳市副市长
         叶楚梅——女,原国防科工委主任
          夫,邹家华(邹韬奋子)——机电部部长,国务委员

        “杨(尚昆)系
         杨白冰——弟,总政主任
         迟浩田——婿,总参上将
         廖汉生——妹夫,中央军委委员

        “万(里)系
         万伯翔——子,国家体委某司处长
         万绍芬——侄女,原江西省委书记(与倪献策有隙)
         李瑞环——婿,天津市市长
         黄 □——婿,原安徽省省长,因倒黄金调任江西省委副书记

        “聂(荣臻)系
         聂 力——女,国防科工委副主任
          夫,丁衡高——国防科工委主任

        “习(仲勋)系
         习近平——子,福建宁德地区地委书记
         习正宁——子,陕西省委组织部部长
         陈光毅——婿,福建省委书记

        “乌(兰夫)系
         布 赫——子,内蒙自治区主席
         乌 杰——子,包头市市长

        “刘(少奇)系
         刘 源——子,河南省副省长
         刘 震——子,青岛市副市长
         万润南——婿,原刘少奇之婿,现李昌之婿,四通集团总裁

        “李(先念)系
         江泽民——婿,上海市市委书记,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
         漆 江——养子,河北省委计委主任
         李海峰——女,石家庄市市委书记
         林乎加——大舅,原北京市市长

        “胡(启立)系
         胡启恒——弟,中科院第一副院长兼秘书长

        “陈(云)系
         陈 元——子,中共北京市委常委
         陈伟力——?,国家科委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副总经理

        “黄(火青)系
         黄毅诚——子,能源部部长

        “王(震)系
         王 军——子,成都军区副政委

        “陈(毅)系
         陈昊苏——子,广播电视部副部长

        “宋(任穷)系
         宋瑞年——子,青海省省长

        “杨(得志)系
         杨析综——侄,河南省省委书记

        “廖(承志)系
         廖 辉——子,国务院侨办主任

        “粟(裕)系
         粟戎生——子,解放军总参谋部军务部少将部长

        “田(纪云)系
         田纪震——弟,河南新乡市市长

        “贺(龙)系
         贺鹏飞——子,解放军总政治部凯利公司总裁

        “彭(真)系
         陈希同——婿,北京市市长
         张勃兴——婿,陕西省省委书记
         肖 秧——婿,重庆市市委书记
         傅 瑞——长子,公安部通讯局局长

        “王(丙乾)系
         王 辉——子,山西省大同市市长

        “李(富春)系
         李昌安——子,原山东省省省长

        “张(爱萍)系
         俞正声——婿,山东省烟台市市长

        “赵(守一)系
         赵 娣——女,河南省省委副书记

        “伍(云甫)系
         伍绍祖——子,国家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

        “肖(劲光)系
         肖永定——子,轻工业部副部长

        “罗(瑞卿)系
         罗 干——?,国务院秘书长”

        电视北京早新闻报导:在天安门广场的医务人员说绝食现场卫生情况太差,应
      采取措施以防疾病流行,要设立流动厕所;近来天气变化大,应预防感冒;为预防
      肠炎应使用消毒巾或酒精棉球擦手。

        美国之音报导,戈尔巴乔夫访问上海时,上海学生在外滩游行,访问日程不得
      不作些小改动。昨天,3万名上海大学生游行、静坐、绝食。与中共上海市委的对
      话毫无结果。归途中见一工地堆放的大口径水泥管上写着“打倒官倒”的字样。归
      后见到B,B从北大一教授处知道军队调动的信息。A闻之深感担忧。C计划下班
      后要去广场并在该处过夜,既然已知今夜将出现军队镇压学生的事件,决定通知C
      不要前往。

        听说西单商场和北京百货大楼已停业两天。该两处以及许多其他商店门前均挂
      着“声援学生”的牌子。前天商场并未关门,但售货员亦互相照顾,好腾出身来参
      加游行。总之,自学生绝食以来,学运就成为全城人最关心的话题。参加游行也成
      为区别是否爱国的标准。

        听说新凤霞向学生捐款1000元。

        从下午7时起,广场上的学生停止绝食,改为静坐。女生、体弱的学生则返回
      学校,男生在此坚持。

        今夜10时,中共中央、国务院召开首都党政军机关干部大会。李鹏代表中共
      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讲话。宣布要采取重大措施制止动乱。一些已经返校的学生
      听到李鹏的讲话后情绪激动,部份学生又重返广场。

        这一夜,我们都感到心情沉重。一夜睡眠不安。


      5月20日,星期六 多云

        因关心事态的发展和学生的安全,人们一早起来,打听消息。今天大众传播媒
      介的调子突然一变,完全按官方的口气报导。今天,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北
      京电视台“北京新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节目从早上八点半起成天播放戒严
      令。大家注意到这些节目很有特色。播音员一个个有气无力,好像念讣告一般,这
      种现象以前从未出现过。电台和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也反复播放昨夜党政军机关干部
      大会的消息。注意看昨夜出席大会的人员有李鹏、杨尚昆、胡启立、乔石、王震、
      陈希同、钱学森、周谷城、雷洁琼、胡乔木、康克清、姚依林等。赵紫阳未出席。
      这次大会可能在总后勤部举行,因镜头里可见到军车。闻从昨天午夜起即开始反复
      播送李鹏、杨尚昆的讲话。莫斯科广播电台报告一名女学生因绝食而死亡,但美国
      之音未播放同样的信息。根据后来的信息来源看,这消息可能不确。D按常规上车
      站搭车去学校,不一会即返回,说久等公共汽车不至,听说汽车司售人员罢工。遇
      数位北京医科大学学生,他们说绝食学生仍坚持留在广场静坐。一会来了20多位
      北医卫生学校的学生,均身穿白大衣,骑自行车往天安门广场去,带着白色横幅“
      天使愤怒”。学院区可见学生们或骑车,或截车,都向广场方向进发。被截的车辆
      多数允许学生搭乘。北京科技大学和中国地质大学门前学生成群,而北京农业机械
      工程学院门前则冷冷清清。北京林业大学大门内的招贴牌上贴着特讯:“14军、
      27军、38军、69军奉命调入北京市区。昨夜群众在公主坟、六里桥、新街口
      等地阻止军车前进。军车上有摧泪弹、高压水龙等。群众几分钟把军车的车胎札破
      ,存水放空。”校园里聚着大批学生准备进城。清华大学校园内还贴着几天前的学
      生致教师、校领导要求支援的信和物理系副教授徐湛的罢教声明。七食堂门前贴着
      公告:今天全天供应饭食。又有一张请求提供衣服被褥的声明说,请提供者写上姓
      名,日后尽量将物品归还。学生门带着旗帜纷纷动身。

        路上张贴的传单甚多。如三所一会(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农业部农研中心发
      展研究所、中信公司国际问题研究所、北京青年经济学会)的《关于时局的六点声
      明》,认为:1、这次以大学生为先锋、绝大多数社会阶层广泛参加的爱国民主运
      动,谱写了中国民主运动史上最辉煌的篇章。2、事态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严重地步
      ,完全是由于党和政府在决策上的失误和拖延所致。3、建国以来,党和政府从来
      没有像今天这样脱离人民,违背良知,与人民群众的意愿直接对立。其原因在于传
      统政治体制不能按法制轨道运行,没有政治公开性,形成了只关心上层权力斗争,
      不以民族利益和国家前途为重的局面。4、目前事态还在恶化。坚持已有的失误而
      继续失误,以致采取极端举动(如军管),将会导致真正的动乱,甚至造成民族分
      裂。这种黑暗的前景是经历过十年文化革命的中国人民所无法接受的。5、为此,
      我们呼吁公开高层的决策内幕和分歧,由全国人民共同作出判断和选择;我们呼吁
      立即召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特别会议,行使宪法赋予的最高权力,进行干预;我们
      呼吁立即召开中国共产党特别代表大会,对政治局最近一段时期的工作进行审议;
      我们呼吁各界声援活动务必保持理智和秩序,珍惜这次学生运动已取得的成果;我
      们呼吁各阶层人民组织起来,协助大学生做好维持秩序和后勤服务工作;我们呼吁
      绝食人员多多保重身体,争取尽快结束绝食,你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胜利,祖国需
      要你们以更新、更持久的方式去取得新的胜利!6、国家是人民的国家,政府是人
      民的政府,军队是人民的军队,中国现代化的历史潮流是任何力量都阻挡不了的!
      ”一份北大传单“致绝食同学、市民、中共党员的信”报告“绝对可靠的消息”:
      5月13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会议上,赵紫阳提出立即否定4·26社
      论,结果此建议以1:4被否决。15日,赵紫阳要求亲自到天安门广场向社会和
      学生宣布个人的意见,此议被中共中央办公厅以违反党纪为由阻止。5月16日,
      在有邓小平出席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上,赵紫阳提出:1、否定4·26社论
      ;2、由他个人负社论的责任;3、人民代表大会设立机构清查高干子弟(包括他
      的两个儿子)的官倒行为;4、公布副部长以上干部的行为背景;5、公布高干的
      收入、福利,取消特权。建议又以1:4被否决。5月17日,政治局以微弱多数
      免去赵紫阳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职务,结果需等事态平息后公布。结果通报全国人大
      常委会时,几乎全部副委员长拒绝接受,李鹏威胁以党纪处份他们中的中共党员。
      得到这消息后,体改委十个部委的人员静坐示威。”《告解放军书》:“解放军是
      人民子弟(兵),是保护人民而不是镇压人民的。不要做使人民痛、寡头快的事。
      38军曾拒绝镇压人民,是解放军的典范。”《告全市人民书》号召30万人在天
      安门广场绝食。

        学生在街上散发传单,路人争相索要。工人、市民一见车牌上有红色拉丁字母
      和“WJ”字样的军车、警车就拦截,令其折回,也不管这些车辆究竟干什么去。
      一辆“A”字黑色小卧车被截,车中的年轻军人极为不满,骂骂咧咧地,几个拦车
      的青年怒气冲冲地斥责他,挡住道路,军车只好掉头开走。一辆公安局的轿车趁人
      们不注意开了过去。人们高喊:“到前边你也过不去。”一位青年工人说:“现在
      工人的状况还不如臭老九。当局低估了工人的觉悟。”

        六里桥、公主坟等处路边聚着许多人。听说昨夜许多学生和工人出来拦截军车
      。白发老大娘也来规劝士兵回去。经过301医院门口,见那儿围满了人,问之,
      回答说听说医院院内藏有军队。把门的军人不让群众进入,双方就相持着。几个学
      生在手风琴伴奏下唱解放军歌曲,所带的旗帜上书“北大自由乐团”。三架迷彩色
      直升飞机在低空向西飞行,行人向它们挥舞拳头。有人传说伞兵在广场空降,踩伤
      学生,后来知道这是谣传。在一些路段,快慢车道之间的分隔障(水泥墩或铁栏杆
      )被拆卸用作路障。二十多个年轻人举着“北大博士演讲团”的小旗在马路上向西
      行进,他们说此去的目的是向军人宣传,说明事实真相。他们停住脚步,问路人对
      昨夜李鹏、杨尚昆的讲话大家同意不?人们齐声回答:“不同意。”学生提醒大家
      ,电视和电台的新闻中均省略了李锡铭汇报学潮情况的发言,他指责民主党派口说
      声援学生,但并未送过物质,而我们送了。

        路上不见公共交通车辆,其他车辆也很少。一辆带大使馆车牌的卧车经过,又
      有一个外国人坐在汽车里录像,人们即向汽车伸出食、中二指作“V”字形。不时
      有卡车载着头缠红、白布条的学生、工人飞驰而过。有的工人手持“拦军车”的纸
      牌。带着“首钢人”横幅的工人最引人注目。一辆卡车前端的白布横幅上书“北京
      工人自治联合会”。

        上午10时许,北京师范大学教师员工三四十人,包括年龄较大的女教师,乘
      卡车前往天安门,他们肩上斜挎白布条,胸前用纸片写着职务、姓名。

        复兴门边,广播电视部的铁门紧闭,门前许多人在呼喊:“李鹏下台!”、“
      李鹏流氓!”、“艾知生下台!”等口号。一个学生骑自行车经过,手执纸牌,上
      面写着“严惩国贼”。遇M秘书长和N干事。他们都显得心情沉重,说民主党派本
      来想在平息事态中起点作用,但现在只好沉默。又逢O君,说早上9-10时在六
      里桥见到学生拦军车。一些学生扑在军车上哭,一些学生向士兵读报,因为士兵一
      周来只忙于军事演习,从未读过报纸,未听过广播,未看过电视,读着读着,一些
      士兵都流泪了。听说有许多军车的轮胎被老百姓札破,以防它们开到天安门镇压学
      生。一辆离群的军车在北太平庄问路,一位老太太将它引入死胡同,该车的轮胎也
      被人民所刺破。

        在西四,一面红布横幅拉在两棵树之间,写着“军民一心争民主”。有一些学
      生往南或往北骑车或步行。行人不免向它们打听学运的情况。一位学生说:天安门
      广场从上午9时起断水,是李鹏在人民大会堂下的命令,群众要冲入大会堂,被学
      生纠察队所制止。又闻人们将井盖打开,让自来水流出以供应用。学生门号召大家
      踊跃捐水。

        电线杆上、布告栏上贴着5月18日《科技日报》“社会法制版”以及《人民
      日报》记者所摄众拦军车的照片。一则简讯云:万里支持赵紫阳,李鹏威胁要以党
      纪处份。

        晚上人们自发地聚在一起谈论。有人说传首都钢铁公司和燕山石油化工公司工
      人实行12小时罢工,但这应是谣言,声援学生的工人都是下班后出来的。戒严令
      公布后,连坚持上课的学生也停止上课。学生与市民一道在丰台、沙子口、六里桥
      、呼家楼、古城、昌平清河等地拦截军车。上午9时半在六里桥、八角村和丰台,
      警察用警棍打伤多人。在老山,工人与士兵发生冲突,军方使用了催泪弹。

        街上人山人海。有许多学生截车前往天安门广场,群众夹道欢呼。一车车学生
      带着“和平敢死队”的横幅到进城路口拦阻军车,并向军人宣传。因为交通警几天
      来不上岗,交通秩序无人管理,在豁口处发生交通堵塞,几位学生在疏导车辆。几
      辆运送粮食的卡车上贴着“保证供给,为民送粮”字样。

        5月21日夜9时南京工学院学生赵禄、李敏士在纪念碑北侧举行婚礼。群众
      议论纷纷,无不谴责李鹏倒行逆施。一位青年女工说,她每次上天安门广场都要捐
      款。听说有的工厂为限制工人声援学生,明天星期天也要上班,上班者有奖。有的
      工厂今天即已严格实行上班登记。路边立着纸牌,上面写着:天安门告急,军队可
      能动用催泪瓦斯,号召人民捐水和捐献毛巾、口罩。群众踊跃在北京师范大学南门
      、新街口豁口等地捐献新毛巾、装着清水的塑料瓶。许多人在食品店购买食品、饮
      料送给学生。闻一些高校贴出“抗议军管”的标语。一辆来自湖南常德的货车停在
      路边,司机在观看,群众对司机说希望你将北京事件的真相告诉湖南人民。有人说
      为何不用公共汽车作路障,但公共汽车公司控制甚严。多辆个体户的摩托车在帮助
      运水。听说这些摩托车队在郊外巡逻,发现军车即回来报告。9时半,一辆大轿车
      载着许多女学生,她们边哭边说:为防意外,决定将女生从广场撤出。一辆汽车通
      过,车上写着“今晚有空降兵”。一位行人说:“市区怎么能空降呢?”得到一张
      传单《中共中央、国务院直属单位部份党员干部职工告全国人民书》,说他们不承
      认李鹏。

        归后,恰见G从承德办事回来。说下火车后发现没有公共交通车辆,向一辆三
      轮车问价,竟索价50元。于是向住在车站附近的友人借来一辆自行车。途中见天
      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人山人海,自行车只能推行。19日下午,承德大学学生游行
      ,学生队伍后跟着市民和军人,游行过程中秩序很好。今天有许多承德大学生买票
      进京声援。

        半夜,听见远处传来喊声。打听方知是学生、市民喊人去截军车。5月18日
      有游行示威的城市计30多个,包括广州、长春、郑州、呼和浩特、济南、贵阳、
      银川、天津、成都、昆明、合肥(陈登科、公刘参加)、上海、福州、长沙、哈尔
      滨、南昌、海口等。



      5月21日,星期日 晴

        北京电视台的六点新闻说,截至目前为止企图进城的军车仍被阻在城外未能进
      入市区。播音员的声音依然有气无力,给人极为深刻的印象。又说有五六个液化石
      油气站无气供应。并播出《人民日报》社声明:20日市上所见的《人民日报号外
      》非本社所印。以后的新闻节目中却只字未提及军车被阻的消息。

        上午,市民抢购蔬菜、食盐和酱油等。小贩乘机抬价。黄瓜从昨天的一斤6角
      涨到9角,番茄从每斤1元3角涨到1元6角;莴苣从每斤0.25元涨到0.6
      元;洋白菜从每斤3角涨到5角。

        街上人们交换着信息。昨天下午北师大教师曾进城游行。香港有数万人冒雨游
      行到新华社香港办事处门前,抗议戒严令,并要求延迟交还香港。有市民议论,听
      说有的单位规定今日不休息,工作人员必须继续上班,强迫人民在星期天上班,这
      是变相软禁。几位大学生向人募捐食品,一位行人不知怎的挎包里装有许多方便面
      和面包,他当场将这些东西捐了出来。一位女学生很坦率地说带馅的或咸味的食品
      最受欢迎。

        西皇城根人大常委会招待所门外贴着标语:“不走议会道路不会有民主”。

        蓟门桥上有北京电影学院学生写的字样:“天地人声动,壮士惨不骄。落日照
      大旗,神州风萧萧。”

        北师大墙上贴着一份“北京工人自治会筹委会公告”,言限24小时答应所提
      要求,否则5月20日将举行全市总罢工云。日期署的是5月19日。一份以学生
      名义写的大字报上抄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80条:国务院在全国人大和人
      大常委会的决定下发布命令;又要求市民到天安门广场放风筝、气球和鸽子;并说
      :“如果军管,我们要在一个月内感化他们。”有人传说因为政法大学的纠察线没
      组织好,学校被军人进入。但我们在政法大学门口未未注意有军管的迹象。

        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数比昨天少;珠市口一带马路上设了许多路障。听说从5月
      22日至25日,外地来的学生可在北京火车站前广场的指定地点坐火车返回。今
      天街上仍出现游行队伍,但人数很少。

        下午,电视新闻又播出天安门广场的镜头,播音员薛飞的声音仍有气无力。

        听说武汉长江大桥因学生静坐而交通中断,今天大桥为武装警察所接管。


      5月22日,星期一 晴

        今天马路上见不到一辆公共交通车辆。听说是奉命停驶。人们只好用自行车送
      孩子上学。

        街上张贴着许多传单,如:“市府下令星期日上班,就是软禁人民”。一份小
      字报写着:“倡意(议)书:为支援学生,请市民自觉遵守、维护秩序——北京市
      民”。又见“北师大求援”的大字报说,急需近日关于学运的报导,用于对军队作
      宣传。另一些传单的内容有:示威同学应头缠白布,上书绝食二字为记,勿为坏人
      所欺骗;5月19日的戒严令是李鹏派所为,邓小平未在戒严令上签字等等。一根
      电线杆上贴着一张纸条:“如果……我儿子就不上大学”。

        在护国寺路边立着一份“北京音响器材厂罢工宣言”,内容是:

        “自5月19日以来,共和国的形势已严重逆转,要想挽回局势,救共和国于
      危难中,只有全民起来,共同奋斗到底。

        “我们北京音响器材厂的全体工人都郑重宣言,我们自5月20日8时起举行
      罢工。

        “我们要求
        “(1)全国人大立即罢免李鹏的总理职务、杨尚昆的国家主席职务
        “(2)赵紫阳不得辞去或被免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职务
        “(3)政府立即停止向北京派军队的行动,取消戒严措施

        “这是我们这次罢工的最低要求,不达目的决不复工
        “其他有关经济和国家体制方面的要求随形势发展另议

                         北京音响器材厂罢工工人
                         (罢工责任承担人周国强)”

        旁边又有一份如下的声明:


                  声明

        这次我厂罢工,其一切后果由我一人承担
        我自愿承担这次罢工行动的一切责任,有关方面对我或抓或杀,本人义无反顾
        我要求当局不得对参加罢工的工人进行任何形式的刁难迫害
        特此声明,立字为证

                                    周国强”

        午间半小时节目今天未经宣布即停播。中午12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改播新闻
      ,云军车仍被阻于城郊,一位军官说群众对我们不理解,我们不是来镇压人民的。

        从交谈中得到一些有关消息。区政府向居民委员会传达,军队进城是为防止政
      变。昨天历史博物馆出来一位中年妇女,作过激的演说,惹群众的愤怒,欲上前揪
      她,为学生所阻。呼家楼昨天出现数辆军车,拉着瓦斯罐,被群众拦阻截回。协和
      医院奉命不再收治示威学生,外科病房腾出,准备接收伤员。这几天市面上自行车
      零件走俏。许多人在争购食盐。

        下午在街头见到许多传单和大小字报。如:徐向前表示,谁向人民开枪我就枪
      毙谁。邓颖超说,如果李鹏下令开枪她就退党。李鹏留学苏联时功课极差;其妻朱
      琳为华能公司总裁,其子李阳为海南开发区副总裁。一次朱琳在出访中丢失假首饰
      ,向人家索赔,后来又在沙发中找回。街头还贴出呼家楼被阻军车的照片。西单路
      口贴着“邓大姐、徐帅伸出正义的手,救救学生,救救祖国”。一些学生在街头演
      讲并募捐。在这儿出现几天不见的交通警察,又有学生、市民臂缠红箍在此帮助维
      持秩序。交通甚为拥挤,但尚称畅通。闻今天有4000名交通警上岗。

        北京知识界、文化界、文艺界、新闻界人士万余人游行。参加的单位有中共中
      央党校、中国电影家协会、中国舞蹈家协会、工人日报社、光明日报社、中国食品
      报社、中国桥(NEXUS,МОСТ)杂志社、文学研究所、哲学研究所、鲁迅
      文学院作家班以及青年理论工作者等,标语口号有:“召开人大,罢免李鹏,民主
      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反对镇压,反对军管”、“反对戒严
      令”、“恢复正常秩序”、“打倒李鹏反党集团”、“李鹏李鹏,不下不成;捍卫
      民主,人民必胜”、“人民团结起来,全民截兵,反对军管,军管军管,越管越乱
      ”、“先抓李鹏,抓完李鹏,再抓小平,抓完小平,天下太平”、“小平小平,就
      是不行。军管被阻,戒严不灵;李鹏李鹏,昏庸无能;丧心病狂,好景不长”、“
      李鹏昏庸无能,流氓无赖”、“李鹏不下台,我们天天来,白天睡觉晚上来;晚上
      睡觉白天来”、“你有暴力,我有鲜血”、“粉碎非法军管”、“再陪学生坐坐”
      等。队伍分东西两路,下午2时许进入天安门广场。

        广场北侧长安街上停了一辆大轿车,挂着“中戏人”的横幅。十多名中国戏剧
      学院的学生站在车顶上喊口号,还有小鼓伴奏。

        一架直升飞机在长安街上空飞行,散发传单。许多传单飘入中南海。我拾得一
      张,上面印着:“七位老将军(杨得志、张爱萍、叶飞、陈再道、肖克、宋时轮、
      李聚奎)表态:①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不能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不能镇压人民,
      更不能开枪。②在当前形势下军队不宜进城。”

        广场上的学生纠察线已经撤消,广场可以自由出入。广场上树立了许多校旗、
      横幅,据统计有319所北京和外地的高校学生在此静坐。但守在校旗旁边的学生
      并不多,他们是轮流来此值班的。据说有10万学生准备坚守广场。

        读到5月22日《科技日报》载“北京戒严40小时”(陈九才、王渝5月2
      2日凌晨2时报导),言20日广场上的人数达20万。夜间人民与被阻军车进行
      恳谈。21日晨6时,因为天气较冷,在广场的医生建议留在广场过夜的人员起来
      活动,于是广播站播放轻快的乐曲,大家都活动起来。还有人将风筝放上天空。长
      安街上交通十分通畅,记者从天安门到公主坟,汽车只走了24分钟。是日夜间9
      时,一对青年在广场举行婚礼。

        听说上午6时28分,石景山地下铁道出口,北京师范大学学生第18和平敢
      死队27分队队员100多人被武装警察打伤;10时,在大井发生武力冲突。军
      人伤60人(重伤4人);学生轻伤11人(抑10人),均为外地学生。

        建国门边一所大楼上挂着一面巨大条幅:“逆民主潮流而动的没好下场,民主
      万岁”。
        香港百万人,包括工人、家庭主妇、学生等,游行抗议北京戒严,一反平日不
      关心政治的做法。

        夜间10时半,二千武汉大学学生进入地下通道过夜。

        街头传单,揭露李鹏的三点建议:1、最迟明晨5时镇压,死20万人也无所
      谓;2、明晨5时,清洁工人准备清扫战场;3、清河农场监狱腾空,准备接受被
      捕人员。

        北师大东门前男女学生在此设立纠察线,并唱国歌、国际歌。


      5月23日,星期二 多云转雨

        听说石景山八角地区有军车被阻,便骑车前往观察。广播电视部的301医院
      门前,见大门开着,秩序正常。路上偶见卡车载着学生或首钢工人驶过。中午到达
      八角桥,桥上有许多碎纸、玻璃、和一段烧焦的木头。附近有十多名大学生在对群
      众作宣传,数十位市民围在他们周围。到八角里,路边不时见到人们成堆地聚着交
      谈。但直到苹果园、石景山均未见军车。在一个居民区,见到山墙的黑板上写着“
      欢迎解放军”、“军民一家”之类的标语。天气越来越阴暗,我怕下雨,便往回返
      。在几个十字路口,见到戴“首都维持秩序工作队”袖箍的人在维护交通秩序。到
      礼士路口,起了大风,随即落下雨滴,我连忙将自行车停在地铁站入口处,与许多
      市民一道到里面避雨。听说地下铁道列车在停驶三天后今晨10时38分古城—北
      京站恢复通车。131条公共交通线路也恢复正常营运,42条线路部份通车。复
      兴门、宣武门、和平门、广安门、虎坊桥、前门等地的路障已被清除。

        阵雨不久即过。在新华门前见到几条横幅:“反对李鹏制造动乱 政大研究生
      ”、“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科大”、“和平请愿,静坐示威”、“不是政府镇压
      人民,而是人民决定政府”、“表我心意——个体铮铮餐厅”。此处还设有“协和
      救护中心新华门分点”,志愿救护队员穿着白色工作服守候在此。地面湿漉漉的,
      天安门广场和周围地区仍有许多人在活动。闻今天一早广场上的学生帮助清扫广场
      ,据说清除的垃圾数量为平时的10倍;防疫站工作人员前来喷洒药水。中国红十
      字会紧急呼吁,希望医疗部门勿将救护车撤离广场。下午1时30分,以知识界人
      士为主的数万人,包括高校师生、文艺界、新闻界和一些工矿企业的工人,在复兴
      门集合,游行到东西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呼喊口号:“撤出军队”、“取消戒严
      ”、“维护宪法”、“保障人权”。下午2时,天安门城楼下出现了玷污毛泽东画
      像的事件。湖南浏阳达浒乡滩头小学(一说官渡中学)教师裕鸣飞(另有记载云余
      志坚或余鸣飞,26岁,一说25岁)、《浏阳日报》美术编辑喻东岳(22岁)
      、和湖南省汽车运输公司浏阳分公司工人鲁德成(26岁)等3人(一说4人)将
      城楼上的毛泽东像玷污。传说他们19日即到京,白天混在市民敢死队中,夜间露
      宿在广场上;今天上午在东单买了墨汁、油彩、广告颜料、纸张、毛笔等,又向卖
      煎饼的小贩要来鸡蛋壳;他们用纸笔书写了标语“五千年专制到此可告一段落”;
      下午2时将标语贴在天安门城门洞两侧,并用鸡蛋壳装颜料和墨汁,掷向毛泽东巨
      幅画像。他们被在周围的大学生和市民当场抓住,并扭送公安机关。他们声言对此
      事件负全部责任,此举动机未明。据说鲁德成于1980年曾因投毒被拘役。这事
      件后来在电视新闻中播出。弄脏的毛泽东画像当即撤下,当晚10时半一幅新的画
      像重新挂上城楼。

        街头贴出署名“首都知识界”的《告全国同胞书》,内容有:“自4月15日
      以来,中国大地上正发生着一场以北京青年学生为先导的全民爱国民主运动,引起
      了国内外的极大关注。目前,这场运动正受到李鹏等一小撮反动势力的阻挠,面临
      着中途夭折的严重危机。同胞们,这场运动的成败,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和
      前途,关系着中华民族的命运和前途。”“为此,我们呼吁全国同胞们:1、紧急
      行动起来,为使中国人像真正的人一样生活,为拯救祖国于危险之中,坚决把这场
      伟大运动进行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2、鉴于北京生产、生活、交通秩序处
      于正常状态,北京根本无戒严的必要,呼吁立即取消戒严令,进京部队迅速撤离。
      3、敦促立即召开全国人大或人大常委会紧急会议,对这场运动的性质作出肯定性
      的正确评价,否定《人民日报》‘4·26’社论。4、鉴于李鹏在处理这场爱国
      民主运动中严重的渎职违法行为,建议依法撤消其党内外一切职务,并改组本届政
      府,以谢天下。5、敦促政府实行新闻开禁,允许民间办报,切实推行政治公开化
      ,还政于民。6、敦促政府继续深化改革,人民将与政府共同承担改革中遇到的困
      难。”市民请愿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北京市市民请愿团第一号令》云:“市民纠
      察队、和平敢死队对一切违反人民意志、违反宪法的行为,‘有权采取一切手段,
      强行处置’。我们全体市民重申坚决与爱国学生站在一起。”

        下午3时半风雨大作。我在归途遇雨,衣服尽湿。

        今晚北京电视台的北京新闻报导,今晨在八角北里,被阻的军车后撤时出现意
      外事故,因一辆汽车突然加速,站在靠后帮处的一位军官头朝下摔下车来,周围群
      众将该军官送往医院,医务人员发现他的瞳孔已经散大。屏幕上出现地上一滩血迹
      的镜头。美国之音宣布增加几个播出频率:17890千周(波长6.8米)、2
      1585千周(波长13.4米)等。德国电台报导,一些美国人参加了中国留学
      生抗议中国政府的游行。

        读到李鹏5月22日讲话的内容:“最近以来没召开政治局会议,但几乎所有
      同志都研究过形势。多数人认为目前发生的是有计划有预谋有目的的动乱。不能从
      4月26日社论后退。社论可以写得更好一点,把两类矛盾写得清楚一点,这是总
      结经验的问题。”“这是长期自由化的结果,要将西方民主、自由、人权引进来。
      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再退就把政权给他们了。你退一步,他进一步;你退两步,他
      进两步。5月19日,我两次重复说‘极少数极少数’,这些人,一、二、三线都
      有。”“我不愿党内分裂,但这也不是意见分歧。”“赵紫阳访问朝鲜时,我们已
      将社论内容用电报告诉他,他表示同意。他4月29日回国后,却说社论调子太高
      ,定调不准。5月3日在纪念‘五四’大会上讲了中国经不起动乱。但我们要他加
      上反自由化,他不采纳,反说学生的爱国热情很好。5月4日他与亚行董事的讲话
      未经中央常委批准,调子与4·26社论不同,并已广为传播,从中可以看出党内
      有不同意见。五四后学潮升温,声援者达百万,外地也有人来京声援。”“我党以
      谁为核心?主要方针为邓小平同志所提。邓小平同志是总设计师。赵紫阳做了不少
      工作,但他只是执行。他在工作中也有失误。他在与戈尔巴乔夫的会谈中说十三届
      三中全会决定,所有重要问题都要通过邓小平同志,把邓小平同志抛了出来。第二
      天北京就出现游行,口号是打倒邓小平。应当旗帜鲜明地拥护邓小平同志。”“5
      月19日讲话是中央批准的,戒严是政治局常委决议。赵紫阳请病假拒绝参加。这
      是谁在破坏团结?5月19日清晨看望绝食学生时,他将党内分歧暴露给全国人民
      。问题就在党内,否则不会到目前的程度。不从党内、从根子上解决不行。”乔石
      说:“我们给过学生许多台阶下。军队进城,等适当时机清场。要求学校、家长劝
      学生离开。公安局可派便衣协助。”


      5月24日,星期三 晴

        今天美国之音又受干扰。同事Q说昨天下午风雨交加时,他正在前门,便避入
      前门洞躲避,门洞内风极大,人们都觉得寒冷,于是一齐大呼:“李鹏下台”。此
      时游行群众仍冒雨前进,也在喊“李鹏下台”的口号。住在北三环路的同事P说连
      日有人在安贞桥等候,准备拦截军车。有二辆二路公共汽车每晚开到桥上挡路,次
      晨司机骑自行车来此将汽车开走。听说前夜有四名军人穿便衣企图进城,但他们前
      额上有帽印,所以被群众所认出拦截。他说如果能收集此次学运中所摄照片,汇编
      成册,将受欢迎。闻有出版社将出版《论独裁》,在这个时间发行此书,当能畅销
      。五道口墙上写着:“军车终点”。此处有一张署名“北邮人”的大字报,云毛泽
      东曾说邓小平是个危险人物;张春桥曾说此贼上台则千百万人头落地。
        街上贴着多种大小字报和复印的材料。如一张《星岛日报》载李鹏强迫各省表
      态,但仅北京、天津、广东、江西、河北表示支持。闻许多外资企业用电传接收香
      港报纸的消息,并将其复印散发。而且他们鼓励职工游行。一份传单“旗帜鲜明地
      反对动乱”说:军队不应对付手无寸铁的人民,若军队强行进入广场,则无法阻止
      广大官兵站在正义一边。邓小平活不了多久,但新邓小平上台面目更可怕。邓小平
      在历史上还有进步作用,而李鹏一点没有。

        多处贴着海报:“全市大游行”。下午科技界、教育界、医务界、文化界、新
      闻界的知识分子举行游行。

        广场上静坐的学生并不多,而且主要是外地来的学生。一面旗子上写着:“云
      南——发扬护国精神”。北京学生有的回校,有的回家休息,有的到外地作宣传。
      广场上垃圾极多,尤其是塑料瓶,恐清洁工人来不及清扫。人民大会堂前官方也安
      装了一个高音喇叭,不断广播,与学运之声对着干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 【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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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ND-CM)

      ·—·—·全球首家中文电脑期刊 中国新闻电脑网络(CND)主办·—·—·

                 —— 增刊 第一二四期 ——
                 (一九九七年六月八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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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目录 (zk9706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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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⒈【六四日记】 殷红的六月(三)                 江 东
      ⒉【附录 一】 部份挽联和哀悼死难者的标语
      ⒊【附录 二】 部份标语横幅
      ————————————————————————————————————
       《华夏文摘》是由CND义务工作者提供的免费服务。订阅或停订本刊的方法
       请参照本期文摘的封底。意见和建议请寄:cnd-cm@cnd.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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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署名也请注明)。若是文摘,敬请详细注明原稿的来源和出版时间,谢谢!
       凡原载于本刊的文章,除非本刊另有安排,请勿在营利性出版物上转载。本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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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红的六月(三)

                      ·江 东·

        (续上期zk9706c2)

      5月28日,星期日 多云转晴

        听说今天将举行全球华人大游行。晨,B来告可能学生拟于大游行后撤出天安
      门广场。我匆匆食煮鸡蛋一个,即与之一同骑车往观。一路上读传单。抵达广场时
      已是11时许。广场上静坐的学生不多。纪念碑前有许多用塑料布搭成的简陋小棚
      ,棚里地面垫着塑料布和被褥,一些学生就在那儿坐卧休息,棚外地上也铺着许多
      塑料布,上面杂乱地晾着棉衣、被褥。有些学校以硕大的塑料桶权充镇柱,并用玻
      璃绳围出自己的地盘。整个广场上食品包装袋、空塑料瓶、纸片等狼籍满地。这种
      场面远看亚赛难民营一般。广场上已无汽车,历史博物馆门前停着几辆急救车。广
      场东侧入口处立着首钢工人纠察队的红色旗帜。该处附近有一排木质的布告栏。我
      在上面读到任畹町的文章,云1979年西单民主墙上有人提出应设立人民委员会
      ,这种说法是合理的;一元化八位一体(党权、党国、党法、党经、党文、党军、
      党民一体)体制是不符合民主潮流的。

        现在纪念碑下的保卫广场指挥部把守甚严,只能凭通行证进入,而通行证每天
      更换(由秘书组管理);有一位公安局派遣的特务使用旧的通行证企图混进去,被
      负责保卫的学生发现扣住,后由公安局领回。

        历史博物馆北侧的人行道上设立了临时厕所,但管理不善,粪尿未及时清除,
      厕内气味难闻。尿液还流入旁边一个行道树坑内,坑内一株槐树已将枯死。

        一位卖食品的个体户用三轮车往广场送凉粉,并用塑料桶装着开水。他说他一
      天来送两次,学生免费。

        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小阵雨。这时天色极为阴沉,似有雨意。中午以后乌云渐散
      。听说从上午9时半起北京市数万人集合游行。正午,游行队伍到达复兴门,然后
      沿长安街到天安门,并绕广场一周,再走向建国门,并向北拐。这些队伍主要来自
      高等学校。其中北京高校占大多数,外地院校较少,一些外地院校学生加入北京院
      校的队伍。一位学生骑着自行车并举着深圳大学的旗帜。北京科技大学教师各举扫
      帚和横幅“义务劳动,扫除腐败”。清华大学所举标语有:“I have a 
      dream”、“By People, Of People, For Pe
      ople”等。有人举着做成稻草人状的李鹏模拟像,有人举着做成靶子形的李鹏
      像。此时,广场上人数渐多。一辆家用三轮车车身后部挂着纸牌:“邓小平下台”
      ,坐车人也手持纸牌,上书“李鹏下台”。北大一辆宣传车在历史博物馆前广播,
      聆听者甚多。闻游行队伍共分五路,走在各主要街道,包括南长街、府右街、地安
      门等。历史博物馆前的布告栏上贴了许多传单、报纸复印件等。见一份外地高等学
      校联合会的“紧急通知”,云部份外地学生任意截车来京,横冲直撞,造成不好印
      象,希望注意。26日《文汇报》说学生领袖连夜开会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与会
      的300人中有282人参加投票,其中56%的人主张继续坚守广场,28%的
      人主张在全球华人大游行后撤离,13%的人主张在政府答应最低要求后撤,3%
      认为应走一步看一步。又言原来学运之声只广播新闻稿件,每晨广播贝多芬的欢乐
      颂;现在又加播流行歌曲。目前五月花乐团来演出,闻台湾一位歌星正接洽来此表
      演,届时当实况转播。从这儿还得到如下的信息:有20万军队被阻在北京外围,
      离市区最近的距天安门约1小时路程,处于第二圈的有两小时路程。万里今住上海
      西郊宾馆。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是:学生绝食达7天之久(中美合作所囚禁的中共
      地下党员曾举行绝食,持续了3天);参加绝食的人数达3000人;政府对绝食
      人员不理不睬;政府用直升机向人民撒传单;戒严宣布多日,人民仍自由地集会游
      行。据统计,从5月27日至28日,进京的外地大学生计500人,离京的14
      88人。

        听说《新闻出版报》载文评戒严令“严禁中外记者利用采访进行挑唆,煽动性
      宣传”的说法。

        广场东侧与历史博物馆相对处是香港捐赠物资接受处,工作人员正用绳子围出
      一个地盘。一辆运货卡车停在栏杆外卸货,人们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食品,问之,
      知是用募捐的款项购买的。人们在整理成堆的红色行军帐篷和黑色塑料袋,有些塑
      料袋的口敞开着,露出其中装着的食物。香港同胞到目前为止向学运捐款达120
      万美元。又闻广场上每天要支出8万元人民币。

        自星期二以来,官方在人民大会堂前架设高音喇叭,天天大声广播。今天天安
      门前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西城区五市民致戒严官兵信”。

        长安街有交通警察值勤。游行队伍来到后,街上的人一下多起来。有两个人站
      到警察指挥台上摄影,被警察推下去。

        新华门前新增一块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制作的白色泡沫塑料板,上书鲁迅语录
      :“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想,什么凶残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
      渴望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这儿还有如下的标语:“完了?
      没完”、“不要在枪口下生活”、“北京不要在枪口下生活”。


      5月29日,星期一 晴

        在街头见到香港报纸的影印件云:5月1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赵
      紫阳坚持说学生运动是爱国民主运动,并提出辞职;阎明复支持赵紫阳;后赵紫阳
      以患重感冒的诊断住院。

        天安门广场上外地高等院校的旗帜多于北京院校。毛泽东纪念堂北侧拦出一个
      区域,用以安放香港人民捐赠的旅游帐蓬。帐篷均不大,或红色或蓝色,除门外还
      开有小窗。这儿立有校旗的外地院校有:安徽大学、延边大学、湘潭大学、武汉工
      学院、武汉水运工程学院、山东大学、山西大学、合肥工业大学、中国科技大学、
      浙江师范大学、武汉钢铁学院、抚顺石油学院、西南师范大学、中南工业大学、淮
      海大学等。见淮海大学校旗上所书校名系胡耀邦所题,该校于1985年在连云港
      成立,师资来自江苏7所大学。广场上有一张通告,说今天傍晚在广场举行民主女
      神像落成典礼和庆祝活动,中央美术学院等10所艺术院校的学生制作一座高5米
      的民主女神塑像,准备安装在广场。

        《人民日报》报导,学潮以来,进京离京的外地大学生达37万人次;最近来
      京的学生人数减少,而离京返校者每日在3万以上。据统计今天来京的学生仅12
      0人。

        夜间与B一同到北大访友不遇,遂于三角地看大字报。该处学生的广播站在广
      播。而同一地点另一高音喇叭在广播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听说这喇叭是今天
      刚安装的。一张署名“生物系研究生彭嵘等10人”题为“倡议书”的大字报云:
      “为了抗议李鹏等一小撮野心家、阴谋家无法无天愚弄人民、强奸民意等一系列劣
      性,我们号召北大以及全社会每一个热爱民主自由的热血男儿用各种特殊方式来表
      示我们极端的愤慨和绝望。这种特殊方式就是剃光头。昔日反清义士以剪辫子表示
      他们追随革命,推翻帝制的决心。今天,我们毅然削去满头乌发,显示我们追求民
      主,反对独裁专制之充份信念。”北大“筹委会”在广播中号召同学们积极参加“
      空校运动”,建议同学们在一周内撤出学校,回家闹革命。

        C等今夜去广场看安装女神像,但不久即归,说女神像今天不能安装完成。

        听说北京体育师范学院今天传达文件,说“赵紫阳同志的一些行为违反党纪”
      。该学院党委书记华鑫在大会上提到全球华人大游行时说:华人游行,中国人参加
      干什么?在座的教师们想笑又不便笑。此人是崇实中学校友。


      5月30日,星期二 晴

        今天早上听电台广播一段不新的消息:24日军人陈子平在维持秩序时被群众
      推挤到车轮下,车辆突然开动,陈子平被碾压丧生,有关部队给他记一等功。

        我到天安门广场去,见国旗杆南侧40多米处有用铁管搭成的架子,几位学生
      在对一尊高10米、用塑料和石膏做成的民主女神像作最后的加工。广场上一辆防
      疫车在喷洒药水。又见到有几堆衣服、被褥似乎已为人抛弃,任人践踏。学运之声
      广播站驳斥今早电台对陈自平事件的报导,说官方的报导前后说法互相矛盾,5月
      25日《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均说该军人站在车上向人群招手,车辆突然
      加速,他站立不稳,头朝下跌到地上,伤重而死;如果是在人车拥挤的环境中维持
      秩序时被推到车轮下,则此时车开得极为缓慢,不可能将人压死。我回到女神像处
      ,该塑像已经安装完毕,身上覆以红绿绸布。安装者正在用钢锯将铁制的脚手架锯
      断。周围观看的群众数以万计。揭幕仪式开始时已经十点多钟了。一位学生宣读《
      民主之神宣言》:“亲爱的同学们、战友们、同胞们:今天在人民的广场上高耸起
      一尊人民的神像,她就是‘民主之神’,我们把她奉献给绝食的勇士们,奉献给广
      场上的战友们,奉献给全国百万大学生们,奉献给全北京、全中国、全世界支持我
      们这次民主斗争的人民。”“久违了,民主之神。七十年前,我们的前辈曾高声呼
      唤过你的名字。为了你,难道我们还要等七十年吗?民主之神,已是广场大学生和
      亿万人民民主的象征。民主之神,你是挽救中华民族的希望。民主之神,你是19
      89年中国民主潮的灵魂。今天你庄严地站在广场上向全世界宣告,中华民族民主
      运动的大崛起已开始了一个新的纪元。”“我们坚信真正的民主到来之日,我们一
      定会再来广场,树立起一座雄伟、高大、永远的民主之神像。这一天会到来的。中
      国人民把民主之神永远挂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

        保卫天安门指挥部在纪念碑的台阶上举行新闻发布会,有中外记者参加。“外
      高联”的负责人李录代表指挥部讲话,说:“现在局面已到了一个紧急关头。”“
      学运发展处于一种非常悲哀的境地。”“我们认为目前的政府已失去了对话的资格
      ,我们希望恢复对话,但要政府答应四点:一、撤消戒严令;二、撤回军队;三、
      保证不对参加这场运动的任何人进行任何形式的秋后算帐;四、实行新闻自由,公
      开报导。只有政府答应以上要求,我们才能与政府对话。今后,我们仍坚守广场,
      进行各种形式的斗争,同时发动更广大的同学参加到这场运动中来。”

        到中午广场上的群众多已散去。广场东北角为工人自治联合会所占。这儿的栏
      杆上还挂有几幅横幅:“沈阳爱国市民自治会声援团”、“国正民心顺,官清民自
      安”、“天津工人自治会声援团”等。

        新华门前,在此静坐的人并不多,武装警察也仅剩10人,6人分坐在大门两
      边,大门前4人站立,其中2人手中执枪。听说今早六时此处武装警察数量仍很多
      ,成排坐在门前。这儿放着一个募捐箱,内中的钱并不多,有一元一张、十元一张
      的。此处还有一张大字报,上面写着:“最新武打片《屠刀》,中国武打明星李鹏
      主演。历史片《垂帘听政》,历史舞台老演员邓小平主演”。

        路上见到一张传单上写着:5月27日香港举办“民主歌声献中华”演唱会,
      会中募得1300万元。

        今夜电视新闻报导,天安门广场管理委员会宣称,有人在广场树立什么女神像
      ,这种做法不合国情云云,语气甚为强硬。又播出丰台小学生与戒严部队士兵联欢
      的场面,说小学生致信广场的大学生要求他们退还广场。

        T示我一份文件:“紧急通知:在京直属单位的党团员和职工,一律不要到天
      安门去游行和声援,不要听信谣言,也不要搞串连活动,要坚守工作岗位,以实际
      行动贯彻执行中央和国务院的重大决策。  中央国家机关工委    1989
      年5月30日”


      5月31日,星期三 多云

        早上去天安门广场,民主女神像前聚着许多人,或观看,或照相。学生纠察队
      在负责守卫。在此处也遇到几位熟人。在此见到几份传单,上面有如下内容。官倒
      是指这样的人:1、掌握进出口许可证;2、有进出口权;3、具有资金。邓朴方
      即是大官倒,他曾将3000元一吨购入的的聚乙醯以9000元一吨的价格卖给
      大庆,赚得7500万元。他进口的彩色电视机原价为500元一台,但售出后即
      获暴利。5月22日一位军官意外死亡,当日北京电视台报导该人是从车上跌下致
      死,电视镜头显示地上有血迹,而血迹上并无辙痕。昨天中央广播电台却说,此人
      是被群众推挤摔倒在车轮下被压死,死后被认为烈士。这些报导前后矛盾。25日
      1时45分有6个人在新街口外大街铲刮传单,被市民抓住,交给路过的8位北师
      大学生带回指挥部,问之,知道他们是从事环保的民工,现住鼓楼西大街23号地
      下室,一早被环保所所长陈文光叫起,让他们上街清除标语传单,通知他们可于清
      晨2—6时工作,白天休息。北京新闻界、知识界、文化界办的《新闻快讯》发表
      署名“本报特约评论员”的文章“红旗不倒,正义必胜”,说:“现在最重要的问
      题是:牢牢地守住天安门广场,继续把这个最重要的政治中心掌握在我们手里,这
      样我们就可以掌握运动的主动权。”“天安门已经成为全国民主运动的中心和象征
      ,是我们最重要的阵地,是民主革命的圣地。只要天安门广场的红旗不倒,人民心
      中的希望之火就不会熄灭,我们就会对李鹏政府施加巨大的压力,迫使其垮台。”

        目前在广场上和新华门前有22个省、市、自治区180所高等学校的300
      多面旗帜。

        广场北侧工人自治会设有一个广播站。这儿还有一条横幅:“秘密抓人,暴露
      嘴脸”,原来北京市公安局于29日以了解情况为由将工自联的钱玉明(铁路局车
      辆整备车间工人)带走,以后钱玉明一直未归;工自联的执行委员沈银汉于30日
      晨被公安局绑架。今天工自联的代表和法律顾问要去公安局交涉,要求公安局证实
      他们是否被扣留。后来得到的信息表明,尚有千余群众前往公安局,30余名警察
      将代表与群众隔开。公安局对工自联代表说工自联是非法组织,代表回答这与本次
      要求无关。公安局又推说不了解详情,代表强调公安局有责任回答这问题。中午见
      到50多名大学生骑自行车在广场西侧路游行,举着横幅“还我工人老大哥”。

        广场北侧的栏杆上挂着几面横幅:“我们绝不倒下,让刽子手显得高大,好阻
      挡那自由的风  北岛”、“勇敢地照例起来,工人老大哥  盛纲”、“政府逼
      工人反游行”、“天安门广场听广播有感  兼赠李、杨二君  纵使瓦釜鸣声入
      云,怎与黄钟比高下!算你喇叭响天下,假话就能变真话?  潘霓  1989
      ·5·29”。

        新华门前静坐的人数不多,武装警察也只有8人,其中6人分别坐在大门两边
      的小马札上,另外2人站在门前。

        北京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报导:顺义、大兴、怀柔三县数以万计的农民、职工、
      教师和机关干部在官方的组织下分别举行集会、游行,所用标语、口号和横幅有:
      “坚决反对动乱”、“坚决拥护李鹏、杨尚昆同志的讲话”、“反对资产阶级自由
      化”、“人民解放军万岁”、“打好三夏这一仗”等。国家教育委员会于29日要
      求各高校学生尽早复课,并说定于今年毕业的研究生、本科生、专科生在不降低要
      求的情况下如期毕业;今年高校入学考试的时间不变。

        今天晚些时候得到的消息说:北大“筹委会”号召学生去北京市公安局静坐,
      抗议公安局拘捕工自联三名领导人。晚8时,北京市和外地高等学校学生1000
      多人在天安门广场地区游行,抗议公安局扣留三名工自联常委和“飞虎队”队员。
      夜11时,北大“筹委会”广播站广播说,北京市公安局在压力下无条件释放工自
      联的三名领导人。

        听到有关民运分子的消息。沈银汉5月30日2时在北京饭店与外国记者谈话
      ,后骑自行车离开饭店,路上一辆“广州505”汽车开过来横在他的自行车前拦
      住他,问你是沈银汉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汽车中人将他拉上汽车殴打。这些人说
      明自己是警察,把他带到某处审问到5点。在扣押地点他见到飞虎队队长赵存忠。
      后来警察又提审他两次,并把他母亲找来做他的思想工作,逼他在悔过书上签字,
      2时将他释放。赵存忠是销售服装的个体户,在东单营业。5月25日被捕。据说
      一部份飞虎队队员有前科(刑事问题)。


      6月1日,星期四 晴

        在家中工作,未曾出门。《北京日报》刊载一篇署名“某省师范大学三年级学
      生”的文章“天安门广场啊,我为你哭泣”,言自己在一个月内二次来京,看到北
      京和广场的现实情况,经过反思,决定离京回家,并说:“民主和自由的实施,也
      有一个过程,决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这一点我们必须明白。事态发展下去,将会出
      现我们所无法预料的、不可控制的、同时大家又不愿看到的局面。”“天安门广场
      上事态的发展已走向与原来愿望背离的方向,确有少数人在煽风点火。作为受着高
      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不应受到蒙蔽。广场上蜚短流长,令人目不暇接,可经过冷静
      一想,纯属子虚乌有。”“我们外地大学生可不要被人当成枪杆使!”“请大学生
      们——我的同龄人自尊自重自爱,不要再做那些有损于国格、有损于自己的事了。
      ”作者号召外地大学生马上离开北京,返回本校。

        当夜,北大出现抗议《北京日报》刊登该文,认为该文是编辑部伪造,建议同
      学们次日到北京日报社门口火烧这份报纸。北京师范大学讲师刘晓波在学校门前演
      说,声明明日将到天安门广场举行绝食,它说:“现在政府一再强调极少数极少数
      人,所谓的一小撮,它的所指,看来就是类似我这样不是学生身份的人。但我想说
      ,我是一个有政治责任感的公民,我做的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我不怕当黑手,我
      反以当黑手为自豪,为骄傲,为荣光!”“我明天下午要去绝食,这是由我发起的
      ,参加的有著名歌星侯德健。”“我们抗议以李鹏为代表的政府用非理性的、专制
      的军事管制去镇压学生的爱国民主运动。”“我想借这次绝食告诉国内外的舆论,
      所谓的一小撮就是这样一类人,他们不是学生,但是他们是公民,他们有权利,有
      义务推动中国的民主进程。”一份署名“北大宣传部”的传单在北大南门等处散发
      ,传单说:“据悉,政府6月2日将组织各部门、各单位党团员70万人大游行,
      拥护李鹏、杨尚昆讲话,支持戒严令。”“我们号召广大人民团结起来,不要被政
      府的威胁吓倒,坚决抵制这次游行。”又悉天安门广场指挥部总指挥柴玲和她的丈
      夫封从德,今天清晨4时被四名身份不明的人绑架,但为纠察队员截回。


      6月2日,星期五 晴

        今天热甚。在街上读到传单,言李鹏在莫斯科动力学院学习时成绩不佳;他曾
      动用100万元军费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游泳池修建一处休息室;访问某国
      时一次声言其妻丢失贵重首饰,并要求赔偿,后来又在沙发找到该首饰,而那其实
      是赝品。一份传单上说拟办一份《人民之声报》,联系地址是:北大86014信
      箱编辑室,林院平房23排127号。

        下午到天安门广场,未听到官方广播站的广播。4时,学运之声广播站在播放
      新绝食宣言,北师大讲师刘晓波、四通公司工作人员周舵、高新,和歌星侯德健四
      人在纪念碑前发表“‘6·2’绝食宣言”,称准备举行42—72小时的绝食:
      “我们绝食,我们抗议,我们忏悔,我们不是寻找死亡,我们是寻找真的生命。在
      李鹏政府非理性的军事暴力高压下,中国知识界必须结束只动口不动手的软骨症,
      以行动抗议军管,以行动呼吁一种新的政治文化的诞生。”说他们绝食的目的是“
      为了抗议戒严和军管”;“呼吁学生和政府以和平谈判协商来解除双方的对立”;
      “呼吁全社会应及时地放弃旁观者和单纯的同情态度”“告诉国内外的舆论界,所
      谓的‘一小撮’是有责任感的公民”;“逐步形成民间的政治力量和对政府决策的
      制衡”。宣言呼吁“政府和学生都要进行冷静的自我反省”。学生与候德健等四人
      进行了问答。候德健说计划联络各界学者、知名人士300名组成绝食团,每3人
      为一组,每组绝食3天。他说等李鹏看望绝食学生时学生不该请他签名。问:有人
      建议以毛泽东纪念堂为基座建立一座永久性的女神像,你以为如何?候答:我将为
      此募捐。一位新闻界人士问:袁木说中国没有新闻检查;候答那是胡言,我们连开
      天窗的权利都没有。并说要搞有情调的民主,要在此呆半年到一年,建立一所广场
      民主大学,请人来此讲课,夜间可办民主沙龙。自由属于每一个中国人,谁都可以
      发表意见,包括错误的意见。他又说,政府组织的反游行是格调低下的喜剧,缺少
      幽默感。又大家都有保持清洁、美化广场的义务。

        见到一份横幅:“贵州高校——天南地北大小学生首都庆六一”,问贵州来的
      学生,方知今天上午许多小朋友到广场来,举行庆祝六一国际儿童节的活动,大学
      生将纪念碑北侧的地方腾出来,给小朋友们使用,他们又向小朋友赠送礼品。


      6月3日,星期六 多云

        上午单位传达李鹏、杨尚昆、乔石的讲话,但传达的内容比街头传单上的还要
      少。听说昨夜在木樨地发生军车撞死市民的事件。又有人从护国寺回来,说该处有
      军车被群众所堵截,便与同事U一同骑车去看。到该处果然见一辆往南开行的大轿
      车被大批群众包围,停在路边,车上坐满了人。我们凑近车窗往里观察,车里的人
      上身穿着白衬衫,下身则穿军裤,车座下露出枪管。群众对这种企图乔装打扮携带
      杀人武器混进市区的做法十分愤慨,纷纷往车身上贴标语,如“反对李鹏制造动乱
      ”等。有的学生上车与士兵交谈,有的学生和市民爬上车顶。人们问士兵从哪儿来
      ,答云是北京军区的;有的说他们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但群众并不相信。一位士兵
      要小解,几位群众自愿押着他上厕所,过了一会,又见他被押解回来。见到这种情
      景,群众也不由笑出声来。在此呆了一会,军人与群众仍相持不下,我们决定到别
      处看看。在街头见到一张传单,是《民主自由报》通告,云欢迎投稿,稿件请寄北
      京师范大学13号楼533,535号中文系87级研究生熊玲平,或打电话20
      12288—2479找李会民。经过南池子3号(1946年中共代表团驻地)
      ,只见大门紧闭,许多群众挤在门前,从门缝向内观看。问人方知此处现为部队的
      招待所,住有士兵150多人,现在北师大地理系的学生已进去做工作。我也从门
      缝向里张望,看见院中插着几面红旗。在围观的群众中有一位带着小孩子的妇女,
      有人问她:“你就不怕他们打人?”她回答说:“谁能打祖国的花朵?”在此等了
      一会没有人出来,我们也就离开了。天安门广场上还有人在搭帐篷。学运之声和工
      自联的广播站正在播音,前者在播放侯德健的歌曲“龙的传人”,而官方的广播站
      却没有声息。广场上见到这样的横幅:“惨案即将发生,同胞赶快行动”、“今日
      绝食:侯德健、刘小波、周舵”。在北京第六医院的救护站与两位年轻的医务人员
      交谈。他们说是自愿下班后来此负担救护工作的,原来医院还向救护站提供药品,
      后来停止了药品供应,用药只能靠募捐的钱款购买。该院副院长王功立是药剂师,
      他对来广场的医务人员从不支持。

        下午1时许,民主女神像下举行记者招待会,但十分拥挤,我挤不进去,那儿
      在说什么,也听不清楚。我在广场逗留到2时许。听说2时复兴门有人抬棺游行。
      经过新华门时该处围观的群众甚多。我挤进去一看,见静坐圈已缩小,门前展出菜
      刀、铁锹、钩子、用电线缠成的鞭子等凶器以及军衣等物,这是军人穿着便衣潜进
      市区时携带的,被群众发现缴获。这儿拍照的人很多。近六部口处,见中南海的围
      墙里有人在录像,拍摄街上的情景。路上的行人向录像高喊:“下来、下来!”录
      像者也不答理行人。一辆挂部队车牌的大轿车往西行驶,被群众截住,我看车内倒
      是空的。在北新华街北口与长安街交界处停着两辆大轿车,车顶上站着几位群众。
      听说这是装载武器的军车,被群众拦住。不知何处在广播戒严部队的通知。忽然听
      到有人喊:“大兵来了!”只见从府右街传来一阵整齐的跑步声,人们纷纷走到那
      里观看。我把自行车停在拐角处的马路边,也跟着过去。给这群人开道的是三四十
      名身穿白色制服的警察,内中有许多人已经头发花白。随后是数百名防暴警察,个
      个是彪形大汉,头戴钢盔,手执黑色警棍,凶神恶刹般地从北向南跑。一名警察拿
      着话筒叫行人离开。一位群众准备拍下这个镜头被他呵斥。一位老工人推车横过马
      路,被警察推开。他正要责问,旁边的人说:“别理他们,他们是畜生。”人们又
      纷纷向长安街跑。我去开自行车的锁,一位女士在我旁边开锁,不知为什么一位警
      察过来推了她一下,她连人带车跌倒在地,她爬起来正要质问,那警察已经回到队
      伍里去。我们索性站住观看。武装警察在十字路口东侧组成人墙。许多年轻人在十
      字路口西侧路南的人行道上大骂:“流氓!”,并且从地上检起碎砖石子扔向警察
      ,但多数碎砖和石子都扔不到警察处,个别扔得较远的被警察拾起扔回。我们站在
      北侧的人行道上。有几片石子被警察扔到我们这个方向,正好身边有个小院,于是
      我们退到小院的门口。忽然听到枪声。原来是警察在施放催泪弹。只见对面人行道
      上冒起一股白烟,一股刺鼻的臭味弥漫了空间。大家连忙掏出手帕捂住口鼻。警察
      连续施放催泪弹,一时间,白烟漫天,蓝天都看不到了。我们都感到喘不过气来,
      眼泪、鼻涕不断往下流。大家退入小院内。院子很小,院内没有人,却放着一盆清
      水,想是好心的小院主人所放,大家把手帕浸湿了水,掩住口鼻,再出来观看。但
      这种措施的保护作用有限,不久大家都感到窒息,眼也睁不开。有人喊:“闭眼,
      用嘴呼吸。”我们照办了,可这个办法也不起作用。又有人陆续躲进院子。不一会
      我们的咽喉都非常难受,感觉透不过气来。于是有人敲院内房屋的门,希望能进去
      躲避。没有人答应。有人说:“如果开了门,放进去毒气,会更呛人,不如院子里
      还有点风。”有人发现院子北墙处有一扇小木门,不知通向哪里。大家使劲敲门,
      没有反应。一位小伙子用力将门撞破,门后是一个大院子。20多人涌了进去。那
      里空气比较好,毒气还未弥散到这里。这里有一排水龙头。大家忙用清水洗脸。能
      自由呼吸了,这才顾得上说话,一位工人说他是在去上班途中赶上催泪弹的。一位
      老人说他只是路过就被熏进来了。这时出来了几个院子里的人员,问我们是怎么回
      事,还打算将我们驱逐出去。我们说外头危险,出不去了。于是他们告诫我们不要
      乱走,就呆在原处。听得到外面不断传来施放催泪弹的枪声和群众的呼喊声。又过
      了一会声音都平息了,我们决定离开。问清了路径,我们从前门离开这院子,出了
      前门,我们发现自己是在府右街上。原来这儿是府右街37号水利电力部第一招待
      所。这时路上已经没有警察,平民却很多,人们一堆堆地在交谈。见到一小股学生
      举着清华大学的旗帜向东行进。听说刚才警察打伤了几名群众。有人出示他检到的
      催泪弹壳,说要保存起来作为纪念。马路当中的隔栏此时又被群众拉开用作路障。
      新华门前静坐的人群已被驱散,示众的凶器也被警察夺走。原来听说西单路口陈列
      着缴获来的准备镇压人民的凶器,此刻也无影无踪。西单十字街头,两辆大轿车被
      横在马路当中挡住东西向的车道。

        我继续向前行。在木樨地,可以看到南侧320路公共汽车站处路边,有一块
      地面被用绳索围着,地面上倒着两辆自行车(一辆男车、一辆女车)和一辆平板三
      轮车。绳上挂着一条白布横幅,上书:“四人无辜丧生军车下!惨!”下署名“河
      北师范大学”。地上则用粉笔写着:10:48,一武警车高速行驶(120公里
      /小时),到此撞毁隔离栏杆,车翻滚停于地铁口,车内人未伤,撞翻自行车及三
      轮,一妇女当场死亡(王新民,37岁,城建开发总公司工作),三人送天坛医院
      ,途中死一人,后共死四人。田玉林,37岁,城建开发总公司科级干部,遗一女
      (田夫妇之女田思思,7岁,一夜间成孤女)。司机及车中二人十分钟后为交通警
      带走。公安局欲带走武警车,但被阻。车牌藏于车内(BJ-WJ-1525),
      有匕首二及一警灯警棍。在路边停着一辆褐色的小面包车,车型为Pajero。
      一位青年站在车顶上,手拿两块车牌出示众人。

        我接着回长安街去,途中见一位壮年男子扶着一辆自行车停在路边,车上坐着
      一位小姑娘,男子手拿一张从纸板箱上撕下来的纸板,上面写着:“同志们,别再
      相信政府了。我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也是毒瓦斯的受害着,我3岁的女儿也是。
      ”周围的人纷纷给他们拍照。长安街上人潮如涌,骑车是很难过去的。我们到平安
      里看看,那辆被阻的军车仍被阻在那里。听到围堵军车的群众说:“他们还喝北京
      啤酒呐,喝完好打北京人?”有人喊:“回家种地去吧!”几小时在外面奔走,我
      又渴又饿又累,便决定回去。天已黄昏,C仍未归。收音机和电视节目中一直在广
      播戒严令,虽然大家相信不大可能出大问题的,但形势确实在紧张起来,这也令人
      担心。天黑之后,C才回来,原来因为交通车已断,只好步行了一个多小时。T君
      来借自行车,还车时告诉我们,他在C立交桥见到40多辆军车被群众拦截,群众
      劝军人退回去,不要镇压,军民还一同唱电视剧“便衣警察”的主题歌,关系还是
      很融恰的。T说,今天下午2时半许,有一万多士兵欲走出人民大会堂西门,被群
      众堵住,双方对峙良久,部份群众向士兵扔东西,也有部份士兵还扔;僵持到下午
      6时,士兵撤回大会堂,这时群众报以掌声。午夜,D方归,说与同学一起到天安
      门去,想回来时没有交通工具,幸遇好心人用自行车带他们回来。


      6月4日,星期日 阴转雨

        晨起因担心昨夜天安门广场发生冲突,即打开收音机,新闻节目云,昨夜天安
      门广场已清场。户外人们在交换消息。都说出现血案了。我们决定到海淀学院区去
      看看。街上市民三三两两在交谈。花园路上听人说今天一早见到许多学生手拿血衣
      从天安门广场走回学校,哭诉军警血腥镇压的暴行,还看见一位北大女生,衣衫褴
      缕,坐在路边大哭。请来北医三院的医师,诊断是精神过度紧张,就截了一辆出租
      车将她送回北大。三院已收80多位伤员,多为学生,多为枪伤。太平间内尚有2
      0多具尸体,其中一具为坦克压死。听者无不义愤。传播的还有如下信息。有三位
      士兵经过,被群众打伤。今晨北航门口和蓟门桥均有军车经过,为群众截住,士兵
      下车逃跑。政法大学停有五具尸体。一辆军车从西向东急驶通过北太平庄,压死一
      位73岁老妇人。一位老人说学生不听政府的话,死也活该,当即被人斥责。去V
      君处小坐,他刚去北医看外甥女,知其无恙,方始放心。

        下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辆130货车在路上缓缓而行,车上载着一具
      9岁男孩的尸体,覆盖着无色的塑料布。男孩的母亲也坐车上,神态木然。另一位
      女士手持话筒对路上的群众说:“这就是九岁的暴徒,政府是多么残忍!”说着声
      音也哽咽起来。她又把从孩子身上取下来的一枚子弹头给大家看。镇定了一会,她
      高喊着:“打倒李鹏!”“血债要用血来偿!”一位青年拿出五元钱请她交给孩子
      的母亲。在北航门口有两辆军车被焚毁,其中一辆还在冒烟。地上扔了碎砖头。经
      过北师大门口时见那里站着许多人,并闻到一股难闻又熟悉的气味,问人才知道刚
      才驶过一辆警车,向人群投掷了一枚催泪弹。这大约是7点钟的事。

        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由播音员杜宪和张宏民主持,他们身穿深黑色的
      衣服,面容严肃,读戒严令时有气无力,如宣读悼词;播到广东发生灾害的新闻时
      杜宪声音哽咽,而且掉下泪来。闻他们曾因参加游行而被记过。


      6月5日,星期一 阴

        今天人们一如既往地去等班车,却等不来。大家判断班车是不会来的了。马路
      上行人稀少,也不见交通车辆。我们骑车到单位去,整个楼内冷冷清清,来不了几
      个人。走廊里人们互相交换信息,对军队的暴行无不齿冷。L说4日清晨去南河沿
      买菜,恰遇一支坦克、装甲车队从北向南开行,一路开枪扫射。U说因为儿子一天
      没回家,很不放心,到复兴路去寻找,路上遇到军车扫射,只好背向马路,将身体
      紧贴墙壁,用一只眼睛观察,如此呆了一个小时,感到极为义愤。V说他的住处离
      长安街不远,清晨约3时,被枪声惊醒,便出门观看,见到三四十个人只穿着背心
      、短裤走在路上,问之,答曰他们是武警,因看不惯镇压人民的行为,决定不干了
      ,便脱下制服回家。又传说六部口也有两车武警抗命。W住在复兴门外,6月3日
      夜10时起军队即从西而东,向天安门方向扫射进发,并且向住房开枪。见到有房
      间开着灯或有人到阳台上去便射击;一位保姆在厨房中劳作,即中弹丧生。今天是
      不能再做甚么工作的了。听说政法大学里停着被枪杀者的遗体,我们商议不如去看
      看。我们先到政法大学的东门,东门紧闭着,于是绕到北门进去。北门很小,却人
      来人往,十分热闹。从北门进去,一拐就到东门内的广场,广场上,学校的师生、
      市民一堆堆地交谈着。地上还扔着两辆已损坏的自行车、一顶军帽、一件染有血迹
      的军用雨衣。东门外仍聚集许多人,隔着栏杆朝里张望。有几个学生翻过围墙爬进
      来。正对东门的主楼的门关着,一扇门上的玻璃已经打破。我们从这儿往里面看。
      只见大厅里摆着几张长桌,桌上躺着几具尸体,身上和身旁放着冰块。靠门的一排
      课桌上摆放几盆文竹。门楣贴着横幅:“为死者志哀”,门柱上的对联是:“血债
      血还”、“浩气长存”。两位学生说,他们是从天安门广场逃回来的,军队向人群
      开火,他们因为走在人群中间,得以生还,而走在旁边的纠察队员多已死难。一位
      蹬平板三轮的个体户说,4日他们用三轮车将伤者送往医院,一车就拉三个人;死
      者也是用三轮车运走的。校园里张贴的一张北大传单描述了学生从天安门广场撤离
      的情况:6月4日晨4点45分在广场绝食的侯德健与当局交涉,他将征求学生的
      意见,问他们是否愿意从广场撤离,要求学生用喊声表达自己的意愿。结果喊“撤
      ”的声音较高。于是决定广场上的学生全体撤离。撤离从5时开始。军队已包围了
      广场,只允许学生从人民英雄纪念碑北侧撤出,并留出小胡同一样的一条通路。人
      们走得匆忙,通路过于狭窄,十分拥挤。学生撤到大路上时,装甲车向人群冲来,
      一时间便撞死多人。大批军人从故宫、中山公园劳动人民文化宫、人民大会堂等处
      涌出,前面由装甲车开道。这时广场已经断电,探照灯从人民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
      顶上照向广场。装甲车也在广场上横冲直撞,自由女神像被推倒,守卫在像前的学
      生即时死难。装甲车又压向帐篷,还呆在帐篷中不走的学生被压死。一时间自南向
      北枪声大作,军人向撤退中的学生和市民射击,装甲车也追赶着碾压。学生和市民
      原以为军警至多使用警棍、催泪弹和高压水龙,没料到他们居然用起真武器来,慌
      作一团。在六部口,坦克就压死清华大学学生11人。后来军人用铲车将压成肉泥
      的尸体、破碎的帐篷和衣物堆起来焚烧。传单说:“请记住6月4日这黑暗的一天
      。”一位医务人员说:当时他们在广场救护伤员,情况十分危急,他们只好撤上纪
      念碑,意志坚定的人/受伤的人/体弱的人便垫了后。军人向纪念碑打枪,击得火
      星四溅。医务人员又救治了5名受伤的士兵,其中3名送去继续治疗,两名伤情较
      轻,治疗后即送回部队。部队接受伤员后对医务人员说:“我们是执行任务,你们
      不撤,后果自负。”在广场上一位协和医院的医师中弹身亡,中日友好医院一位医
      师腰部中弹。一位女学生说她来自新疆大学,当时在广场上的新疆大学学生有十多
      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说着不觉悲泣。市民们都劝她要坚强地活下去,继续斗争


        我们离开政法大学到外面看看,见到许多地方,如四道口、车公庄、复兴门、
      复兴门外大街、西单等处均有一些军车被焚毁,马路上的隔离栏杆被凌乱地拉开用
      作路障,地上杂乱地扔着石块。有市民说他们知道有一些军车其实是军人自己烧掉
      的,用来嫁祸于学生。我们见到许多人包围住一位男子,原来他在拍摄焚毁军车,
      他拿出记者证,群众也就不再纠缠他。一位工人说他刚才给厂子打了个电话,厂长
      说今天有2%的工人没上班,于是锅炉都封了。旁边的人说现在还上甚么班,给谁
      上班?在两个立交桥下还贴着李鹏、杨尚昆的讲话。旁边又贴上新的传单,一张传
      单说:6月3日晨,部队从复兴门、建国门陆续入城,许多人身穿军裤和发黄的白
      衬衫,塑料袋里藏着菜刀和压缩的食物。有的人腰带菜刀、铁棍,军帽内藏着勒人
      的橡皮带。如果军人被学生、市民截住也不反抗,却将东西交出,意在栽赃。一张
      传单说:6月2日晚上10时49分,一辆武警吉普车开道,两辆军车随后,向复
      兴门方向开行。吉普车撞上马路牙子,造成四人死伤,死者田永林,男,37岁;
      王新明,女,36岁。余二军车闯了过去,但到西单被群众截住。一辆车上是士兵
      ,一辆车上是军官,车里带有枪械,车窗用军衣、军被遮盖。这情景被CBS和澳
      大利亚ABC的记者所摄。我注意到各个报导相互间有矛盾。如一份报导说:木樨
      地发生特大交通事故,武警车辆从万寿路开往机场路驻地,车号31-WJ-15
      15;因车速过快(65公里/小时),路上又有水,汽车撞上人行道。但所附照
      片中青年政治学院学生举着的车牌却是A-07-0042,不知孰是。

        我到Z会打听消息,那儿也没几个人,AA说因为住得远,又无交通工具,最
      后截了一辆救护车才能到单位来。在R立交桥桥面停着四辆军用卡车,桥下又有十
      多辆坦克,坦克旁边站着持枪的军人。离桥不远处有几幢住宅楼,此时对着立交桥
      的窗口多挂着窗帘。读到一份“六二绝食宣言”,云;我们不是为了死亡,而是寻
      求真的生命;不是请愿,而是抗议军管戒严;中国的政治文化是以暴易暴相互仇恨
      ,致使人们相互仇视达数十年,阶级斗争为纲达其极致。民主意识则与其相反,要
      宽容妥协。市民对学生的态度多为同情,还缺乏全民民主意识。需要的是参与,但
      不是要打倒XX,要的是政治改革。宁要十个互相制衡的魔鬼,不要一个权力大的
      天使。政府的失误在违背民意,成为人民的对立面;学生的失误在于组织得不好,
      效率不高,物质浪费,财务混乱,和非民主化因素。但主要的失误在于政府,我们
      反对李鹏,他也有发表意见,即使是错误意见的自由。绝食时间从6月2日到5日
      ,绝食人:侯德健(6天后要去香港灌唱片,绝食时间为2天,只饮开水,不用含
      糖分、脂肪、蛋白质的食物),刘晓波(文学博士,北师大中文系讲师),周舵(
      原北大社会学研究所讲师、四通公司综合计划部部长),高新(中共党员,原“北
      师大周报”主编)。听第八医院医师云他们医院处理了100多名伤员,太平间内
      尚有11具尸体。午间听收音机内播送中共中央、国务院告党员和全国同胞书,播
      音员语调悲凉,好像在念悼词。听到的传言甚多,如:某局地处64军与27军执
      行任务地区交界处,64军较为理智,4日清晨6-7时有三四十名学生逃入该局
      院子内避难,工作人员将大门紧闭,并告诉64军军人刚才进来的是本局工作人员
      ,请军人注意局内许多房屋是木制,如果被武器击中起火,文件便将付之一炬。4
      日他们见群众从远处向军人喊话,做工作,军人也回敬一梭子子弹。传说38军进
      城时不带武器,现白云观后驻有一个团。传一些大学,如北师大的学生打算上街游
      行抗议军人的暴行,被劝阻,现各大学纷纷设灵堂,张挂挽联。又盛传下午3-4
      时军队将净街,人们不宜在外面久留。但时间快到仍未见动静,或云是因为部队火
      拼。方励之夫妇避入美国驻华使馆要求保护。路上可见到黑人坐车经过,闻是去机
      场乘飞机回国。各处的商店不开门,只有少数书亭还在营业。闻蔬菜价格大涨,商
      贩是冒着极大危险才将货物运来的。有些地方,如和平里可见西瓜摊和蔬菜摊,售
      价较贵,如番茄一斤7角至1元(以前4角),豆角1.6元2斤(以前1.2元
      ),豌豆1元2斤(以前2.5斤),洋白菜8角1斤(以前1.6--2角)
      。卫生纸仍售1.9元10包。在一个菜场中见一位外国女记者采访群众,与其中
      一位男子和一位妇女交谈,另一位男记者在录像。围观者甚多,大家对被采访者的
      坦率很为嘉许,说:“真有敢说话的。”市内许多地方摆着花圈。

        《午间半小时》未播新闻,播放《悲怆交响曲》三遍。

        在门口遇到邻居ZZ君,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因火车站开出的公共汽车已停
      ,打算坐出租车回家,司机向他索要100元,他从其他旅客处得知,地下铁路依
      然通车,便坐了一段地铁,然后步行到家。他说许多大学生开始离校搭车回老家。

        晚间看电视,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均在播放有关戒严的文件,但只播出文
      字观众自己看,播音员既不露面,也不出声,这种情况以前从未见过。

        收听英国广播电台节目,听到以下新闻。昨日死亡7000人。广场东北角入
      口处群众与军人对峙,该处有坦克10辆,运兵车10辆。上午10时军队用机关
      枪扫射一轮。但群众未被吓住,军人再度开枪,当场打死三四十人。一辆救护车开
      过来,被军人鸣枪制止。下午,军人又向对峙的群众开火。枪声一直断续可闻。有
      一名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记者、一名瑞士旅客、一名意大利记者被拘禁于故宫(抑中
      南海)的地下室内,后获释。他们在那里见到有六七十名学生被反绑双手,身上有
      枪伤,还不时受到殴打。各国大使馆告诫外国人不要上街。市内生活瘫痪。机场内
      有数百人等着离开。有几个班次已被取消。昨夜仍可闻枪炮声。下午天安门西侧传
      来爆炸声和火光。建国门立交桥上有四五十辆坦克向西开行,似乎是38军的军车
      ,目的是阻止27军进城。白天天安门广场东北角仍有10辆坦克和10辆运兵车
      与群众对峙。又传闻在南苑机场和西城发生过军队间的冲突。市中心大致平静,军
      队处于紧张的沉默中。人民医院已收治300多名伤员,其中有30人死,死者体
      内取出0.303口径的子弹。市区商店大部份关门。仅食品店尚营业,顾客排成
      长队。部份公交车辆在运行。沈阳、大连、哈尔滨大学生游行抗议军队暴行。广州
      3000名学生中断了五座桥梁的交通。南京10万人4日在鼓楼广场集会。上海
      的143条公交线路中,81路公共汽车、27路电车、27路专线全线停车。杭
      州学生也曾上街游行,并筹到捐款1000万元。杭州大学全体师生游行到五一广
      场,在该处树立一尊自由女神像和Delacrois的油画《自由领导人民》、
      Rude《马赛曲》浮雕的复制品。6月3日,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美术学
      院学生大游行。4日师生认为绝食已无意义,政府已走向人民的反面,今后要罢课
      、罢工,阻断交通、卧轨。美院队伍来到省、市政府,强烈要求政府站到人民一边
      ,下半旗。两天来京广线交通不畅。武汉学生日日上桥,昨天交通中断7个小时,
      44列客车迟到,83列无法通过。4日西安2万学生游行,发表演说,号召罢工
      罢市。传国棉4-6厂、黄河机械厂、西安电机厂等已罢工。成都死伤300多人
      。前天兰州市政府发布紧急通告。菲律宾驻华副领事说:昨天下午2时接到留学生
      打来的电话,云军队进入北航等大学。对天安门事件,日本政府态度谨慎,召见中
      国大使,要求中国政府克制。欧洲许多共产党谴责中国政府的暴行。马歇参加了巴
      黎的游行。英共领袖参加静坐抗议。欧共体中止与郑拓彬的谈判。苏联人民代表大
      会通过决议,云此是中国内政,外部施加压力并不恰当,希望理智占上风,中国急
      需走政治、经济改革的路,对中国的事态既不支持也不谴责任何一方。叶利钦将其
      比作4月份的格鲁吉亚事件。匈牙利《人民自由报》云:杀人不解决问题;统一工
      人党将此比作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东德政府宣称中国示威者是反革命,其行
      为是叛乱。越南政府支持中国政府所为。传说38军奉秦基伟之命从南、西两路进
      入北京市区,并向27军发出最后通牒,进入之时,西区有数百人向之欢呼。《独
      立报》载,间谍卫星查明北京有30-40万军人,不能证实军队发生过冲突。闻
      今晚5时全城戒严,未见实行。7时后我们与邻居一同外出,街上仍是人头攒动。


      6月6日,星期二 雨

        各单位均停止工作。人们都呆在家中。今晨北京电视台从九点才开始播送节目
      ,并无早间新闻。B君来访,言有亲友在学院区,不知情况如何,意欲一访,并观
      察该处的情况,于是我们同行。约于正午下起雨来,我们带着雨具,倒也无妨。在
      街头见到6月4日香港《大公报》的复印件,云6月3日夜至4日凌晨从木樨地到
      天安门一带军队开枪射杀平民。一份传单:5月31日夜间,柴玲及其丈夫被四个
      人绑架,为纠察队所救。5月30日,工人自治会主任沈银汉,工人代表钱玉明
      、向乐平被秘密拘捕。飞虎队共被捕11人。5月31日,群众和学生数千人集合
      在北京市公安局门口要求放人,他们于下午获释。6月2日,一辆装甲车在建国撞
      上另一辆军车,当时死亡2人,一士兵脑浆外流,后来又死亡7人。该被撞军车上
      的一位军官与装甲车上的人员辩论,被拉上装甲车。装甲车后为群众截住并焚烧,
      车中军人死亡2人,逃脱1人。

        今日,《午间半小时》未播任何新闻,播放《悲怆交响曲》一遍。傅成励重播
      了大陆人到海南岛的事,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等语。

        听到如下信息。红庙一位老妇人正在刷牙,见军车入城便说你们应打鬼子,别
      打自己人,结果挨了枪托。6月(?)日,许多便衣携菜刀入城,在木樨地集合,
      群众觉察,从楼上往下扔玻璃瓶和砖头。27军进城经过军事博物馆一带时记得此
      事,便一路射击,军博对面高干楼被打死2人。又传说从沈阳来的40军亦反对2
      7军。27军入城时,上头为防“瘟疫”,给士兵注射过“疫苗”(兴奋剂?)。
      传说天安门广场内已驾大炮。高层斗争甚烈,杨尚昆在四辆坦克保护下离京;或云
      邓小平今在上海,有谣传他已故去,新闻中已辟谣云。传前日国际广播电台播放天
      安门屠杀事件的播音员于15分钟后被枪杀,同时遇难者有3-4人,新华社同人
      为之佩带黑纱。

        许多地方街上停着焚毁的军车,如蒋宅口有一辆,车上用粉笔写着:消灭27
      军。人民大学门前一辆。海淀路口地面有2处烧焦的痕迹。六铺炕有8辆。人民大
      学的大门开着,却冷冷清清。听不到广播。升着半旗。北航、地质学院门口均有花
      圈,钢铁学院大门口张挂挽联,围墙外一个花圈上有一布条,上书:“倪子(世联
      ),我们含泪送你”。北医南门张挂黑色挽联。跃进厅(学生食堂)门口也挂着挽
      联,厅内设着灵堂。校园里贴着许多标语、传单等。一张传单云:求治:本人一看
      “北京日报”、“人民日报”,一听新闻广播即头晕耳鸣,视力模糊,胸闷,恶心
      。花园北路与学院路口南侧摆放着一个大花篮,布条上写着“悼念死难无辜市民”
      ,系北医学生所送。师大校门有少数人在交谈,一位青年说,天安门广场根本未放
      一枪,学生被枪杀是谣言,愤怒的群众将他拖入校园。校园内不闻广播,人也很少
      ,许多大字报被撕去。一张新贴的大字报号召全体市民佩带黑纱以示哀悼。从A教
      授处知除毕业班外学生多数离校,来自外地的学生多数回原籍。已知该校学生死亡
      3人,失踪20人。清华大学校园内广播今日校务会通知,云张孝文校长主持了一
      次会议,党委书记等参加。要求大家维持秩序,并言谣传要军管,但目前不用军管
      。通告栏上贴了许多材料。顶上有一幅白纸标语:久违了,白色恐怖。几份《文汇
      报》、《大公报》的消息披露天安门的事实。一位同学正将他刚刚洗印出的照片送
      来张贴,内容有:六部口的尸体,头部已碎;三辆坦克在大街上行进(躲在人群后
      拍摄);天安门广场为士兵占领(躲在公厕后拍)。清华大学的主楼内设灵堂,播
      放着哀乐,摆着20多个花圈,送花圈者包括有关各系、附中、和建筑工人。有文
      字称,已知遇害者有段昌隆(光6班,广西玉林地区陆川县马坡镇人,在木樨地为
      救人头部中弹);今晚7时灵堂将象征性地关闭,俟情况稳定后再举行追悼会。

        (日记全文完)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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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录一】 next column or back to TOC
                  部份挽联和哀悼死难者的标语


      ◇清华大学

      哭同胞民主未成身先死
      哀中华国难当头路茫茫

      哀我同学
      哭我中华

      千秋壮志泣鬼神

      为民主捐躯的烈士们永垂不朽 (贴于西南门)


      ◇北京大学

      夜半枪声惊醒中华
      民主英魂昭告华夏

      何其泪洒江南雨
      又为斯民哭健儿


      ◇钢铁学院

      英魂招民主
      碧血铸自由

      血染中华昭民主于天下
      泪洒灵前悼勇士于钢院
      护英灵万古长存

      秋雨朦胧但求万世昆仑魂血不尽音不朽寻科学倡法制君死得伟烈闻赤兔飞马寒风看
      看看那大江长城不可辱
      春花尽落不灭英雄志泪花流恨满胸求民主觅自由公生有何求看龙泉宝剑出鞘问问问
      这凄风惨雨何时了?


      ◇北京医科大学

      同窗数载手足情深萦绕于怀斯世难忘
      黄泉路远无力回天捶胸顿足今生雪耻
      前仆后继

      泣鬼神民主永存我上下求索
      惊天地六四惨案君匆匆去矣
      前仆后继

      以身献民主
      死去何所惧

      长歌当哭
      痛定思痛

      天沉地恸风云变色挚挚学子之心悲绝痛绝问爱国何罪
      弱妇幼子横尸街头善良百姓之情哀极痛极疑天理何在

      天沉地恸我情悲绝痛绝哀极愤极不解不平我心尽碎问苍穹世间有无天理人性
                       为无辜死难市民志哀
                              北京医科大学全体学生敬挽

      千山恸哭哭民族早逝一代精英
      万水悲歌歌神州永存万古忠魂



      ◇北京师范大学
        ◇北师大教育系

      追往岁仙君与吾结笔砚之好寒窗共度
      抚今日挚友向汝表手足之情悲泪浊流

        ◇北师大中文系

      一代英杰
      永垂不朽

      哀我中华
      哭我同学


      ◇北京政法学院

      刻骨铭心
      血债血还

                  六四祭文

          六月四日            痛哉吾国
          举世同悲            悠悠千岁
          雷公震怒            自由民主
          苍天泪飞〖注〗         至今追寻

          文明古都            惜哉吾党
          兵戈逞威            建国首推
          血雨腥风            为民宗旨
          尸骨累累            面目全非

          国贼弄权            悲哉吾民
          华夏倾催            千载沉睡
          奸佞当道            今朝方醒
          壮士无归            竟遭倒垂

          壮哉学子            彰明大义
          功不可毁            众望所归
          唤起神州            追求真理
          不辞玉碎            九死不悔

          痛哉惜哉            你我同侪
          日月损辉            百折不回
          悲哉壮哉            重振中华
          人民无愧            舍我其谁

                  庆父不死
                  国泰难遂
                  横施暴虐
                  终当问罪

          1989年6月4日,深夜,不寐,挥泪赋诗,永志不忘。

          〖注〗1989年6月4日凌晨,木樨地至建国门遭血洗,午后雷声隆隆
      ,苦雨霏霏。
      ~~~~~~~~~~~~~~~~~~~~~~~~~~~~~~~~~~~~
      【附录二】 or go to the end of this last column or back to TOC
                      部份标语横幅

      邓小平
      赵紫阳  良心何在
      李 鹏

      要理不要李,要阳不要杨

      万里归来,宰李烹(鹏)羊

      弱智总理,小平专利

      锂+硼=苯+氮

      罢免李鹏还我民主自由

      李鹏是害虫,我们是来福灵

      讨李满天下

      李鹏下令戒严,贼喊捉贼

      李鹏必须无条件下台

      老子不倒儿子倒,儿子倒了老子保

      周总理你在哪里,你的儿子没有天理

      四川矬子河南蛋,把中国搞了个稀巴烂

      小平别逗了,出来吧

      小平你该休息了

      小平你好——糊涂
      1984  1989

      小平,勿忘1976年

      小平,我们曾那么热爱您

      老邓麻木,政府痴呆

      老朽怎么办?跟着感觉走

      白猫抓权,黑猫抓钱

      集体负责,一人决策——怪

      小瓶难装老九(酒),篱棚不关学生

      毛泽东是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邓小平是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紫阳你别走

      紫阳留步李鹏下台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吃人,专吃邓大人、李龟孙、杨尚昆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严惩元凶,偿还血债

      血债要用血来偿

      80垂帘,70上奏,60还乡,岂有此理

      中国现代故事:80多岁的人带领70多岁的人研究60岁人的退休问题

      不管白猫黑猫,下台就是好猫

      根在一元,路唯民主

      历史规律:独裁者必亡;自然规律:老混蛋必亡

      公开否定426社论

      要政府,不要政腐

      人民血汗养活政府

      官仓硕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主人公汽越挤,仆人轿车越高级;主人住房越紧,仆人别墅越豪华

      当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

      看你还能活几天

      官倒=癌症

      官倒欢——人民血汗被榨干
      官倒乐——人民生活没法过
      官倒惊——京城遍地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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